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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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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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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沱纪事 百年相恋》连载

第三章 闯关东

滹沱河依旧没日没夜的流淌着,仿佛不知道疲倦似的。

河边的堤坡儿上,柳树绿了又黄了,桃花谢了又开了。圣稗已经五岁的时候,他最喜欢到河边玩儿,因为河边的那个土包包儿里,娘就睡在那里。

他记不清那天是什么日子了,只记得娘忽然就躺倒了,像是哥哥经常跟他开玩笑一样,躺下就不动了。他叫娘,娘也不吱声儿。

后来家里就来了好多的人,二婶儿还拉着长腔大声的哭,跟唱戏似的。奶奶也哭,靠着门框哭,只是奶奶不唱,只是哭。

有人不断在娘脑袋头的盆子里点纸,灰屑飞起来,像春天的蝴蝶儿,可好看了,他也想点,可怕娘骂,娘是不许小孩子玩火的。

他们给哥哥做了一件白色的大衣服,还有帽子也是白的,把哥哥的脸都盖住了,他就去扯,却被哥哥一脚踹开。

后来很多人哭,他们说,娘死了,什么是死了呢?就是躺在门板上睡觉吧,他想,自己以后可得记着,不能在门板上睡觉!不然就死了。

娘不吃饭了,也不起来给他们做饭了,饭是婶子做的,端着喂他,难吃死了。他吐了,婶子就哭了,哭啥啊,等娘睡起来,赔你家就是了,真小气。

再后来他就困了,他想爬上门板去,挨着娘睡,被奶奶拉下来,抱在怀里,奶奶哭,他也跟着哭起来。

第二天还是第三天,他忘了,记不清了,人们把娘放进一个大木头箱子里,而后就抬到这里埋了。

他觉得娘一定是跟他藏迷糊呢,就像哥,总钻到柜子里,还有柴草堆里,不让他找到。可每次不都是让他找到了,他也要找到娘,然后跟娘一起回家,让娘给他做好吃的——他看见鸡窝里的鸡都下了一大堆蛋了呢,可他还是没有找到娘呢。

哥也变了,不爱跟他玩儿,总是到处乱跑。等娘醒了,他都不知道呢。

爹经常打哥哥,就是不打他。有一次抬起手要扇他屁股,还没打下来呢,爹就哭了,真是的,又不是你挨打,你哭什么呢。

他就在这儿等着娘,他记得是哪个土包包。尽管一大片土包包都差不多,可是糊弄不了他,他记着呢,那棵有个大树洞的老柳树东边第三个土包包,娘就藏那里面!

每天吃完饭,他就往这跑,刮风也来,下雨也来,爹没空管他,哥也不管,下雨他就躲进大柳树的树洞里,睡上一会儿,有时候还能看见娘呢,娘穿着那天的新衣服,冲他笑,他跑过去想让娘抱抱,就醒了。

天暖和的时候,他就睡在那个土包包上,松软的土像娘的怀,几乎每次睡着都能看到娘,娘用草叶子的尖儿,搔着他的小鼻子,直到把他弄醒。

直到村里另一个人也被装进一样的木头箱子里抬了埋进跟娘一样的土包包里,他才懂了,他的娘是真的死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那天,爹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趴在娘的土包包上哭着睡过去了……

后来,爹找来一个女人,让他叫娘,他就跑,跑到娘藏起来的土包包那儿。

直到爹来找他,把他抱回去。

那女人也是个大脚的,也不凶,但他不叫娘,因为他的娘躺在河边儿的土包包里!娘会回来的!

家里的光景很不好了,爹那天把老毛驴子卖了,他舍不得,老毛驴脾气可好了,哥好几回把他抱到驴背上,老毛驴就稳稳的走,像是怕摔着他。可爹说老毛驴太老了,干不了活了,就卖了。他就害怕起来,比起老毛驴子,自己更是一点活也干不了,爹会不会哪天也把自己卖了呢?

爹带着哥和他去了县城边上的二姑家。

他第一次知道还有砖盖的房子。窗户大大的,尖尖的屋顶上还有瓦片儿。城里的路上铺着砖干净得让人不敢踩上去。

一块砖那么沉,他试了试,搬起来有点费尽儿,哥倒是能搬动,可惜也走不远,哥俩才放弃了搬些回去给娘垒个砖坟的“豪情壮志”。

城里的女人长得好看,穿得更好看,他想,要是娘穿上城里女人的衣服,肯定也好看哩。

街边好多卖吃食的,比村里开船的日子摊位还多,也不是那般拥挤。人们看上去都慢条斯理儿的,不像村里人那样大呼小叫,他和哥哥也就不敢像村里一样,只是小声的指点着,议论着跟在爹身后。

二姑玉珍家的院子很小,可能是有围墙的缘故吧,看起来有些憋屈。

一个比爹小一些的汉子跟爹说着话,爹让他和哥哥喊缸子表哥,表哥就拿出许多包着花花绿绿玻璃纸的糖来塞给小哥儿俩。

他打开吃了一块儿,真好吃啊,比三婶儿给哥的冰糖还好吃。他把剩下的紧紧的捏着在小手里,这么好吃又好看的东西,他要回去跟娘显摆显摆。

中午二姑炖了猪肉粉条,他吃了满满一大碗,还想吃,吓得二姑都不敢给他盛了:“小祖宗诶,爱吃等会儿让你爹走前儿用瓦罐儿带上些,这会儿要是再吃,小肚子会撑爆的。”

回家的路上,躺在爹借来老庆爷家的骡子车上,身下铺着厚厚的谷草和一个旧毯子,圣稗小肚子鼓胀着,一只小手还紧紧地捂着小褂子兜兜里带回去给娘的糖果儿,哥哥圣蓬躺下一会儿,又坐起来一阵儿,而后干脆跳下车,跟在车后头跑,一边在路边揪一些草穗花瓣,然后又抛向天上,看它们慢悠悠地坠落。

圣稗也想下车,被爹喝止住,他只能趴在车沿上看着,天很蓝很蓝,蓝得人盯一阵子就想要飞起来,滹沱河像一条碧绿的绸子,在高高低低的树木和花花绿绿的花草中间流淌,一层层的波纹像是奶奶笑起来的脸 ,温暖慈祥。偶尔有鱼蹿出水面,打箭似的一闪,就又沉进水里,哥哥一声声嗷嗷儿叫着,仿佛那鱼儿是他惊出来的,又仿佛是被他吓跑了一样。

再后来,他就睡着了,头枕着爹的一件衣服,那衣服有很浓的汗味儿——娘活着的时候从来不让爹穿有汗味儿的衣服。

他又想娘了。

娘就来了,她穿着城里女人穿着的新式样的衣服,笑着呵斥着圣蓬,嚷着让他离水远些,快点儿回车上来,还爬上车,爹回头看着娘笑,娘看着他和爹笑,娘的笑像是天上的太阳一样,晃得他睁不开眼,也许那就是娘身后的太阳,或许不是,他不记得了,因为他醉了,醉在娘的怀里。

哥没有上车,他爬起来,冲着哥喊着:“哥,哥,娘呢,咱娘呢。”哥瞪着眼,举起一根棍子:“娘死了,死了是鬼了,别让她抱,快跑,她要带你走哩。”

爹却不说话,还是看着娘笑,娘也不说话,还是看着他和爹笑。娘会带他走吗,他想,更紧得抱着娘的胳膊,娘就带他走吧,他想。

圣蓬窜上车,大棍子朝娘打去,娘还在笑着,也不躲,血沫子顺着娘的额角留下来,鲜红鲜红的,汩汩的,像滹沱河里永远流不干的水一样。

娘的身影变得模糊,渐渐飞起来,他伸手想拽住娘,他想跟娘走,不管去哪里都行。但他抓不住,娘越飞越高,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他喊着,叫着,哭着,但一点用都没有,娘没了,她的娘没了。

他暴怒地跳起身,头一下子碰到车帮的木头上,醒了过来,此时哥哥圣蓬正坐在车尾,两条腿耷拉在车后,随着车一荡一荡的。嘴里还啃着一根从路边高粱地里撅来二尺多长的甜棒秫秸,正斯哈斯哈的吃着秫秸里甜甜的汁液。

圣稗火了,他猛地窜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圣蓬顶去,他想跟这个赶走了娘的哥玩儿命,不是他,或许娘就真的带他走了呢。

哥儿俩一下子就都滚下了车,圣蓬嗷嗷儿叫着,嘴里流着血沫子,显然是被甜棒秫秸扎破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似乎发了疯的弟弟。

圣稗还在愤怒着,小小的身子没有停滞,一骨碌爬起来,再次扑向哥哥。

再次被扑倒在地的圣蓬依旧错愕着,呆呆地看着疯了一样的的弟弟不知所措,圣稗骑在他身上,两只小手儿划拉着,摸到了那根二尺多长的甜棒,轮起来就朝哥哥的头上打,嘴里嘶吼着:“你还我娘,你还我娘,你还我娘啊。”

玉生回过神来,赶忙喝住骡子,跑过来一看,顿时吓得慌了手脚,他扯起满脸泪水混杂着泥土的圣稗,扶起已经一脸血沫子吓傻了的圣蓬,大声地问着:“咋了,这是咋了?蓬,你又欺负他啦?”

圣蓬捂着脸支吾着,已经说不出话来,圣稗还是发疯般的往哥身上扑,手里的半截子甜棒呼呼地轮着,嘴里只是叫:“你还我娘,你还我。”

圣稗是被爹夹在胳肢窝底下回到家的,一路上他哭着喊着,直到哭累了,嗓子喊哑了,昏睡了过去。

到家的时候,后娘翠青看到满脸是血,脸肿的老高的圣蓬就吓坏了,哆哆嗦嗦地问:咋回事啊?,玉生说:“不知道哩,圣稗打的,谁知道这小子发什么疯呢,你领大的去他奶那看看,用不用去看大夫,我去老庆伯家把车先还了就过去。”

女人答应着,领了圣蓬便走,一路唠叨着:“这崽子,生性着哩,咋下手这狠呢。”

玉生抱着熟睡的圣稗,赶着骡子车来到老庆大伯家,老庆正在自家小院里给丝瓜搭架 ,看到玉生赶车过来,还抱着圣稗,忙不迭地扔下手上的活儿跑过来,一边帮忙解着套绳,一边问:“咋了这是?”

玉生把小哥俩路上打架的事说了,听得老庆伯直掉眼泪,他颤抖着接过小圣稗,放到炕上,然后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意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道:“爷们啊,孩子这是想他娘啦,小孩子家,睡毛楞了撒迷症呢,没事儿,让他在我这睡一觉就好了。”

玉生点点头,也就放心些了,坐在炕沿上,拿出烟袋锅子,装上烟抽起来。

“定了?”老庆伯问。

“定了。”玉生点点头。

“那打算多咱动身?”老庆伯问。

“安排一下,就走。”玉生说道。

“唉,”老庆伯叹息着,:“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啊,爷们!”

“是,庆伯”玉生说,:“还好有我二姐夫,他在奉天那边儿混得还行。”

“嗯,那个娃子我也知道,挺实在的。”庆伯道:“你爹娘那边都说了吧?”

“说了,”玉生说道:“我也没打算去太久,三五年吧,混好混孬的都得回来,毕竟老人们在呢。要不是这两年滹沱河连着闹水,我也没打算出去。”

“是啊,你的那点地都在河滩上,这两年确实不好熬啊,俩崽子又大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啊。”老庆伯叹息到。“去闯闯吧,也许能闯出条活路儿来,感觉着不行呢,就早点操持着回来,毕竟家在这,咱老少爷们总不至于看着你过不下去吧.”

“嗯”玉生点点头,眼就有些酸了。

圣蓬的伤并没太厉害,只是被甜棒把嘴里捅破了,隔了两天就消肿了。只是从这以后,他就怕了圣稗,不知咋的,是从心里怕。

那天,圣稗跟圣蓬说:“哥,咱们去给娘上坟吧。”

“啥?”圣蓬没听明白。

“那天在老庆爷家,听咱爹说咱们要走了,我想走前去给娘上个坟。”

圣蓬沉默了,他也感觉最近几天家里要出什么事,后娘一直在洗衣服,而且洗完晾干就包起来,爹也不下地了,地上些日子淹了,也没张罗着抢种些啥。

“那咱上坟得拿点啥呢?”圣蓬问道。

“我有这个”圣稗从小褂子兜兜里掏出几颗包着漂亮玻璃纸儿的糖来。“还有八块儿,本来九块儿,昨个太饿了,我吃了一块,哥,咱还是早点去吧,我怕我忍不住,都吃了,娘就没了。”圣稗捏着糖,说到。

“嗯”圣蓬点点头,他也想娘啊,只是他更贪玩儿,玩起来就忘了。这时候他后悔自己怎么就没剩下几块糖给娘呢,他真想抽自己几个嘴巴子。他想了想说:“我见大人们上坟都带着烧纸呢,你在这等着,我去奶奶家偷些。”

“嗯,还有火儿,别忘了。”圣稗嘱咐着。

“嗯,你就在这等着,可不能乱跑,我去偷来烧纸和火镰子,咱们就去给娘上坟。”

“嗯嗯”圣稗点头。

圣蓬到老宅子的时候,张家老爷子正躺在院子里花椒树下的竹椅子上打盹儿,老爷子这两年精神一直不太好,特别爱睡觉。

老太太踮着一双小脚儿在给鸡们拌食儿,就是把一些野菜剁碎,而后把刷锅时戗下来的粥嘎巴儿倒到一起拌匀。

圣蓬叫了爷爷奶奶,算是打过了招呼,老人们答应着,都没在意他。这正是圣蓬希望的,趁俩老人不注意,便溜进了屋儿里。

他知道每逢过年过节,爷爷总会在西边的里间屋里祭拜一番的,就直接溜了进去。

屋里光线很暗,靠北墙有一张条案,上面摆着香炉,香炉后面,有一卷纸,是黄色的,应该就是烧纸了吧。

他有点儿紧张起来,倒不是没偷过东西,夏天里他也经常和小伙伴儿们跑去邻村,爬瓜溜枣的事儿也没少干,但那是偷别人家的,况且农村里通常也不把那些当回事儿,就算被抓住,顶多就是家里大人去拉拉亲戚,说几句好话——三乡五里的,几户都是环儿套着环儿的能拉扯上一些亲戚关系的。

可这次是偷家里的东西,他还是有些战战兢兢的。隔着门缝儿瞧瞧院子里,爷爷和奶奶依然没有注意他,这才放下心,踮着脚儿把那卷黄纸拿下来,撩起上衣塞到裤腰里,而后把小褂子抻平,缓了几口气儿,觉得没什么破绽,这才装模作样地往外走。

可是一出屋门儿,塞在裤腰里的纸就往下滑,再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捂着肚子,猫着腰儿,两只小眼睛关注着两位老人的动静,慢慢蹭到院子里。

“蓬儿啊,你捂着肚子揍啥哩?”正在喂鸡的奶奶问。

“不揍啥,不揍啥”圣蓬紧张的小脸儿都红了,更是加快了脚步,:“那个啥,就是憋得慌,俺去解个大手儿。”说罢,急忙跑出了奶奶家的小院儿。

“这孩子,那不茅房在那嘛,往外跑干啥,一泡屎还得憋回自个家拉去?”奶奶一边笑着,一边叨唠着。

火儿是找河边放羊的老高头儿借的。

当袅袅的青烟在娘的坟前升起的时候,原本行动迟缓的张家老爷子正倒拖着一根拐棍子往这边赶。一边跟头把式的走一边高一声低一声地叫骂着:“蓬儿啊,别点啊,可别点啊,那可是咱老张家的列祖列宗啊,可别点啊……”

放羊的老高跟他打着招呼,问:“咋了这是,着这么大急?”

老爷子喘着粗气说道:“哎呀,哎呀,这个小兔崽子,把我家族谱拿了去当烧纸,哎呀,这点了可就完啦,完了呀。”

放羊老高一听,也吓了一跳,这可不是小事儿,村里能识文断字儿的不多,能写字,而且是族谱这么庄重的物件,那得出村卖脸地跑几里地去求人家林老夫子哩。一急之下,老头扔了羊鞭子,也忙朝坟地那跑,这火儿可是他借给俩娃的,这事可他娘的麻烦了。

等俩老头跟头把式地跑到的时候,地上就只剩下一堆黑乎乎的灰了。

张老爷子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放羊的老高手拄着膝盖张着嘴呼哧呼哧的喘着气,一把乱遭遭的花白胡子一翘一翘的,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尽管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圣蓬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自己闯祸了。他拉起弟弟,扭身就跑,圣稗慌乱中,还没忘了把摆在土台上当做贡品的几块儿糖划拉起来,抓在手里。

俩老头儿好半天才喘匀了气儿,放羊老高拉起张老爷子,安慰道:“唉,你看这事闹的,老哥也别着急上火的了,烧也烧了,赶明儿再跑一趟,求林老夫子重新给写一份儿呗。”

张老爷子气得直翻白眼儿,暴躁道:“写个屁啊写,那上边写的我都不知道叫个啥,要写,那得问我爹去。”

“那就问一下呗”放羊老高头随口说道。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俩老头也不禁都被弄得哭笑不得。

圣蓬和圣稗一路狂奔,直到回头看不到坟地的影了,才放慢了脚步。圣稗问哥哥:“哥,咋了这是?你惹爷生气了?”圣蓬摇头,他哪里知道,那几张黄纸在老爷子心里的分量。

从打山西顺着滹沱河下来的人家,拿家谱比命都重,在他们心里,那就是他们的根,他们的精神依托。他们无时无刻不想着有朝一日,拿着家谱,再逆流而上,去看看自己的故土,或者严格的说,那只是先人的故土,但既然生在这个家族里,他们就自然而然地继承了先人们的一切,包括对故土的依恋。

他们幻想着能找到一辈一辈先祖的坟陵,去祭拜他们,告慰他们,他们觉得这祭拜会让先祖们欣慰,而后就会在另一个世界里显示法力来庇佑自己的子子孙孙们。

每一个迁徙者的后裔们都会被告知:自己的先人们是从遥远的某地搬迁过来的,那里还有他们的祖先的坟陵,还有和他们同宗同族的兄弟姐妹,只是后来,时代太过久远了,具体的地址和人名慢慢就模糊了,只剩下那棵魂牵梦绕的大槐树,还有槐树上的老鸹窝……

离启程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家里的粮食也剩下的不多了。麦收的时候本来就收成不好,玉生又把麦子换了些粗粮,两个儿子的饭量像是跟收成较劲儿似的,蹭蹭地长,怀着孩子的女人翠青也需要吃饱,坐吃山空的紧迫感压迫着这个农家汉子,让他一刻也不敢停歇的忙碌着。

进货,卖货,而后在不是开船的日子,他就挑着货郎挑子穿梭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里,生意虽然少些,但总比呆在家里心里踏实。为了增加收入,他还千方百计的增加着货物的品种,直到货郎挑子实在装不下了。

每一天赚下的钱他都仔细地攒起来,预备着路上花销,这么一大家子人,车船住店,吃喝穿戴,得不少钱哩。

自己那几亩地也彻底不需要惦记着了,麦收刚完,还没来得及种玉米,滹沱河就涨水了,而且今年比以往水要大得多,直到现在,那几亩地还在溜腰儿深的水里泡着呢。

圣稗这些日子很无聊。

娘的坟那里被水阻隔了,过不去了,他又不愿意去别的地方玩儿。家里也不愿意待,他讨厌后娘那张总是耷拉着眼皮的眼——这女人平常总是看都懒得看自己,偶尔看过来,眼神里也是冷冰冰的。对哥哥倒是要好得多,时不时地笑着让哥哥帮他干这干那的,有时还偷偷塞给哥哥一点吃的,肯定也会嘱咐他别让自己看见的吧,他想,反正哥哥一次也没分给过自己一点点儿。

他也不大愿意去爷爷奶奶院子里,娘活着的时候,就不招爷爷奶奶待见,他听娘说过,娘说的时候很伤心,他也很伤心,所以他不愿意去。他每天吃完饭就跑到屋后的秃尾巴堤上待着,每天测量着水撤下去了多少,而后站在堤顶上,看着远方,看爹是不是会蹚着水挑着货郎挑子忽然从哪儿转出来,是的,有几次他真的看到了的,那一刻,他开心极了,他跑着跳着,挥着小胳膊喊着,只是爹听不见,一转身就走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了。他就很伤心,坐在那里发呆,一直到中午了,或者天黑了,肚子饿了,才悻悻地回家。

后娘总是耷拉着眼皮,也偶尔会嘟囔着骂他几句,他只能听着,不反驳,爹跟他说过,不许跟后娘犟嘴,他听爹的。只是爹每天都回来得很晚,有的时候他都困得不行了,但他从来都不会在爹没回来之前上炕睡觉,他总是靠着炕沿坐在小凳子上,等着爹回家。

爹每次都会摸摸他的小脑袋,或者说句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但他都会很开心,他就帮着爹舀水洗脸,给爹搬个小凳子,看着爹吃饭,听着爹说一天的见闻趣事,那时候,是他最幸福的时候。

圣蓬此时正一心盼望着即将到来的远行。

跟村子里一起玩儿的小伙伴们都说了无数次了,说自己一家要去大大的城里去了,到时候可能就不再回来。起先几个小伙伴还有点儿恋恋不舍的,甚至有两个还哭了鼻子,后来说的次数多了,小孩子们也就不觉得是个事儿了,有时候还会嘲笑他吹牛,说家里大人们都说,他家这是逃荒,跟出去要饭差不多,丢人着哩,还好意思拿来吹牛,圣蓬就跟他们吵,吵急了还动手撕打一阵子。再后来平常他最看不起的三鸭蛋儿子一家却悄没声儿的搬走了,听说也是去了关外,倒是让圣蓬羡慕了好几天。

那次从县城回来,圣蓬知道了,天底下有很多地方,离开这个小村子,离开滹沱河的人们过得也许比这里更好。他羡慕三叔和三婶儿,听说北平可是比县城要大不知道多少倍的大地方呢。

滹沱河的水势慢慢平稳的时候,玉生一家子启程的日子也快到了。

圣蓬很是兴奋,跟在爹屁股后边收拾着,因为他听说,这一趟要经过北平,爹说顺便去看看大姑和三叔呢。

后娘挺着个大肚子也忙着收拾,这不是一般的出门儿,这一去呀,指不定啥时候才能回来呢,家里头的坛坛罐罐儿的扔了可惜,带着又带不了走,女人翠青就找玉生商量着,讨个主意。玉生挥挥手:“送老二家吧,他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先放他家。”

“可俺陪嫁过来的柜啊,橱啊的咋办,也给他家。”女人有点舍不得。

“不给,你还扛着啊,”玉生说道,:“况且咱这一走,这房子没个人住,一到夏天闹雨就背不住塌了,我看老二家的那房子地势不如咱这,不行就让他们搬过来得了。”

“那咱回来咋办?不能连个窝都没了吧?”女人一下子伤感起来。

玉生停下手里的活计,直了腰想了一下,道:“总比塌了强些吧,要是万一回来,老二家的也不能赖了咱的不是?”

女人便不再言语了。

晚上的时候,一家子到老院子里吃饭。老二一家子也过来了,这两年老二家地多了,日子也过得红火起来,只是老二的身子骨也因为过度操劳显得更加单薄,三十来岁的人,已经有点弓腰驼背了。

二婶显得很热情,一来就把圣稗抱在自己怀里,可圣稗却不愿意让二婶抱,他总觉得二婶的亲热跟唱戏差不多,再说了,二婶可不稀罕他,他就听二婶跟别人说过,说他傻不拉几的。

爹和二叔说起了房子的事,二叔支支吾吾的看着二婶,二婶却不看二叔,却直接跟爹说:“哥啊,这搬家可不是小孩子拉屎,一掉屁股就挪个窝儿的,你说万一我们这搬过去了,你家过个十天半月的又回来了,多折腾得慌啊。”玉生一下子愣住了,他听出了这个弟妹的意思,但这个家可是他一锹土一锹土的建起来的,他有些犹豫了。

玉生的后女人这时候也明白了妯娌的话外之音,她急了,正要开口,见自己男人冲她使了眼色,就闭口不做声。

玉生也是有些恼火的,这娘们,真是贪心,这是摆明了要他把房子跟他家兑换了吧?他心疼二弟身体不好,平时庄稼地里出力气的活没少帮衬他们,可是眼下,又不是伤和气的时候,只能忍住,没有言语。

张家老爷子这时咳嗦了一声,道:“玉生啊,你管走你的,赶明儿我跟你妈把铺盖卷儿搬过去,俺俩给你家看着,这人啊,就是屋子的魂,这边俺们也隔三差五的回来住住,没事的。”说完,端起跟前的酒盅,一口喝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咱家这三套院儿啊,老二家现在住的是你爷爷留下的,爹这院儿跟你那院是你帮衬着爹打拼出来的,为了这个家啊,你这做老大的做得够说的了。”老人有些哽咽,平复了一下,又道:“你呢,就放心的走,跟你娘我俩身子骨还硬朗,别介记着,去了那边,要是好,就多打拼两年,挣下个家底,爹知道,这两年你日子不好过哩。”

回家的路上,玉生心里闷闷的。远处的滹沱河上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打鱼的小船儿,一些人就住在船上,船就是他们的家。

偶尔一两只大雁会从河边的芦苇丛中惊叫着飞窜到另一处,茂密的芦苇丛就是大雁们的家。

可他的家呢?是那处土坯垒起来的院落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圣稗在他背上已经睡着了,梦里嘟囔着什么,这孩子心思重啊。前些日子俩孩子拿家谱当烧纸上坟的事他听说以后 ,自己找没人的地方哭了一场,这么小的孩子,有几个不想娘的,在他们心里,娘就是家啊,娘没了,家还是家吗?

他的娘还在,但那座老宅子已经分给了老三,那是老三的家,好像也已经不是他的家了,那他的家呢,哪里才是他玉生的家呢?

女人翠青对可以保住院落和自己的坛坛罐罐的结果很满意,走起路来都显得轻快了很多,那些坛坛罐罐,箱箱柜柜的在 ,她心里的家就在,她就踏实。女人总是很实际的,不像男人想那么多。

她之前的男人去了,两个人的感情不好不坏,嫁过去两年,也没生个一男半女的,所以男人一死,那个家就没了。村里人也排挤她这样的寡妇,一些个花花肠子的老光棍子们总是会在三更半夜去敲她的门,或者往她的院子里扔东西,死猫拉狗的什么都有,甚至有一天早上她开院门的时候,门上居然挂着一根血次呼啦的长虫……

再嫁的她更加明白,身边高大魁梧的男人就是她的天,她的一切。只要有男人在,旁人就不敢欺负。所以,他说去哪就去哪,他要咋折腾就咋折腾,只要他在,到哪里都是家。

圣蓬整个人兴奋得不得了,走在最前面的他不顾天黑,一直就蹦蹦跳跳的,不时还会吼两声,引得村里的狗们也跟着乱叫。他可不管大人们心里想什么,他就想着能像天上的雀儿一样,满世界乱飞才好哩。

回到家,把熟睡的圣稗放到炕上,而后又催促着依然亢奋不已的圣蓬上炕睡下,女人翠青也累了,笨拙地烧了洗脚水,坐在炕沿上泡脚。但她的肚子已经大得让她猫不下腰来,玉生见了,忙放下烟袋蹲下去捧起水,轻轻地帮她洗起脚来。

女人翠青有些诧异,嫁过来快两年了,男人从来都是一副蛮横霸道的样子,从来都是说一不二,没想到他还有如此温情的一面,她浑身颤抖着,脚在盆里躲避着,却被男人的大手牢牢捉住……

两大颗眼泪顺着女人的脸颊滚落下来,那是被温暖,被疼爱的感觉,女人感觉自己就像泡在温水里的冰,整个身子都在慢慢地被融化着,不由轻轻的呻吟一声,羞红着脸,扭过头去。

可是在玉生心里,这并没什么的,女人怀着自己的孩子,身子不方便,帮她洗个脚不算啥,就像自己在路上遇到拎着重物的老人家总要帮一把一样,是理所当然的事。这跟他在家里的权威无关,女人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家里的大事那是绝对不能听女人的。

第二天便是开船的日子,一大早儿,二姑家的表哥缸子就赶到了爷爷家。圣稗一家子也在老院儿里一起吃了昨晚奶奶,后娘和二婶儿她们包的饺子,奶奶说这叫:“出门饺子进门面,是保佑他们一家子这次出远门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

大人们吃了几个就去忙着收拾东西,检查行李了,圣蓬和圣稗倒是解了馋,都吃得小肚子撑得圆鼓鼓的才罢手。

二叔也过来了,二婶没来,说是身子不爽利了,就不过来了。

二叔套了车,大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一家人和表哥的行李装上车,圣蓬拽着圣稗爬到车上,爷爷也上了车,其他人步行着,奶奶把他们送到院门外,就哭了,眼泪像是滹沱河的水,流过夏天里裸露的麦茬地。

街上的人开始多了,熟悉的不熟悉的,背着或扛着行李的,跟他家一样套着马车,牛车,驴车的,有的正匆匆地跟街边的大车店结完账或者刚从各色小饭铺子里吃饱喝足,打着饱嗝儿,从各个村口,巷口或门口涌出来,汇集成熙熙攘攘的人流,向着河边儿码头涌去。

圣蓬、圣稗趴在车上,看着这并不陌生的一切,这种场景很熟悉,却也陌生,以前,他们只是这道人流以外的看客,而今天,他们也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了。

大车随着人流到了河边儿码头,大人们就忙着卸车装船,两旁和玉生熟识的人也来帮忙,圣蓬和圣稗就站在旁边看热闹,车卸空了,二叔牵着牲口拉着爷爷要回去,爷爷制止住,一手拉住一个,盯着两个孙子看着,这是他张家的后人,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根脉。

眼泪流过老人的脸,一直流进他白色的胡须里。他的头发也是白的,有点长了,但梳理得还算整齐,圣稗望着爷爷,鼻子酸酸的,忽然就有了想哭的感觉,后来,每当想起爷爷,出现在圣稗脑海里的都会是这一刻的情景。

船开动起来了,顺流而下的船速很快,艄公们熟练的操作着,躲避开或是停泊或是朝着上下游同样行驶出码头的船只们,码头越来越远,爷爷也越来越远,家也越来越远。

熟悉的一切都在远去,陌生感扑面而来。船上的人们都沉浸在离情别绪之中,沉闷着,只有哗啦啦的水声是熟悉的,这水声穿越了时空,永远也不知疲倦地从遥远的地方到这里,再从这里流向更为遥远的地方。水是没有知觉的,不知道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只是流着,朝着前方,从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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