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柳莹的头像

柳莹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3/27
分享
《滹沱纪事 百年相恋》连载

第八章 滹沱伤

各个途径的消息在第二天都汇集了起来,证实了松下的消息。

所有人都沉默了,被带到日本去做劳工代表着什么,大家都太清楚了,那就是进了阎罗殿了啊,能活着回来的机会连万分之一都不要奢望了。

可是谁又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呢,两天前还活蹦乱跳的一条汉子,两天前还充满着欢声笑语的一个家,就这么完了,毁了?黄二的媳妇儿就干脆不来了,实在受不了,尤其是看到圣蓬、圣稗哥俩,那简直就受不了,用她的话说,总想抱着俩孩子哭一顿。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事实就是这样了,不睁眼的老天爷就是这样,管你能不能接受呢……

这个院子里再没有了欢声笑语,院门一连好几天都那样关着,除了偶尔传出来的小孩子的哭声,几乎就不再有声音了。

院子里的煤核儿越烧越少,盛面的毛罐儿已经见了底,玉生存下的那些大洋翠青已经找到了,但这是死钱,花一分就少一分。全家现在的进项就剩下圣蓬的每个月半块钱了,一家子吃喝用度,怎么够啊。

“还是回去吧”女人想,回去好歹有自己的几亩地种,不用为吃饭发愁,这几十个大洋,省着点用,好歹也能撑上个三年五载的吧,女人盘算着,就叫圣稗起来,去杂货铺子把哥哥喊过来,而今男人没了,能商量事的,只有圣蓬了。

“我不回去”听完后娘的打算,圣蓬说道:“要回你们回,我不回,我在这理挺好的,回去能干嘛?再说,万一爹回来了呢,我们都走了,爹多伤心啊,我不回。”女人就哭起来,她一个女人家,哪回的去噢。

“你爹,他回不来了,蓬啊,听娘的话,咱回去吧,昂。”女人央求着。

圣蓬烦躁的站起身,道:“我都说了,我不回,就是不回,说啥都没用。”说完,扭身便回杂货铺去了。

圣蓬一走,女人就趴在炕上嚎哭起来,一旁的圣冰也跟着哭,圣稗就坐在门槛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的流着,流着,他想回去,他想爹,想娘,但爹和娘都不在了,他有时候甚至觉得,爹也许是回老家了,去找娘了,他想回去看看,看看爹在不在,看看爹找回娘来了没有,但他又怕回去,在这个世界上,老家是他的唯一希望了,如果回去了,还是找不着爹,娘还是藏在那个坟头里不肯出来,那他就没人要了……

女人哭了一阵子,就不哭了,这个家里连个劝的人都没有,哭死了又有什么用,她下定了决心了,她得走,得回去,好歹的得把自己的孩子拉扯大啊,至于圣稗,能顾就顾着,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男人的骨血,圣蓬大了,翅膀硬了,不回就不回吧,又不是自己亲生的,隔着心呢,就由他去。

想通了,也就不觉得委屈了,这人啊,一辈子总有个三灾六难的,怕个啥,委屈个啥,反正自己已经是出了一家又进一家的人了,就这一百多斤,啥也不怕了。

打定了主意,女人爬起来,洗了把脸,梳理了一下头发,从柜子里取出些钱来,吩咐圣稗去街上买些吃食回来,而后就开始收拾起行李。

吃过了饭,女人把玉生的货郎挑子整理了一下,挑上就去了杂货铺子,回老家这事,怎么说也得跟二姐夫说一下的,正好把带不走的货郎挑子送过去,那些东西,能卖的就卖了,总比扔了强。

玉生的二姐夫看上去也没精打采的,见女人来了,就张罗着让到后面屋里,坐下来,女人就直接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二姐夫沉默着,不住地叹着气,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蓬他娘,你看这事弄得,我也不知道说啥好了,当初要是不答应玉生来东北就没这事了,俺这心里,总觉着对不住你们娘们啊。”

女人的眼泪也流了下来,擦了一把,道:“别这么说,咱也不是外人,您也是好心,都是俺们娘们儿,没这个命啊。”

二姐夫叹着气说道:“蓬不愿意回去呢,跟我也说了,我看就让他留下吧,以后就跟着我,也算我赎一些罪过。”

女人点头答应,说:“不回就不回吧,这话俺也不瞒着,你是他亲姑父,俺是个后娘,他不回去,俺也轻省点,大了,这心就不好收拢了,由着他吧,由着他吧,想来他爹就算以后能回来,也不能怪俺的了。”

二姐夫一时就没话了,好半天,才说:“蓬他娘,你一个女人家,要回也不那么容易,是这,你先等几天,我看看能不能找到缸子,让他跑一趟,送送你们娘仨。”

其实这才是女人最想听的话,就赶忙说道:“不急,不急,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我那边拾掇着,等缸子的信儿就行了。”

定下了回老家的事,女人的心就渐渐从几天前的变故中摆脱了出来一些,回到家,把院子稍微整理了一下,回屋坐了一会子,就想起来了 得去跟黄老二说一声,顺便结算一下房钱,便重新围了头巾,吩咐圣稗好生照看着弟弟,就出门去了。

圣稗这几天一直无精打采的,小脸明显消瘦了许多,圣冰倒是没事人似的,还是那样能吃能睡的。

圣稗就拿了爹招揽生意用的拨浪鼓给圣冰玩儿,他就高兴得不得了,一边摇着,一边嘴里胡乱地喊着,却是没人能听得懂。

圣稗看着他,就无聊得直犯困,但又不敢睡,怕后娘回来看到,强打着精神支撑着,眼皮却越来越沉,最后身子一歪,就靠着被窝卷了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圣稗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这可把圣稗吓坏了,赶忙起身,寻找弟弟,见圣冰正趴在炕上,撅着小屁股,头枕着自己的小手,也睡得正香呢,这才松了口气。

他把圣冰放倒在炕上,给他盖上被子,又收拾了一下被弟弟弄得杂乱的炕,后娘还没回来,真是庆幸了。

那一天,女人到天大黑了才回到家,圣稗发现后娘喝了酒,嘴里有酒气,脸色泛着红润的光泽,她进了屋,就躺下了,只是说自己累了,让圣稗回屋去睡觉。

圣稗有些饿了,但他没敢说,就悻悻地回自己屋里,合衣睡下。

几天之后,圣蓬回来跟女人说:缸子那边都安排好了,明天就要他们收拾收拾动身,回滹沱河畔的老家了。

女人并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圣蓬就闭了口,转身出门的时候看到圣稗,愣了一下,想要说什么的样子,但最后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便低着头走了出去。

圣稗看着哥哥,觉得他应该是哭了,就追出去,一直追到街上,圣蓬早就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一早,二姑夫就过来了,他把他们送上火车,告诉女人翠青,缸子会在下一站上这趟车,然后一直送他们到家。

这次是姑父买的票,两张坐票。

还是那个火车站,跟两年前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依旧有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只是当时来的时候,是整整齐齐的一家人,如今要去了,却只剩下凄凄凉凉的孤儿寡母。

女人低声地抽泣着,圣稗就也忍不住流着泪,只有圣冰浑然不觉,瞪着黑黑的眼珠子东张西望,甚是新鲜的样子。

火车鸣着笛,冒着黑烟启动起来,圣稗就想起了爹,爹是不是也是这样坐着一样的火车去了呢?是不是被捆了,有端了枪的日本大兵押着呢?他好想问问后娘,但看到女人拉长的脸,就作罢了。

火车出了奉天,缸子就在一个小站上了车,他买的也是坐票,跟圣稗他们挨着的人换了座位,也并不说什么,只是摸摸圣稗的头,叹息了一声。

又是一天一夜的颠簸,一路上除了圣冰,谁都没心思说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火车到了北平,缸子问女人是不是去大姨家住两天,女人摇头说不去,还是尽早赶回去才安心,缸子也就不再说什么,就直接去买了到保定的票。

车到保定,缸子又雇了一辆马车。上了马车,女人的心里才踏实了下来:这一路下来,连吃喝都是缸子在操持,没有向她开口要一个大子儿。

大车驶出保定城,走清苑。过高阳,蠡县,就到了肃宁,再一路往南走,路旁的景象越来越熟悉,只是比走的时候,多了许多的断壁残垣和穿着日本军服的士兵。

过午的时候,马车就驶到了滹沱河边。缸子补付了马车的脚钱,一家人就下了车,时值腊月,河上的冰直接连接起南岸和北岸的住户,他们就相互拉着手,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

进了河南的村落,女人的头低得更深了,她怕遇到熟悉的乡邻们,怕他们打问起玉生来。圣稗眼里含着泪,他看到了娘的坟丘,看到那个熟悉的小院,一路的疲乏便飞到了九天云外,剩下的只是急切,急切地想推开那扇院门,喊一声爹,叫一声娘……

他挣脱了缸子牵着他的手,不顾一切地跑着,心里的希望在奔跑中突突地生长着,生长着,甜蜜着少年的心,门没有锁,没有锁,一定是爹回来了,一定还有娘在院子里,他们一定在等他回来,然后爹会高高地举起他,娘会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他跑到了院门口儿,猛地推开了虚掩着的院门,可是他看到的,不是爹,也不是娘,却是二叔那佝偻着的身子。

圣稗愣住了,桂生也愣住了。他大张着嘴,喘了几口气,这才使自己平静了些许。往圣稗身后望去,就看见了随后赶到的缸子,大嫂,还有大嫂臂弯里抱着的圣冰。

却没有大哥玉生,再往后望,依然不见大哥的影子,这时候缸子已经走到跟前,声音轻轻地颤颤的叫了一声:“二舅,你咋……”。缸子是太过吃惊于二舅身体的变化,说到一半就觉得这样直接说出来怕二舅伤心,就收住了口。

桂生摇摇手,没有理会缸子,却直直盯着怀里抱着孩子一样发呆的大嫂,问:“我哥呢?”

女人没有回答,她依旧在惊讶怎么会在自己家里见到小叔子,回想起临走前一天晚上的情景,不由得浑身的力气就像被抽走了一样,再也支撑不住的身体就慢慢瘫软下去,坐到了地上,口里有气无力的说着:“你们,你们……”却说不出下文来。

“哎呦,我还当是谁呢,这不是“东北老客儿”回来了吗?哎呦喂,大嫂咋坐地上了,赶紧的,赶紧进屋啊,您瞧您,咋还客气上了呢。”闻声走出屋门的老二媳妇大燕儿扯着嗓门嚷嚷着,好像故意要嚷给谁听似的,但也只是嘴动,却不伸手拉起坐在地上的嫂子。

还是缸子伸手扶起了女人,老二剧烈地咳起来,一边伸手来接女人的包袱,却被自己媳妇儿一把扒拉到了一边说道:“呦,大嫂啊,你说您们娘们咋也不提前捎个信就回了了呢,你看,你看,咱这破家破院的,这也没个歇脚的地儿啊,老二,快别愣着了,帮大嫂背着包袱,咱去爹院里说话哈。”桂生此刻咳得涨红着脸,就去接大嫂肩上的包袱,女人退了一步,摇着头,转身就跑了出去。

老二家的装着诧异的样子,问缸子:“这是咋的了?你大舅呢?咋没一起回来。”

缸子尴尬地道:“大舅出事了,被日本人抓走了。”说罢,刚要把事情细说出来,一旁一直无声的流泪的圣稗突然就蹦起来,一头撞向老二家的肚子,嘴里野兽般的嘶喊着:“你们还我爹,还我娘,你们还我,这不是你们家,你们还我。”

老二家的没有防备,被撞得一个屁蹲坐到地上,不由得就恼了,抬手就要打圣稗,手抬起来,却停在半空,却又缓缓地放下了,哼呦着拄着地站起来,伸手抵住再次扑上来的圣稗,道:“你这娃,不是疯了么,婶儿又没抓你爹走,是日本人哩 。”

缸子拉住圣稗说道:“二舅,二妗子,我也不知道你们在这院住着呢,你看这是咋说的,唉,俺就先送大妗子和孩子去我姥爷那院吧。”说罢,叹了口气,拉着仍然在踢腾叫喊的圣稗出了门。

老二更加剧烈地咳嗽着,颓废得蹲到了地上,抱着头,抽泣起来。女人蔑视地扫了他一眼说道:“你哭个啥,是她们自个走了的,又不是俺轰他们,俺招谁惹谁了咧,真是的,哪里还像个爷们哩,还不过去瞧瞧,他爷病病歪歪的,怕是会出大事咧。”

缸子和圣稗一直没有追上女人,一直追到张家的老宅子,也没有看到女人的影子。

缸子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姥爷姥姥都快七十了,他怎么张得开口说大舅的事呢?可是不说,又怎么安排大妗子和孩子们呢?他挠着头,真是左右为难。

正不知道怎么办好的时候,忽然一个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把缸子吓了一跳,回头看时,身后站了一个白发长须的老者,也正上下打量着他。

“老庆姥爷?”缸子有点拿不准儿,但还是试探着叫了一声。老庆急忙摆摆手,看看四下无人,低声道:“跟我走。”

缸子的心一紧,不知道这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从小就常听娘念叨这个人,知道他是个好人,应该不会害他的,便领了依旧在哭的圣稗跟在老庆身后,拐了个弯,进了一个院子。

老庆又朝外看了一眼,确定没人看到他们这才关上了院门,把缸子和圣稗带到屋里,松了口气道:“是缸子吧,你们怎么回来了,还在街上晃荡,就不怕日本子抓你?”

“老庆姥爷,咱村也有日本人,他抓我干嘛?”缸子不解地问。

“鬼子驻河对岸了,有时候会过河来晃荡,见生人儿就抓”老庆坐到炕沿上,摸出了烟袋,往烟袋锅里面装着烟,冲缸子腰里抬了抬下巴问:“带着家伙呢吧?”缸子一愣,这一路上鬼子盘查都没查到他的枪,怎么老爷子一眼就看出来了呢?老庆点着了烟,吸了一口,才说:“我猜的,县上的郭县长说起过你,咱们知道你是“抗联”的人。”

缸子这才放松了下来,老庆就问:“咋回事这是,你大舅咋没回来?你大妗子呢,咋你把稗一个带回来了?”缸子叹了口气,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老庆说了一遍,老头子听得直抹眼泪,唏嘘不已。好半天,才开口道:“你姥爷和姥姥最近总闹不结实,这事啊,还得瞒着他们,这样吧,你把家伙先搁我这,等走的时候再拿,我领你们过去,你就说你大舅在那边挺好的,也挣了钱,就是稗想爷爷奶奶了,你回来办事,顺便送他回来的。”老头顿了顿,抽了几口烟,接着道:“你大妗子这是回娘家了,你别管了,过几天我去一趟,看把她们娘们接回来。”“我大妗子娘家不是没人了吗,她回娘家干啥?”缸子问。老庆在炕沿上磕着烟袋里的烟灰,叹了口气道:“我见到你们之前看到你大妗子了,我问她怎么回来了,她没说,问她要去哪,她说这村已经没她住的地了,回她娘家去。我劝了,没劝住。唉,也是个命苦的啊,她娘家还有几个叔伯兄弟,想来也能有个落脚的地儿吧。”

缸子听老庆这么说,就放下心来。随即解开衣服,把短枪交给老庆,老庆接过来,端详了一阵子,才起身去了外屋,把枪藏在灶旁水瓮下的一块青砖底下。

这时圣稗已经靠在炕沿边上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眼泪……

等圣稗醒了的时候,已经躺在了爷爷家的炕上了。

缸子是连夜走的,他要回县城边上的家里看看娘和两个妹妹,顺便给家里留些钱。

奶奶见圣稗醒了,高兴地什么似的,就问他肚子饿不饿,圣稗点着头,奶奶就从灶上端了粥给圣稗喝了。

喝完粥,圣稗躺在奶奶怀里,望着奶奶的满头白发,忍不住又问:“奶,你见我爹了吗,他是不是回来过?”老太太被问得一怔,随即就笑了:“傻孩子,睡迷糊了吧?你爹多咱回来过,是你缸子哥送你回来的。”圣稗咽了口唾沫,心里就又难过起来,眼泪就涌了出来。

老太太就笑,“到底是小孩子,说想爷爷奶奶了,这刚回来,这是又想自己的爹了”就抱着圣稗,轻轻地摇着,拍着,一边道:“稗不哭,跟爷爷奶奶在家等你爹,昂,等你爹在那边挣了钱啊,给俺稗啊盖个大房子,娶个小媳妇儿”。

圣稗心想,我爹不是被日本人抓走了么,难道那不是真的,想着想着,就又睡着了。

随着日本人向南进攻的推进,滹沱河流域就成了后方。

日本人在河北岸筑起了炮楼,住了一个小队的鬼子,十几个伪军。

他们控制了渡口,严厉盘查过往的客商和百姓,渐渐的,滹沱河上跑船的就少了,到后来,逢“一·六”日开船也就取消了,只剩下一条河,孤零零的日夜流淌着。

抗日的武装在各村里组织起来,年轻的小伙子们开始分出了阵营,抗日的,当汉奸的,还有谁都不帮,只管过着日子的。

河南岸的村里还是老庆当着村长,表面上应付着鬼子,暗地里给抗日队伍做事。县上有县大队,听老庆爷说缸子没走,在县大队里干了。区上成立了区小队,附近几个村子的许多年轻人加入了进去,白天种地,晚上就跟鬼子们捣乱,挖坑断路,埋地雷,打黑枪,就是不让鬼子们安生。鬼子们被整得疲惫不堪,派到各村里征粮征款的任务又完不成,就上报要求派大部队下来扫荡,肃清地方的抗日武装。那些已经暴露身份的县区干部就会躲起来,鬼子大部队折腾一顿,也不知道究竟谁是抗日分子,就抢些粮食,牲畜,架着机枪吓唬人们一顿,就又匆匆忙忙地撤走了。

圣稗恨日本兵,因为日本兵抓走了爹,他也恨二叔两口子,因为他们霸占了他家的院子,气跑了后娘,弄得他连个家都没了。

他也想去抗日,但他岁数太小,爷爷奶奶还整天介把他关在家里,总说外面兵荒马乱的。

这在家里呆着也不保险啊,这不,这天天刚蒙蒙亮,村外就传来一阵子嘈杂,间歇里还有枪声。村里一下就炸了锅,年轻的男人女人们惊慌地从各家院子里跑出来,向村外的庄稼地里,芦苇丛里狂奔,后面的日本兵就开火了,有两个跑得慢的,挂了彩,硬生生被日本兵给拖了回来。

鬼子和伪军们挨家挨户地搜查着,没来得及跑的和那些跑不动的村民就都被赶了出来,集中到村外河边的空地上。

冰封的滹沱河像一条银白色的带子,静静地躺在在广袤的冀中平原上 ,河堤上的树木早已落干了叶子,一根根光秃秃的树枝孤零零的挺立在萧瑟的寒风里,呜呜的低声呜咽。

成群的麻雀惊惊炸炸着从这里飞到那里,这些可怜的小东西,整日里为几粒干瘪的谷粒忙碌着,却不肯飞到更远的地方去。偶尔会看到老鹰的影子在空中掠过,没有了候鸟们的天空,显得更加辽阔高远。太阳像个煮熟了的鸡蛋黄,有气无力的从东边爬上来,通常却又被一层浓浓的白雾遮住。

收割完庄稼的土地裸露着,被冻裂开的口子像是痛苦中裂开的嘴,枯黄的野草顶着一层白霜,像极了出殡时头戴孝帽弯腰哭泣的孝子。一大群被吓得或是冻得同样瑟瑟颤抖着的庄户院里的老老少少被荷枪实弹的伪军和鬼子包围在村边的野地里,两个被打伤抓回来的年轻村民被架着双臂拖了过来,地上,鲜红的血与银白的霜辉映着,让人不忍直视。

人群中就有人抽噎起来,那是那两个年轻人的家人,但他们不敢冲出来,他们一定在想,或许,鬼子只是吓唬人们一下或者再打几下这两个逃跑的,也就放他们回家了。

两个伤者被日本兵熟练地绑到了树上,他们没有挣扎。

一个穿着黄军装的日本人拄着战刀叽里呱啦地嚷着什么,一旁一个穿着同样军服的中国人一句一句的翻译者,圣稗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他只是躲在爷爷奶奶中间的夹缝里感到莫名其妙。

那个日本人说完了,野地里就只剩下了呼呼的北风吹过的声音,人们沉默着,就像冰封了的滹沱河一样,沉默着。

日本人提起了战刀,穿着皮靴的脚踩着冻得硬邦邦的土地,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咔咔声,巡视似的看过这群中国人的脸,而后,又咔咔地走向绑人的大树,没有停留和犹豫,战刀在空中划开一条弧线,而后,其中的一个的脑袋就被硬生生地砍了下来……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就有几个老人歪倒了下去,包括圣稗的爷爷。伪军和鬼子兵们叫喊着端起了上着刺刀的枪,人们这才安静下来,只是有人会发出捂着嘴低声地啜泣声。

拿战刀的日本人把刀在已经没有了头颅的尸体上蹭干净血迹,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对着翻译叽里呱啦地说着,一副得意洋洋的架势,最后竟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像极了狼嚎。

翻译叫过一个伪军,在他耳边低声嘀咕了一顿,就见那个伪军身子一激灵,瞪大了俩眼张着嘴盯着翻译看着,连连摆手,翻译急了,一脚踹过去,伪军才犹犹豫豫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那个伪军拎了一个小铁皮桶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仗着胆子走过去,手哆嗦着,把桶里的东西浇到剩下那个人身上,而后默默地转身走开。

一股汽油味弥散开来,人们瞪大了眼看着,不知道这些人想干什么。

随后的情景是在场所有人以后的噩梦,那个燃烧的火球,那一声声凄惨绝伦的惨叫,人体被烧焦的味道,以至于多少年以后,人们都不敢去那个地方耕种。

村子恢复了平静,而又或者,只是表面上的平静,好几个人都被吓坏了,其中包括圣稗的爷爷和奶奶。

两个老人年岁大了,惊吓加上受了风寒,从那天回来就一病不起,精神也越来越差,请郎中看过,吃了几副药,只是不见好,就越发的严重起来。

桂生两口子来看过两回,便觉得不好,张罗着托人捎信给大姐跟老三,让他们赶紧回来。

桂生的身子也是每况愈下,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人又窝囊,整天介除了咳得要死要活就剩下唉声叹气了。

倒是老二家的越来越风光,一天到晚风风火火的,家里地里,两个院子里张罗着,或是大着嗓门吆喝着圣稗做这做那,或是急赤白脸的催促着自己男人撵狗抓鸡。

傻老等有时候也过来看看,他现在是老二家的长工,倒也尽心尽力,庄稼地里的活总是务弄得清清楚楚的,什么时候种什么,哪块地里该施肥、浇水或是锄耪,女人都是跟他商量,桂生就插不上嘴。

老三两口子和大姐从北平到家的时候,张家老爷子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浑浊的眼弥散的张着,却已经认不得自己的儿女们了。

圣稗独自一个默默地坐在爷爷身边,或者身边还有别人,但他感觉自己就是独自一个人,娘走了,爹也走了,哥不回来,现在,连爷爷和奶奶也要走了。

这个世界上他就要没有一个亲人了:二叔占了他家的院子,他们跟自己不亲。三叔他们在北平甚至对自己一家不理不睬的,他们也不亲。后娘领着弟弟在娘家修了房子置了地,连弟弟的姓都改成了她娘家的姓,已经是形同陌路了。

爷爷走了,圣稗哭地很伤心。一个月以后,奶奶也走了,圣稗就不哭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彻底成了“孤儿”,一个连家都没有的孤儿,哭给谁看呢,谁又会心疼他呢?

办完奶奶的丧事,他的铺盖被搬到了二叔家废弃了很久的房子里。二叔和二婶还找来老庆爷,写了一份“过继文书”,在那张纸上,他成了二叔的儿子……

老庆爷也老了,颤抖着手抓着圣稗的小手在那张纸上按下了一枚手印,而后摸着圣稗的头叹着气,起身背着手默默地走了,那具高大的背影,在萧瑟的北风里佝偻着,像极了滹沱河堤上的老榆树。

于是圣稗就开启了每天为吃食犯愁的日子了,他毕竟刚刚十岁,贪玩的天性和执拗的性格成了不讨喜的理由,除了二叔,没人会记得他一天里吃了几顿饭,只是饿急了,他才会去原来自己的家里,踅摸一些残粥剩饭,也不管凉热,只要能填饱肚子。

他的衣服是四季通用的,区别只是扣不扣扣子。从奉天穿回来的那件哥哥的棉袄,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了,最后短得露出了肚脐眼,棉裤还好,毕竟老家这边没有奉天那么冷,露着的脚腕也还能适应。

滹沱河依旧那样静静地流淌着,带着时间的痕迹,一路向东。

战争仍在继续,日本人的炮楼子被炸了又修 修好再被炸,里面的鬼子兵和伪军一茬一茬地换,只是依然没有大部队来扫荡就躲在炮楼子里不出来了。

扫荡来了之后人们还是会跑,跑不掉的还是会被抓住,不是压去做劳工,就是直接被杀掉。

圣稗也跑,因为他也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模样,每次鬼子来,他就跑出村,跑到娘的坟地那里,他相信有娘护佑着自己,一定能平安无事的。

村里的小伙伴有时候也会跑到坟地里躲藏在半人高的荒草或者坟丘后面,鬼子们一般不会来这里搜索,可能也是嫌弃这里是埋死人的地方吧,圣稗却不在乎,天气不太冷的时候,他甚至敢一个人在坟地里过夜,爷爷活着的时候常说:“傻狗撵飞禽,活人怕死人?”他是不信邪的,但他信娘有在天之灵,而且一定会保护着自己。

转过年儿,天气就慢慢暖和起来,滹沱河上的冰就在不知不觉之中融化了,不见了,青绿色的河水欢快起来,哗啦啦的唱着歌儿,流淌着。

二叔也走了,咳死的,咳出了一大滩的血。

圣稗已经忘记了哭,这些人,就这样一个一个的走了,原来死个人跟死条狗或者死一只鸡没什么区别。死了,就是死了,直挺挺地躺着,等着别人穿戴好,装进棺材,抬出去埋掉,从此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这个人了,就像家里再也没有那条狗或者那只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人会有后人去想,就像他想娘那样。但他不想二叔,不想他活着,整天咳得别人看着都难受,真还不如死了呢。他也不恨二叔,他知道住进他家的宅院不是二叔的主意,这个可怜的男人,根本也拿不了这样大的主意的。按规矩,圣稗算是二叔的过继儿子,是需要麻冠重孝,打幡摔瓦发送二叔的,圣稗也不推辞,一切就按规矩办了。

二叔死了,二婶倒是并不见太伤心,依旧里里外外地忙碌着,一点也没有守寡妇人的样子。人们就传言说:“傻老等还真等上了”这样的话,二婶也并不在意。

圣稗就想,要是真的才好哩,她嫁过去才好哩,正好就可以腾出自己家的宅院了。

但事实上却没有,二婶还是他二婶,没有嫁给傻老等,也没有嫁给任何别的男人,就带着一个女子住在他家的宅子里。那些传言,说说,也就不说了,圣稗的那些想法,想想,也就不想了。毕竟比起宅院,活下去才是更紧迫的,也是最根本的。

三叔和三婶没有再回北平去,因为他们的田地老二家的退租了,兵荒马乱的时候,再租出去也不可能,再说,没了老两口给他们看守门户,老三还真怕到时候弄得跟大哥家一样了呢。

各家的地又归到了各家,只是圣稗才十二岁,还是个满街跑着调皮捣蛋的孩子,自然地是种不好的,但他勤快,就是不让那些地荒着,看邻家种啥,啥时候种,他就跟着人家学去。村里人心疼他,就帮他耕种,教他管理庄稼的本事。偏偏他又是个闲不住的,地里没活的时候就满村子里帮忙,这样即吃饭有了着落,还在村里落下个好人缘。

时光慢悠悠地依旧踱着步子,不紧不慢,不急不缓,它等得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所以它不急,因为只有它,能看到最后的结局——这个世界的结局。

圣蓬已经完全接手了杂货铺子的生意,姑父很少过问了,一切的进货,售价等事宜,都由着圣蓬定。圣蓬年轻,脑子活,市面上的东西,只要他觉得好的,就想方设法进来卖,这样,他的杂货铺的东西总是很抢手,很少有进到铺子里卖不出去的货底子。货周转得快,自然就可以赚到钱,姑父就很欣慰,自己家儿子是指望不上了,或许这个内侄子倒是自己以后的一个倚靠和帮衬。

圣蓬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简单却有趣。不像乡下的家里,似乎每个人都在算计,为一垄地,几棵棒子,或者是点别的什么,争来争去。他很庆幸自己没有跟着后娘回去,那个老家有什么好的,住的土坯房,吃着棒子面窝窝,一年到头穿不上件新衣裳,娘没了,爹也没了,回去干啥?孤儿寡母的,就算不被外人欺负,像二叔二婶,三叔三婶他们,还能看得上眼?

留下来的这四五年里,他勤勤恳恳做事,踏踏实实过日子,已经攒下了一笔钱,再过两年,他就可以盘下一个铺子,自己当老板了,这要在老家,那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吗?

趴在柜台上,看着门外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圣蓬心里美滋滋的,这时候,一个人挑开门帘走进来,圣蓬以为是买东西的客人,刚要招呼,来人却哈哈大笑着怼了圣蓬一拳,道:“咋啦,小兔崽子,不认识我啦?”

圣蓬这才看清来人,却是好久不见了的老耪。听见说话儿声,二姑夫从里屋走出来,见到老耪,也是高兴得直搓手儿,一边叫着“哥。哥”眼睛却朝老耪身后踅摸着,老耪就笑得更大声了说道:“瞅啥呢,兄弟,你哥可是光明正大,大摇大摆地来的!”看他俩还愣怔着看着自己,老耪用手抹了一把脸,诧异地问:“咋了,你们爷俩?不会还不知道呢吧?”

“啥?”两个人还是云里雾里的,一时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日本人,日本人投降啦!”老耪喊道。

二姑夫和圣蓬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们笑着,哭着,激动的手忙脚乱起来,二姑夫在柜台里翻找了半天,却又抬起头来问圣蓬:“蓬儿啊,月份牌儿呢,月份牌儿呢,快看看,看看今儿几儿啊,得好好记住,好好庆祝庆祝。”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