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胶着在一起的目光里,汹涌着两颗年轻的心里埋藏着的热烈和奔放,就这样嗤嗤拉拉地从这边汹涌到那边,又轰轰隆隆的滚动着,流回来,让人窒息着,慌乱着,却痴痴迷迷地迎着那股巨流,不舍得退却。
激腾起的火烧灼着年轻人的心,王双进感到口干舌燥,玉娥娘的水就递过来,嘴里让着:“进啊,喝水,喝水,还站着揍啥呢,你娘这阵子身子骨可好呀?咋也不见出来串门儿了哩?”
王双进口里应着:“好,好 婶子”,才费力地把那道被胶着的目光扯断,收回来,忙不迭的坐了,接了玉娥娘的水,就去喝,女人的嘴一下子张了老大,一个“热”字还没喊出来,王双进早被烫的喷了。
炕上的玉娥就捂着嘴笑起来,王双进也尴尬的笑,女人也笑,就领会到了些什么,忙给王双进搭着话儿,解着围说道:“看看,都怨婶子,没告你一声,烫着了吧?”说着,抬手去扑拉他外衣前襟上的水渍,一副亲热怜爱的样子。
王双进躲闪着,重新坐了,女人也坐了,才问:“进啊现在可出息了,管着咱 一村子里的事儿,今儿咋有空来婶子家里啦?”
王双进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就道:“嗨,这不就是瞎忙吗,总也不得空来看看婶子和叔儿,今个公社给咱村里架电话线呢,要在婶子门口挖个坑,戳根杆子,也不知道婶子有没有啥说道儿,就进来问一下,挖哪合适?”说罢,端着水也不放下,两眼盯着玉娥娘瞅着。
玉娥娘脑子转了一圈,也没想到这话哪里有问题,就笑起来道:“这是啥大事儿?院门口那么大,哪里还戳不上根杆子,哪里用得着问婶子,你看着埋就是哩,咱自己个的事,哪有什么说道呢!”
王双进见说,心下就放松了,果然是纪老虎那个老家伙在吊诡,也不说破,就顺着话茬儿往下说道:“终究是婶子家门口的,您就跟俺到门口看看,给划个地儿,省得俺们小辈子人挖错了,日后有啥子妨碍的,就不好了。”
女人就摆着手,道:“啥子妨碍,没有没有,只管挖去,只要别迎了门,只管挖去。”
王双进便起身,道:“婶子还是看看,都是这样的,不是您一家。”女人便搓了手,:“我这锅上灶上还没收拾好哩,那行,让你妹去看一下,这孩子,忒会办事,招人稀罕了哩。”
王双进顿时大喜,连着声地说着好。炕上的玉娥却羞红了脸,身子一扭。小声道:“俺不去,娘你去。”王双进就笑,知道她是因为裤子还没提起来呢,也不再缠磨,就起身道:“妹子去也行,婶子去也行的,俺就先出去等了哈。”说着话,又瞄了一眼那人儿,才笑着出了里屋,女人便跟着送了出来,道:“瞧瞧,瞧瞧这妮子,都让俺惯得,没个听说的时候。”王双进也不回答,自顾自呵呵的笑着。帘子便又挑起来,玉娥钻出个脑袋来,道:“俺去,俺去还不行吗?”
说着,便像一只花蝴蝶儿似的,从屋里闪了出来,王双进再去看时,早就穿得整整齐齐的了。
二
于是乎,等纪老虎装模作样的到地里转了一圈儿扛着䦆头回家的时候,他就看到了这样一幕:王双进正拄着铁锨站在挖好的坑边,跟自己的女儿玉娥窃窃私语呢……
纪老虎的火儿蹭的一下子就撞上来,就要走过去发作的时候,却见自己的女人颤颤巍巍地两手端着一碗水走了出来,一张老脸笑得跟朵花似的,递到王双进手里……
纪老虎就蔫了,没脾气了,他总不能自己打自己耳刮子吧?总不能把自己说的话再收回去吧,得,还是顺水推舟吧,不然还能咋的呢?
于是乎,这场风波就这样收了场,但却给王双进和玉娥的恩恩怨怨打开了大门。当然,此时的纪老虎还一无所知哩。
王双进站了片刻,便转到纪老虎家后墙那儿,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他家后窗上轻轻敲了几下——这是玉娥睡的房间,他俩早就说好的接头方式。
房间里亮起了灯,就有了动静,不大一会儿,一个苗条的身影便开门闪了出来,便被另一个身影裹了,一起溜出了村子。
圣稗的房子终于开工了,几个小弟兄自然都成了盖房子的主力,挑水,和泥,运砖搬坯,一个个忙的不亦乐乎。请来的几个把式也是自己村里的帮工,管吃管喝管烟抽,工钱是不会有人要的,都是一个村住着的,谁还没有用到谁的时候呢!
没有谁会问碱砖哪里来的,那几个把式也不傻,看那砖运过来的方向就已经心里有数了,不过那又不是自己家的,拿了就拿了,放着也就是放着,自己又不是村里的干部,何苦来得罪人呢?
第三天的时候,房子就盖到顶,到上木头了,把式告诉圣稗,他寻下的一根木头不能用了,实在是太细,顶不住,得换一根。
圣稗就挠头了,就这几根木头,自己把家里家外都翻遍了才凑够的,上哪里换粗的去哩?栓子就扯过他说道:“你三叔院里有两根,就是他盖配房剩下的,比这粗,你去问问呗,都是老屋里留下的,他还能看你盖不成这房?”圣稗一想,也有道理,也是被逼的没其他路了,就径直朝村里三叔家走去。
进了三叔院子,三叔不在,自己的小堂弟圣书穿着开裆裤正在院子里摆弄着一个旧坛子玩着,两个白生生的小屁股蛋撅得高高的,煞是好玩,他走上去,便抬起手来,轻轻在那个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而后就径直往屋里走,没料想那小家伙居然一咧嘴,就大声地哭了起来,两只小手一把一把的把整张脸都抹花了。
他迟疑了一下,转身刚要弯腰去抱他,身后就响起了开门的声音,三婶急三火四地便冲出来,嘴里叫着:“哎呀,哎呀,咋啦,咋啦,俺的儿,哭甚么哩?”就抢过来,抱起了儿子,抖着,逗着,一边拿眼剜了站在那里发着愣的圣稗一眼,理都不理,抱着孩子进屋去了。
圣稗感觉自己好尴尬的,但也不好发作,三叔老来得子,这小堂弟就是老两口的命根子,都五六岁了,还吃奶呢,自己个也是手贱,干嘛拍人家心尖子呢?
他想着,就臊眉耷眼的跟着进到屋里,却立在屋地上,不知道怎么开口说木头的事了。
三
三婶依旧在哄着自己的儿子,那个小家伙却不吃这一套,见圣稗站在屋地上,就挣脱了他娘的搂抱,一边哭着,一边跑过来,抬起小腿去踢圣稗,圣稗赶忙躲了,陪着笑,弯腰去扶他,那孩子就坐到地上,哭得更加厉害了。
三婶子又过来抱他,他就乱蹬着两条小腿,还是不肯起来,女人就随口道:“乖啊,快起来,地上多凉啊,来,起来,娘帮你打他。”圣稗心里就拧起了疙瘩,觉得那样的不舒服,却也说不出什么,愣愣的站在那里。
那小孩子渐渐不哭了,站起来拉着他娘的手,走到圣稗跟前,努力地抬腿踢了圣稗小腿两下,才折返身,扑进他娘的怀里,脸上挂着泪花,却高兴得笑了开来。
圣稗无奈地摇摇头,心里叹息了一声,便开口说了自己的来意。三婶刚刚露出些许笑意的脸就再次拉长了起来,道:“既然要用,咋就不早些言语一声哩,前天他舅才来的,说想用这两根木头盖配房的,我跟你叔都已经答应了的,这不是让俺们嘬瘪子吗?”听到三婶这样说,圣稗就有些急了,脱口道:“咋能这样呢婶子,那可是俺爷爷留下的东西,恁咋能紧着别人用哩?”
女人一听这话就更不高兴了,把孩子往地上一放,叉着腰骂道:“好你个没良心的圣稗啊?赶情你这是跟俺来争家产来了,我告诉你小子,这屋这院儿,这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爷分给俺的,俺乐意给谁给谁,还轮不到你小子说三道四的!”
圣稗此时也是气头上,自己张罗着盖房子以来,三叔三婶就连面都没露上一个,甚至比两姓旁人都还不如,今个遇到难处了,觍着脸上了门,五尺高的大小伙子张了嘴,求了人,却被自己一家婶子数落,哪里就挂的住,一股子怒火就腾腾的烧起来,也不再废话,冲出了屋,三下两下把挡着木头的一堆柴草扒拉到一边去,扛起木头就要走。
屋里传来了女人凄厉的哭声,紧跟着三婶披头散发地就冲出来,嘴里尖利地骂着:“你这个有爹生没娘教的畜类啊,你给我放下,青天白日的,你还要抢啊?”
此时的圣稗几乎已经失去了理智,这十几年来的悲惨经历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被人当做攻击自己的武器讲出来,大家都不忍呢,可眼下这个女人,却毫不留情地骂着,丝毫就没有一点点婶子亲情哪怕是同情,他真想顺势把肩头上的木头朝那女人扔过去,压死她,还要上去撕烂那张臭嘴,让她再也骂不成自己的爹娘。
三婶的叫骂声已经引来了不少的村民,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在院门口观望着,圣书哭着,爬了出来,爬向女人,女人却全然不顾,只是伸开双臂,挡住圣稗的路,嘴里依旧骂着:“老屋里留下来的东西,说了都是分给俺们的,你个小杂种今个敢扛出这个门,俺就跟你拼了!”圣稗也不示弱,道:“这两根木头,是俺爹买来的,不是爷留下的,咱老张家院里的老人们都能作证的,今儿俺就是要扛走,谁也别想拦着。”
其实女人是知道的,的确有两根木头是玉生为了修老宅的屋顶买了来的,但那不是现在闲置的两根,那两根盖配房的时候早就用上了,但她哪里会承认,只是撒泼般的哭喊着:“你放屁,老人已经把家都分清了,这屋,这院儿,都是俺家的,哪里会有你们家的东西,你说有,去把你爷刨出来问问,去把你爹刨出来问问啊?”顿了顿,觉得不解气,就接着道:“我倒忘了,你爷倒还在坟里,你爹,都没地儿刨去了。”
四
圣稗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这女人太狠毒了。他想玩命,去他奶奶的吧,他受不了这口气,他无法容忍有人这样提起自己的爹。
他扛着那根木头,一步一步向着正趾高气扬唾沫星子乱飞的女人走去,走去,离得近了,甚至都能看清楚女人张开的嘴里殷红的舌根子了,他怒吼一声,举起木头就往下砸去……
“住手”一个人大声呵斥着冲过来,直接冲向了圣稗,把他推得向后退出去老远,那根木头重重地砸到地上,溅起许多的尘土,没等圣稗回过神来,脸上就被重重的扇了两个耳光,待定睛看时,却是三叔怒气冲冲地站在面前。
三叔站在那里,呼呼地喘着气,指着圣稗的脸,骂着:“你个小兔崽子,你想干嘛?啊?老子这院里,还轮不着你来撒野。你有种,冲老子来,你砸死我,来啊?”
圣稗捏着拳头,他真想蹦上去跟他干上一架,什么三叔,狗屁。自己这些年一个人苦熬苦打,哪有什么人过问过,这会儿跟他充起老辈了,啊呸,想着,就要冲过去,一大群人便涌了进来,栓子,王双槐几个就抱住了他,圣蓬和王双进拉住了三叔。
门外看热闹的人们也就涌了进来,纷纷地劝解着,说什么的都有。这时候,一个瘦高个子女人分开众人走了来,摸着依旧死死抓住那根木头的圣稗的头说道:“孩儿啊,缺木头你咋不跟你婶儿说哩?咱那院里有哩,孩儿啊,咱有哩,咱不用这个,昂!”
圣稗抬起头,看到的是二婶那张堆满了皱纹的脸,她笑着,眼睛里却含着泪,一只枯瘦干瘪的的手还在抚摸着圣稗杂乱的的头发,:“别跟这闹了,走,到二婶院里,咱有木头?”二婶继续说着,拽起了圣稗,向人群外走去。
圣蓬冲过来,拦住圣稗说道:“你不能这么走了,快给三叔,三婶陪个不是,认个错?哪有你这样当侄儿的?啊?”圣稗没回他的话,气鼓鼓地道:“你,起开!”圣蓬就恼了,蹦着脚道:“哈,你小子能了哈,都敢冲我嚷嚷啦?你是白长这么大了,你就不知道个里外大小?不知道是灰就比土热?”圣稗又怒了,什么是灰就比土热?自己嘬瘪子遭难的时候,这些“灰”在哪?又有哪个拿他当亲人了,他瞪了眼,用力一推圣蓬,口里道:“都他娘的给老子滚,我没爹,没娘,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用不着你们可怜,也别想看老子的笑话!”圣蓬没想到圣稗会发作起来,一下子没提防,向后倒退几步,咕咚一声跌坐到地上,他也恼了,爬起来,张牙舞爪地做出要跟圣稗干上一架的样子,却只是嚎叫着,比划着,不敢上前来。
圣稗鄙夷的看了他一眼,昂着头,挺着胸,大大咧咧地从圣蓬身边走了出去。二婶儿看看气呼呼的三婶儿,三叔儿,又看看依旧蹦着脚却拿圣稗毫无办法的圣蓬,叹了口气,便紧走几步跟了出去。
院门口的人们就自动让出一条路来,栓子,王双槐,柱子等几个人也跟了圣稗出来,没有谁说什么,也没有谁阻拦他们一下,院子里就突兀地传来三婶虚张声势的哀嚎声,越来越响……
五
圣稗的房子终于盖了起来,他用了二婶儿院里的两根木头做了房檩子,不过没白用,不顾二婶儿的反对,执拗地扔下了一卷钱,那些钱,估计买这样两根木头都足够的了。
他不想占二婶儿的便宜,虽然二婶儿占过他家的便宜,但毕竟二婶还是给他们留了一处院落的,而且,现在的二婶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也很艰难,他是不会去和这样的人争抢的。
那次打架以后,哥俩的关系也就更淡了。几乎就是谁都不理谁,偶尔说几句话,也是粗了脖子红了脸的嚷嚷一顿。
圣蓬的婚期眼看着就要到了,他的那间房已经粉刷了,还用报纸糊了顶棚,窗户也糊了新的纸,贴上了红艳艳的窗花,不用问圣稗也知道,那窗花肯定是三婶子给剪的。
三叔和三婶还是不理他,他也不理他们,就算在街上碰上,也就那么走过去“我又不欠你们的”他想,倒是他们欠了他的,因为他认定了,那两根木头就是自己爹置办下的,搁你们家十几年,就是你们的了?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自己河边儿的房子已经抹过了一遍细泥,还没干,他就每天夜里过去,点个火盆烘烤着,那墙干了,他就搬过去,他不愿意再住在这边,那三间土坯房,才是他的家,他亲手置办的家。
几个小伙伴也会每天晚上凑过来,凑到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小屋里:喝酒,耍牌,胡咧咧。这群荷尔蒙分泌过盛的半大小子们,其谈资当然就离不开女人了,而且各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消息来源渠道,几个人聚拢来,那简直就是南双口村的新闻发布中心了。
“咱村也要弄炼钢炉了”说这话的不用看,一准是小个子王双槐,他哥是村里的村长,这类消息他总能第一个知道。
“河对岸那边早建起来了,听说这两天村里正各家各户收废铁呢,连吃饭的锅都要上交哩”接话的是刘续根,他爹刚给他定了门亲,河对岸老贺家的闺女,这几天来这小子是“言必河对岸”,人也是一有空就往河对岸跑。
“扯,锅都上交了?那咋吃饭哩?听你丈母娘说的吧?”栓子不以为然的说道。“真的,河对岸都说了,以后就不许个人在家揍饭吃了,要一起吃食堂。”刘续根急忙分辨道,顿了顿,又说道:“人家说啊,这才叫共产主义哩。”
“那谁给揍饭?”柱子问。“生产队派谁揍谁就揍呗,反正不让你揍,你那手黑哩,揍熟了也没人吃得下。”王双槐打趣道。柱子就憋红了脸,急忙把两手抄进袖筒里。
栓子坏坏的看着刘续根,冷不丁来了一句:“怎么着老根,上手了没?”刘续根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上手?上什么手?”栓子还是那副坏坏的样子,道:“上啥手?上你媳妇儿呗,这一天天的老往对岸跑,能没尝到点甜头?”众人就都明白过来,哄笑着起着哄,要刘续根‘老实交代’。
刘续根的脸早就臊得通红了,头都快埋到了裤裆里了,任凭大家伙怎么逗他,也只是嘿嘿的笑,就是不再抬头说话。
六
“瞧你那傻样儿,都新社会啦,这算得了啥,没听说吗,县城里男的女的在大街上都敢搂着抱着的。”王双槐说道。
“还县城干嘛啊,咱村里就有哩,比这还邪乎,在草棵子里抱着,还一耸一耸呢的”栓子道。
“谁,谁呀?”几个小子就忍不住都紧盯着栓子问。
“谁?那俺哪敢说,人家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打,挨的愿挨,俺是看的愿看,可就不敢说呀。”栓子坏笑着,继续逗着大家的胃口。可这群半大小子哪里会放过这样的新闻呢,王双槐眨巴着精明的小眼睛道:“又吹牛呢吧,栓子哥就这不好,有骆驼不吹牛,啥话现成你说啥。”其他人也跟着应和着:“奏是,奏是。”栓子就不笑了,冲王双槐道:“可不是俺吹牛,俺可是看得真真儿的,裤子都脱了哩,只是俺要说了是谁,你可不许急哈!”王双槐就撇嘴道:“切,俺急啥哩,俺们家就两条光棍,还巴不得有这好事哩。”“真哩?”栓子问,“真哩”王双槐点点头道。
“那俺可说哩。”栓子还是望着王双槐道:“那男的是恁哥。”“那女的哩?是那个?”柱子凑过来问,栓子就趴在他耳边小声地嘀咕了几句,还顺带拍了拍柱子的肩膀说着:“你知道就行咧,可别乱说哩,这事,男的脸皮厚,人家闺女可受不了。”柱子就连忙点着头,答应着。其他人就不干了,逼着栓子说出来,可他就是闭口不说了。大家又来问柱子,但柱子见栓子不肯说,也就咬紧牙,不肯告诉别人。
大家就闹起来,四个人攻击他们俩,文的不行就动武的,屋里闹腾不开了,就到院子里,反正圣稗的房子在村外,出了屋宽敞的很哩,由着他们可劲儿折腾,也没谁跑来管的。
闹得累了,也够了,就很晚了,见也没希望让他俩说出来,剩下的四个也就没力气闹了,于是就各自回家睡觉去了。
只剩下栓子和圣稗的时候,圣稗问:“老纪家的闺女儿。”栓子就点点头,没吭声。
“你跟柱子说了,不是等于跟全村人说了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柱子存不住话哩。”栓子还是不说话,只是猛地吸着烟。
“你托人找纪老虎说过咧?”圣稗问。
“有个屁用,那老毬货,眼高着哩,直接把媒人给轰出来哩。”栓子道。
“那咱也不兴这样哩,这万一要是出点啥事,你不后悔么?”圣稗道。
“后悔。俺现在就后悔着呢,可俺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老东西,同意不同意的,也不该那样说哩。”
“他说啥咧?”圣稗问。
“他说,他说让俺撒泡尿照照俺自己个,是个嘛玩意儿,也敢惦记他闺女儿。”栓子咬牙切齿道:“俺就要整他一下子,让他老东西也知道知道,俺也不是好欺负的。”
圣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拍了一下栓子的肩膀,没说什么,两个年轻人就这样站着,望着不远处夜幕笼罩着的村子,望着那一条条熟悉而又陌生的街巷,那高高低低的房子,心里各自想着自己的愁苦,再也说不出什么……
七
王双进的烦恼事儿就来了。
上头要求各村儿都要搞食堂,各家各户的锅啊,菜刀铲子啊,只要是铁的,都要上交,除了犁、锄、镰刀这些农具,都要拿来炼钢。说要赶超英美,“钢铁元帅升帐”。
这可不是个小活儿呀,农村人,千百年来都是自家做自家的饭,哪里见过大家伙一个锅里擓饭吃的啊?他想不通,但上级的要求又不能不执行,公社里也组织他们这些村干部去已经搞起来的村子参观了,参观回来乡党委书记就下了命令:“想得通要搞,想不通也要搞,谁要是拖着,赖着不想搞,那公社就在他村里找别人搞了!”
可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家里就出事儿了,他娘也不知道听谁说了他和纪家闺女玉娥的事儿,就整天在他耳边唠叨着,说是这样疯骚不守妇道的媳妇儿,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她就别想进老王家的门儿。
这事儿可比去村子里挨家挨户收锅收铲儿还让王双进头疼,自己几岁的时候爹就走了,那时候他还不懂事,后来听老人们说,他爹是跟一个游方郎中走的,说是拜了人家为师,要学人家的医术,到现在都十好几年了,连个音信儿都没有,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爹走后,娘带着他们哥俩过得好不艰难,要不是娘的娘家和几个舅舅接济着,那些个兵荒马乱的年头里,自己和弟弟早都饿死,冻死了几回回了。
他不敢跟娘顶撞,却又放不下玉娥,那天仙一样的人儿,让他饱尝了一个男人梦寐以求的享受,他舍不得,也不敢想没有她的日子自己怎么活下去。
他恨透了村儿里那些传他和心上人儿闲话的人,他查了好久,但就是查不出来是谁第一个把这事散播开去的,揪出这个人,他一定要他好看,他愤愤地想:你不是闲吗,看我王双进折腾不死你,让你没事瞎说,坏老子的好事。
而更令他担心的,是这些污言秽语传到玉娥爹耳朵里,那可就坏了。可担心什么,往往就会等来什么。这不,刚刚一个专干民兵就跑来报告,纪老虎带头拒绝交他们家的锅和铁器,并扬言老纪家的谁都不准交。
头疼啊,王双进抱着脑袋,好半天也没想出条对策来。本来呢,还可以依靠玉娥她们娘们,来做纪老虎的工作,可是眼下娘又站出来反对那事,他就有些犹豫,要是因为这让人家玉娥跟他爹闹起了矛盾,最后自己又不能娶了人家,那自己不是丧良心吗?
自己去说服纪老虎?别逗了,那纪老虎这明显就是听说了什么,不然他也不会站出来跟政策对着干的吧。自己出面,那不是激化矛盾吗?可不出面,老纪家一大家子二三十户不交锅啊铲儿的,自己这村长就干不成了,这些年的辛苦就白受了。
他把民兵打发走,自己在大队部里转着磨儿,到头皮都快被挠破了的时候,终于下定了决心,干他娘的,豁出去了,好女人多的是,当官的机会可就这一遭。
八
拿定了主意,他马上叫人召集起所有民兵,把其他户先放下,由他亲自带队,集中力量拿下纪老虎。
纪老虎家里,此刻也是鸡飞狗跳。纪老虎是真急了——早上就莫名其妙的被村上出了名的爱传老婆舌头的老李婆子告知,玉娥跟双进的事儿,人家娘不同意,恁得管管咱家闺女了。纪老虎一开始还感觉莫名其妙呢,但一细咂摸这话,马上就感到不妙了,尽管没人在他跟前说那些风言风语,但他还是能察觉到近来人们都在背着他议论着什么的,他还纳闷呢,能是什么呢?现在才明白了,心里的怒火蹭蹭得就烧起来了。他知道不能直接去问闺女,就悄悄把老伴拉到一边追问,可女人也是一脸懵,一问八不知的样子。
他就更恼了,就压不住怒火了,劈头盖脸地就直接去问闺女,可玉娥除了呜呜地哭,一句话也不说。他就又心疼了,就不敢再追问了,灵机一动,叫来儿子儿媳,问他们,这才知道最近闺女的丑事都传遍整个村子了。
偏巧这时候,民兵上门来要收他家的锅、铲,他就爆发了,叉着腰,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骂,把民兵骂出了家门,还觉得不解气,就传下话,老纪家的所有人,谁都不许交出一块铁。他得出这个头,替闺女,替自己,替他老纪家出这个头!他要让王双进知道知道,他纪老虎不好惹,他老纪家不好惹,他的女儿,不是耍完了就完了的……
这时候,他听到大门外一片人声嘈杂,就起身往门口望去,只见门口聚了一大帮人,看上去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就知道这是村里的民兵都凑到他家门口了,心里的气更是按捺不住,你王双进要是这个时候服个软,说个小话,答应说服你娘把俺闺女娶了过去,俺他妈还真就服你了,可你个混蛋玩意儿,居然带着这么多民兵上门来,这他娘的摆明了就是提起裤子来不认账啊?就是摆明了欺负俺纪老虎,他哪里受过这个,蹭的抄起一把铁锨,就冲了出去……
王双进其实心里也没底的,这么多年来,村里有啥事他都没有动用过武力去解决过,都是一个村子住着,老老少少都会给他些情面儿,遇到事,两下里一说和,再卖他个面儿,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可是今儿个,纪老虎可能是不会给自己面子了,换谁也不能够啊?但还不能闹出大事来,最起码不能见血,那他这个村长可就没了面子,失了威望。
想到这,他招招手把刘棍子叫了过来,趴在他耳朵边交代了一番,棍子边听,边点着头,一副临危受命的严肃样子,冲他打了个立正,还装模作样的敬了个军礼道:“保证完成任务!”说完,一转身,哈着腰一溜烟地跑了。王双进这才稳了稳心神,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抬腿朝纪家院里走去,嘴里一边吆喊着:“老虎叔在家吗?出来一下!”
刚走到门口,纪老虎已经抡着铁锨冲了出来,把铁锨往地上狠厉的一戳,道:“老子在这呢,啥事?”
王双进还是被吓了一跳,不由往后退了几步,这才站住脚,看老汉怒气冲冲的模样,不由心里也直打鼓,但他是村里最大的领导了,这个时候,心里害怕也不行,外表上不能让人看出来怂了吧?就强装镇定地打着哈哈道:“上级有规定呢叔,各家各户都必须把家里的锅啊铲儿的铁家伙交到村里,俺呢,是来收叔家的锅铲儿哩,你看啊叔,是不是叫俺婶子把锅铲拿出来,俺们就收下一家了呢。”
九
“你他娘的放屁”纪老虎怒道,“自打开天辟地俺就没听见过这个理儿,你把俺家锅铲都收了,俺上哪吃饭去呀?别拿着鸡毛掸子当令箭使唤,赶紧地,给老子滚犊子!”
王双进被骂得脸上挂不住了,可他还是忍着,继续陪着笑,好声好气地说道:“叔啊,你这就老脑筋啦,这会儿新社会,毛主席还能饿着咱,明个咱村的食堂就开张了,这是政策,你就别为难你侄子啦,交了吧!”
他越是这么嬉皮笑脸的不恼不怒,纪老虎的火气就越是升腾得厉害,心里话,你他娘的就装吧,你难道不知道老子今个究竟为了啥发火?我就是不交,看你小兔崽子怎么收场,欺负我纪老虎,哼,你还嫩着点儿。
想着,也不理他,径自往地上吐了一口粘痰,把铁锨在胸前一横,瞪着眼道:“少他娘地扯淡,谁想收我的锅,我就跟他玩命,俺就不信了,共产党还能扒人家锅灶,不给穷人吃饭了?”
看这阵势,王双进没辙了。他却也不着急,背着手,在那来回打着转儿,时不时地朝村口大路上瞄上一眼,心里暗暗发着狠,老家伙,你要我当众下不来台,那就别怪我不讲乡亲情面了。
院子里传出来女人的哭声,是玉娥,还有她娘。纪老虎不为所动,依旧天神一样“横锨独立”,王双进看了看他,也就轻轻摇了摇头,领着民兵们跟老汉对峙着。门里,玉娥已经哭成了泪人儿,但除了哭,她并没有什么办法,一面是爹,一面是占了自己身子却不能娶自己男人,她不知道自己该向着谁,她也没脸站到大庭广众之下了。
玉娥娘急得直搓手,好几次走到锅台边,看看,就又收了手,她不是舍不得一口锅,她是不敢在这个时候惹老头子生气啊,闺女出了这事儿,老头子够闹心的了,就让他闹吧,闹一顿,气也就出了。
太阳已经渐渐偏西了,滹沱河的水依旧静静地流着,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被风推揉着,就把周围的空气里掺和进些许的湿气,弥漫开来。
对峙双方仍然坚持着,王双进不断地抬头看看偏西的太阳和村口的大路,终于,他看到了,棍子跟几个穿了制服的警察正匆匆忙忙地朝这边赶来,就来了精神,吆喝着或蹲或坐或是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嘀咕着什么的民兵们都站好,转身对纪老虎道:“叔,我说这是上边的政策,您不信,你看,乡上派出所的人来了,别的咱爷们也不说了,你这会儿把锅铲儿交了,你侄保你没事,咋样?”
纪老虎也看到了村口跑来的几个人,但他不怕,闹就闹了,闹到乡上,那咱就都抖搂出来,就算不置你小子跟俺闺女流氓的罪,你这村长也让你干不成。
想到这,不禁放声大笑起来,指着王双进的鼻子道:“你做梦,就是县长来了,今儿这锅铲儿,老子也不交,不交,就是不交!别他娘的以为你当个村长老子就怕你,告诉你,老子不怕,老子也不是好欺负的主儿,你来啊,来把老子抓起来啊?”王双进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自顾自地摇着头,叹息了一声,便不再理他,转身迎向跑过来的一行人去了。
十
纪老虎被带走了。家里的灶扒了,锅被民兵拿走了,还有铲子。
王双进也去了公社,他把纪老虎保了出来。纪老虎不服气,跟公社里折腾了一顿,吵着要告王双进对他闺女耍流氓,王双进就跟公社王书记承认了跟玉娥搞对象的事,没想到却被王书记表扬了一顿,说他干革命不徇私情,对上级,对党绝对忠诚,也有能力,有干劲,是年轻干部的榜样。至于纪老虎的告发,公社回复,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管不着,也不能管。
纪老虎不服,还要闹,王书记就黑了脸,告诉他,再要无理取闹,就按破坏分子论处,先关他个半月再说。王双进又赶忙求着情,说这事算是人民内部矛盾,农村人思想老旧,封建,还请书王记高抬贵手,放纪老虎一马,书记这才黑着脸,背着手走了。
纪老虎回了村,王双进却被王书记留了下来,直到很晚才回。
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只是后来,天仙般的玉娥就疯疯癫癫了,整天描眉打鬓的,穿着鲜鲜亮亮的衣服,总是没事就往外跑,再后来,村里人就传说玉娥做了好几个孩子,也不知道是谁家小子撒下的种。
王双进升了官,成了河两岸的支部书记,也是整个乡里最年轻的支部书记。婚事也定了,定的对岸老王家的闺女桂芬,那闺女长得好呢,整个乡里都有名哩,人脾气也好,还上过几天学,认得字,称得起知书达理呢。
王双进娘就乐得合不拢嘴,整天介催着儿子赶紧把闺女娶过来,这么好的闺女啊,谁不稀罕哩,这可不能耽搁着,夜长了梦多哩?王双进就安慰娘,说自己刚当上南北两个村的支书,忙着哩,等忙过了这一阵子,就操持结婚的事儿。
圣蓬娶回了他的媳妇儿,是在村里的食堂里办的,亲戚们来了,就在食堂里吃了一顿,事儿就算过了。圣稗过去了,见到了表哥缸子和二姑,表哥已经工作了,也娶了媳妇儿。后娘没来,捎话说是病了,来不了。胖子连长倒是大老远地赶了过来,直夸圣蓬媳妇长得好看,吃饭的时候还喝多了,又哭又笑的折腾了半天,直到天黑才被圣稗背到自己那里,睡得跟死猪似的,第二天才醒过来,走了。
圣稗已经搬到了新房子里,墙还没干透,夜里有点冷,好在他年轻,火力壮,也不在乎。圣蓬分给了他一些日用品,二婶儿又张罗着把原来娘陪嫁的柜子桌子抬了过来,小屋就有了几分家的样子了,好在现在也不用个人开火做饭,锅碗瓢盆就省下置办了,圣稗就挺知足的。
他也经常去二婶儿院里转转,有些动气力的活,就捎带给干了,一些针线活,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二婶和妹妹圣莲就抢了去,妹妹还抽空给他做了几双鞋,单的,棉的都有。
小哥几个还是每晚都会跑来,喝酒、耍牌、胡咧咧。刘续根到大队里做了会计,这小子稳重,账头清,很得王双进赏识。王双槐还是那个小个子,看来是长不了了,不过却越来越精明,越来越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