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床病人赵贵卿是朝阳常营、金盏那边的人,据说是某村的村干部,这早已经不是“别拿村长不当干部”的时代,在城市化大踏步走来的时候,在耕地变成开发用地的时候,那村长的地位是举足轻重的,即使不是村长之类的普通村干部,那也是有着相当的影响力的,现在那赵贵卿不善言辞地坐在那病床上,但那梳理的一丝不乱的背头和那棱角清晰的一张脸,还会令人想起当年他在职时风光时的模样。
赵贵卿来这里住院已经半月有余了,刚进来那会儿全身皆胖,你看他现在是细末溜丢挺顺溜的样子,那和刚进来的时候相比,简直是两个人,刚进来的时候可是一个大胖子,腰粗腿粗脚肿,让人想不到的是,老赵是随身带着“鞋拔子”的,没有鞋拔子他连自己的皮鞋都穿不进去,你让他穿布鞋、旅游鞋什么的,他还没有,他说他家里也是,除了皮鞋就是拖鞋,可这人出门总不能穿双拖鞋吧,于是就出门装着“鞋拔子”。说罢,那5床矮个子女护工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那时有多胖呢?这么说吧,如果他现在像是咱们家里的一只檩条,那他刚进来的时候就像是房柁,不过却是糠了芯儿的房柁!其实他哪里是胖呀,那是全身肿,浮肿!肾坏掉了,水就排不出去,身体里面的多一点儿的水都会渗透进组织细胞里,你见过刚煮好的一锅面条吧,等再过半个小时,你再来看,哪里还瞧得见水!刚才还细末溜丢儿的面条,现在全胀起来了,这人也是这个道理,老赵就是,那身上,腿上,脚上,一按一个坑,医生说,他甚少得透出去四十斤水!我的妈哎,四十斤水,一天照着四斤喝,他不排泄也得喝十天哪!我的个天!他自己说,他先是腿肿、脚肿,后来就是全身肿,那时候大夫吩咐,不让他下床,说是他身子虚、没力气,一旦下了床,保不齐就腿脚一软,就摔倒了。我们做护工的当然得谨遵医嘱。如果医生允许他下床,那病人摔倒我们都脱不了干系,因为你没有尽到防护职责;如果医生不允许(病人)下床,而病人死乞白赖地硬要下床,结果摔倒了,那百分之百是我们护工的责任,所以对这些重症病人切不可掉以轻心。可也不能过度紧张,过度紧张就甭干(护理)这一行了!哎呀不说了,反正但凡这个科的病人,他(她)一进来,我们就知道他病到什么程度,大概需要怎么护理,如何照顾!我没怎么上过学,跟老师们(护士小姐姐)没法比,可我知道这些。
这是之后,这位川籍矮个子女护工对谢军说的一番话,直到这个时候,谢军才知道5床老年人赵贵卿刚进到这里的时候竟是那样一副样子,怪不得现在,当饭后散步的时候,那矮个子女护工还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总怕他一不小心摔倒了。
5床赵贵卿诚然是好了许多,但越到这个时候越不可以掉以轻心,一旦腿一打软儿摔倒在地,在他不是小事,在我们(护工),就是工作失误,就得被罚钱。前几天,我就被罚钱了,胡姐(管理员)说之所以罚我钱,是因为我没戴帽子,而且还给我看了视频,也不知道是谁偷拍的,这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其实罚钱当然是小事,我们出门在外地熬着不就是为了多挣点(钱)吗?可是病人不能摔跤,你护理的病人摔跤了,你还有脸在这行混吗?别人怎么看我们,我们管不着,反正我觉得吧,干什么都是挣钱吃饭,那干什么就都得往好里干!保洁员扫大街,你扫过之后跟狗舔的似的也没有谁作敬你,路人都会对你指指点点不说,领导也得给你脸色看,能由着你的性子干?
我们做护工这一行的,说白了就是侍候人的行业,可这里有技巧,我不说你不知道,也可能我不说你多少也知道一点儿,我们跟她们,那些年纪轻轻从学校里护理专业毕业的护士(老师)是一样的,不,不是一样的,应该说我们是同一个行业,她们年纪轻轻可是比我们懂得多,她们是我们的老师啊。
5床病人赵贵卿的矮个子女护工每每见到进门来的护士小姐姐都是以“老师”称呼,而护士小姐姐们也已经习惯了吩咐她干这做那的,而5床的护工从来都会虚心温言听从,仿佛她们是主人,而她是下人一般。5床病人赵贵卿的护工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杨桂芳,桂花满枝、芳香扑鼻。随着时间的推移,谢军越来越断定,自己的直觉没有错,这个叫杨桂芳的四川巴中人是个“话痨”,除了夜深人静睡觉的时候你听不到她说话之外,她总是在和别人聊天水花,至末不济还在收听手机中留言,之后是对着手机给对方留言。
喜说是女人的天性,就像女人都喜欢逛商场一样,但后者对于杨桂芳而言那是一种近于奢侈的妄想,起码在现在是这样,疫情当前,病房被封闭管理,退一步说,即使没有疫情,没有封闭管理,她也不能须臾离开这里,这是一个不似囚徒却似囚禁一般的工作。被命运和规矩“囚禁”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的人,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渴望,她们渴望随着男人(或是领着男人)在商场里闲逛,在街边小吃摊儿前流连,如果碰见七大姑八大姨儿的,她会走不动道儿,这是只有女人才能体会并享受得到的逛街的乐趣!由于时空的限制,这些对于杨桂芳这样的“护工”而言,那即是一种奢望,他不敢须臾离开病房,离开了病房她会六神无主、牵肠挂肚,离开了病人,就会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叫,“杨桂芳,你在哪儿,你快回来!”
病区给杨桂芳他们护工留了一间休息室,那是护工们放睡觉用的折叠床铺以及其它什物的地方,有一次她在这里滞留时间长了,她忽然就听到了那个声音,杨桂芳,你在哪儿,你快回来!”于是她激灵灵打了冷战,然后便小跑着回到病房,却见那躺在病床上面的老太太正自舔着干裂的嘴唇,说道,“小杨,你可回来了!我梦见你突然说不管我了,你说你要回家去抱孙子,我说小杨你别走呀,你走了我怎么办?我要喝水,喝水!”杨桂芳说她赶紧凑过去,用湿毛巾擦去老人脸上的泪痕,边劝慰道,“大妈,我不走!我怎么会走呢?我怎么会丢下你而回家去抱孙子?再说了,我家孙女才两岁,她有她爷爷带着呢,我上次给她说,我说我和你爷爷有分工,你爷爷负责看着你带着你给你做饭,明年还要送你上幼儿园,再每天接你回家;奶奶呢,我在北京,我在北京负责挣钱,挣钱给你买花衣服、花裙子!以后你还要学跳舞,像你姐姐似的,奶奶负责给你报跳舞班的学费!奶奶在北京挣钱,挣了钱给你花!”
后来我就直起身子对老太太说道,“大妈我跟您说哎,就是你叫我走,我都不能走!我在这儿,好歹也算是有份工作呀,如果我走了、不干了,丢了这份工作不说,您说我这没读几天的人,我能干什么去?就是扫大街,人家看我这身板儿也不会用我!
“再说了大妈,我也舍不得您呀!您现在(病情)是越来越好了,腿都不肿了,都能坐起来了,听大夫说再过几天您就可以试着下地走走了!您说您恢复的这么好,我又怎么会丢下你,一甩手就走了呢,是不是?”
这是杨桂芳和之前一个她看护过的病人的一段对话,这尚不能证明这位小谢军五六岁的川籍小个子妇女是个“话痨”,但可以想见的是,就像这样的对话,她可以不重样儿地和病人说上一整天,那位仰面卧床的病人则无需说话表述什么,因为这位妇女护工杨桂芳可以伺候病人,也可以代病人说话,那病人就只需啊啊两声作为回应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