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冬的沈阳,是冰封雪裹的世界。宽阔一些的广场上,高高矮矮的屋顶上,甚至大树的树冠上,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圣稗的心就跟着清清亮亮起来,仿佛一下子就忘却了这十几年的风风雨雨,一切都是一场梦而已。现在,梦醒了,那些事,那些日子就淡了,像烟一样散了。
他哈着手,随着出站的人流走出车站。街道大致上没有多少改变,只是比以前宽敞了,干净了一些。到底是深冬,街上的行人不是很多,街边的各色门市倒是都开着,接待着偶尔进出的顾客。
做了多半天的火车,圣稗也饿了,就找了一个小一点的铺子,走了进去。
他把布袋放在桌子上,要了一碗面,服务员朝后厨报了,就去招呼别的顾客了。
小店里倒也干净,只四五张桌子,食客不多,应该也是没到饭点儿的缘故吧。等着上面的功夫,圣稗就打开那布袋,拿出那瓶酒和卤花生豆儿,起身去柜上取了个酒盅,到了一盅酒,捏着袋里的卤花生豆,自斟自饮起来。
刚喝了两盅酒,就在挨着柜台的一个角落里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端着一盘酱牛肉,拎着一个酒壶便凑了过来,一屁股就坐在圣稗对面,脸上堆着笑,道:“小老弟,哦,不,小同志啊,咱凑一桌喝,行不?”
圣稗就警惕起来,打量一下这人,再看看店里,这人也不像有毛病的样子,店里除了他们这桌,也没有其他食客,他就弄不懂,这家伙是几个意思了?没说话,只是狐疑地望着对方。
那人便笑,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一脸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圣稗跟前装花生豆的布袋,拿手指着,却只是笑。圣稗才明白了,就抓了几个卤花生豆,递给他,那人竟慌得放下酒盅,在身上擦擦手,欠起屁股,双手接了去。他把几个豆放到桌上,小心翼翼地捏起一个,放进嘴里,嘎嘣嘣便嚼起来,嚼了好久,像送药般地端起酒,喝了一大口,而后接着捏起两粒扔到嘴里,便再次嚼起来,一边咕哝着:“嗯,香,嗯嗯,地道!”
圣稗就觉得好笑,却也不好意思。就那样盯着他看,七八个花生豆,那人居然 下了两盅酒,见圣稗盯着自己,好像也有一点不好意思,便道:“小同志别见笑啊,咱也是关里来的,自打年轻时就好这一口儿,卤花生下酒,这几年市面上就买不着,可是馋坏了哩!”圣稗听他说的真切,就也放下了戒备,把布袋朝他推了推,端起酒盅,朝那人举了一下,便干了。
那人就忙起身,要给圣稗倒他酒壶里的酒,圣稗就推着,一手晃晃二锅头的瓶子,道:“俺这有呢,有呢!”看见圣稗手里的瓶子,那人更是惊讶得瞪大了眼,好半天,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道:“北京二锅头,小老弟,不简单啊!”
圣稗其实并不懂酒,也不知道那时候在关外,瓶装的北京二锅头原来并不好买到的,其实就算是知道,看人家这样恭维自己,也是不会吝啬的。就拿起瓶子,作势要给对方倒满酒盅,那人就立了起来,一仰脖先把酒盅里的剩酒干了,两只手捧了酒杯,举了过来。
二
几杯酒下肚,两人便熟络起来,对方姓徐,是沈阳郊区一家造纸厂的会计,老家山东的,今儿是有事来市里,这老兄没别的嗜好,就喜欢喝酒,酒量也极好的,斤八七的白酒,喝下去能跟没事人似的,账头子一准毫厘不差,小数点都不带错的。
一边喝着酒,就问起了圣稗的身世,圣稗也不隐瞒,照实说了,老徐就唏嘘着,连干了两三盅酒,又叫过服务员,要了一个炸鱼,一个炒菜,并一并付了圣稗的面钱。圣稗就感觉心里欠了人家似的,只得招呼着他喝酒,一布袋卤花生豆也找来盘子,倒了出来。
俩人一直就喝到了满街灯火,最后,老徐给圣稗留了造纸厂的地址,说好了,圣稗这边什么时候过去,都会帮他安排个活干。
出了小饭店的门,两人就分手了。圣稗看看天色不早,就赶紧收拾一下,朝记忆里那片街区方向走去。
喝了又有半斤多酒,这还是老徐照顾,多一半的酒都让老徐喝了,不过圣稗也不心疼,这酒也不白喝哩,他想好了,在这边耽误上两三天,就去找这个老徐,别管好赖活,干到开春儿再说。
循着记忆,走在已然陌生的街道上,路灯的光照在雪上,是那种温馨的黄色。记忆里没有路灯,也没有这种温暖的色调,所以他走一段儿,就要停下来,努力在四周的或明或暗中搜寻一阵子,直到确定出街边某个依旧保持原貌的建筑,确定自己没有走错方向……
街上还有一些行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个眼睛来看路。圣稗也就不再指望遇到熟人了,一来是十多年了,那几个熟人也不确定还住在这里,二来,就这装束,即使遇到,也是认不出来的。
温度越来越低,小饭店里带出来的那点热乎气儿早就散没了,圣稗打了个寒战,就止不住的抖起来,带的衣服还是少了,况且是在这样深冬的夜里,他抄着手儿,跺着脚,寻思了一会儿,还是朝一家比较简陋的旅店走了去。
凭着兜里的介绍信,圣稗住进了旅店的通铺里。屋里生了火,火炕也烧得能烙熟饼,就是气味差点,不过圣稗也不在乎了。
坐了多半天的火车,又喝了少半天的酒,一躺到热乎乎的被窝里,睡意就上来了。圣稗也顾不上屋里其他人的喧哗,脑袋一沾上枕头,便响起了鼾声。
这炕就变成了那时自家屋里的炕,爹坐在炕下的小凳子上,一边数着今儿白天赚的一堆零钱,一边滋喽滋喽地喝着酒,桌子上摆着他用捡煤核换来的钱给爹买的腌黄瓜条或是腌豆角,爹数着,数着,就会笑起来,然后再喝一口酒,捏一点儿菜,爹喝酒的时候从来都不用筷子,除非有客人,他是舍不得让娘再多刷一双筷子哩。
娘就坐在炕沿上,守着灯,给他或是哥哥缝补着衣服,一边跟爹说着话,声音轻轻的,软软的说道:“稗烧得炕真热,烫屁股呢。”爹就笑,看看娘,而后继续数他的零钱,好像总也数不完,数不够似的。
三
不知什么时候,圣稗醒了,发现这不是自己的家,这里是旅店的通铺。身下的炕已经没那么热了,却也不冷,四下里粗粗细细的鼾声此起披伏,就有咯咯吱吱的声音传来,不定是谁在睡觉的时候咬牙呢。
通铺里一般是不关灯的。小孩子拳头般大小的灯泡上沾满了灰尘,那光就昏黄了,却比家里的煤油灯要亮许多倍。抬起头望望窗外,还是漆黑一片,还想再睡会儿,或许可以把刚才的梦连上哩。
人累了,就会多梦,而这一回,圣稗梦到的却是另一番情景了。
在一个叫日本的地方,阴冷潮湿的洞里,闪动着几个人影儿。一个黑乎乎的大机器张着嘴,那几个黑影就从脚下捞起一个个五花大绑了的活人,朝那张黑乎乎的钢铁怪兽嘴里丢去,每丢一个,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那声音惨得,仿佛只有地狱里的人才会发出来,随即,便有血顺着那张嘴汩汩的流出来,甚至还有白生生的骨头渣子……
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排着队,一个个被押送进洞里,他们也被绑着,眼睛蒙着,只能朝前走,走到洞口,便被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一棒子打倒在地,然后拖进洞里,扔到地上。
他看到了爹,爹也被绑着,蒙着眼,跟在那个队伍的后面,他就急了,想要阻止爹往前走,他喊着,想扑过去,却被一群人拦住,死死的按在地上,捂住了他的嘴,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爹夹在队伍里一步一步挨近洞口,他使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想要挣脱那些按住他的人,但他做不到,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爹往前走着,直到被打倒,被拽到那个大机器跟前,而后两个人抬着,扔了进去……
忽然眼前就亮了,像太阳照在雪地里那么亮,那些人就不见了,那个洞也不见了,张着嘴的大机器,都不见了。一条河静静地流着,河边长满了芦苇,岸边有一片柳林,那柳芽黄嫩嫩的,像刚孵出来的雀儿的舌头。他站在树下,抬头看着树上一对叽叽喳喳的雀儿,身后就有人叫他:“稗,看爹给你拧的柳笛儿,你要不要?要不要?”他扭着身子,找寻着声音的来源,却看不到爹在哪里,他就围着树转着圈儿跑,仰着头看,却依然找不见,刺眼的太阳光照得他头晕眼花,那个声音却还在,就清晰得在他耳边……
他跑累了,身上再也没有一点力气了,那声音就更清晰了,却是从河上传来的,他就努力地朝河边跑,跑不动了就爬,终于,他看到了光着身子泡在河里的爹,他向他招着手,笑着,像是天上的太阳一样灿烂。
但只一眨眼的功夫,爹就不见了,河水也变成了惊涛骇浪,咆哮着,卷起无数巨大的黑色旋涡,吞噬着一切,连天空都暗下来,仿佛天上的太阳都已经被那旋涡吞噬了去……
圣稗呼喊着,一股力量扯着他,向着旋涡扑去,他坚信爹就在那里,扑进去,就算那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也毫不畏惧,他不能再一次让爹就这样消失,不能,绝对不能。可是就在他纵身跳起来,跃向旋涡的一刹那,一只手却扯住了他,那旋涡就渐渐平复了,圣稗怒了,急了,醒了……
四
他确实是醒了,却发现自己半截身子已经探出了炕外,旁边一个哥们儿,正死死地拽着自己的手腕,喊着:“嘿,嘿,哥们,醒醒,再折腾,就摔下去啦!”
圣稗有些不好意思,赶忙缩了缩身子,重新回到炕上,那哥们这才松了手,甩着胳膊说道:“咋了哥们,做梦了?”
圣稗点点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就坐起身,找到自己的衣服,掏出烟来,递了一颗给那人,那人接了说着:“你是不知道,俺拉着你,你还又哭有喊的,梦到老人了?”
“嗯”圣稗抽着烟,点头应道。“老人还在不?”那人问。
“不知道,十几年前让日本人抓走了!”圣稗说道,随着叹了口气。
“唉,那就悬了,哥们,不是我咒老人家啊,小日本子那真不是东西啊,多少人被他们抓了去,就没听说有活着回来的!”那人说着,拍了拍圣稗的肩,起身穿上衣服,走了。
圣稗趴在被窝里,抽完了那根儿烟,看看窗外,天已经大亮了,就也爬起来,把衣服穿好。
他没有去柜上结账,说不定晚上还得回来住呢,这十几年过去了,谁又知道能不能找到以前的熟人呢?
出了旅店,来到街上。稍微辨别了一下方向,觉得这里应该离二姑夫原来的杂货铺子不远,就顺着街边的店铺找寻着。十几年了,街边还是多出了一些新式样的门店,但毕竟还会留有以前的一星半点的痕迹的,每每看到之前熟悉的一家店铺,一个幌子或是一根廊柱,一个牌匾或是店铺门口的摆设,圣稗的心就激动一阵子。
终于找到了,二姑夫以前杂货铺子的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换了招牌,墙上多了几幅红绿色的标语。他就高兴起来,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有点飘了,稳稳心神,便走了进去。
屋里,宽敞了不少,货架子上的商品也比之前更多了许多,一拉溜玻璃柜台,被擦得一尘不染,柜台后面,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售货员,见他进来,就赶忙站起来,用一口好听的东北腔问道:“同志啊,你要点啥?”圣稗看看这售货员,并不认得,一时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支吾了一下,随口答道:“我,我先看看,先看看。”
那女子就笑笑,两手支着柜台,就那样盯着圣稗看,圣稗也只好装做在货架上找东西的样子,心不在焉的转着,看着。脑子里想着该怎么找个由头,跟这个女售货员搭讪。
正在这时,门口的棉布门帘一闪,进来一个老者,一边解着脖子上的围巾,一边说道:“这天儿,真是到了冷的时候了,就骑这么一会儿车,都快把人冻僵了。”女售货员就移开了盯着圣稗的视线,笑着道:“咿呀,我说这样的天儿您就别过来了,您咋就是不听呢,不放心俺?怕俺提前夺了您这大主任的宝座啊?”一句话,把老者逗乐了,道:“你这丫头,又拿你叔逗闷子,就这么个杂货铺的小主任,你要真看得上,明儿我就打辞职报告,你当主任,我来站柜!”女孩就笑着捂住了嘴。圣稗忽然觉得老者的声音有一些耳熟,便转过身去,仔细打量起来,心里不禁就狂喜起来,脱口叫到:“黄二叔!”
黄二也是一怔,循声望着站在屋地上的圣稗,盯了一会儿,揉揉眼,再看看,就也激动了,叫到:“圣稗?你是圣稗?”
五
在黄二这里,圣稗没有听到他期望中的爹的消息。
黄老佛死了,三年前冬天病死的。黄二说,老爷子临终前还念叨着玉生呢。
老耪也死了,死在了监狱里。他是青帮的头目,听说跟日本特务“小白龙”还有些恩怨,解放后被收了监,后来病死在监狱里了。黄二说老耪其实有点冤,其实这个人不坏,玉生出事以后,他不仅帮着忙前忙后,打听消息,听说后来,还动手收拾了那俩伪军,大冬天的,把那俩货活生生给塞进城外的冰窟窿里去了。
松下一家在日本投降那年回了国,我们这边儿的人也没谁为难过他们。黄二说还托付了松下回国后帮着找找玉生呢,但后来就没了音讯。
圣稗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到旅店的,回去就一头躺倒在了炕上,就这样躺了一天两夜,不吃不喝不睡也不动,他感觉不到任何的感觉,仿佛自己已经是个死人,轻飘飘的,迷迷糊糊的。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地存在着,身下的炕,来了又走了的睡在这条炕上的旅客,睁开眼就能望见的屋顶上花花绿绿的顶棚,那盏从来没有熄灭过的电灯,似乎都不存在,至少不是为他而存在的。为他存在的,只是那些回忆,只是闭上眼才能进入的梦境,他已经不需要这个世界了,不需要了,只是会吸进一口气,再吐出来,除此,便与这个世界再无瓜葛 。
店房里总有人住进来,也总有人离开,不再回来。就像这个世界。每个人从来处来,向去处去,忙忙碌碌,或愁或喜,或甜或苦,或迷茫无助,或潇潇洒洒,却都与他无关。没有谁会看他一眼,问他一句,扶他一把,陪他一段,没有。
他就这样躺着,像是在等待死亡,又或者不是。他想这样死去,也许那样,就真的可以和爹娘团聚,他觉得好疼,难以忍受的疼,疼得人心里就空了,就轻了,就飘起来不想落下去了。
直到第二天天擦黑儿的时候,黄二找到店房里来,给他送玉生之前用过的瓦刀和抹子的时候,才发现了精神已经处于游离状态昏昏迷迷的圣稗,饱经沧桑的黄二抱着圣稗心疼地老泪纵横,只是呜呜咽咽的责备着:“傻孩子,傻孩子,咱得活着,得活着啊!”
圣稗活了过来,是的,他活过来了,整个店房里的人都过来劝他,算是认识的和根本不认识的,连同店里服务员和经理,他们流着泪,陪着他,给他买来吃食儿,好声好气地劝慰着他,他的心便暖了,血便热了,人,也就活了。
第二天吃罢了早饭,收拾了随身的行李,结了店饭账,圣稗兜里就没什么钱了,不过这他倒并不担心,自己年轻,有力气,养活自己还不是什么难事。出了旅店,他先去了趟黄二上班的日杂店,跟这位老辈儿人告了个别,就背着他的行李,朝城南去了。
一路打听着,一路走着,直到出了市区,又走了老远,才算找到了那天老徐说的那个小造纸厂。
六
这真是一家小造纸厂,小的更像个作坊,全场只有百十来号人。
圣稗没有什么技术,也没有从事过造纸方面的工作经验,老徐考虑了良久,也只能安排圣稗进入民工组,去割芦苇了。
圣稗倒是并不在意干什么,他主要就是想找份活干,能有个吃饭的营生儿,有个地方睡觉,到明年开春的时候,能挣到回去的路费就足够了。造纸厂不远就有一条小河,比家乡的滹沱河要小一些,河边的滩地上也是长满了芦苇,这就是圣稗每天工作的地方了。
每个人每天的定额不多,轻轻松松就可以完成,只是河滩地里经常会有风,湿冷湿冷的,尽管干活时带了手套,手还是会很冷,有时候甚至会冻麻。所以干上一会儿,工人们就凑成一堆儿,划拉一些草,烤烤火,暖和一下。
圣稗这个组八个人,除去圣稗还有一个山东人,其余都是本地的。年龄最大的姓胡,三十来岁,最小的是那个山东孩子,才十七。
这些当地人倒也不排外,于是很快圣稗便和他们熟络起来了。一群荷尔蒙分泌过盛的小爷们们,干起活来那真是生龙活虎,可歇下来,凑到一堆,一扯到女人,那粗话却也是真够生猛的了。
而每到这时,在厂食堂里帮厨的老徐的闺女就成了主题,几乎每天都会在这群男人的嘴里被编排上几回。圣稗一开始很不适应,加上是人家老徐介绍自己到厂里的,心里总是有一份感激的,但时间长了,却也就莫名其妙的有了些期盼,心里就总会想着听到一些更为劲爆的内容,仿佛这样,这一天的劳累才有一些价值,才会在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有些许动力似的。
这老徐啊,长得其貌不扬的,但却生了一个天仙儿似的闺女。或许也是厂子里女人本来就少的缘故,但也不全是,至少圣稗觉得,这闺女即使拿到市里去,也算是俊得惹人眼热心跳的那种。东北的丫头,本来就泼辣,甚至有点儿疯,至少圣稗觉得,跟自己老家那边没出门子的闺女比,是这样的。而这个丫头,那是比一般的东北丫头还要疯,有时候说出来的话,圣稗自己都说不出口的。
也正因为这样,那些小爷们们就喜欢逗她,或是故意跟她说些荤话,或是趁着打打闹闹的时候手上占些便宜,她也不恼,只是会像男孩子一样,跟对方互骂或者狠狠踢对方几脚,甚至会冷不防抱住对方摔倒到地上,甚至还会骑上去,轮起小拳头打上几下子。
这时候人们就会哄笑起来,被她骑在身下的那人腰上使劲向上拱几下,脸上坏笑着,她却不在意,就下手去拧对方的耳朵,直到对方痛了,老老实实的告饶才会住手。
通常这时候,即使是老徐就在旁边他也不会去管的,只是笑笑,便转身离开了去。而那些爷们们也都不会恼,似乎大家也都只是找个乐,闹着玩而已。即便被收拾得再惨些,人家闺女家都没翻脸,哪有一个老爷们先恼了的道理呢?
七
可圣稗却是不敢跟这丫头逗呢。他一看到她凸凹有致的样子就脸红心跳得说不出话来。但还总是忍不住总想着人家,即便看不到,听他们说起她,心里也会热乎乎的,却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抓挠着自己的心似的,激动起来。
他就越发地不敢去招惹人家,就总是有意地躲着,害怕自己丢丑似的,远远地躲着,只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瞄上几眼,便做贼似的移开目光,而后再花好长时间去体味和平复自己的失态,尽管并没有人注意,只是他自己心跳的厉害而已。
可正是这种状态,却偏偏让对方更加注意了圣稗。
徐家这个闺女挺奇怪的,这个来自关内的小伙儿,身上总是有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感觉。因为好奇,所以她也会时不时地就去偷偷看这个人,去多一些关注他。而许多的故事,也就由此拉开了序幕。
那天晚上,哥几个吃完饭,就在屋里喝着酒瞎胡侃。东北的冬天,夜格外的冷,也格外的长。这群半大小子们可不会安安生生的钻被窝睡觉,夜那么长,睡得早了,那可真就是“夜长梦多了”。反正这群家伙也都没成家,挣了钱也就舍得花在吃喝上,酒是散酒,菜呢,往食堂那里弄点腌辣椒,腌萝卜啥的,齐了。
炕烧的热热的,煤球炉子上大铁壶滋滋地冒着热气,屋里暖和的让人发燥,酒喝下去也让人口干,于是就每人一个自备的大茶缸子,茶水跟不要钱似的,(倒也确实是不要钱)一大壶水,抓上一把茶叶沫子,说是这玩意儿醒酒,醒酒不醒酒倒不知道,反正是挺利尿的。
但每一个人都尽量憋着,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外边太冷了,出去一趟忒麻烦。
可水喝多了,总会憋不住的吧。圣稗是实在憋不住了,感觉自己咳嗦一下,那闸门就得漏水了,便急急忙忙地扯起一件大衣,一边伸着袖子一边就冲了出去。
外面儿是真冷,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天上,星星都被冻怕了似的,能溜的都溜了,留下那几颗实在不能溜的,哆哆嗦嗦地远远地挂在天边。尿急腿脚就快,厕所在厂大院西南角上,这帮小子白天都还规矩,到晚上是没几个跑那么远的,场院里找个背灯影的地儿,刺刺拉拉的也就解决了。
圣稗也是,跑到院里的一棵大树下,急急地就解裤子,实实在在是憋不住了。“嗷”的一声,树后一个女人尖叫着蹦了起来,一道白光一闪,旋了一圈,随之就消失了,那声音也就停了,一个俏生生的身影便捂着脸跑出了稀稀疏疏的树影,朝食堂那边扭扭捏捏地跑了去……
那身影晃来晃去,让圣稗感觉喝下去那点酒一下子都涌上来,脑袋蒙蒙的,脸上热热的。
回到屋里,圣稗没再跟其他人接着喝酒,脱了大衣就铺开被窝儿钻了进去。他的心还是砰砰地直跳,脑袋也一阵阵儿的迷糊,腿都软了。
“咋地啦,你小子出去撒泡尿咋的就这德行了,泚着黄皮子大仙儿了吧?”一个小伙子冲着圣稗喊道。
“没,没,困了,困了”圣稗佯装没事儿似的,半真半假地打了几个哈欠,拉起被子,蒙了头,不再理会他们。
八
圣稗蒙着被,屋里还是很嘈杂,他睡不着,却不愿睁开眼。
自打那天晚上以后,每次遇到徐家闺女,两个人都会脸红,只不过徐家闺女是白里透红,像朵春天里盛开的桃花,圣稗是黑里透红,像秋天里茄子秧上结的大红袍……
“原来她也会害羞?”圣稗觉得很奇妙。不过,他也落下了个毛病,总是在擦肩而过之后,忍不住去看人家姑娘的背影……
两个人依旧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两个人的心里却又都莫名其妙的希望着发生些什么,或者河水泛滥,灌进井水里,或者井水暴涨,汇入到河流中,但却都憋着,憋着,等待一个机会。
工厂近处的芦苇越来越少,他们这个组的工作场地就离厂部越来越远,中午吃饭就成了问题。厂子里就让食堂做好饭,给他们送过去,这样吃完饭,还可以稍微休息一会儿。
不知怎的,接到厂长通知要她帮着给割苇子的人送饭的时候,她甚至有一点点兴奋,平常帮厨,打饭的时候她是没时间到窗口去的,这下好了,她可以亲自掌勺给他们盛饭了。
那天吃饭的时候,圣稗还是和平时一样,打了饭就端着和大伙围成一圈儿,唏哩呼噜的吃起来。吃着吃着,忽然一个人就上来拉住了他的手,道:“等等,等等,唉,我看看。”圣稗就莫名其妙地停了嘴,瞪着那人笑道:“咋了,不好好吃你的饭,扒着俺的饭碗看啥吗?”那人也不答话,只是瞪大了眼珠子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你小子菜里居然有七片肉,俺翻了整个碗,只有一片,还没指甲盖儿大,这咋回事?”圣稗哪里知道是咋回事,他是最后一个去打饭的,心里慌得不行,根本都没敢抬头看一眼负责盛菜的徐家丫头,只知道自己的菜好像是比别人的多,满满一大碗,没想到菜底下还压了肉,还这么多,可现在他怎么解释呢?
旁边的人们就起起哄来,纷纷叫着:“俺只有两片哩”,“俺也是一片”,“俺有三片”,那人就掰着手指头算着,“你三片,他两片,俺一片,他一片,哎呀妈呀,俺几个合起来才七片,他一个人七片,这咋回事?太偏心了吧?”圣稗直接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辩解道:“俺,俺不知道,不就是几片肉吗?来,你们谁吃,俺拨给你们!”
最开始数肉片那个却不干了,道:“嘿,圣稗,你笑话俺们没吃过肉是不?它就不是几片肉的事儿,你今儿个给咱老老实实交代,你小子跟徐家小妮是怎么个意思,是不是对上眼儿了啊?”“就是,就是,老实交代,是不是钻了被窝了?”一见起了话头,起哄着就更来劲了,另一个就故意阴阳怪气儿地说道:“可不呗,这就跟给牤牛加料一个理,吃得饱了,晚上拱劲大哩!”
“噗”的一声,年纪最大,一直闷着头吃饭的老胡一口饭整个喷了出来,人们也都哄笑起来,几个年纪跟圣稗差不多的竟然还冲着不远处的徐家妮子打起了口哨。
九
那徐家妮子也是个“彪”的,见他们这个样子,手里拎个勺子便迈步冲了过来,一手叉腰,一手挥着勺子指着那几个坏小子道:“哼,你们这几个,又使什么坏呢?”
那个带头闹事的见她这副模样,也不气恼,故意端着个菜碗,哆哆嗦嗦地道:“嘿嘿,妹子,给俺也来两片肉呗!”徐家妮子哪听他这一套,眉毛一挑道:“滚犊子,回家找你娘要去,再敢胡咧咧,看俺不把你嘴敲烂了!”那人听了,却也不恼,依旧嬉皮笑脸地道:“你来啊,来敲啊,怕你舍不得吧?”徐家妮子听罢,也不多说,当真就挥着勺子朝他奔了过去……
“都别闹了,该干活了。”一旁的圣稗忽得站起身来,随手把碗里的菜和肉倒到了地上,起身走了。
圣稗也不管被惊呆了的一群人,抄起自己的镰刀便自顾自地朝干活的方向去了,他心里不知道为啥,腻歪透了。
一下午,他都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只是埋头干活,跟跟谁有仇儿似的,其实没人知道,他心里憋了个疙瘩,解不开的疙瘩,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疙瘩是怎么结下的,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开,能不能解开……
其实论相貌,能娶这么一个媳妇儿回去,他圣稗也算是长了脸的,但这丫头这“虎”劲,要是真娶回去,那他还不成了三村五里的笑话?这说话,这做派,还是算了吧。他可不想成为别人指指点点的对象,丢人都丢到姥姥家里哩。你说这老徐也是,咋就不管管自己家闺女哩,也不怕人笑话?
以后的好几天,圣稗碗里连一片肉就都没了,菜也少了,甚至有时就一些菜汤,圣稗也不做声,也根本不去看徐家妮子那恨恨的目光,打了饭,依旧吃得唏哩呼噜的,跟没事人似的。
再也没人争谁碗里的肉多肉少了,圣稗就踏实了,心里踏实,吃什么倒也不在乎。那些年轻娃们还是会去逗徐家妮子,但她一般也不再理他们,实在被逗急了,就挥着勺子乱砸一顿,不过,那惹了事儿的,早就跑得远远的了。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年关就一天天近了。那些当地的工人们,已经开始盘算着几时放假,开薪水,置办年货了。圣稗还一如既往,自从没了爹娘,在他心里,过年跟平常过日子没什么区别,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再说他也没打算现在就回去,在这里更没几个认识的人,准备啥呢?
工厂里放假了,劳作了一年的工人们领到了比平时多不少的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和厂子发放的福利,兴高采烈的在食堂聚了一次餐,就打点行囊各自回家去了。
偌大的厂子里,一转眼就只剩下了几个人:门卫老刘,会计老徐和妮子,再就是圣稗。昔日里吵吵闹闹的院子一下子就清静了,清静的让人不太适应。
圣稗留下,就被安排帮门卫老刘头负责厂区的保卫,并负责厂区的日常打扫,厂长答应工资比平常多发一倍,当然,老刘和老徐小徐待遇也是一样的。
十
宿舍里就剩下圣稗一个人了,往常的喧嚣被安静代替,安静得让人浑身不自在。以前干活的时候总觉得天好短,现在倒好,总是盯着天上那轮慢慢悠悠,不着急不着慌的太阳着急。
打扫卫生那点活儿,对圣稗来说就像是城里人早上起来活动活动胳膊腿儿一样不值一提。剩下来的大把时间,简直就是煎熬了。幸好还有门卫老刘头,会计老徐,可以凑到门卫室喝茶吹牛消磨时间,一天三顿饭是徐家妮子的工作,她也是领着双倍工资的呢,只做四个人的饭,这钱挣得轻松着哩。
老徐和老刘岁数差不多,又都在这个厂干了大半辈子,早就熟的对方身上有几个痦子都一清二楚的了,两人没事就会摆上象棋厮杀上半天,圣稗开始不会这玩意儿,就觉得奇怪:总共就那么三十二个木头棋子儿,成天到晚的鼓捣来鼓捣去的,居然都鼓捣不烦?他是真没办法,除了这俩老家伙,他又没有别的人可以找,也就整天的耐着性子在一旁搬个凳子,充当观众兼裁判员了!难不成他能去找徐家妮子玩?拉倒吧,那妮子长得虽说挺招人稀罕的,但他就是膈应她,从心里膈应。
徐家妮子就叫徐妮,可整个厂子里,都习惯了叫她徐家妮子。从小没娘的徐妮也是个混不吝的主,根本就不在乎别人家叫自己个儿啥,就这么疯疯癫癫的,嘻嘻哈哈的长成了个如花似玉的模样,养成了风流刁钻的性格,连她爷老子都拿她没有一点脾气,总是以为孩子没了娘,受了苦,就一味地宠溺着,不管她做的多过分,离谱,别要说打了,连大声呵斥也是没有过的呢。
这厂子放假,对徐妮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儿,那些宠着她,想着她的男人们都走了,没人再陪着她疯,哄着她乐。整天介守着俩老头子和一截子木头一样冷冰冰的圣稗,真是无趣得很。
想起这家伙,徐妮就恨得不得了。她从小跟着爹在男人圈里混生活,学也没上几天,但就因为这长相这身段这一身的细皮白肉,哪个男的对她不是当宝似的捧着敬着的,她不傻,她知道那些人想的是什么,十五六岁就跟着男人钻过芦苇荡子的她,才不在乎哩!只要她看得上的,她就敢给,毫不犹豫地给,人活这一辈子,图个啥?不就图个随心趁意吗?稀罕了,高兴了,就得了,有啥大不了的。
而这个家伙,却是让她闹心。说稀罕他把,也确实是动过心的,就说那次吧,自己就是有意给他多留了那些肉的,你管别人说个啥哩,干嘛给倒了?这不是生生打人家的脸么?难道就这么点事都不懂?真是可恨,可恨得紧呢。
说不稀罕他,心里又觉着不甘心似的。自从那次方便被他撞见,就装进了心里,扎下了根,想拔都拔不出来的。每次遇到,心里面都甜滋滋,热乎乎的。她都想着再不跟别人好了,如果他也这样稀罕自己的话,这一辈子,就是他了。
可他却偏偏倒了自己留给他的肉,打了自己的脸,也伤了自己的心,而且,更过分的是,他还不会向她道歉,甚至总是躲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