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
从铁路路基道床上,蒸腾起的热浪袅袅上升着。热浪扑打在我们脸上,火辣辣的痛。
我和工友们,热了就把上衣脱掉,个个裸露出黝黑的胸膛。我们的胸膛上,额头上,结晶的汗液在阳光下闪光。几个老职工,不时会用‘黄马褂’擦拭着脸上的汗液。鲫壳鱼、尖嘴钳、田大板我们几个年轻人,从来不用衣服揩汗,一惯的行为是用手巴掌揩汗。大手在脸上一抹,再甩一下,就把手上的汗甩在地上。
午间休息,我们全部人藏到铁路旁的树林里躲凉。
寂静的树林里,一下热闹开来。有人急于拴吊床,有人就地而坐,也有人咕噜着抱怨:“怎么送饭的人还不送饭来,妈的,肚子都在放响屁了,哎,饭呢?饭送到哪儿去了。”
突然,鲫壳鱼大声叫嚷:“饭来了。”
大伙四处相望,没有看到送饭的人来,知道上了鲫壳鱼的当儿,便齐声骂道:“嗳!上鲫壳鱼的当了,这个杂种,尽会哄人。”
“他再哄人,下午多分点活给他干!”女职工们笑着说。
鲫壳鱼并不介意,工友们这样骂他。他嘿嘿地笑着,很是得意地躺在吊床上,翻看着从铁路边检来的报纸。不一会儿,鲫壳鱼又大声叫起来:“听着、听着,大好的消息来了,竖起你们的耳朵听着。”
“嗳!杂种!你把我们当作什么了!”尖嘴钳不满地说。
“嘿嘿!嘿……”鲫壳鱼再次笑起来。笑过之后,他认真地说:“今年铁路局,要加工资了,瞧!还是昨天的报纸!”
鲫壳鱼抖动着手中的报纸,田大板不屑于顾地呵呵笑着,其他人看着鲫壳鱼手中的报纸,都想一睹为快。
大伙传阅着报纸,七嘴八舌议论着、争执开来。
“这可靠么?”
“我不信。”
“加多少。”
“喔!太好了。”
“那儿的报纸?”
田大板大声叫起来:“铁道报的还有假,只有保证行车安全和人身作业安全不出事,年底就会加工资。上个月开会,领导就作了宣传动员。”
听田大板这么一说,大伙似乎忘记了饥饿,个个兴致高涨又说开了。
“田大板,有这么个好消息,咋不早告诉我们。钱这东西,多多益善,当然,钱少点,我们同样要让火车从我们养路人的两个肩膀上安安全全开过去。”鲫壳鱼话音才落,尖嘴钳就大声奚落;“鲫壳鱼!,你又在牛逼掀天,满嘴假牙,假话连篇,要的是实干精神。”
“开玩笑!我们养路人的‘三公斤半’(大头镐——一种类似于十字镐的工具,有三公斤半重)是吃醋的吗?”鲫壳鱼表示出不服气的样子。
饭来了,尖嘴钳和鲫壳鱼还在你一句,我一句拌着嘴。最后,田大板说:“吃饭,省着你们的力气下午干活。”
吃过饭后,有吊床的躺倒在吊床里休息,没有吊床的人,就横七竖八的躺在树林里。与铁路道床上相比,树林里要凉得多。一阵风起,几片黄叶下落。树枝上不时有鸟雀扑腾起落。一片黄叶落到我的吊床里。我捡起黄叶,捏着黄叶看了看,对鲫壳鱼自诩道:“鲫壳鱼,我突然有了写诗的灵感。”
“写诗,你也能写诗。呵呵!写诗。”鲫壳鱼一脸轻浮地讥笑,更加激发我。
“你听好,”我开始念道;“诗名叫《人看落叶》。
“铁道旁的林子里, 我拴上吊床。”
“这我知道,你拴个吊床,就叫诗?哎哟!哈哈……”鲫壳鱼打断我的话,他耸肩晃背,双手一拍,哈哈大笑起来。
“别打断我的话,听着就行,”我不满地冲鲫壳鱼说。
“sorry,对不起,重来。”鲫壳鱼诡笑着看着我,等着看我更大的笑话。
“——铁道旁的林子里,我拴上吊床
几片落叶簌簌而下,我没在意
迷糊中,一片落叶捎来秋天的口哨
我估摸着一片叶子能活多长
自己先就伤感起来
相爱的人
时常会在叶子上,写下爱的誓言
即便如此,这树叶
它终将烧在冬天的火炉里
红红的火苗,手热心凉
这广袤的大地
我在你上面刻不好一个字
我又突发奇想
把叶子比做大地的日记
它记录着大地的气息
也记录着我的气息
你可知道?
这日记中有我亲吻过你的痕迹
沿着我的痕迹
火车在这峡谷里远去
“哈哈!”
我完全陶醉在自己的情感里,鲫壳鱼哈哈大笑起来,近似于癫狂。他又耸肩晃背,啪啪拍手,脸上戏谑的笑容,极具嘲弄。我鄙夷地反击:“你笑得就像一泡稀屎。我要把这首诗,发表到铁道报上。到时候,我要拿报纸抽你这张逼脸。”
“哟……嚯!咔咔……”
鲫壳鱼并没把我的鄙夷当回事,他像一只落单的公鸭咔咔地叫着,扭摆着丑陋的屁股对我回击。我没再和鲫壳鱼怄气争执,我把吃饭前大伙看的那份铁道报捡起来,我需要它的投稿信息。
时值下午一点,田大板在树林里大声叫起来:“上班了。”
大伙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看表,懒洋洋地说道:“就像一头驴,怪准时的。说一点钟上班,就一点钟上班。”
又是一番在烈日中的鏖战。小鸟为大山歌唱,我们用铿锵的镐声为自己歌唱。
中午,天空一片晴朗。湛蓝的天空下,整个山岭里静悄悄的,静得没有一丝风。寂静的山岭里,只有我们打镐的声响,只有各种金属碰撞的声响。
对于大山来说,这样的声音很单调乏味,因为,每天就这么几个人,谈着日日重复的话,干着日日重复的活;对于外界的人来说,这样的声音是诙谐高亢的最佳组合交响曲。弄曲的人儿,鼓足劲,饱蘸着热情,向大山歌唱,向大地歌唱,向火车歌唱。大山默默地听着,献出了绿装,大地默默地听着,承载了山川,火车拖着长鸣的汽笛,要把这美好的歌曲向人间歌唱。
到了下午,整个天空阴云密布起来。
狂风吹拂着大地,大地舞弄起彩衣。山林里发出沙沙的声响,鸟雀惊惶着飞向树林深处。放牧的老头,吆喝着牛羊走下山野。风更大,山里的树木在激烈摇摆着。从树叶上抖落的灰尘弥漫着天空,使得天空更加阴沉。
雷声一声赛过一声,一声紧过一声。
叆叇的云层被闪电抽打成碎片。
“唉!要被雨淋啰!”
田大板手叉着腰杆,张望着天空兴叹。
“这鬼天气,说变就变,中午还好好的天气。”
“唉!荒山野岭的,连个躲雨处都没有。”
工友们七嘴八舌抱怨着。此时,鲫壳鱼戏谑着,满脸坏笑:“哈哈!就等着到家,连毛都没得一根干,哈哈……”
“别高兴得太早,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一个女职工不满地说。
鲫壳鱼回击道:“嘿嘿!站在雨中,还怕雨淋。”
“你怕是脑子有问题。”
“屁话!天大由天,难道我能左右天,叫它不下。”
“但你也别幸灾乐祸。”
“我高兴!”
“杂种!我不跟你讲,”女职工自知再说也是白费口舌,没有再与鲫壳鱼争执。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不回呀头,往前走。”
在鲫壳鱼的叫声中,大雨如期而来。
不一会儿,整个天空就变成白色的世界。一列载着旅客的火车,就像一条赤龙,在雨幕连天中排浪凿空穿行。
由于雨过大,列车不得不减速运行。
我和工友们列队站在雨中,注目着列车缓缓行驶。
我高昂着头,直挺着胸,注视着列车的每一个窗口,像要看穿、看透车里的乘客。雨水顺着我的头发簌簌而下,在我落满灰尘的脸颊上冲刷出条条水迹。我那被雨水淋湿的头发卷曲着,最后并拢成几撮,像犀牛的角一样。
我没有揩去脸上的雨水,任其流淌。
伫立在雨中的我没有哀怨,没有大声的咒骂。雨水很快就浸湿了我的全身。与我一样,所有人都站在雨中,注视着列车缓缓驶过。
没有一个人再埋怨,再诅咒,都在默默地承受着雨水的洗刷。“选择了这份工作,就该选择烈日风霜,下吧!尽情地下吧!”列车过后,我把头仰得更高。雨水落到我的脸庞上,溅起层层浪花。雨水落进我的嘴里,我把雨水吐得远远的。
“下吧!才是点雨,养路人就是这样,太阳出来,太阳晒,下雨雨淋,风来风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应该喜爱每一天的日出,每一次的风雨。”
我仰望着天空。我渴望雨柱连天的雨线,把我的感慨传给上苍。
鲫壳鱼的嘲笑,深深刺激了我。我一晚上都在改诗。直到深夜,我才把白天读给鲫壳鱼的诗改了认为可以。
铁道旁的树林里,我拴上吊床
几片落叶,簌簌落下
秋天来了,一片红叶就要分离
我猜不出一片叶子的年纪
或许,它早已死于一场白雪
或许,它已烧在暖暖的火炉里
我不再相信,这广袤的大地
在这广袤的大地
我刻不好你要的那个字
我有我的小站
我有我的季节
我相信我的呼吸
我相信小站的季节
由于我所在的小站,各方面的工作得到了上级机关的肯定和表彰。田大板被提升为所属车间的副主任。尖嘴钳被提升为工长,我当班长。在车间下令的当天晚上,尖嘴钳约我到烧烤摊上喝酒。尖嘴钳很是高兴,一个劲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咱们辛苦了这几年,总算没白费,多少闻到点火药味,你当班长,我干工长。咱们连起手来好好干,都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干个工长,手下丑好也有几条枪。咋个用好用活这几只枪,就看我俩的配合。”
“现在田大板上去了,他多少会照顾我俩的,我俩就甩开膀子干吧。”尖嘴钳说着又抬起酒杯约我吃酒。正如尖嘴钳所说,我心里也在畅想着自己的未来——“跨进这一道门,就没被拒之门外,我一定要干出点名堂来。”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我接了电话。
“喂!你好!那位?”
“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客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马子来的电话。”尖嘴钳诡笑着说。我摆动着手,示意尖嘴钳不要讲话。
“喂!什么事?”我问。
“没事就不能打电话了吗?”杏红有点撒娇,有点委屈地说。
“你咋不叫她来陪陪你,你说小站寂寞。呵呵!呵呵!”
尖嘴钳并没在意我一个劲的示意他不要再讲话,仍然大声讲着,笑着。
“不是,有点突然,毕竟,你好长时间,没打电话给我了”,我说着,电话里传来杏红爽朗清脆的笑声。
“唉!把你写的诗借来看看。”
“随便写了玩的,不敢拿来。”
“报上我都见了,拿不拿?”
“好!什么时候来拿?我等你。”
“下个星期六,怎么样?”
“好!”
“真搞不懂,你能写诗,为什么不想想办法调个好在点的大站,这对你以后有好处。”
“我在小站在习惯了,还是小站好,小站人单纯。”
听了杏红的话,我的心凉了一半。我挂了杏红的电话,心绪又烦乱起来,面前的一切,不知从何入手。杏红的一切被自己装在心里,装得严严实实。要从心里再把她拿出来,我陷入了迷惘。
第二天早上,天空飘舞着小雨。零星的小雨湿润了地面,空气变得潮湿起来,给人一种心旷神舒的感觉,是个干活的好天气。
尖嘴钳和我带领着所有职工在抬运钢轨。在抬运一根重达半吨的长轨时,怎么抬,也无法将钢轨抬上单轨小车。钢轨就像一头巨狮,死死的沉在与小车车沿相差一公分处。尖嘴钳跑过来看了看,说道:“唉!就还差这么一公分,一公分了。”
“我就不信,再来一次。”
尖嘴钳说着,拿起杠子,把杠子插到钢轨下面,叫道:“再上一杆枪。”
“哈哈!”
大伙被尖嘴钳搞笑的语言惹了笑起来。一老职工放下手中的工具,赶过来,与鲫壳鱼抬起一头。
尖嘴钳笑着说:“哦!‘大炮’来了,肯定行。”
“不行,不行,今天婆娘才走,漏了,变成炮筒了,”鲫壳鱼打趣道。
“哈哈!”
大伙又被鲫壳鱼诙谐的笑话,逗得大笑。
“杂种!鲫壳鱼,你看老子行不行,炸死你,起!……”外号叫大炮的老职工大声说。
“起!……,踮起脚尖,腰杆挺直,都别给老子当乌龟,给老子使力(出力)!”大炮高声喊。
“使力!谁不使力,钢轨落下来就要砸断谁的腿!”尖嘴钳大声吼道。
“使力!”
所有人停住了笑,一起叫起来。
钢轨缓缓地由一公分,慢慢地变成半公分,终于,沉沉地压到了单轨小车上。
晚上,我就着白天干活时的情景,凝思良久,把它写下来,准备等杏红来的时候,拿给杏红看。题目就叫:飞腾吧——我的狮子
“——飞腾吧,我的狮子。谁说你不会飞,你时而盘踞山岭,你时而把江流跨越,你时而腾空跃起,到达世界的屋脊,你时而又盘旋在无人的荒野。
飞腾吧,我的狮子。羡慕你,山野里、小溪畔的是你,都市里、急流中的也是你。你冰冷地看着世界,不为情动,要说感情,你最为炽烈。
我们抬不动你是有原因的,因为你重。你重是有原因的,因为你肩负着祖国的宏图伟业。
我想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杏红,我想在小站干出一番事业。
星期六的上午,我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心想这回杏红该不会再说我邋遢了吧。下午,我坐在小站院子门口的草坪上,等待着杏红的到来,直到日薄西山,也不见杏红的身影出现。“杏红会来的,一定会来的,现在还不来,可能是路上有耽搁,再等等。”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更相信杏红不会食言。
太阳更沉了,血红的残阳把天际染得血红。等了两个多小时,仍然不见杏红的身影。
“再等十分钟,不来就回去,”我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六分钟过后,远远处走来一个人影,我极目远眺,只见那人被残阳照得血红血红的,分不清是男人、女人。我回到宿舍,打了杏红的手机,打不通。我又打了她所在车站的值班室电话。
“喂!你好!请问杏红在不在?”
“杏红今天没上班,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反正没在这里,”电话那端,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好!谢谢!”
我挂了电话,又跑到草坪上等杏红。天黑了下来,我躺在草丛上,回想着认识杏红以来的点点滴滴,不由笑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的我还在笑。
几天过去后,我一直都没有和杏红打电话。杏红也没打来电话给我,两人就这样一直僵持着。一天晚上,我在整理书籍时,无意中发现了杏红的一本日记本。日记本是自带锁的。此时,一种强力的愿望想打开日记本。想窥看日记的欲望驱使着我。我找来刀子,轻轻撬开杏红的日记本。随着日记本的漫漫开启,我的心在急速狂跳,似乎就要从嗓子眼里掉出来。“还是不要看了,”我合起日记本,把日记本用衣服擦了擦了,重新放到书架上。可没走出书架两步,我又将日记本从书架上取出,翻开日记。日记的前几页,显然是用胶水粘了起来。一种更强烈的欲望又驱使着我,一定要看到被胶水粘起来的那几页日记。日记是用胶水粘起来的,用刀子是不可能将其割开。没办法,我就翻开后面的日记看,刚看几个字,我感到自己的头在瞬间膨胀,再到眩晕,随即感到呼吸加快。我强忍着继续往下看。“伟!我以后就不给你写信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好好的读书吧,不要因为我耽误了你的学习……”
我的呼吸还在窒息,“这个叫伟的是什么人?难道他先我就认识了杏红?”我眩晕着头,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灰暗,就连日光灯在我看来,也是晦涩的。“他是谁?我怎么没听杏红讲过。”
我不甘心,又将日记重复看了一遍。最后,我把目光深深地落在“我有男朋友了,我很爱他”这句话上。“也许是他的同班同学呢,难道就不允许别人交个朋友吗,自己未免太小肚鸡肠了,男人要大度一点。”一番自我安慰,我感到呼吸舒缓了一些。但我想看到,被粘起来的日记的欲望并没因此减退。一番折腾,我把日记页面对准灯光,看日记页面的背面。这一下,可隐隐约约看到被粘起来的内容了。能看到被粘起来的内容,我笑了起来,在为自己的小聪明笑。可没过一分钟,我的脸阴沉下来。“伟!此生,我们做不成情人,我们做朋友好吗?”
“嗡”的一下,我的头像要炸裂开来。每一个字就像一支钢针,针针击中我的要害。沉默,再沉默,许久过后,我重新把杏红的日记本恢复到跟原来的一样。
两天后,杏红打来电话,问我在干什么。我无力答道:“我在上班。”
“你一天就只会说上班,”电话里传来杏红不悦的话语。
我反驳道:“当工人不上班,还能干什么?难道还能写写日记,谈下情,说下爱的。”
“你什么意思?”杏红问。
“我没什么意思,我又不会写日记,”我说。
“不说了,最近天冷,你多穿点衣服,”我由衷地说,以此想结束和杏红的谈话。
“你有什么资格关心我,哼!……”
“这话可是你说的,”我接近咬牙切齿地说。
“说啦!你要怎样?”杏红也不甘示弱。
“好!那我祝福你。”
“不谢!”
挂了电话,我感到胸口就像充胀的皮球,就要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