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知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句话同样适用于这里,意即“铁打的病房,流动的患者”。说起来,那病房更像是宾馆里的房间,你可以住上三五天,你走之后,新房客很快就接续上了。这里的病房也大致如此,患者住进来,用药治疗过后,病情稳定了痊愈了,可以回家了,那么你走之后,新的患者就又住了进来。
然而,这位名叫杨桂芳的川籍小个子女护工却是与这间病房勾连在了一起的,她似乎已经在这里扎下了根。这间宽敞的病房除了三张病床、三把椅子,还配有一支连体的贴有号码的储物柜,在中间那只标有“5”的柜子里装满东西,其中病人的东西被放在下面的鞋柜里,上面空间大一些的衣柜里则满满地塞满了杨桂芳的衣服什物,那或许护工杨桂芳在这里的全部家什。打开柜门便可以见到一只大大的装着一副的箱包,而靠近门边的角落里油盐酱醋等常用的佐餐调味品,说它是杨桂芳的一个私人用品小仓库那是一点都不过分的。
自从原来的4床大厂老年妇女和原来的5床老年男人赵贵卿先后搬离,那新4床杨贵明、新5床赵贵红一前一后入住了这间病房之后,那这时还不太熟悉的女护工杨桂芳和6床谢军,却成了这里相处时间更长一些的两个人。先前因为那杨桂芳大声喧哗地点餐酸菜鱼似乎早已经成为了记不清的过往,那一般熟人之间的亲近感、信任感便悄然生了出来,这是人之常情,所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那杨桂芳对谢军殊无半点羞却与拘束,她全当他是熟人,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也许内心里也有几分认同了这个大她三岁的6床的名叫谢军的患者做她的大哥。既然熟络至此,那她在心情愉快的时候,将女性喜说的天性拿出来展示一下,而不是始终压抑着,也就不足为奇了。
既然已经很是熟悉,那谢军竟然发现,护工杨桂芳竟是没有“色难”示人的,他从来没有在这名小个子川籍女护工脸上看到一丝的嗔怨与愤怒。谢军可以从容的从任何角度审视这名小他三四岁的川籍女子,她肤色是那种苍白的颜色,这或许是她终日被“圈禁”在病区这小片天地中,而无从得到阳光的抚慰的缘故。有一次她不无自豪地对谢军说,“大哥你信嘛,我即使到外面干活儿晒太阳,也不会晒黑!”虽然如此,在这位女护工的脸上,是映出了些许的红润颜色的,那是一个健康人的标志。
对杨桂芳的说法谢军不置可否,而新5床赵贵红却犀利地言道,“看把你的能的,你还知道自己姓什么不?”语气中的鄙夷和不屑让让谢军听来有些刺耳。
这时只听那杨桂芳却是咯咯地笑了起来,那谢军心想,“三个人女人一台戏!莫非这两个女人,一个护工,一个卧床的患者,她们也可以来一出(戏)?”
这时却听那杨桂芳诚恳地说道,“阿姨瞧您说的,我都奔五十了,再怎么着我也能知道我自己姓什么呀!我叫杨桂芳,桂花的‘桂’!”
言罢,那杨桂芳忽然有所发现似的欢声道,“阿姨您知道嘛,您来之前的5床叫赵贵卿,您叫赵贵红,哪个新来的4床叫杨贵明!你发现没有,咱们都是‘贵’(桂)字辈儿的哎!”说到这里那杨桂芳竟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时却听5床赵贵红严肃而不悦地说道,“你叫杨桂芳?你不能算是我们‘贵’字辈儿中的人,你改名吧!”5床赵贵红不容置疑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你可以叫杨同芳,杨丽芳,或者是杨晓芳什么的吧!原先不是有一首歌不是这样唱的,‘村里有个姑娘叫晓芳’嘛,你就叫杨晓芳得了!不过你要是梳着两条小辫子就太好了,在我心里,晓芳就是梳着两条小辫子!你这剪头发,脸总跟没洗干净似的,说你是‘晓芳’估计没几个人信;说你是‘晓芳’她妈,还差不多!”
5床赵贵红始终是一脸严肃地表述她的思想的,但硕导最后,那形象而贴切的比喻,令谢军看了看护工杨桂芳,并在那张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待到那5床赵贵红的刚一说完,那谢军不禁哈哈地大声笑了起来。
那杨桂芳则在一边拍手道,“哎哟哎,阿姨,您说的真好!早些年认识那您就好了,我特别喜欢‘杨晓芳’这个名字!不过我现在也改不了名字了,和‘杨晓芳’相比,杨桂芳就是没有多少灵气,就是我这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人)斗感觉到了。可好在我也叫了四五十年了,我就凑合着还叫我的‘杨桂芳’吧!”说罢,便呵呵了干笑了两声。
那5床赵贵红则有些生气地言道,“你说你这个人,怎么就那么‘笨’!怎么连好赖话儿都听不出来啊?真笨!”
“哈哈!”杨桂芳听后“愉快”地干笑了两声道,“我们是乡下人,就是不机灵!尤其是我,八岁以前不会走路!不过我听您说的都是‘好话’!您就说这‘杨晓芳’吧,多好听的一个名字,放在我身上是糟践了!其实我也知道您说的那个什么歌儿,九几年的时候开始唱起来的吧——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的好看又善良……”
“行了,你快打住吧!一张嘴就跑调儿,都快跑到南极去了!真要到了‘南极’,你知道哪边儿是北吗?”那5床病人躺在床上清晰而不屑地说道。
那杨桂芳突然就来了灵气,“阿姨您是在考我吗?这个答案我可是知道!”
“你知道什么呀你!你要是能知道答案,那今儿晚上你说什么是什么,我就是那个听喝儿的!”5床赵贵红打赌一般地说道。
“哎呀,阿姨,不要瞧不起人嘛!我虽然是没上过几年学,可巧了,你刚才说的这个,到了南极,我还真照得着‘北’!”杨桂芳平静自信而又愉快地说道。
“噢?你还真长本事了你!那你说说看,到了南极,你怎么找‘北’!”
“嘿嘿阿姨,到了南极可以用指北针找‘北’!是不是?到了南极,还用得着‘找’北吗,你随便用手一指,都是‘北’!当然你手指着天空除外!”说罢,那杨桂芳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时那5床病人赵贵红则缓和了口气道,“杨桂芳,你还真不傻!何止不傻,,你还挺聪明!告诉我,你是从哪学来的?”
见5床病人赵贵红夸奖自己,那护工杨桂芳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告诉您吧,我家老二现在读中学,她在读幼儿园的时候,好像是那个时候,老师给他们说了这个(问题)!说是你们哪天到了南极,知道哪个方向是‘北’吗?可不是嘛,阿姨,你想想你都站在南极了,地球的最南边,可不是随便一指都是‘北’!我虽然知道答案,但我确实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我脑子笨,就知道死记硬背的!”杨桂芳诚恳地说罢,又愉快地笑了起来。
“你们家老二?杨桂芳,你有两个孩子?”那始终躺在病床上面的5床病人赵贵红疑惑地问道。
“什么两个孩子,三个!”杨桂芳平静而自豪地回答道。
她的这个回答令5床赵贵红和6床谢军都同时发出“噢!”的一声,因为这是一个计划生育过后才刚准许生育二胎的时代,很难想象像谢军这样的五十岁上下的夫妻,在这个年令还要生育孩子,对于卧病在床的5床赵贵红就更是这样。而这些不可能,到了这个貌不惊人的护工杨桂芳那里,就不仅成为了可能,还成为了既成事实。为了更为直观展示自己的成就,那杨桂芳于是拿出手机,找出照片页,然后交给她护理的病人赵贵红,并按照赵贵红的吩咐,将老花镜帮忙戴好。
这时只听赵贵红说道,“这是你家老三,几岁了?还没有上学吧?”
“上了,二年级!”看到小女儿的照片,那杨桂芳满脸的喜悦与甜蜜,看起来比她那天吃到酸菜鱼还美。
“这不是吵着嚷着说,别的许多孩子都报跳舞班了,她也要报!我说你想报就报呗,妈给你拿钱!他们老师说不光是跳舞班的钱,还有买服装的钱,跳舞班的钱三百,服装要八十!我说你要想学,就不要考虑钱,有妈呢!妈给你报班的钱,给你买服装的钱!但你不能跳没两天就喊累,就不去学了,要是那样,咱可就不报了!这孩子呀,就是这样,一阵风儿似的报这个、学那个,可碰到一丁点儿困难就往后缩,‘我不学了,我不学了!’我说与其那样,还不如先不报,看看别人怎么样!我家老三不同意,哭呀闹的,说全班就俩同学没报,她是其中一个,他们老师还微信我呢!我想那样就报呗,不是四百块钱嘛,大不了……”
对于女性来说,喜说是她们的天性,而她们眉飞色舞地谈论自己的孩子,从中交流“育儿经”又似乎是她们共同的主题,这对于川籍护工杨桂芳而言也是如此,提到她的三个孩子,她总有说不完的话题,那时“东家长、李家短、七个蛤蟆十四只眼”统统成为了待议的话题,只有孩子,自己的孩子才是她们的挥之不去的中心议题。
这时那卧在床上5床病人赵贵红忽然开口道,“打住吧你!你刚才说什么,你有三个孩子?”
“是啊,阿姨,我生了三个孩子,老大是男孩儿,都快三十岁了,都给我生孙子了,呵呵,您看不出来吧,我都当奶奶了!我家老二现在上中学,我这个最小的老三刚上小学二年级,她是那年我在北京的医院里做护工,我家里老公带着两个孩子来看我,顺便来北京玩儿,就是那次,我怀上了我家老三。”那杨桂芳平静地说道。
“这一个孩子都把人累得腰都伸不直,你还养得了仨?”这时的5床赵贵红惊奇又羡慕地感叹道。
“可不是怎么的!不过阿姨您不知道,我们养活孩子不像你们养活孩子!你们养活孩子那是把孩子顶在头上供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我们养活孩子,就当他是小猫、小狗、小猪仔儿,我们那里人下地干活儿就把他(幼儿)往后背上那么一背,想哭你哭、想笑你笑,除非拉屎撒尿,他就在我们背上长大!”
“是啊,我知道,这正是你们的育儿优势,自然朴素,返璞归真,我们比不了!独生子女,一对夫妇一个娃,那可不是顶在头上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这夫妻想让孩子自自然然地长大,那成吗?姥姥姥爷不让,爷爷奶奶更不许,恨不得天天地搂在怀里!我那个孩子,原先一到冬天就爱感冒,因为什么呀?因为穿的太多!这家伙他奶奶总怕自己孙子冻着,这通给他穿、裹,就差披上棉被出门了,你说说,这名养活孩子,他能不感冒吗?这毛病全是惯出来捂出来的!我可不管那么多,看不惯的我就要说,我说那老两口子,如果你们不听我的,再这么养活孩子,我就把孩子带走了!到后来,我想真是不成不成的,必须得让他离开爷爷奶奶,要不这孩子非惯出毛病来不可!”
这时卧床的5床病人赵贵红清晰而连贯地说出她的育儿经,这一次,她同护工杨桂芳第一次达成共识,这种源自她俩都是女性、都是母亲。那时6床的男性谢军忽然就想起了孟郊的那首《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