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军打从进到病房的那一刻起,便注意到了床头上方的标志牌上写着“管床医生 方荣”,下面一栏处则写着“管床医生 张远航”;在搬到6床之后,只见床头上面标示着“管床医生 方荣”,下面是“管床医生 林枫”。当看到方荣名字的时候,谢军心中兀自微振了一下,他于是明白了,那方荣医生作为肾内科的门诊医生就像是“打短工”的,又像是例行公事,而她的工作重点应该是这里病房的管床医生,后来的情况证实,方荣医生是这里(病房)的总负责人。
谢军住进肾内科病房的第三天上午,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两名中青年女性的带领下涌入这间病房,那阵势令他想起了一群婆子丫头簇拥着王熙凤巡视荣国府及大观园时的模样。斜靠在病床上的谢军打眼一看,便认出了那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薛医生和方荣医生。
显然,薛医生和方荣医生在之前都做足了“功课”,病人的相关资料信息已经汇集到了他们的数据库中,在那里,他们根据多年的行医经验,对每一个病案进行分析和研判。
相比中医而言,西医是一种专而精的学科,善于对人体的某一部分进行解剖式探查、分析,然后提出问题、解决问题。比如病人夜尿频多,那么西医会从性别、年龄、过往病史、用药情况,有无慢性疾病,病程到了何种程度,伤及到了哪些脏器,就肾内科而言,他们更关心病人的肾脏是否受损,受损到了什么程度,是肾功能障碍还是肾功能衰竭,衰竭病变到了何种程度,距离尿毒症还有多远,到了尿毒症阶段,问题反而简单了——透析治疗。
实际上,赵晓旌给谢军输液扎针是在医生查房之后,医生查房一般在上午九点以后,而一天之中的输液用药一般在九点半的时候。那谢军虽非日思夜盼,但总是希望看见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门口的时候,她的独特的丹凤眼和那光洁的额头出现在谢军眼前的时候,谢军那颗本来就期待的心忽然就跳快了,他忽然就高兴了起来,如果用狂喜、惊喜、欣喜来形容一个人的喜悦,如果这种种喜悦是有形的、是可以用木桶装载的某种液体的话,那谢军此时的喜悦就像是用木勺从三个桶中各舀了数勺,它们于是形成了狂喜、惊喜、欣喜共同组成的一种被成为“喜悦”的混合物,这种喜悦在谢军瞧见方荣的那一刻即便生了出来,但他实在是努力地在压抑着,不然他一定会呵呵或者哈哈地笑起来,那时候众多的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定会以为这个病人吃了“笑药”了,谁开给他的?方荣医生、薛医生同时严肃地问询着昨天的值班医生。
谢军那一瞬,忽然就领悟了降央卓玛演绎仓央嘉措的《那一天》的真实含义——
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瞬,我已飞哦飞成仙,不为来世,只为佑你喜乐平安。
那久别重逢般的感觉,那种将各种可以称为喜悦的东西制作成为了一种,它们毫不吝惜地从谢军体内某一处生出来,并在他的身体里涌动。
谢军也须按照医院病房的要求戴着口罩,但他的眉眼儿上面却清清楚楚地写着“喜悦”两个字。当薛医生和方荣带着男男女女高高矮矮的十几名医生出现床头时,那目光犀利的薛医生直率地开口道,“谢军,气色不错哟!”“什么呀,薛医生,我晚上总失眠,两三点钟了还眼睛瞪得老大!”谢军装作委屈地言道。“失眠?没瞧出来,我倒是觉得你的眼睛亮得跟花儿要开了似的!”说到这里,众人连同医生方荣都咯咯的轻声笑了起来。
接下来那薛医生便开始点评,这个毛病的注意事项,按时吃药、定期复查,每日检测血压血糖,控制住嘴,适量运动,啤酒海鲜豆制品动物内脏(比如卤煮)就别吃了,鸡蛋一天一个,瘦肉一天二两等等。最后她说,任何疾病都是有一个发展过程的,我们管它叫“病程”,你这个病的病程我想方医生已经跟你说的足够多了,我们现在给你用药,其目的就是稳住血压血糖,把你的血液和生化的各项指标稳定在正常范围,尤其是肌酐、尿素氮、尿酸等指标,要稳定并控制住,不要让它再发展,或者说不要发展过快,如果肌酐快速升高,达到并超过七百,那就只有透析治疗了!
这是一个严肃的话题,谢军听薛医生教诲就不知道有到多少次了,那方荣医生的“鞭打”或旁敲侧击更是不计其数,谢军清楚地记得,方荣虽然没有明确要求他戒烟戒酒,但她时常说你现在吃着羟苯磺酸钙,对检测肌酐有影响,你现在实际的肌酐值应该比现在高一百(单位)左右。那时谢军便常直言不讳地说,方荣医生,你又在吓唬我了!那方荣也总是笑笑,不置可否。强迫谁干什么或不干什么那不是她方荣该做的,虽然她有建议权,但那绝不是强迫。但现在那方荣却就是一句话不说,刚才对着4床、5床她和薛医生轮番提问、发言评论,但到了6床谢军这里她却没了话。
这时的谢军已经没有时间和心思再去想别的,薛医生的忠告中的“威胁”、“危险”的意味儿让他必须正视自己的身体和疾病,先前那种拿身体换取某种邪恶的快感的生活必须要终止了。正视身体的告诫与求助,那未尝不是在拯救自己,这时谢军忽然就想起了那一句网络语言——No zuo no die(不作死就不会死)。
这时6床谢军的那个叫林枫的主治医生说话了,这是一位戴着眼镜说话声音高而亢,无论说话做事都是干净利落的中等偏低个子的女医生,她主要介绍谢军的过往病史、用药情况,肾功能的指标情况,并就昨天下午的谢军申诉自己头晕需要吸氧,而吸了紧只五分钟便又说不舒服而拒绝吸氧。那薛医生严肃地看了一眼谢军,继而未作表态便率众离开了。
林枫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女医生,在医生行业,这大概算是刚刚脱离实习医生阶段而晋升为执业医师的一名医生,据谢军观察,她的行事风格却是刚强有余尚欠软韧,言谈举止中透露出一种强烈的颐指气使的气息,一种盛气凌人的气势,那谢军骨子里最反感的即是“盛气凌人”,有话好好说不可以嘛!面对小个子林枫那谢军变得强硬了起来,这似乎是被她给激将出来的,这时他便有一种“碰瓷”的心理,之前一天他说他不吃她给他开的“博苏”,他得吃“康忻”,你们医院没有不要紧,我自己开来了,但我不会吃什么“博苏”,我不能因为你们医院没有某种常规药,我就迁就你们!要我“将就”,我做不到!因为这他和林枫医生吵了两句,之后他就跑到护士站,以头晕为由要求吸氧,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那个熟悉的影子应该就在医生办公室,他的种种举动或许只有一个目的,那就见到方荣医生。那谢军知道,吸氧与否最终决定权在医生,结果林枫医生被唤了来,劈头盖脸地问道,“您是真的头疼吗?怎么个疼法,有多疼?您头晕多久了,怎么个晕法,是天旋地转呢,还是地旋天转?是偶尔犯一次呢,还是长时间的头晕?您只有说清楚这些,我们才能判断您的病情!没法判断病情,您的头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我们不能盲目给您用药!就是吸氧,也得考虑是不是需要!如果不需要吸氧而给您吸了氧,让您白花钱,我们心里也不落忍!”
那林枫医生的语气依旧冲劲十足,但其中更飘荡出浓烈的人情味,那谢军是嗅到了的。但既然“开弓没有回头箭”,那谢军也就一咬牙、一跺脚,吸呗!但谢军对林枫的印象有所转变,直截了当、快人快语,而不是先前的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印象转变之后,随之而来的行动的改变,由“对立”变成了’和为贵”。
如果说,刚开始那谢军有些反感这位小医生,到后来谢军竟也“心生欢喜”,他觉得林枫同方荣一样,虽然她俩的性格有一点点不同,但它们的心都属“善良”一类,也就是过去我们口中的“善人”。想到这里那谢军不由得笑了一下,气氛是明显的缓和了,但谢军还是要求吸氧,于是林枫叹了口气道,“好吧,您可以吸一会儿!”
言罢转身欲走之际又转回身对谢军说道,“方大夫说您一直很配合,定期来复查,您的情况很稳定,不用过于担心。只要控制好血压、血糖,不会有大问题!”
那一刻,谢军忽然心中一暖,眼角禁不住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