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去年开始,谢军便开始至多四周一次来这家医院的肾内科门诊检视身体的各项指标情况,而他的主治医师是一位叫方荣的女医生。这位女医生体态娇小,额头光洁而微凸,鬓发被收拢套入一次性发套之中,因此那头发的颜色与发式、她的样貌,就全然被头套和口罩给遮掩了起来,但谢军还是直觉到这不是在早的那位四川(成都)籍的方蓉医生,这是位更加年轻些的女医生,至于究竟年轻到什么程度,谢军无从知道。
见到谢军一刹那,那女医生便急忙收回了眼光,似有一些拘谨,这让谢军顿生好感。并且她的眼光又是柔和的,不似方蓉的眼光那般冰冷;她的声音也是柔和的,没有些许的严厉,倒像是邻家妹子在和你说话。眼前的这位女医生说起话来尚带羞涩,在谢军看来,医生大多经过特殊的专业的训练,对于人的生死有着近距离的观察,他们有勇气面对死人,他们更有勇气面对“生人”,当然这也包括陌生的生人,因此他们少有羞涩,而眼前的这位女医生仿佛是个例外,这样的年轻女性一般都有较为严厉的母亲或父亲,她是不是这样呢?当然这个念头也只是在谢军的头脑中一闪而已。
在问诊期间,她极仔细地询问着谢军的身体状况,什么时间发现的高血压,什么时间发现的糖尿病,又是什么时间发现的尿蛋白与什么时间发现的肌酐升高,边轻言细语地询问,边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此时她似乎进入到了那样一种状态,一种忘我的工作状态,进入到这样状态中的人,她是心无旁骛的,她也是幸福的,这时的她肯定忘记了羞却。这时那谢军偷眼打量之下,不由得忘记了自己的病人身份,他有一种想握住那双正在敲击键盘的嫩手的冲动,但他不敢,一旦握过去,那就闯祸了!
处于忘我工作状态的女医生似乎没有留意到谢军的眼神,她像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一般继续问诊,现在有无乏力,下肢有无水肿,问到这里的时候,她让谢军撩起裤腿,随即便以拇指为着力点按住胫骨,撤回手之后熟练地将凝固酒精涂抹在手上,之后她从容而镇静地正视了谢军一眼,此时那谢军仿佛反倒跟做贼似的无所措手足,那小腿的胫骨处被女医生手按之下,深陷进一个坑儿,那是典型的水肿标记。至此,那谢军再不敢胡思乱想,他必须正视自己的病情而无心它顾了。
在整个看病过程中,这位刚开始被谢军误看成是方蓉的女医生,大部分时间是面对着显示器的,边问边不停地做着记录,那时谢军心想,“现在的西医看病真是有点儿意思,瞧都不瞧病人一眼,照这样完全可以电话‘看病’了!”
直到谢军撩起裤腿儿,那只白皙的手坚决而温暖地按触在他小腿胫骨上的时候,那谢军才长出一口气,暗道,“这才是看病,这趟没白来!”
就在女医生抬头看向谢军的时候,那谢军也正瞧向她,两人目光相会之后随即分开,这一瞬间的交集,谢军终于发现,这位女医生根本不是方蓉,她生着一对丹凤眼,两只眼角作势伸向两鬓。两只单眼皮的眼睛清澈饱满恰似一泓清水,那眼光有些犹疑和畏怯,那是女性的性别所致,(他们若是虎视眈眈地瞧着你,那她就不是“女性”了。)不敢或者不愿与人对视,但它们却是温暖的柔和的。那斜插入鬓的丹凤眼令谢军想到了关羽关云长,还有他的高中同学宁秀池以及那古装戏里的美女,他们都是生得一副俊美得令人羡慕的丹凤眼,而这位看不到面貌的女医生,正是生得这样的一对眼睛,那谢军心中轻微却又是真切地动了一下。
同之前的方蓉一样,眼前的这位年轻许多的女医生给谢军留下是深刻的第一印象,除了样貌与气质方面的原因,还有就是她的声音。二战集中营中有一种折磨囚犯的方法,就是播放噪音给他们听,那噪音的威力常令囚犯求生不得、想死不能极其痛苦。而面前的这位头戴一次性医疗用的帽子,被医用口罩遮住大半张脸的女医生的声音却与之截然相反,在第一次看过她的门诊之后,那谢军便深刻地记住了她的声音。
女医生之所以听到谢军喊方医生而自然地抬起头来看谢军,是因为她也姓方,并且她的名字的音同方蓉的也是一样,她叫方荣(后来谢军知道,她是山东荣成人)。方荣的声音略带一点点的沙,就像是沙滩上忽然起了一阵风,被太阳晒得干透了沙子随风舞起时发出的声音,像她的有些羞涩的躲闪的目光一般显出几分娇弱,如果说“林妹妹”是那种一颦一笑皆能生出病态的美,那方荣的声音即是那种在听过之后的某一刻,具有这样的一种能启迪并唤醒你良知的力量。方荣声音不像是雨后的彩虹,而更像是雨后田野里青草叶子上面的那几颗水珠儿;那声音不似轰隆隆的雷声,也不似沙拉拉的雨声,它更像是山泉往下流淌时发出来的潺潺的叮咚声。
谢军忽然就想起了少年时,刚刚从部队复原回来的老叔明礼在起床唱起的《泉水叮咚响》,那个时候谢军能于幻想中听到泉水流动的叮咚声,而那女医生方荣即是这样的声音。
谢军坐在医生方荣独立诊室的病人坐着的方凳上面,了无拘束又是略带兴奋地述说着,在方荣医生面前,谢军是病人,他须将身体的状况如实地讲给大夫听,于是她便成为了倾听者,诸如大小便的情况,吃饭喝水怎么样,血压血糖情况怎么样,在方荣时不时的提示之下,谢军发挥着他原本所没有的讲述特长,他忽然发现他还有这样的潜能!然而随着自己的讲述他又想道,那个被称作“肾”的器官,原来具有如此大的功能,它正常工作给我们做贡献时,我们丝毫不拿它放在眼里;直到有一天,它累了不工作了罢工了甚至坏掉了,我们全身的水和毒素排不出去,我们才会意识到,原来这一左一右两个叫“肾”的脏器,竟是那么重要而伟大,它原来帮了我们那么多,这正是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
这时那谢军忽然良知发现地说道,“我前天喝酒来着,还没少喝!”那喝酒似乎是男人之为男人的标志,然而听到这里,方荣医生瞥了一眼谢军轻言道,“你还喝酒?喝多久了?”
听到方荣医生这样问,那谢军兀自脸红一下,继而大咧咧地说道,“喝呀!不过不是天天喝!”他似乎他表白自己不是一个嗜酒者,但究竟是不是一个嗜酒者、酗酒者,他心里是清清楚楚的,在这一点上,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不过那方荣医生没有建议或制止他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也只是轻笑了一下,说了一句,“酒还是不喝的好!”
因为L河医院在京东的地位特殊,是那时最大的地方医院,因此它是不愁没病人的,常日里说它像农村集市一样摩肩接踵那是一点都不过分的。这样医院里的医生都练就了一身快速诊疗的本事,三五分钟看完一个病人,或者说打发走一个病人那是很正常的,而如果看一个病人超过了十分钟甚至更长,那几乎没有的,起码那谢军没有碰到过。医生看病时间长了,后面的病人就会牢骚渐起甚至口出不逊,这就像过去坐公交车,“登上脚蹬板儿,立刻变心眼儿”,等待坐车与已经坐上车的人那心里的想法是一样的,那现在来这里看病的病人也常是如此,等待看病时希望马上看上,否则就心生怨气与怒气,医患之间的纠纷许多与此有关。这就从看病者的角度推升了医生的快速诊疗。而眼前这位年轻的方荣医生却是个例外,看她的门诊,那诊室的门总是关闭着的,一对一看病在她是规矩,如果有候诊的病人急忙忙到诊室里等待,那她会抬起那对丹凤眼,冷静而客气地将其请出去,而病人也就按规矩到诊室外面候诊等待。
这位年纪尚轻的方荣医生看的病人,没有一个是进门三五分钟就出门走人的,而大多在一刻钟以上。肾内科在这家医院门诊楼的八层,是最高层,这里没有旁的病人,因此相对清净得多,而方荣医生的诊室就更见其安静,医生与病人之间差不多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在这里,医患之间的信任感陡升,没有哪位病人会用怀疑的眼光去瞧这位年轻的方荣医生;而她的话也就具有了相当的权威性,这就是所谓的“气场”吧!那谢军如此想到。
等到从方荣医生的诊室里出来,谢军心中竟是充满了喜悦,至于为什么高兴,是因为有了倾诉对象,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谢军也说不太清楚,但之后他随即又陷入了一阵深深的自责,“不自律的后果,常常是很严重的!”对于谢军,即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