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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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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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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连载

第五章 飞舞的气球

生活在小站,最怕的就是夜晚。

小站的夜晚是死寂的。每到夜晚,火车偶尔呼啸而来,仿佛给黑夜划开一道伤口。小站上只有八名正式职工外加五个劳务派遣工,养护着二十多公里的铁道线。每天吃过晚饭,整个小站就黑黢黢的一片,她的清冷和荒凉,如同丧偶多年的孤寡老妇。面对白天繁重的工作,我们疲惫的身躯无处安放。单身的职工,不是聚在一起喝酒玩牌,就是到歌厅消遣,好在我这个时候认识了杏红。

在一个朋友的婚礼上,我手里拽着十几只气球。气球上下飞舞,我心情很惬意,这可是我第一次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参加朋友的婚礼,所以我感到特别的兴奋和激动。

人群中,我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梢着我。我莫名地紧张起来。我把西服上衣的纽扣解开,随后,又把纽扣扣紧。这一双眼睛,让我感到有些不安。又是一个火辣辣的眼神向我投射过来。我躲闪不及,回避的眼神与女孩求索的眼神对接在一起,慌乱间,我不知所措。索性,我抬起头,睁大眼睛,注视着对面的女孩。女孩稍微低了低头,脸颊映着潮湿的绯红。

这个女孩不是别人,她叫杏红,是我初中同年级的同校同学。只是后来,她上了铁路中专,我上了铁路技校。

突然,人群里有人高呼: “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

人群开始散开让道,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在新郎的搀扶下,下了婚车。亲朋们三五成群相约而坐。我认识的人不多,不知自己该到哪儿去坐,正犹豫着东张西望。在朋友家院子西南角右侧的酒桌旁,还有三个空位。我朝着空位走过去,小心、拘谨地环视着四周刚要坐下。

“嗳!……”

杏红朝我招手。我又莫名地不安起来,我恨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紧张。

我有些生气自己的莫名不安和过多的拘谨,于是喝下很多酒,以此壮胆。最后,我趁着酒劲,向杏红要了她的电话号码。杏红俏皮地说:“不给!”

我说不给就天天到你家要,反正,现在我知道你家在哪儿了。

杏红红着耳腮说:“你找不到我。”

“你总不会躲到天上去。”

“嘿嘿!”

看杏红天真无邪地笑,我又大着胆说。

“就算你躲到天上,我也能安上飞翔的翅膀。”

“呵呵!”杏红用弯曲的手指背捂着嘴唇笑,像一朵盛开的缅桂花贴在她的嘴唇上。这让我更加急切地想得到杏红的电话号码。杏红脸颊绯红。她娇媚地从身上取下一个黑色双肩皮革小包,在包里翻弄一会儿,拿出一本粉红色的小本子和一支笔。杏红把皮革小包垫在双腿的膝盖上,再把粉红色的小本子按在皮革小包上写。我看到杏红的脸更红了。杏红把写好的纸条揉了揉,揉成一个小纸团才递给我。杏红不紧不慢,神秘兮兮的样子,我在一旁看着,心在突突地跳。我没有像杏红一样写,我有点口吃结巴地把我的电话号码说出来。

杏红提议去新房看闹房,我便鬼使神差跟着杏红去了新房。婚房里闹房的人很多,我不便和杏红说什么。玩了一会儿,我就到朋友家为客人们准备的客房里睡觉。

我刚躺在床上没几分钟。 “嘀嘀!”手机响了起来。我打开手机短信栏:“在干什么,呆呆的……”我正感疑惑,“会是谁发来的短信呢?”手机又嘀嘀的响了起来。“有一个人偷了你的气球,呵呵!”

“噢!是杏红,”我脱口叫了起来。杏红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眼前。

“在干什么呢?”

“睡觉。”

“呵呵,你是鸡变的么?睡得这样早。”

“我明天得早早的起床去上班。”

“睡吧。”

挂了杏红的电话,我才把杏红递给我的纸团从衣袋里找出来,细细地剥开,像剥开一瓣大蒜一样。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不应该冒冒失失地就要了杏红的电话号码。

除了周末休息,每天吃完早餐,我都会抬着大头镐跟工友们穿过站房后的树林,走上通往铁道线的林间小路,走上了铁路。我们走上铁道不久,空旷的山谷便响起嘈杂的打镐声。山谷以它宽阔的胸怀横跨在铁道线上,被铁路拦腰截断的山谷更显出它的嵬然与险峻。直耸云端的山岗像是在与蓝天、白云诉说——要把大地的胸怀慢慢讲与上苍知晓,所以山谷就显得特别的幽旷。平时,只有我们到山谷里干活,山谷里才能热闹上一整子。

我们高举着大头镐,天空仿佛就矮了下来。我们把大头镐打向钢轨下的轨枕,我们的身躯在大地上震颤。

每一次打镐,我都会把镐举过头顶,使劲将镐头打到石砟上。这样打镐,手掌会被振得麻麻的。吃饭的时候,手指无法端碗吃饭,无法把菜夹到碗里,送到嘴里。尖嘴钳说,干一天的活,吃饭的时候,苍蝇叮在嘴上,赶苍蝇的力气都没有。一位老职工语重心长地说:“打镐要稳,准,狠,镐把不要捏得太紧,捏得太紧振手。”我听了老职工的话,狠狠地打下一镐。一块石砟飞溅起来,打到我的眉角上。血顿时涌了出来,很快就浸红我的额头。我心怀沮丧,深深感到为铁路事业流血流汗,不再仅仅只是一句口号。

“谁有纸?”

鲫壳鱼跑过来,望了一下我的额头向大伙问。我眉角上的血汩汩地流出来,很快就浸湿整个脸颊。大伙都没带纸,尖嘴钳跑到铁道旁,拽来一把青蒿草,用手揉了揉敷到我的眉角上,帮我止住了血。我的一只眼睛,已被血浆粘糊住,我仰起脸,看见几片红色的云。

工头田大板走过来,看到我满脸的血,并没有感到意外。他呵呵笑着调侃:“小苦命!你的镐窝要抛空,先窜实,再打镐。干我们这行,没有那个不被道砟石打的,往后,被打得多了,你自然就会捣固了。如果一个养路工身上没有几处伤疤,就不正常了。干我们这行,最关键的是行车安全和人身安全的卡控,特别是在桥梁的养护和维修,除了安全绳一定要拴牢,还要抓稳踩牢。还有就是在更换伤损钢轨和道岔时,除了眼疾手快,还要统一听指挥,要不然就很容易伤到人。钢轨砸伤砸断手指脚掌的事,这些年头,我见得多了。”

尖嘴钳把裤脚摞起来,煞有介事地数着脚上爬满的伤疤。他有些感慨地说:“老子当了三年兵,所受的伤,还没有来到铁路上这三年受的伤多呢。苦荞粑粑还没吃到边,这点小伤,算个球。等着瞧,干养路工,好日子还在后头等着。”尖嘴钳当兵退伍,就分到铁路上来。

“人生在世,干哪行都难干,那条蛇不咬手。”

“心有天高,命有纸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在哪里干都得讲奉献。干我们这行,我觉得还好,到处有野花可采,野果可吃。”

尖嘴钳、鲫壳鱼,田大板一人一句,像三个女人拉家常,又像私塾里的学童读八股文。

“田大板,你就适合干这行,这几年,你的奉献全都奉献到‘野花野果’

上啦!”鲫壳鱼戏谑着说。

“你这个嫖虫,你吃掉的野花野果还少?”田大板回了鲫壳鱼一句。

“呵呵!”大伙嬉笑起来,鲫壳鱼也跟着嬉笑。

整个工地嚷嚷开来,大伙七嘴八舌说着自己想说的话。我们每天所说的话,基本上都是一个复制和粘贴的过程。几个大老粗,天天日复一日地干着繁重的体力活,工间休息时讲上一两个荤段子,可以很好地缓解大家的疲劳情绪,为枯燥的工作添姿增色。劳务工罗四狗摸摸鼻头就信手拈来。

“有一个老汉去医院看望他儿子媳妇,他儿子媳妇得了个妇科病。老汉问儿子媳妇,那里不好了。儿子媳妇不好意思说,递给老汉病历本。老汉一看,脸色骤变,自语道,什么!宫颈磨烂。显然,是老汉把糜烂读成磨烂了。老汉转过身,对坐在病床上的儿子,破口大骂,你这小混蛋,小时候,你摸虾掏鸟蛋,费鞋费袜,长大了,讨个媳妇给你,这才两三年,你就把媳妇宫颈磨烂。”除了罗四狗没笑,我们所有人都笑喷。这个笑话,罗四狗讲了不下十遍,他每次讲,都能把大伙引逗得很开怀。罗四狗很是得意,又用手摸了摸鼻头。随后,又有两个工友讲了两个更离谱的笑话。

我和杏红,不知出自谁人之口,在整个小站传得沸沸扬扬。

我压根也没想到自己会跟杏红攀上点什么关系。杏红天生丽质,身材高挑,又有一个即将到来的好工作。这样的女生在相对男多女少的铁路单位,可是个让人眼热的目标。在朋友结婚那天晚上只不过是凭借着酒劲过过嘴瘾,对于杏红不是没想法,只是不敢想。

2001年8月底,杏红坐上北去的列车,回到学校。

吃过晚饭,鲫壳鱼来到我宿舍。开口便问:“你女朋友读书去了吗?”

“什么女朋友,别乱讲,你跟我开玩笑,我无所谓,可人家还是个学生。”

“嚯嚯!别装蒜。”

“真不是,只是一般朋友,初中同学。前几天晚上,我请她吃了一顿饭。那天晚上,我酒喝多了,我居然把手搭在她的大腿上。我把她送回家,刚从她家出来,我整个人就在她家大门口仰面倒下。她急切地把我的头抱起,带着哭腔,关切地问摔痛了没有。这一个场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鲫壳鱼淫邪地看着我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现在‘君子’越来越多,‘淑女’越来越少,狼多肉少啊,太多的女人不是男人的小三,就是歌厅的小姐。”鲫壳鱼说完,又接着说:“想当初……”

“想当初你女朋友雪兰离你而去,”我接过鲫壳鱼的话说。

鲫壳鱼颤抖着手指,从上衣口袋,摸索出一只烟来,没有再往下说。他瞅了我一眼,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烟雾慢慢地吐出。烟雾在他的脸庞缭绕开来。紧接着他怪异地狂笑,其间还夹杂着:“女人……女人,好女人坏女人,哦豁!”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不回呀头,往前走……”

我学着鲫壳鱼的语气唱起这句歌,鲫壳鱼白了我一眼,哀叹了一声,走了。鲫壳鱼飘飘摇摇,晃晃荡荡,风摆柳一样离开我的宿舍。刚走出我的宿舍,他就边走边撒尿,他把尿一直撒到他宿舍门口。我和鲫壳鱼的宿舍不远,我们都是住在单层的平房里。

“鲫壳鱼,你就是牛马牲口。”

“哈哈!……哦豁!”

我大声咒骂鲫壳鱼,鲫壳鱼近似癫狂大笑。挨近他的宿舍时,他飞起一脚,把宿舍门踢开。没过几分钟,他提着一瓶酒来,要和我吃酒。

没有下酒菜,我不想喝。鲫壳鱼气冲冲地,没有多讲一句话,他把瓶盖拧开,倒一杯放在我面前。看这阵势,我不敢不喝。我陪着小口小口喝,鲫壳鱼三下两下就喝完一大杯。在鲫壳鱼给我倒第二杯的时候,他伸开手臂,在我肩膀上拍了一掌。

“你女人雪兰是哪里的?”

我故意要提点让他伤心的话题,谁叫他才出我宿舍门就撒尿。鲫壳鱼没有回答我,他掏出一支烟,勉强挤出一个忧郁的笑容。

“在老家镇上的歌厅里认识的,好了一年多。”

这下该轮到我心情忧郁了,我不但心情忧郁,我还感到心里郁闷和难受。

我郁闷的是鲫壳鱼跟我讲这样的知心话。我难受的是鲫壳鱼在知情的情况下,依然执着地要找一个歌厅小姐做媳妇,然而这样的女人还要弃他而去。难道,铁路人就这么不受人待见。

鲫壳鱼走后,我拿出信笺,从书本里找出杏红留给我的邮寄地址。如实写道:“杏红你好!自从上次在你家分别,到现在也有些时日了。也许是我孔雀——自以为是,自作多情,那样的话,请你谅解。现在有很多人说你是我女朋友。我何德何能,不敢妄想。你人长得漂亮,又有个即将到来的好工作,以后毕业分了工,一定会找到一个好的归宿。作为我,只能对你默默地祈祷,祝你早日毕业,找到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天地。”

过了几天,我便收到杏红从远方寄过来的信。

信笺很用心地被折叠成一个心字。另外还附带来一张杏红的照片。照片上的杏红目光迷离,若有所思。杏红是仰躺在一个枣红色的泥塑醉汉怀里照的。泥塑醉汉是雕塑在一酒店门口的台阶上。醉汉贪婪地看着手中的酒瓶,酒瓶摆成酒欲滴而止的角度。醉汉各部位的表情布满了笑容,显然是喝酒喝到了位。我小心地拆开信笺,坐到床上看起信来。

“库星!你好!

请你不要让我寻找什么归宿。认识你是一首清淡的诗。生活中有你,我的诗才会精彩;遇上你,是我的缘,在我的词章里,纵然有再美妙的音符,没有你的歌唱,它就不能成其为一首动听的歌。你可知道,当我收到你的信时,我哭了。你说你苦、脏、累,我从来就没想过,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再说,鄙视劳动就是鄙视我们自己。你让我寻找一个完美的归宿,那么,你能告诉我这个完美的归宿在哪?我今天要说,如果我是船,你就是让我停泊的那一个海湾,没有你,我的生命之船将无法靠岸。”

看完信,我把信收好,做了长时间的沉默,心情不由纷乱起来。“杏红写的是真的吗?那信是抄来的吧,毕竟,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以前只是认识,没有过多的交往。难道,她早就暗恋我了,不可能、不可能,现实啊……多么残酷的现实!自古门当户对,老古人总结了几千年的智慧。七仙女下嫁董永不是没有的事,为什么她能成为千古绝唱,就是因为这种挚真挚纯的爱情少得可怜。”我怀揣着纷乱繁杂的思绪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里,眼角处落下两滴热泪。

没过几天,我又收到杏红的一封信。

我没有显得特别的兴奋和激动。心里似乎堵着块石头,大有一种挥之不去,吞之不能的感觉,一种对婚姻的恐慌萦绕在心头。父亲打来电话,说继母又跟他吵架。吵架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两人在争论一部电视剧里,男主角叫什么名字。听着父亲愤愤地诉说,我无言以答。挂了父亲的电话,我感到自己孤助无援。“世界变得太快了。父亲身体硬朗,头脑还算灵活,心胸又开朗,怎么还会为这样的问题吵架。淘汰了,一切都淘汰了。”

很久,我才回过神,重新拿起杏红寄来的信,心不在焉地看。

“星!上次写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吗?我打过电话到你家,你没在。家人说你出差去了。我到学校已有一个月了,这里一切安好。只是随着日月的穿梭,对你的思念也随之加深。我没在你身边,你又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你寂寞的时候你是怎样的。很希望你能早日给我你的信息。

然而,最让我当心的,也是最让我害怕的,怕你又陷入到自卑、压抑、悲观的痛苦之中。假如你真是这样的话,我会伤心的。做为你的朋友,连这种小事——帮你从痛苦的深渊中走出来,都做不到,我真没用。

如果说你现在的自卑感是由你父母造成的,是他们的错。那你现在是自食其力的人了,如果你还踩在自卑的泥潭中而不能自拔的话,我认为就是你的错了。试一试吧!给自己一次机会。佛经上说,以前的种种,是现在的你;现在的种种,又是未来的你,也就是说,命运是可以改变的。还有,你不要一天就当心这样,那样的,我跑不了,自从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暗下决心,这辈子跟定了你。如果你不相信的话,那么是你看不起我……”

信很长,洋洋洒洒几千字。我一气看完信,心如捋虎尾、履薄冰,想不到杏红如此痴情重义,而自己又怎能忍心亵渎它,辜负了杏红的一片痴情厚义。为此,我回了杏红一封信,表明了自己对杏红的爱慕。

自从我向杏红表白了心仪后,我在内心深处认定了杏红就是自己的女朋友。为此,我天天畅想在美好的未来,想着杏红的美、想着与杏红出双入对,想着在月朗风清的晚上,与杏红相拥而卧,想着在繁华的商场中与杏红狂热购物。总之,眼前能看到的一切,似乎都能从中找到杏红的身影。

“砰……砰……”我的宿舍门骤然响起来。

“小苦命,走!唱歌去,”尖嘴钳、鲫壳鱼大声叫唤。

“不去了,你们去,”我回过话后,突然间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去歌厅了,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感到去歌厅是一种既无聊又无味的活动。“为了杏红,我不去,”我在内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

“砰……砰……”门再次响起来。

“你先把门开开,让我们进来玩一下。”

门外传来鲫壳鱼的声音。

我打开门,鲫壳鱼、尖嘴钳闯进门,拽住我就往外拉。直到歌厅门口,鲫壳鱼才放了我,在进歌厅门的时候,我借机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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