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学校二年,我和高同义回到学校考等级证。
技校毕业时,我们取得中级工证。这次回校,为期两个月的学习,我们要考高级工证。
刚到学校,我和高同义就住进我俩曾经住过的203宿舍。
我们毕业那年,我们的铁路技工学校转型升级成铁路中专学校。在2014年,又转型升级成为铁道学院。因为学校转型升级,重新盖了新的教学楼和学生宿舍楼。以前的老宿舍楼就留给铁路职工进修考级学习的临时宿舍楼。
我和高同义来到老宿舍楼,找到宿管员。宿管员已不再是我们读书时的那个女人,换成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我们指定就要住203宿舍,她有些生气,认为我俩不可理喻,就要对我俩发火。我俩说明要住203宿舍的原委。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弄清我和高同义就是从这所学校走出去的学生,并且还在203宿舍住了两年,她态度来了个大转变,乐颠颠地把203宿舍开给我俩住。
打开宿舍的那一刻,宿舍里的三张高低床还在,铁柜还在,书桌还在,我们生活中留下的一些痕迹还在。一种惆怅的情愫瞬间在心头荡漾,再已唤不回那些熟悉的欢声笑语。
我怅然若失地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熟悉的风景,而我,只是以一个陌生的访客到访。我突发感慨,世间万物,原来,人才是最好的风景。
我和高同义把从宿管员那里领到的铺盖铺在自己曾经睡过的床上, 可再已睡不出曾经的感觉。我的床在上层。在我的床头周围,白色的墙壁,有几处星星点点的污迹是我曾经打喷嚏时留下的。墙上有两个铅笔写的电话号码,和碳素笔写的几个英文字母,不知又是谁人所写。在我离校后,不知又是谁人在睡。
我和高同义特意去我们读书时经常去的那家小菜馆吃了几顿饭。小菜馆的老板和厨子还是原来的那两人。小菜馆的布局还是原来的布局,可是我俩再已吃不出原来的感觉。
饭桌上,我觉察到高同义同样有些伤感和失落。
“同义,我太失落了。我们才离开学校几年,才两年啊。可今天重新回到学校,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陌生的到访者。让我感到难过的是,我熟悉眼前的一切,而眼前的一切却不熟悉我。”
“我也有这种感觉。”
我和高同义伤感地举起酒杯,重重地碰了一下,一杯酒已去一半。
“你有没有其他同学的消息?”
“没有。多数同学都分到客运段当列车员去了。”
“唉!来,干了。”
我和高同义又重重地碰了一下酒杯。接下来的话题,我俩都在围绕着我们班上的那些同学。高同义告诉我,那晚,他、吴云华,我们三人参加的三个同学的生日宴那晚把酒吃醉,而那三个同学根本就没喝醉。他们三人早有预谋。他们自告奋勇,为了表示他们的诚意和敬意,他们三人,每人先喝一瓶。让我们三个班委每人陪喝一大玻璃杯。谁会曾想到,他们早已把他们酒瓶里的酒换成矿泉水。
菜馆老板来给我俩上茶。我拉着菜馆老板问,问他认不认得我。我告诉他两年前,我们经常光顾他家的菜馆。菜馆老板笑笑,说认不得。这让我更加郁闷,到结账的时候,我主动告诉老板娘,告诉她,我们两年前在铁路技工学校读书,这次重回学校是来学习考证。
走出小菜馆,我和高同义又去一家叫胖子烧烤店的店里吃烧烤。我告诉胖子烧烤店的老板,我和高同义两年前经常光顾他的烧烤店。胖子烧烤店老板笑容满面地说:“你们是铁路技工学校毕业的学生,我记得。”
胖子烧烤店老板的这句话,说得高同义我两人,心里暖暖的。那一晚,我和高同义喝得有些醉醺醺地返回宿舍,多半是因为胖子烧烤店老板的这一句话太暖心。
躺在床上,我递给高同义一支烟。我俩各自把烟点上。黑夜里,我俩像捏着自己的手指。过了很久,高同义还在床上不停地翻身。
“睡不着?”我问。
“他妈的,太难睡了,这个烂床,”高同义说。
“你们平日都干些什么?”
高同义问我,我知道高同义所指。因为每一个铁路小站,养护铁路的工作都是千篇一律,日日复日日的重复。高同义不可能问我工作上的事,肯定是问我生活上的事。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毫不隐瞒,全盘托出。我说我们要么在一起吃酒,要么在一起玩牌赌钱,有时也会去逛逛歌厅。
“跟我们那个车站一样,有时我真想扇自己的嘴巴子。我知道我很无耻,但我又耐不住寂寞和空虚,天一黑,我就想去歌厅放松,哪怕就是去歌厅坐坐也好,”高同义说。
高同义的话仿佛抽向我脸上的巴掌,我何尝不在内心里挣扎。每次去歌厅回来,我都会陷入羞愧的泥潭不能自拔,我自惭形秽到不敢和任何人对视讲话。
面对任何一双眼睛,我都把自己定格成一个不堪入目的小丑。
“不能再像这样堕落了,我明天要去买几本书来瞧瞧。刚下到站点的时候,我还能坚持每晚上看看书,后来就坚持不了。我太需要一场烈火了。”
我无法揣测高同义说的一场烈火是什么。我说我不喜欢这个年代的生活。我说虽然我不懂历史,但我想回到宋朝,或是秦朝。
“为什么?”
“因为这个年头,人人都在自我标榜,人人都在大张旗鼓地推销自己,完全没有一点羞耻心。满大街的人,我看不到一个羞涩的笑,我喜欢看女人羞涩的样子。”
“这个社会已经没有羞耻心了。”
高同义说着,呼的一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感觉他在吐出一团烈火。
“去年,我初中的一个同学打电话问我干什么工作。我告诉他,我是搞闻屎的。我那同学兴奋羡慕地说,伙子,混得不错,搞‘文史’的”,一个月多少工资?我说,一万差点。我那同学,大跌眼镜,惊声问道,一万差多少。我说,一万差八千,他骂了我一句,杂种,就挂了电话。”
高同义醉态可掬的说辞,把我引得笑起来。我能理解高同义说的闻屎是什么。我们每天上班,确实是在闻屎。千里铁道线,屎尿味很浓。客车上的乘客排泄下来的尿尿屎屎,就火星四溅地直接撒落在铁道上,有时也会溅落到我们身上,脸上。
有过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我们在野外作业,由于往返回站吃中午饭,要多走六七公里,耽搁时间。所以站上就另派职工把我们的中午饭送到工地。
那天,我和工友们在一处铁路桥下吃饭,这时刚好从远处疾驰过来一列旅客列车。火车过后,一个老职工大声骂起来。他日爹捣娘地骂。他的饭盒被一块客车上飞下来的卫生巾染得血糊里啦的。其他人也难以幸免,或多或少,都有米粒大小的屎落到身上。
有时我们会对一块卫生巾讨论一番,因为火车上丢下来的卫生巾五花八门。多数的卫生巾像一块吃去瓜瓤的西瓜皮直接呈现在我们面前,对于这样的西瓜皮,我们是厌恶的,不齿的。只有少数的卫生巾,用它的人精心把它裹卷起来,像蛋卷一样丢出来。这样的蛋卷,我们评价它的主人是个有素质的女人。
为期两个月的学习就要结束。
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省城的某一条大街上。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库星!”我寻音看去,原来是张琳的父亲。
“你来干什么?”张琳的父亲问。
“我来学习。”
“哦,那好,今晚就去我家住。”
“不去了,我还有其他朋友。”
“不,不,就去我家住,张琳在家呢。”
“真的不去了,张叔,”我觉得有些别扭。
“听我的,今晚就到我家住,你孃(阿姨)早已把饭煮熟,就等着我们回去吃呢。你孃还经常提到你呢,你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人。”
我拗不过,只得跟在张琳父亲后面,一路随他去。我们一路穿街过巷。我开始紧张起来,心想着,见到张琳该怎样开口说话,毕竟三年多没见过面。张琳还是以前的张琳吗,张琳的美是质朴纯真的美,没有一点做作的色彩。不知见到张琳又是怎样的场景。
“张琳,想不到几年不见,你越来越漂亮了。”
“美女!你越来越漂亮了。”
“你好,张琳。”
我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跟张琳搭第一句话,怎么说都觉得别扭俗气。一番抉择,我拿定主意,就直呼其名,叫她一声张琳。
“到了,张琳就站在那儿,”我以最快的速度,将信息反馈给大脑。
张琳站在一小区大门口,正望着过往的行人。
“这里呢,”张琳的父亲大声喊。待走近点,他又说:“小库也来了,他来学习。”
“库星!”张琳似乎要把所有的情愫瞬间释放在库星这两个字上。张琳的各种表情瞬间停留在一个特有的格调里。
“张琳,想不到你又……,想不到又见面了。”
我原本想说,想不到你又长漂亮了,我立马刹住车,转变了话锋。张琳不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清纯秀丽,丽质天成的女孩。张琳满脸的粉刺和雀斑,先让我吃惊,再让我惊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怅然若失,怎么也想不通张琳会变成这副模样。
我极力回想着记忆中的张琳,想着她楚楚的风韵;想着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就能让自己倾心膜首,不敢正眼相看,只得将爱的欲火,紧压在方寸之间。记忆中的张琳又鲜活水灵般地跳跃在我眼前:“库星!你接不着我的球。”“谁说我接不住你的球,我是看着你的纽扣,你的纽扣很漂亮。”“噢!……”张琳含羞笑了笑,用手拉了拉衣服。在张琳拉动衣服的当儿,一对标志着少女特有气息的双峰,被勾勒出来。张琳发觉我在痴痴的呆望着她,除了脸上荡起一波羞涩外,并没做半点的躲闪,依然和我玩着乒乓球。
“库星,这次来学习多长时间?”张琳的一句话,打断我所有的回味,一切又回到现实生活中。先前的回味如同一个美妙的梦,可望不可及,只可沉浸在其中做无限的幻想。
“两个月,”我一时还没回过神来,急声应道。
到了家,张琳的母亲对我问寒问暖的,又是拿水果,又是倒茶,倒了茶水,还问我喝不喝咖啡。一切忙得不悦乐乎,搞得我不知所措,如坐五里云雾。张琳帮父亲放好洗澡水,又忙着准备各种洗澡用品。我看在眼里,内心的感触又被激发出来——“张琳对父亲真好,她对父亲的爱是那样细腻体贴,要是谁取了她,肯定会幸福。”
“哎!不知杏红现在怎样了,吃饭没有,”我在心里叹了一声,掐断所有的思游和遐想。
席间,张琳的母亲一个劲地夹菜给我,我有些应接不暇,但好意难却,只得一一承受。
“小库!你和我家张琳有好久没在一起玩了?等吃过饭,让张琳带你出去走走,”张琳的母亲说。
“哎!我家张琳……,噢!小库!你们单位有合适的人,帮我家介绍一个,”张琳的母亲说。
“孃!不合适,干我们这种工作太辛苦,根本照管不了家。”
“谁说不合适,现在的年青人,选择对象时,只顾‘面子’不顾‘里子’。我家张琳,前两年用了假的化妆品,导致一张脸长斑。前些天到医院看,医生说,只要慢慢调理,会恢复如初的。唉!……,我家张琳样样都好,就是这张脸叫人焦心。”
我听张琳的母亲这么说,为刚见到张琳而发出的惊疑和失望感到了羞愧。
“我家就这么一个独姑娘。我与你孃想好了,到张琳结婚,我们就般出去住,所以,前久我才又买了一套96平米的新房,”张琳的父亲自豪地说。
我知道,张琳父母所讲出的话包含着的信息和分量。可事已至此,只有更多的向张琳祝福。看到张琳父母情绪高涨,我没把自己有女朋友的事说出来。
“库星,你洗不洗澡?”张琳手里拿着一瓶洗发水问我。
“不,不洗。”我局促地应答。
张琳清婉一笑,走进浴室。不一会儿,沙沙的水声响起来,一股芬芳的香味飘满整个客厅。“你接不着我的球,谁说我接不着你的球,我是看你的纽扣,你的纽扣很漂亮,”我的脑海再次掀起与张琳打乒乓球时的情景。随着洗发水香味的不断吸入,我整个人飘飘然,完全沉浸在清香沁人的芬芳里,沉浸在张琳拉紧衣服时,自己的一时冲动和想入非非里。我甚至把自己想象成浴室里的那股水流,肆意地泼洒在张琳身上。我随手从茶几上拿起一份报纸看起来,把精力集中在报纸上。
张琳盘着发髻走出浴室,脸上的粉刺和雀斑在灯光的照射下,暗淡了很多,显得脸色明净清爽,好像又回到从前的模样。张琳轻快地坐在我身旁,全然没有把我当成外人。我的心又开始慌乱起来,我能嗅到她身上的湿气和芬芳的香味。
“张琳,你换换衣服,陪小库到外面走走,”张琳母亲慈爱地说。“小库,跟张琳出去逛逛,我们等你们回来睡,”张琳母亲又说。
我和张琳走在一条没有路灯的街道上。街道上叉出些小巷道。巷道里,一些小贩在南腔北调地叫卖。街道旁的梧桐早已把街道遮掩得密密实实,形成一道道昏暗的树阴,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去处。我没有讲话,张琳在等着我讲话。因为我一直没有讲话,所以就一直沉默着走路。一个拾破烂的老头,手里拎着几双鞋,光着脚,木讷地看着我和张琳。
“呵呵!这人奇怪,有鞋不穿。”张琳先开口说话。
“贱!”我冰冷地说。
张琳不解地望了一眼我,她用探寻的目光看着我。
“想我小时候,一次去河里游泳,我爸刚买给我的一双解放鞋,”讲到这里,我嘴角浮动起一丝微笑。接着又说:“谁知,到我上岸,我的鞋却不在了。那一年可害苦了我……”我没再往下说,脸上隐隐露出黯然的神色。
“为什么?”张琳关怀地问。她迫切的眼神就像眼睛里钻进了一千个问号。我没有回答张琳的问话,一脚将路旁的一个易拉罐踢开。
“为什么,张琳,我不会把因为我丢了鞋,而被母亲惩罚,光着几天光脚上山背柴的事告诉你,我也不会把我躲在稻草垛里,被吓得半死的事告诉你,”我在内心里跟自己说着,一切又沉默下来。我想讲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讲起,即便是对张琳一个简单的问候,在我看来都是多余。
看着城市的灯火,穿流的人群,我觉得自己对城市的认知只是停留在一个大概的意义上。对我而言,城市就是一个熟悉的名词。我正在朝着她相反的方向逃离和奔走,似乎只有我在的那个小站才更能容纳我。在我看来,女人,要么就是完全拥有,要么就是彻底陌生,既然不能拥有,何必又惹伤悲。
张琳走在我的身后,像风一样轻。我走快,张琳走快;我走慢,张琳跟着走慢。走过幽暗的街道,就来到一条繁华的正街。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看到成对的青年男女在马路旁卿卿我我,有着说不完的情长意绵。我偷眼看了一眼张琳,张琳若有所思,脸上有着淡淡的忧思。
“呼!”我仰起头,狠狠地向夜空吹出一口气。
张琳笑了,笑得甜甜的,嘴角隐隐现出的‘酒窝’就像一碗琼浆。对于嗜酒的我早已微醉三分。瞬间,我又觉得城市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就连一颗小草,都充满诗情话意。“城市就是好”我这样想着,意识渐渐模糊,在模糊的意识里,我试图着要品尝眼前的这一碗琼浆。我走着走着,突然转过身,与张琳撞个满怀。
张琳又笑了,她用手捂住嘴角,并没躲闪之意。
“哈哈!抛砖引玉——成功!”我会心地笑起来,意识里完全陶醉在拥着张琳会是怎样的感觉。正当我想把张琳揽到怀里的时候,路旁传来一个女孩和男孩的声音。
“东洋!不见不散。”
“明晚我等你,你一定要来。”
我迅速缩回了手臂,四下看了看,感到冥冥之中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张琳回家吧,大人们还在等我们呢。”
我很艰难地说下这句话,我不知张琳内心是怎样的一个波澜。
十几年后,我又一次见到张琳的父亲。这个头发花白的龙钟老头告诉我,张琳没有分到工作。当年教育体制转型改革,张琳中专没毕业就失业。她嫁给一个半僧半俗的无业人。一年有半年的时间,张琳都是和他的男人在寺庙里。他说得不是太清楚,但我听出了张琳的青灯苦雨,我的心像瞬间掉到冰窟里。我想狠狠地捣他几拳,把他打得体无完肤。这个老贼,如果当年不是他说,他完全可以把张琳弄到铁路局局机关,我早就向张琳求爱了。我恨张琳的父亲,也恨我自己,是我的懦弱和自卑,是我的胆怯和优柔寡断,错失了张琳。
事隔多年,我时常会想起张琳,有时也会在梦里见到她。为此,我写下一首关于她的词。
踏沙行.梦见张琳:
梦里梦里,飞花似雪。梦落桃花去时雨,不在春光寒食节,梦里梦外猜离别,两猜无绪,不在熟地。人生自古伤离别,佳人暮年青灯雨,几回高歌悲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