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名叫赵贵红的5床病人,是从别一间病房搬转过来的。在先前的4床大厂老年妇女和5床老年男人赵贵卿相继搬出这间病房之后,那杨桂芳的同事,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壮硕的山东籍护工,和一名相对瘦小一些的河北籍女护工便溜到这间病房,悄声地告知杨桂芳,“哎我说,你知道一会儿谁搬你这里来?是13床,13床那个老太太!跟事儿妈似的,连医生都敢数落,你可得小心点儿!”说罢便摇着头离开了。
之后那杨桂芳脸上便见出无奈和愁容,扎煞着双手道,“这回可麻烦了,这回可麻烦了!”然而杨桂芳不亏是杨桂芳,在短暂地不知所措后,她很快便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虽非沉着冷静,但她是安静而祥和的,或许她想,“再怎么着,她还能闹出圈儿去?一个卧病在床不能下地不能自理的病人,对护工来说又有什么威胁呢?”想到这里,这位虽然不能说见多识广,但却见识并护理过各种各样的病人的川籍女护工杨桂芳,就这样平静地接受她的新5床病人赵贵红。
那新5床赵贵红不是被背着抱着进到这间病房来的,她是连同她的病床一起,被推进这间病房并安置在5床的位置上的。在山东籍与河北籍女护工先后将新5床赵贵红的情况悄声传递给杨桂芳的时候,那一旁的谢军竟是听了个真切,所以当医护人员簇拥着将病人连同病床推进来的时候,那谢军便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名声已经很大的“敢和医生嚷嚷”脾气乖戾的老年妇人,一见之下,谢军便觉得那卧在被子里的身体一定极瘦弱,可她的眼睛却是闪出亮光来的,那一张微黑的满是皱褶的一张脸上,那额头竟是光洁的。虽然如此,那谢军依然觉得,那哪里是一位脾气乖戾的老年妇人,那分明是一位年逾八十岁的老太太,到了这个年纪,那是完全可以享用“老太太”这个称呼的了。
虽然如此,但这位老年妇人却是口齿清晰,讲话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虽然说话有些气若游丝,那是她身体瘦弱精气神均严重不足所致,可要说她的头脑,却同她看起来的年龄不一样的。及至后来,医护等“护驾”撤了,病房重回清静的时候,那谢军便在5床尾部的病人信息薄上看到,她叫赵贵红,女,63岁。
待看到5床赵贵红的年龄信息之后,那谢军再来审视这位临床的病友,虽然可谓瘦骨嶙峋,但眉宇之间所展示出来的那股与病魔抗争的锐气便很容易地被谢军识别了出来。算来,她与谢军的堂哥大伯家的谢勇年龄相仿,所以这位乍看起来年龄颇大,而实际年龄也只有六十出头的5床女病人,便被谢军视作了有许多共同语言的同龄人,于是他不经意地称呼5床赵贵红为“大姐”,而赵贵红也就欣然接受了,同时她也很随意直呼谢军其名。与此同时,谢军对护工杨桂芳比比划划地说道,“赵大姐大我们十几岁,你还是叫她‘大姐’吧!”那5床赵贵红不知可否,而那杨桂芳却是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我还是习惯叫‘阿姨’!”
那谢军于是开玩笑说,“叫赵大姐(作)‘阿姨’,其实我倒觉得你叫她‘婶子’更亲切一些,虽说都是平辈儿,但北方人习惯称呼‘婶子’,大婶儿,二婶儿,三婶儿,这听起来多亲切!比叫阿什么姨亲切多了!”说罢便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而那杨桂芳嘴上没有反驳,但她却始终阿姨长短地称呼赵贵红,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没人再在意这件事了。
6床谢军的管床医生是方荣和林枫,那4床、5床是管床医生同样是方荣和林枫,不过谢军每每希望见到的方荣,他的门诊主治医生,大约是因为工作太忙的缘故,是很少到这间病房里来的,不过只要她到这间病房,那谢军的心房里便若蓬荜生辉一般敞亮,他的眉眼之间都绽放着笑意,有一次他竟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儿,于是他急忙收神敛息,将那本《笑林广记》遮住自己的脸。
这时那方荣的窈窕身影已然来到他的床边,没有说话却将那双白皙的手放在谢军的小腿胫骨上,用她的大拇指用力按压在上面,然后说,“谢军,你的腿好多了,不肿了,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此时方荣依旧是戴着那种医用头套和遮住了大半张脸的医用口罩,但这对谢军来说已经不是问题,面貌固然重要,但当心里已经装下了一个人,一个你喜欢的人的时候,那容貌还重要吗?
谢军于是赶忙放下书本,直视着眼前的方荣医生道,“我挺好的!就是总失眠,来这里之前就睡不好觉,越睡不好觉就越容易上厕所,好家伙,这一晚上,个把小时就上一次(厕所)!这哪里是睡觉啊,您说原来睡得着觉那会儿,也上厕所,那是被尿给憋醒的;现在不是这样,现在是每时每刻都觉得那膀胱里在产生尿液,如果说膀胱有一个闸门的话,普通人的闸门是白天开着,晚上关着或者是开着小了。我不行,我刚好相反,我觉得我的这个闸门,白天是关闭着的,等到了晚上,它却打开了,于是就像是拧开了水龙头,那尿多的……”
说到这里那谢军方才住了口,说也奇怪,大凡见到方荣,他都是这样,那话多的就总也说不完一样!这都住进她的病房里来了,每每见到那个窈窕的身影,他依然会心跳变快,脸微微胀红且绽放出愉快的笑容,他太想见到这位名叫方荣的谢军门诊的主治医生了。本来以为到了她的“地盘儿”,能常常见到她,可谁想到,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她一天也难得来病房一次,每次来也总是匆匆忙忙的。查房的时候问过病人的病情,之后便转身离去,那对美丽的丹凤眼于是瞬间从谢军的眼前消失;而她的到来,也偶有不期而至的时候,那是令谢军惊喜的,当那光洁的额头和她那对令谢军心生出温暖与爱的独特的丹凤眼,出现在这间病房里的时候,那谢军有一种想跃起来的兴奋,甚至有一种跑过去拥抱一下她并且在那额头上轻吻一下的冲动,但那对眼神中的庄重与严肃,却让谢军又于瞬间打消了那个“美好”的念头,那或者太不切实际了,谢军这样想道。
实际上,经常出现在这间病房里的是林枫医生。林枫是年轻的女医生,乍看起来年轻气盛,甚至可以是颐指气使、盛气凌人,但后来那谢军慢慢地改变了对于林枫医生的看法,年轻、气盛,这是常常相互联系、互相促进的,如果年轻人老成持重、圆滑世故,那样好吗?所以对于年轻的林枫医生,那谢军心中是暗生欢喜的。但对于5床赵贵红看来,可能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在5床赵贵红搬入这间病房之后,没一会儿林枫医生便风风火火地进了来,她对赵贵红“不客气”地说,“听说你总吵吵儿着要下床?据我们的检视,你现在的心脏功能极差,你的血压高压不足一百,低压不足五十,你必须严格卧床,不能下床,一旦下床很可能发生不测(事故)!这一点,我们已经反复跟您强调了!”
这时,5床赵贵红则不客气地打断了医生林枫的话道,“我来你们这里之前,是在家里的,基本的生活我都能自理!怎么到了你们这里,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也不可以,那也不可以!我这一天总得吃饭喝水吧,既然要吃饭要喝水,那总得排泄吧!不让我下床,让我在床上拉尿,我不习惯,在床上我拉不出来!”5床赵贵红理直气壮地说道。
“你现在的情况,刚才我已经跟您说了,您的心功能极差,不是一般的差!你下床很可能发生不测,发生不测,您知道什么意思吗?”林枫犀利地说道,“万一因为您下床拉尿发生不测,您的家属会怎么想?”
“我在家里,从来都是在卫生间里拉尿,从来没有在床上拉尿过!现在你们要我在床上拉尿,我拉不出来也尿不出来!我要是拉的出来也尿的出来,我干嘛要下床?我干嘛不听你们医生的?我不是拉不出来尿不出来吗?”
5床病人赵贵红虽然有些气弱,但却异常倔强。她的态度让医生林枫皱起了眉头,说道,“你要是非要下床(拉尿),那你得在‘告知书’上签字,什么意思?就是说您下床的种种危险我们都已经和你讲清楚了,你已经知道了!在这种情况下,您依然选择下床(拉尿)!就是这个意思!您要是不签,你就不能下床,要绝对的卧床!我们已经商量过了,待会我们医院各大科室的专家要来这里给您会诊,明天开始给您透析,您不用动,我们的工作人员会把机器推过来给您透析!那好,你先休息吧!”说完,那林枫医生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大约十多分钟过后,那个美丽影子出现了,不过是奔着5床赵贵红来的。此时的方荣拿了一个记事本,边询问边记录。只听赵贵红轻声说道,“我2008年,就是奥运会那一年,第一次换肾;然后过了四年,到了2012年,第二次换肾。”
赵贵红平静而条理清晰地述说着自己的病情,当听到换过两次“肾”的时候,那方荣医生发出了“噢”的一声回应。那赵贵红接着说道,“大约是前年吧,我又开始患上了心脏方面的病,到安贞(医院),到阜外(医院),还有朝阳(医院),都去了,最后确诊是心脏淀粉样病变。”
“这个病我听说过,是罕见的一种(心脏病)。那那里的医生怎么说?”方荣仍是边询问边做着记录。
外院心脏方面的专家对赵贵红的有两个建议,一个是吃药,一种进口药,国外才研制出来的一种新药,可以治疗这种罕见的心脏病,另一种方法就是换心脏。对于如此瘦弱的5床病人赵贵红,换了两次肾脏之后,再换心脏,如果不考虑经济方面的因素,单就身体方面来看,换心脏是大手术,那瘦弱的患者能支撑得下来吗?所以,换心脏对于5床赵贵红来说,显然是不可能的,那就只有吃那种国外才研制出来的治疗淀粉样心脏病变的新药,但那需要等待。
大约半年之后,新药终于到货了,服用之后效果也还好,病人心中燃起了希望;但吃过几次之后,不适感便发生了,主要表现在呕吐、浑身不得劲儿,你想呀,这胃里不舒服,吃嘛儿嘛儿不香,这搁谁谁能舒服?我当时不知道这是药物的副作用,但当停了药之后,就不吐了,浑身也得劲儿了!这就是事物的两面性,一方面你觉得它对你有好处,可就是有千般好处,总有不好的地方儿,这就跟人似的,干什么事儿都不能求全!到后来我就干脆停药了,一吃它就难受,这药还能吃吗?
说到这里,那赵贵红方才停下来喘了口气。一个瘦弱的近似于骨瘦如柴的病人,在条理清晰地说明病情之后,便不再言语,安静地躺在那里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