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该分家了。
两个姑娘都嫁出去了,三个儿子也都先后成了家。嫁出去俩,娶回来仨,家里人口儿没少,倒多出一个来。“娘的,分了吧,各自凭各自的能耐折腾去!”磕掉烟袋锅子里抽尽的烟灰,老爷子从破石碾子上站起身儿,拽了拽披在肩上的二棉袄,倒背起手儿,朝自己家高大的门楼走去。身后的老黄狗一边抖着粘在身上的柴草屑子,一边摇着蓬松的尾巴踮儿踮儿地跟在脚后边,嘴巴子几乎都贴到地皮儿了。
“分呗。”老大玉生抠着脚丫子说道,“不介咋着,这一大家子乱哄哄的,老二老三也各自有自己的算计儿,不如分了好,各过各的。”
看着大儿子满不在乎的样子,老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尽管他也承认,这个儿子帮衬自己最多,但老辈儿的心思,他咋就不懂呢。
一直抠着炕沿儿砖的玉生娘怯怯地说道:“三儿家的刚过门儿,咱就再兜敛些日子呗,不介,亲家那边不得说咱啊?”
老爷子正生着老大的气儿,此刻一下子都发在老伴儿身上:“懂个屁,整天介怕这怕那的,分不分咱自己个家的事儿,树大了分枝,枝大了分杈,碍着他哪门子啦。”说得急了,忍不住使劲地咳了一阵子,“呸”地把一口老痰吐到地上,然后抬抬手,吩咐着女人,:“你去,把那俩小子也叫过来,咱就今儿黑界,早分早了。”
玉生娘一边抹着眼泪儿,一边围着头巾往外走,又被叫住:“你顺便脚儿把他庆大伯叫过来,让他给写写。”
哥仨坐在院子里抽烟的时候,老爷子正跟老庆伯商量着具体的分家方案,听着老爷子说完,老庆伯挠着他花白的头发直嘬牙花子:“哎呀,这怕不行吧,老大能答应,忒亏娃了吧?”
“要不咋着,好儿不吃分食饭,老二又没个嘴见,窝窝囊囊的,老三倒是精明些,身子骨又不行,不亏老大,亏谁呀?”老爷子仰头望着头顶上被油灯照出来的人影子,无奈的说道。
“可,可这是分家,这帽子不能差一尺吧,你这样分,街上人一准儿得笑话咱老张家不明白事哩”老庆摇着头,牙花子嘬得滋滋儿响。
“没毬事儿,就这么着了,等会儿你就按我说的落笔,由不得他们。”
“可这,这……”
“就这么着,”老爷子挥挥手,而后朝院里喊到:“都屋里来,赶紧弄完歇了。”
哥仨挑着门帘子走进来,脸上的神情都不太自然,一个个地挨个叫着老庆伯,或者点个头笑一下,算是打过了招呼。而后各自坐下,望着自己的老子,眼睛里是内疚和期望混合的样子。老二桂生只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吧嗒吧嗒地掉起了眼泪。
老三金生摆弄着媳妇儿用草珠子刚刚给他编好的手串子,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早想好了,分了家就去北平找大姐去,大姐夫在北平开了一个织布作坊,雇了七八个人呢,他去了管账,和大姐已经说好了,这事他没跟任何人说,当然,除了媳妇儿金枝。他可不会像大哥那样,为了一大家子人整天指使得大嫂脚手不挨地儿的,他才舍不得呢,天底下最亲的就是自己的媳妇儿。
二
分家的结果是让老大张玉生非常郁闷的,但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吵闹。
这个家能过到眼下的光景,他吃苦受累最多,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更能理解父母的艰辛和不易。他清楚地记得,从小因为穷所饱受的那些讥笑嘲讽,那时候家里人走到人前都抬不起头来。
十三岁那年年关,为了偿还春天欠下的饥荒,父亲带着他步行三十多里路去姑姑家借高粱,到了姑姑家,不但高粱没借到,父亲五尺高的汉子被姑姑和姑父数落的头都没敢抬,水都没让喝一口就被晾到一边儿不再搭理他们爷俩。
回家的路上,一向倔强刚强的父蹲亲在一棵老歪脖树下竟然放声痛哭起来,那哭声吓得树上窝里的老鸹都“呱呱”叫着飞窜出去,再也不肯回来。他也哭,抱着父亲的腿哭,他怕父亲想不开,他常听老人们说很多想不开的人会在歪脖子树上拴根绳子吊死,他怕,父亲是他的天,如果父亲没了,那天就塌了……
从那天起,他就告别了上树掏鸟,下河摸虾的快乐时光,疏远了成天泡在一起,东村西村乱窜的小伙伴儿们,他像大人一样干活,甚至比大人们还要发狠用力,地里侍弄完庄稼,就去二十里外的烧酒作坊挑回烧酒在开船的日子里卖,渐渐地,又添加一些针头线脑和油盐酱醋的生活必需品,一个小货郎摊子就这样整了出来,并且经营的红红火火。
现在呢,说是分家,可他除了货郎摊子,只分了几亩涨水就淹的河滩地。
他不争,他知道争起来就是笑话,还会被村子里的人指指点点,不管自己占不占理儿,家里人都不光彩,他也就不光彩。
老宅和好地几乎都分给了老三,爹也说了,以后就指着老三养老送终,他们哥两个,日子过得好了呢,手里头宽绰了,愿意尽孝就尽孝,不愿意尽孝呢,做老的也不会指望他们。
这倒是解除了他的后顾之忧,终于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
回到家,媳妇素莲正在豆粒儿大的煤油灯下缝补着他和孩子们的衣服,两个跟他一样泥鳅般黑的小子已经在被窝里甜甜地睡着了。
他站了一下,又转身儿出去给拴在牲口棚子里的毛驴子添了一些草料,回屋见女人还没缝完,就一把抢过来,团进炕上的针线笸箩里,顺手扔去炕角儿,又一口气吹灭了油灯,然后霸道地说道:“睡觉,睡觉,点灯熬油的,不知道节省着点儿啊,回头屁都吃不上一个呢。”
玉生媳妇素莲在暗黑的屋地上愣了愣,而后笑了笑,露出一嘴洁白的牙齿,她没有言语,而是轻手轻脚地解开衣扣,爬上炕,偎近了过来……
没有言语,也没有前戏,只是熟悉的动作和熟悉的步骤,但这些就足以让人忘记两个人以外的任何事情,忘记温柔和甜蜜以外的任何感觉。二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他有了,他满足了,他——带着笑意沉沉地睡去。
三
老宅的下房屋里,老三把弄着小媳妇金枝那窄窄的,白白的小脚儿。
“哎呀,你用点劲行不,今儿后半晌儿跑趟地里,可累死人家了。”老三媳妇儿斜靠在被摞子上,乜斜着她好看的杏核眼,舒服地呻吟着。
老三嘿嘿地笑着,手上加了些力道,嘴里讨好道:“心肝,人家不是怕捏疼了你的小金莲儿吗,瞅瞅,这白嫩的,真想放嘴里吃下去。”
媳妇金枝儿被逗得噗嗤一下就笑起来,笑地花枝乱颤,一边抬起脚凑到男人嘴边,说道:“吃吧,吃吧,给你吃。”
老三顺势抱住,一扭一拐,一具软腻腻,香喷喷的身子就抱进了怀里。女人娇喘着,挣着身子要去吹灭油灯,却被老三一下子打横儿抱起来放倒在坑上,定定地望了一阵子,随后覆上来,嘴里坏坏地道:“咱今儿就点着灯来,点着灯……”
月亮爬上来,透过窗棂子照在坑上,金枝儿用小脚轻轻踹了踹鼾声如雷的男人,老三金生扭动了一下,翻过身子继续睡。媳妇恨恨地支起身子,揪住男人的耳朵,男人醒了,刚要发作,又呵儿呵儿的笑着,反扑上来。“馋猫”,女人又把男人推下去,他又爬上来,女人再推,等第三次的时候,女人不推了,只是轻轻抱住男人,可男人也不闹了,只是那样抱着女人。
“哎呀,行了吧你,热死了。”金枝儿说道。
男人又呵儿呵儿的笑着,讨好着媳妇。金枝儿鼻子里轻轻深吸一口气,又舒出来,扒拉开男人不怀好意的手,又紧紧抓住,而后才说道:“你啥时候走?”男人的手挣了挣,见媳妇说起正经事,就老实了。
“就这几天吧,大姐捎信来说早点晚点都行。”
“那地咋办?人家可种不了。”女人的指甲掐了一下那手,“俺可比不了老大家的,瞧瞧人家那脚,跟小船儿似的。”
“我哪舍得啊”老三又呵儿呵儿地笑,另一只手又不老实地伸过来。
金枝儿抬手要打,却轻轻按住那手,:“那俺也一起去呗,俺也想去北平。”
“嗯嗯,行,去,一起去”金生说着,手就又不老实地进攻着。
“那那些地咋办,你爹成天痨病咳嗦喘的,那可都是好地,肥着呢。”媳妇说道。
“实在不行就租出去呗,地再肥有毛用,又不会自己长棵把。”男人手上用力抓了一把,凑到女人耳边道:“哪比得上你这点地,才叫肥呢”。
“去,没正行的劲儿”女人低声抗议着,却不认真抵抗,:“那可不能租给老大。”“为啥?”男人有些意外,停下动作。
“为啥?你个榆木疙瘩脑袋,那么好的地,到了老大手里还不长出金疙瘩来”。“那又咋了?”男人不解地问。
“你还真是榆木疙瘩脑袋,一家子的弟兄们,人家过得比你好了,村里老老少少的不得笑话你没能耐啊?”金枝儿说道。
“还有这说词儿?”男人一脸痴迷地望着女人娇艳如花的脸。
四
老三金生当着爹娘和媳妇儿的面说出小两口商定好的计划的时候,简直就把老两口子给雷懵了。张家老爷子嘴里刚喝下的一口热粥一下子没咽下去,呛得差点咳死过去,玉生娘只是一个劲的念叨着:“这哪成啊,这哪成啊”,竟只管唠叨,忘了帮老头子捶打捶打。
老三媳妇金枝儿反应快,站起身站到老爷子身后,捏着小拳头轻轻捶着公公的背,一边说:“爹,爹,您老别着急啊,别着急,先把气儿喘匀乎了,三儿也是,就不会看个眉眼高低的,啥事非得这会儿说啊,诶,诶,爹,您吐这,吐我这手绢子上。”
老爷子这个气啊,你说你拿块手帕子接着,让这做公公的咋吐?他没好气地起身出屋,呸的一口吐出堵在喉咙里的粘痰,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饭也懒得再吃,气鼓鼓地背着手走了出去。卧在门口的老黄狗见老主人出门了,一骨碌爬起来,踮儿踮儿地追了出去,讨好的跟在老主人脚后。
“这是咋说的,行不行的,倒是给个痛快话啊,咋还不吃饭了呢?”老三金生咕哝着,顿时便感觉索然无味起来。
“你个棒槌”三媳妇儿假装教育着自己男人,手却扶着婆婆坐回到饭桌前,把碗和筷子塞到瑟瑟发抖的玉生娘手里,转过头对老三说到“你说你,说事也不挑个时候,这么好的事,老的们还能不同意咋的,再说,咱大姐那缺人手,咱不去谁去啊,这事咱爹还能拦着你不成?”说着,又转头跟老太太说:“娘诶,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老太太脑子里还懵着呢,只是嘴里胡乱地应承着,眼睛却望着大门口。
“瞧你能哩,爹要是同意,干嘛赌气不吃饭?”老三说着。
“你个棒槌”三媳妇儿是真气了,真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怎么就不开个窍呢。她气急地在自家男人大腿上掐了一把,脸上却笑吟吟的劝着婆婆吃饭。自己个儿也坐下来,似乎是对着自己男人,又似乎是故意说给婆婆说的:“我看我爹啊,就是不待见吃饭的时候说事儿,娘您说是吧。您回头跟爹说,地我们已经租出去了,三儿去了北平,给姐帮了忙,姐还能亏了自个兄弟,说书地咋说的?哦哦,这叫“三全其美”哩。”
回到自己屋里,老三不解地看着媳妇:“你这又作的什么妖啊,你瞅瞅,把俺大腿都拧青了。”说罢还作势真要脱下裤子来。“活该”女人笑骂道:“不会看个眉眼高低的,我那不是拿话点你娘呢吗,我就不信,你爹不听你的,还能不给你大姐、大姐夫面子。”
“嘿嘿”老三摸着后脑勺子笑道:“这个我咋就没想到呢。”
“你啊,就是个银样……”女人后边的话被男人突然推倒给打断了,“让你乱说,什么银样镴枪头子的,今儿叫你看看你男人究竟是不是蜡做的!”
上房屋里,张家老爷子像是吃了二斤苍蝇一样难受。本来看着小儿子两口子干活过日子儿都比不过老大,老二家,就打算把好田好土都分给他们的,天下爷娘向幺儿,他知道这样对其他俩儿子不公平,尤其是老大,房最破,地最薄,牲口也只分了一头老毛驴子,但啥叫公平?在他眼里,仨小子都可以过活才是公平,一根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哪一个过不好不都是丢他老张家的脸。
五
老二家的堂屋里,高高大大的老二媳妇大燕儿的正在猫着腰往锅里贴饼子。脚底下老二有一下没一下的拉着风箱,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正蹲在屋门口玩儿着泥巴。
老爷子走进来的时候,一只大鹅嘎嘎地叫着迎上来,低着头,拧着翅膀,一副马上要做出攻击的样子。老爷子一抬脚,漫不经心的就把大鹅划拉到了一边儿,那家伙悻悻地叫着,叫声里几分无奈,慢悠悠地扭着身子往别处觅食去了。
院子收拾得干净齐整,老二家的是个利整脾气,人也勤快,不过这更显得老二窝囊了些,他想:或许老天爷就是这么掂对姻缘的吧,你不然俩人要是都窝窝囊囊的,就没法过日子了。
门口儿玩耍的小女孩抬起头,看着走进来的爷爷,有点害怕的样子,站起来,一点儿一点儿的靠着门框蹭到屋里,藏到了娘两条粗壮的腿中间,咬着脏兮兮的小手儿嘟囔着:“爷爷,爷爷。”
桂生媳妇轻轻用脚跟把小女孩拨到一边,嘴里跟老爷子打着招呼:“爹来啦,吃饭了没,饼子这就熟,我炒俩鸡蛋,爹今儿早起就在这院儿吃吧。”
“不介了,我找老二说个事儿。”老爷子说道,而后拿了个小凳子,也不进屋,就坐在院里拿出烟袋锅子,在烟荷包里掏㨤着。
老二桂生木讷的看着媳妇儿,不知道自己是继续烧火还是可以去院里陪爹说话儿,女人利落的把最后一团儿面团好,滋啦一声按到锅里,盖上锅盖帘子,尔后用腿拱开正左右为难的老二:“你没听见啊爹说话啊,爹找你有事哩。”
“哦,哦”老二如获大赦般的慌乱的搓着手,走到院子里,低着头,叫了一声:“爹”,就再没话儿了。
老爷子心里有气,可面对着自己这个窝囊儿子,又发作不起来,百人百性,自己个生养的,再怎么没出息那也得认命啊。
“这么个事儿,”老爷子点上烟锅子,平缓了一下口气道:“三儿呢,要去北平,哦,也不是他要去,是你大姐那缺人手,要他去。”
“哦”老二应了一声,心里纳闷儿:三儿去北平,爹跟我说干嘛?难道也要我一起去?
屋里烧着火的媳妇大燕儿摘着耳朵一直在听着院子里对话,这时候忍不住插嘴问:“三儿要去北平,那他那些地咋办啊爹?爹你种得过来吗?”
老爷子欣慰了一下,是,欣慰了一下,还好老二家的脑瓜子好使,这要都跟自己儿子一样,这日子可咋过呢。
他抽了一口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这不我过来正为这吗,你们俩看是不是把那些地租下来,那可都是好地哩。”
“是,那些可都是好地哩。”老二重复着,眼睛看着屋内。
“我寻思着,你们租下来种着,怎么着也比租给外人强吧。你两口琢磨琢磨,看行不?”
老二挠着头,这事来的突然,要增加好几亩地,能不能种好,万一年景不好,旱涝啊虫灾的,岂不是连租子都得搭上了啊。
六
老二媳妇手里拿了半截子烧火棍,在地上划拉着,她倒是真眼馋那几亩好地,只是向来分家这样的事,做儿媳妇的是没说话的份的。怄气是怄气,不过自己家在牲口和一些老屋里的财物分配上,还算沾了些便宜的,也就让她没有扯破脸皮去老屋那撒泼大闹。
眼下听公爹这话,觉得不是个坏事,再说尽管老人们偏爱老三家确实让她有气,但谁家又不是这样呢,老三能说会道,媳妇儿又会哄会逗的,换成她是老的,她也得偏向着呢。
生闲气又不能顶饭吃,眼巴前儿这机会可不能放过,这几亩地无论如何也得先弄到手里,至于租子,晾他张老三也不能太出格,毕竟是亲兄弟吗 。
拿定了主意,女人往灶里塞了些硬柴,起身到里屋,猫腰撅腚地从橱子最里面掏出四个鸡蛋,想了想,又费力地放回一个,而后麻利的把三个鸡蛋打到碗里,捏了一撮子白面粉,叮叮当当的切几颗葱花,搅几下,顺手拿起炒菜的小锅,在三半块土坯上架好锅,生火倒油,而后,接着飞快地搅动着碗里的鸡蛋糊糊。
小女孩乖乖的蹲在一边看着,不时吞咽一下口水。
吃饭的时候,老爷子破天荒地把孙女抱到腿上,还一口一口地夹着松软的炒鸡蛋喂着孩子。小女孩一动不动地坐在爷爷腿上,每吃一口就看一下自己的娘,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大人们一边吃着饭,一边就把租地的事说定下来。老二桂生已经领会了自己女人的意思,也就应承下来,但具体怎么租,一年的租子多少,他还是发憷去跟弟弟和弟媳妇谈,支支吾吾了一阵子说道:“要不还是爹跟老三说去吧,我这,我怕到时候张不开嘴哩。”
老爷子倒也没生气,点点头道:“也好,回头我跟三说。”
老二家的端起老爷子的粥碗,去灶上添满,放的时候,碗歪了一下,一些粥洒了出来,女人用手指刮了刮碗边儿,在嘴上舔着一边说道:“哎呀,看我,一碗粥都没端平,真是白活了这大人。”
老二脸上一僵,心下埋怨,这娘们,这话说得太直接了吧,也不怕老爷子翻脸?
老爷子闻言先是一怔,随后就释然了,这媳妇,就凭这句话:是个过家的好手。
老爷子不动声色的端起碗,滋喽喝下一口,却道:“这人家过日子啊,可也不能只盯着碗里的,这锅里有,碗里的糟蹋点就不算个啥。”
老二听得莫名其妙:“啥啊锅里碗里的,那不是成了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了么?”
“吃你的饭吧。”老爷子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
走的时候,大白鹅又低着头,拧着翅膀冲过来,只是被老爷子一跺脚呵斥一声,吓得嗖丢的一扭身儿,抬起头伸长了脖子,摇摇摆摆有些失落的朝小院子的旮旯走去,边走,边失落般的嘎嘎地缓慢而低沉的叫着。
身后,小女孩抱着娘的腿怯怯地低低地叫了一声:爷-爷。
七
老爷子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好心情并没有保持太久。
当三儿子听他说完把地租给二哥的话,不冷不热的说道:“家都分了,那地租给哪个你就甭管了,一天天的,操心没够了还?”
老爷子差点没厥过去,他瞪着眼,张了张嘴,却感到一下子理屈词穷了。
老三金生一扭头,说道:“这事儿你别管了,今儿天好,你跟俺去地里转转,咱家的地俺也没个准数,不好跟人家谈地租呢。”
说完,便迈步出去。
“我,我,我去你奶奶个纂儿我。”老爷子骂道。
老爷子这下真是憋气带窝火,这小兔崽子这真是翅膀子硬了,老子这辛辛苦苦地弄得里外不是人儿,还不都是为了你啊,这小兔崽子,这是要造反吗。
三儿倒是没想造反,他只是觉着租地这事儿,只能跟媳妇儿商量,本来么,地分给他,就是他们的,跟老爷子已经没瓜葛了。要是为这,惹了媳妇儿生气,他才没那么傻呢。
老爷子在自家院子里气得直转磨磨儿,他想去找老大,以前,只要老大一瞪眼,三儿指定听话。可是这家刚分完,自个心里清楚老大在分家上有多亏,咋好意思呢。可不找老大,自己个又实在弄不服帖老三这个兔崽子,老二那边又是自己个找去说的,这下倒好,真个就弄了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儿了。
一回身,没留神被一直跟在他身后转悠的老黄狗绊了一下子,他这个气啊,抬脚朝老黄狗踹去,老黄狗身法倒竟灵活,一个转身便躲了。老爷子收脚不住,扑通一声摔倒到地上,等挣扎着要起来时,腰疼得禁不住啊的大叫了一声。
屋里正收拾着家务的玉生娘闻声急急忙忙跑出来,见自家男人躺在地上,一脸痛苦的表情,急忙踮着她的小脚儿,赶过来就去拽男人的胳膊,可是男人身大肉沉,她又哪里拽的动,急得老太太直掉眼泪。她放弃了拽男人起身的尝试,摇摇摆摆地走到院门边,扶着门框,喘息着,向街上张望着。就见老大玉生正驾着毛驴车走过来,毛驴子慢腾腾的,玉生不断地用鞭子催打着老毛驴子的屁股,但收效甚微,驴子忒老了,能拉车就够吃力的了,哪里还走得快呢。
离着老远玉生就看到娘站在院门口,着急地朝他招手,他知道娘一定是有着急的事,娘一辈子都是那样稳稳当当的,长这么大,他从来没见娘跟谁大着嗓门儿说过话,更不要说大喊大叫了。
跳下车,把毛驴子的缰绳胡乱在路边的树上一拴,他就大步朝娘跑去。
除了腰疼,其实老爷子并无大碍,只是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浑身一点劲儿都没了,他闭着眼就这么直挺挺地躺着,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其实就这么死了也不错:去他娘的,反正孩子们也都大了,该自己操持的事也操持完了,还活着揍啥哩……
玉生和娘扶起爹,不知道爹伤到哪了,忙蹲下来,把爹背到背上,朝屋里走。老爷子腰又疼了一下,叫了一声“生儿”,就又闭上了眼,两大颗眼泪还是流了出来,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滴落到儿子宽厚结实的肩膀上。
玉生的心在那一刻就化了,碎了,他轻轻把爹背进屋放倒在炕上:“爹,您咋了,伤到哪了这是?”
八
老爷子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滹沱河边土坑里的泉眼一样流淌开来,他闭着眼,只是摇着头,低声呜咽着:“生儿,生儿,爹老啦,老糊涂啦,爹让生儿抱屈啦,可爹又有啥法啊,爹没想到啊,没想到啊!”
玉生没有说话,他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坚信自己,即使什么都没分到,一样会把日子过好。
娘把玉生拉到一边儿,把自己这两天听到看到的跟儿子说了一遍,玉生便大概明白了。
“儿啊,你爹是不好跟你讨主意啊,你看这咋办呢?三儿这孩子,自小就被我们惯坏了,你是老大,你看能不能说说他。”
玉生犯难了,说心里话,他不是一点都不在乎的,那些地可是他和爹一锹一镐,流了汗舍了力气才开出来的,分家没自己的份,也就算了,现在呢,爹还是没想着自己,只想让老二把地租下来。
他愣怔着,娘已经看出他的心思,抬手抹了一把眼泪,:“生儿啊,其实这事你爹确实想的不周到,可老二是你弟,他那点能耐你也知道,我看这么多地他也侍弄不过来,回头我跟你爹说一下,让老二兑给你几亩,但凡这地是在咱老张家人手里,你爹一准会答应的。”
瞅着娘抹眼泪,玉生心软了,是,分家他吃了亏,可是他是长子,本来就该替父母分忧的,而且这也都是爹的主意,娘一向是不多说一句的。而且事后,娘还偷偷把两挂银锁子和几块大洋悄悄塞给了他媳妇素莲,说锁子是传家的,给两个孙子,大洋呢,留着有个为难着窄的就拿出来花,算是给儿媳妇的私房钱。可他心里明白着呢,这是娘在替爹向他赔不是呢。
“娘,没事,我没事儿。”他挤出些笑容来,接着说道:“爹也不容易,得惦记着这么一大家子人,我当头大的,没事儿,没事哩娘。”
顿了顿,他说:“是这么回事,你说我找老三说呢,毕竟是分家各过的了,三儿两口子该说我打他们这些地的主意了,你说是呗,娘”
“也是哩”娘说到“可这地万万不能租给别人的,要不还不把你爹给气死。”
“嗯,我知道。”玉生道:“这事儿哩不急,你就让爹这么躺着,不出五六天,三肯定能改主意。”
“真哩?”娘问。
“真哩。”他说。
从老宅子出来。玉生苦笑了一下,没办法,为了这个家,为了爹娘,也为了自己当大哥的这份情义,这事他得管。他没去解拴在树上的驴车,而是径直朝大庆伯家走去。
大庆伯正坐在自家门前抽烟,他走到跟前,见四下里也没人,就干脆直接了当的把来意说了出来。
大庆伯静静地听他说完,拍着他的肩膀道:“爷们,你是这份儿的”说着竖起大拇指冲玉生比了比:“这点事包在你伯身上,咱老张家的地儿,要是外人惦记着,你老伯我就第一个不答应。”
他笑着,跟老庆伯又说了几句闲话,顺手扯过庆伯的烟荷包,倒了一些给自己,“庆伯这叶子好,有劲还不呛嗓子,比我爹弄得好抽。”
老庆伯笑起来,很开心的样子:“你这小子,猴精,好抽就去屋里多拿些叶子,自己个回家碾去。”
“哈哈,那还不得碾,抽现成的多好”他笑着,起身朝毛驴子车走去。
九
张老三这几天有点上火。
去北平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可自己这地咋就租不出去呢?不应该啊?那么好的地,消息早就放出去了,咋就没人愿意租呢?
还有一件事也让他上火,老爷子不知咋弄的,摔了这一跤都躺了五六天了,看着也没事儿,就是下不来炕,这老爷子病在炕上,他也走不了啊。
三媳妇金枝儿也是一筹莫展,两口子几乎每天夜里都要把这事儿嘀咕上半宿,最后实在是没招了,三媳妇儿对三说:“那要不你明个去跟大哥说说,他心眼子多,指定有主意。咱再这么等下去,万一你姐那有啥变化,咱可就褶子了。”三儿直嘬牙花,可确实也是耽误不起了,也只好硬着头皮到大哥那走一遭。
“这事啊,不好办哩。”听弟弟说完,玉生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哎呀哥,你就给弟弟支个招呗”金生觍着脸央求着,他从小就这样,不知道从哥哥手里得了多少好处呢。
“我看啊”玉生拉着长长的尾腔,他对这个弟弟是太了解了,不吊足他的胃口,这小子肯定会打他的小九九。
果然,金生眼巴巴的望着哥,就跟小时候想要哥哥的弹弓子一样虔诚地望着,眼皮儿都不眨一下。
“我看呢”玉生又顿住,似乎是很为难的样子。
“哎呀,哥,亲哥,你就说咋弄吧,我听你的”
“嗯,”玉生清了清嗓子,而后忽然两手在身上摸索着,:“诶?我烟呢?”
老三这个急啊,忙不迭的帮着满屋子翻找,玉生这才不慌不忙的从口袋里掏出烟荷包儿,一边说道:“噢,在这呢,奇了怪了。刚才怎么没摸到呢?”
“哥,今你要不管我,我就不走了啊,那谁,嫂子,给俺做上饭啊,晚上俺就跟俺侄儿一个被窝睡了昂。”
一旁忙着家务的女人被逗得噗嗤一声笑起来:“你个活宝,你都多大了,还跟你侄儿睡一个被窝儿。不怕你侄儿晚上尿炕把你冲滹沱河沟子里去啊。”
“俺不怕俺侄儿哩,俺倒是怕嫂子哩”老三的伶牙俐齿一下子派上了用场,把嫂子说得脸都红了。
“你个坏蛋小子,当着孩子呢,就胡说。”
“嗯”玉生大声嗯了一声,而后点着烟,这才不急不慌地说道:“三儿,我看这事也好弄哩。”
金生听大哥说话了,忙不迭地停下了跟嫂子耍贫,正正经经做好,一副聆听教诲的虔诚模样。
“你只管把你的地租给你二哥,而后呢,租子吗……租子租给别人家多少你少收一成。”说到这,玉生抬眼看着金生。
“哥……这,一成可不少哩?”金生有点不愿意了。更重要的是,担心他应了,回去一说媳妇儿不同意,闹起来,那人可就丢大了。
“你啊,其实你不亏哩。”玉生说道。
“你少收你二哥这一成的租,把俩老人托付给他们两口子,你就可以去大姐那了。不然,就算你地租出去了,老人没人照看,你也一样走不脱不是?”
“噢—这……”金生垂下头思索着。按说也是这么个理儿,可怎么说服媳妇儿呢……这媳妇,倒不是说厉害,可他就是怕,就是怕啊,没理由的怕。
十
玉生心里明镜儿似的。
他知道节骨眼在哪,既然决定了插手这事儿,就索性管到底。
他叫过正跟弟弟追逐打闹着的大小子圣蓬说道,:“蓬啊,去你奶奶院儿里,叫你三婶到咱家院儿里来一趟。”
“小婶子会给糖吃吗?”小男孩儿抬着头,瞪着俩大黑眼珠儿认真地问。
“会,快点去吧。”金生笑着说。
“走喽”男孩儿一溜烟儿地跑了,剩下个小的圣稗哭着喊着也要跟着去,被素莲抱起来在一边儿哄着。
“这下不提心吊胆的了吧?”玉生乜斜着眼望着弟弟。
“哪有啊哥,再说你也不能明说是不?”金生觍着脸道。只要能把事办好,他才不怕大哥笑话他呢,反正从小到大他就没在大哥这在乎过脸面。
不大一会儿,老大圣蓬就跑了回来,一只小手里抓着一把白莹莹的冰糖,嘴里喊着“娘,娘,糖 ,俺有糖!”
“你三婶哩”玉生媳妇问。
“后边哩”圣蓬绕着娘,拿手里的糖馋弟弟圣稗,一边用一只小手比划着说道:“俺小婶子脚那么一点点儿,这会子也就刚出门吧。”
“谁说我刚出门呢?”院门口三儿媳妇金枝儿佯装生气地说道“拿了婶儿的糖你比兔子跑得都快,馋小子,这一路上糖都掉了一地呢。”
“啊”圣蓬可是一惊,看看手里的糖,也没少啊。但还是忍不住道:“娘,你先给俺拿着,俺得去找找。”
大人们都被逗乐了,也没人去拦他,任由他跑了出去。
金生抽着这会儿空子把媳妇儿拉到一边儿,小声把大哥的话说给媳妇儿听,小媳妇听着,眉头就皱了,也不回避什么,直接对着金生说道:“哥,要是这,俺家可就亏了啊。”
玉生就知道这个弟媳难缠,他并不慌乱,磕了磕烟袋锅子,一边在地上画着道道,一边说道:“这话不对,你俩看哈,这地呢租给老二,然后你俩就可以放心地去北平了,少收这一成咱也不是白少的,咱爹现在这样,你们走得了吗?爹的脾气你们也知道,刚分了家,那分家单子上的墨水汁子都没干呢,不把老的安排妥贴了,指定是不行的。”
“可是……”
“你先听我把话儿说完,老三家的,不是当哥的说你们,这过日子呢,也得看个长远,光想着占便宜可不行哩。你们想想,这是按我说的弄妥贴了,一,你俩走得踏实;二,咱家的好地还姓张,随了老人的心愿;三,乡里乡亲的知道了,还不得夸你俩懂事儿,懂道理啊。咱一家子和和睦睦的,对咱老张家都好着呢。”
说完,玉生就不再言语,自顾自地往烟斗里装着烟丝儿。
“嗯,行,那我俩听大哥的。”三儿媳妇儿笃定地说道。只是片刻功夫,这精明的女子就已经把所有的利弊得失都理清了。这是眼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法子,“只是二哥那边儿……”她理清了得失,这会子又担心起来。
“你二哥那我去说吧,再说了,他就是怕照顾不过来,不是还有我呢吗。只要咱一家子和和美美,这都不算啥,我去跟你二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