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时的滹沱河已经进入了相对平缓的状态,露出她温柔恬静的本色。绿莹莹的河水倒映着蓝莹莹的天,河道里的风鼓起船上的帆,一层层的水波在船下轻柔的推动着船身,船身又在行驶中催起波浪,每一条船后面都飞舞着一群水鸟儿,不时从空中扎向水面,麻利地叼起从水花里窜出来透气儿的大鱼小鱼,而后舒展着翅膀,志得意满地飞走。
时值夏末,岸边上郁郁葱葱的芦苇健壮的身影倒映在水里,这是一种生命力非常顽强的植物,它们的根扎在深深地河底,像绳子一样,然后结成密密的网,阻止着其他物种的入侵。只要有水,它们就会在春天抽出粗壮的芽儿,而后迅速蔓延开来,势不可挡。即便是冬天,即便是河水干涸了,它们也不会死,它们只会在地底下,在泥土中生长它们的根须,积蓄力量,等待爆发的那一刻。
有些人是专门做芦苇生意的。到了秋后,他们划着船儿到水深处或者卷起裤腿儿在浅滩,把这些芦苇打了,运到岸上。由于生长在水里,芦苇的秸秆异常的坚韧,而且极其耐腐,人们把粗一些的挑出来,去掉叶子破开,编成芦苇席子,在华北甚至东北,家家户户儿炕上铺的都是这种席子。稍微细一些的,可以做成苇箔,做遮阴或者晾晒一些咸菜啊,红枣类的工具,再细的,人们就把他们编成苇笆,这种苇笆用的苇子是带着叶子的,一般有十来公分厚,这种苇笆是那时候人们盖房起屋不可或缺的材料呢:人们架好檩条,檩子上均匀地摆放好椽子,而后把按照屋顶大小编成的苇笆整个铺在上面,最后压上厚厚的一层土,既隔潮又保温,而且好的编笆人编织出来的苇笆底层纹路清晰,即使不做顶棚,从屋里看屋顶,也很漂亮的。
岸边稍远的地方,夏收过后的秋玉米已经有了半人多高,许多地块儿里三三两两的人在锄草间苗,充沛的雨水保障了禾苗的茁壮,满怀丰收希望的人们像伺候自己的孩子一样照料着每一棵鲜活的生命,直到收割。
偶尔有一群羊出现在坡地上或是河滩里,白净的羊儿像天上的云彩,点缀着青翠的大地。欢快的羊儿们有的吃着草,有的东张西望,它们也可能会注意到河中间船上的人们,也许会是在猜测人们的去向和目的,或者也许就是在侧耳倾听滹沱河水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
这声音夹杂在风里,混合着鸟儿的叫声,知名的不知名的,草丛里的蛐蛐儿叫声,欢快或是急促的,树上蝉的叫声,悠扬的,嘶哑的,还有蛙鸣,风鼓动帆的声音,一起在古老的河道里交响着,灌进每个耳洞,却并不减少,一波又一波,向远处延伸……
船上的人们浸泡在这声音里,看着风景也被别人当做风景看着,心便慢慢离开了码头,回到躯壳儿里。于是有人开始走动,或是聊着天儿,谈论着天气和行程,拉扯间或许就能认下一门儿远到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于是也十分兴奋,极力地找寻着对方可能熟悉的人或者事件儿,把关系更牢固起来,约着一路上相互照应,或许有关系更近的,也或许有脾气外敞的,竟然就取出酒食,对饮起来。
二
船一直向东,到献县臧桥,另一条大河汇入,即滏阳河,自此,称子牙河。两水交汇,自然又是一番壮阔景象。宽阔的河面上千帆竞过,百舸争流,长年跑船的水手们自然相识的人不少,于是各种口音隔着船互相问候着,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到傍晚船上亮起各色灯火,满河道交相辉映,灯随水动,水映天光,煞是好看。
船在臧桥码头停了,人们有的上岸去,找饭铺子吃饭,大多数只是上岸溜达一下儿,疏松一下筋骨。这一天船坐下来,那些不常坐船的,着实脚底发虚,心里也虚得很呢。
圣稗就感觉一上岸两条小腿儿立刻就稳了,再也没有了船上那种迈出一步却不知道会落在哪里的感觉。坚实的感觉一下子充盈全身,忍不住就跑起来。
吃完饭,人们陆陆续续回到船上。大多数人是不会去岸上留宿的,既费钱又麻烦。
顺水的船轻快,那些逆流而上的船就没法比了。河岸上,时不时看到一群群赤着脚,光着背的汉子,他们弓着腰,肩背上的纤绳绷得笔直,拖拽着身后的船只。那些船没有一只轻的,船上一定装载着从天津卫运来的各种货物和乘客们。
拉纤这活儿,恐怕是天底下最累最苦的差事了吧。
圣蓬每看到一次拉纤的,都会比划着学着里面最卖力汉子的样子,还呲着牙,瞪着眼,俨然一副吃力的模样,大家就笑。圣稗不学那些,他不太屑于学。
船一路走走停停,不断有人在沿岸的各个码头下船,也有新的乘客上来。也装一些货或者卸一些货,沿岸的风景已经没有了新鲜感,他开始想家了。
终于到了天津,他们坐的这条船也到了航程的终点。玉生给每个人分配了行李,连圣稗都有,不能总花钱雇车雇人的,这路程还远着呢,钱可得省着点儿花。
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下了原来的船,玉生跟缸子去寻开往通州的船,后娘领着圣蓬、圣稗坐在码头上看行李。圣稗屁股下面坐着自己的那个包袱,里面都是自己的换洗衣服,他呆呆地看着码头上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行人们,远处是一排排高低错落的房子,一眼望不到边儿,圣稗总是会有种错觉,那一排排的房子后面,应该就是他的家,他家的小院儿,流淌着的滹沱河,还有娘的坟……
圣蓬站到高处,东张西望着,一会儿又坐下,跟后娘说:“咱到天津啦,俺想吃天津包子,狗不理包子。”
女人翠青笑笑,没说话儿。狗不理,她也听说过,但那玩意儿那么有名,哪是他们能吃得起的啊。
玉生他们回来了,船定好了,马上就启程,玉生吆喝着女人翠青和孩子们,拿上行李,自己扛起最大最沉的箱子和包袱去赶船。圣蓬还在嘟囔着,要吃狗不理的包子,玉生就又放下行李,去码头上的馒头铺里买了一兜儿菜团子来,对圣蓬道:“来,吃吧,这就是狗不理的包子。”圣蓬扒拉着玉米面的菜团子哭起来:“骗人,这不是狗不理包子,这,这是狗不吃的菜团子 。”后娘拿起一个菜团子塞到他手里,劝道:“狗不理跟狗不吃差不多,快吃吧,吃完咱还赶船呢。”圣蓬不接,一边哭着,手一挥,后娘手上的菜团子就滚到了地上,玉生急了,作势要打圣蓬,缸子连忙拦住,圣蓬也被翠青拉到了身后。
三
圣蓬最后还是在后娘的劝说下抽泣着吃下了一个菜团子,不吃不行啊,他饿!
圣稗也吃了一个,不过他觉得这菜团子挺好吃的,带着菜香,很松软。
重新上船不久,船就开了。顺着运河走到通州,然后就快到北平了。爹说,到了北平在大姑家住两天,带他们俩逛逛,圣蓬这才有了笑模样儿,圣稗也挺期待的。
船到了通州,又开始走路,直到天黑的时候,才到了北平城外。所有人都累得快走不动了,只能在城外的一家小旅店里住了下来,缸子年轻,行李也不多,看上去还好一些,就跟玉生商量着先进城去,跟姨夫姨母打个招呼,明儿一早找辆车接他们一家子。玉生应了,缸子匆匆忙忙吃了口饭,就着急忙慌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儿,果然就跟老三金生一起赶了一辆大车来,圣蓬跟圣稗可是高兴坏了,终于不用背着行李走路了,他俩跟着玉生把行李从店房里搬到车上,就迫不及待的爬上车,一路欢笑着,打闹着进了北平城。
大姑家住在宣武区,一个挺大的院子:五间北方是住人的,东侧是织坊,西侧是染坊。他们一走进院门口儿,就看见一个面色白净,高高个子的男人正要出门的样子,玉生忙走上前去,嘴里叫着“大姐夫”两手抱拳就要行礼,被男人拦下,打量了几眼,才说道:“玉生啊,到了?好好,你姐刚还念叨你呢。”说着话儿,却没有往院子里领他们的意思。
玉生回着话,就见院子里忙忙碌碌的人们正在紧张的劳作着,靠近正房的一口水井边,大姐玉凤和老三媳妇金枝儿正在摘菜,听到这边儿的动静,大姐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猛得就站起来,拉了一把老三家的,就踮着一双小脚,拧啊拧的朝院门口这边奔了过来。
三婶朝这边看了一眼,也站了起来,扯过毛巾擦擦手,才起身挪着步子迎过来,一边嘴里大惊小怪着:“哎呦,大姐大姐,你慢点,别摔着。”
玉生也赶忙紧走几步,玉凤一边在身上胡乱地擦着手,一边就到了玉生跟前儿,她伸手抓着弟弟的袖子,一时就张不开口说话了。这是她最疼爱的弟弟,是她每每想起爹娘来就会想起的弟弟,这份亲近里,有着长女和长子对一个家共同的责任,可眼下,这个为了整个家出过力,受过累的弟弟,却不得不丢下年迈的父母远走他乡,她的心里,是疼爱,也是无奈。
玉生朝着大姐笑着,笑着,然后眼睛就湿了,喉头就哽住了,就说不得话,张不得口了。
三婶儿走过来,却是迎向了刚进门的缸子,接了行李,一边打问着自己的二大姑子好不好,嘴里说着咋就没一起接来北平住一阵子哩这些话,仿佛没看到后面的妯娌翠青和两个孩子似的。
翠青就尴尬了,眼前没一个是外人,但分明又都是生人。没人介绍她,也没人问起她,就这么被晾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四
同样没人理的还有圣蓬和圣稗。不过小孩子倒不觉得尴尬,四只眼睛只顾得骨碌碌的到处看新鲜儿了。
三叔卸了车,挤进来,并没有跟他们说话,而是小跑着去大姐夫跟前,猫着腰汇报着什么。白净的大姑父听着,背着手,点着头。
后娘尴尬地把手里提着的包袱放下,又提起来,提起来,又放下。圣稗也觉得有些不自然了,朝后娘身边靠了靠,伸手扥着女人的衣角。一双眼在大人们脸上扫视着,他很疑惑,这些人咋跟村里人不一样哩?三叔和三婶咋也变了,是不认识他们了么?
圣蓬就有些受不了了,肩上的包袱实在是太沉了,就喊起来:“爹,俺可受不了了,肩膀头子都快勒下来啦!”
大姑玉凤这才回过神儿来,忙招呼着,翠青也伸出手,接过圣蓬肩上的包袱,一边小声责怪着:“这孩子,大呼小叫的,一点礼数都不懂。”一边红着脸往自己身后拉着圣蓬。
大姑走过来,拉着圣蓬,眼睛打量着女人:“是弟妹吧,你们过事的时候姐也没回去,今儿可是头一回见哩。”
女人忙不迭地福了一下,却囧得张不开口。大姑就拉过圣蓬和圣稗,搂了在怀里,打量着。一脸的疼爱。
中午,一家人在北屋里吃饭。
姑父还是那样不苟言笑的模样。三叔热情地跟缸子劝着大姑父酒,圣稗很纳闷,三叔怎么一直不跟爹说话呢,三婶也是,一直都不正眼儿瞧他们。只有姑姑热情地招呼着玉生,玉生女人和俩孩子,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大人们的事,他还真是看不懂。也不敢多嘴问,大姑父的样子,不凶,但就是让人觉得拘束。不要说说话了,圣蓬和圣稗连远处看上去香喷喷的菜都不敢去夹一筷子,这顿饭,吃得很是难受。
吃完饭,玉生一家被安排在客房休息。
女人翠青很不高兴的样子,她明显感觉到了大姑姐一家对她们的冷落,更让她不舒服的,是老三两口子表现出来的敌意。仿佛他们的到来影响到了老三两口子什么似的。
玉生也感觉到了,只是他不想挑明而已。大姐夫的冷淡是一贯如此了,这个人就这样,除了赚钱做生意,他没什么感兴趣的事!老三两口子,一定是怕他们会留下来,大姐这不可能让他们哥俩都留下的,姐夫的小心眼是有名的,他们哥俩都留下,这作坊过两年还不姓张了?
玉生之所以一开始就选了闯关东,也是因为这个。但这些话是不能跟女人说的,一是说不清楚,二是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听了这些脸上就怕带出来,惹一些不必要麻烦。
俩孩子没有大人这些心思,此时圣蓬一门心思想着要爹带他们出去逛,圣稗呢,更多的感觉是累,脚上都磨出水泡来了,很疼!
圣蓬一脸期待的看着爹,玉生就动心了,他知道孩子的心思,何况他也好几年没来北平了,反正下午也没事,与其窝在家里,还不如领孩子们出去逛逛呢,也不枉孩子们来一趟。
拿定主意,也不跟女人商量,站起来对圣蓬说道:“走,咱逛京城去。”
五
从大姑家出来,穿过几条巷子就到了虎坊桥。名字叫虎坊桥,但没有老虎,也没有桥,却是一条繁华热闹的大街。大街两旁各种商铺鳞次栉比,空中悬挂着各种颜色式样的牌匾和条幅,一眼望不到头儿,到处都是人,或走或站,或蹲在街边小摊前挑拣着货物与老板打价还价,或围起一圈挤挨着听书看各种杂耍把式,一边哄着叫着,拉着两个胶皮轱辘的黄包车夫们在人群里轻快灵活地穿梭,像一条条游在河水里的鱼,车上坐着的人穿戴着光鲜的衣帽,多半大腹便便,挥着纸扇子,翘着二郎腿儿,偶尔还有几个靓丽的年轻女子,便会一团珠光宝气,香风弥散。
圣稗有些眼花缭乱,两只眼睛都忙活不过来了。咋这里这么多人呢?这么多人却看不到一块儿长着庄稼的地,他们吃啥哩?不过街上弥漫着的味道却是很好闻的,肉香,饭菜的香味,脂粉的香混杂在淡淡的煤烟味里,让人闻了挺舒服的。他走在哥哥和爹中间,一只手紧紧地拉着哥哥,另一只手紧紧地拉着爹的衣角儿,这里太大了,他真怕自己会走丢了。后娘没来,她说累了,不想出来。
圣蓬比圣稗更兴奋,不停地啊啊地叫着,北平的大街干净的能照出人影来,走上去都怕踩脏了似的,他左右晃着头,吸溜着鼻子,辨别着街边饭馆里飘出来的香味儿:包子的,炒肉的,炖鱼或是煎鱼的,还有那些勾引他食欲却叫不出名儿的,他很后悔中午饭吃得太饱了,到现在,是一丁点东西也盛不下了。
随着人流儿转过一条街,玉生指着远处对孩子们说:“看,前门楼子。”圣蓬和圣稗顺着爹的手指看去,不禁惊呼起来,那个啥,高大的都快比得上一座小山了,圣蓬撒开了弟弟的手,便朝那里跑,跑了好一阵儿,抬头看,那座大楼子还是那么远,回头看看爹和弟弟,都被他落下好远好远了啊,他不禁惊叹:这得多高啊?
圣稗不记得后来都去了哪里了,只记得太阳偏西的时候,感觉两条小腿儿好像不是自己了似的,昨天赶路脚上磨起的水泡破了,钻心的疼,爹就蹲下,把他背了起来。
爹的背好宽大,圣稗舒服地趴着,两手搭在爹的肩上,他觉得好惬意。爹背着他,一边告诉他们,这里是前门大街,那边是大栅栏,菜市口……
再后来,圣稗就睡着了,就在爹的背上,他睡得很香,很香。
没有哥哥,只有他和爹,还有娘。娘穿着闪闪放光的好看衣服,牵着他的手,娘的另一只手,拿着一个香喷喷的包子,娘说是狗不理包子,给他吃。家乡的滹沱河静静地流淌着,河边的堤坝上人山人海,像是前门大街,却看不到高高的前门楼子,人们都匆匆地走着,却都不说话。后来,爹背起他,跟着人群跑起来,娘就不见了,他哭着在人群里找,喊着让爹停下,但爹没停,娘依然找不见,人们都在跑,却没有声音,他哭着,让爹把自己放下来,而后,就醒了。
六
他们一家是第二天离开北平的。
玉生着急走,女人也不愿意呆在大姑子家。大姑子男人的冷淡和老三两口子的冷漠让她觉得如芒在背,很不自在。于是,爷儿仨逛回来,吃过晚饭,女人就催着玉生去跟缸子商量。
缸子也不愿意在路上耽搁太久,毕竟他那边儿还有生意,是留给他爹一个人打理着的,时间长了,生意指定会损失的呢。于是两人决定连夜买票,尽早赶到奉天。
圣稗和圣蓬是第二天一早被爹叫起来的,两个人都太累了,迷迷糊糊地听爹说今天就要启程坐火车去奉天,不敢怠慢,急忙爬起来,洗脸吃早饭,收拾自己的行李。
大姑玉凤过来帮着收拾东西,不住的抹着眼泪,她想留玉生一家多住几天,但这个家她是不做主的,她也不满意三弟和三弟媳妇对大弟弟一家不冷不热的态度,但她惧怕老三家的那副伶牙俐齿,不敢招惹。只得背地里把老三拉住,数落了一顿。
院门外老三已经套好了大车,一家人出出进进地忙着搬行李,玉生一边忙着,一边安慰着大姐。
老三女人金枝儿忽然就走了进来,咋咋呼呼的喊着:“哎哟,大哥大嫂,咋着,这刚来就走哩?俺还跟三儿说呢,今儿晌午请恁们一家子去全聚德吃烤鸭子呢,咋就走了啊!”
一屋子人都没接这话,只是各自忙着手里的活儿,老三家的倒也不觉得尴尬,就来逗圣稗,她蹲下身子,掏出一大把糖来,对圣稗道:“小圣稗,来,婶娘给糖吃。”
圣稗往后退着,他可不想要三婶儿的糖,糖虽然甜,但圣稗就是不喜欢这个三婶儿,很不喜欢。
可是三婶就这样举着糖,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三婶的脸红了红,手还在半空里伸着。忽然,圣蓬没头没脑地撞进来,三婶儿手里的糖一下子被撞到了地上。
一屋子人都愣住了,圣蓬也吓了一跳,脱口叫了一声:三,三婶儿。
老三家的正要发作,听圣蓬这一句三婶儿。小脸立马就笑成了一朵花,他一把扯过圣蓬,搂进怀里,娃啊娃地叫着。
玉生松了一口气,本来他是以为自己女人翠青刚才会接下那个茬口来的,可他不知道是这女人没这眼力劲,还是从昨天到现在都在生老三家的气,也没搭理三儿媳妇儿,这下倒是圣蓬解了围。
三儿媳妇儿就跟跟昨个换了个人似的,热情地帮着收拾着,好像玉生一家子是刚来一样,倒是把玉生一家子弄得有些局促起来。
到了火车站,老三跟着卸了车,张罗着伙计先在外边等一会儿,自己帮着哥嫂把行李搬进去。玉生听了说道:“回去吧三儿,作坊里事多,也没啥大物件,你就甭管了。”老三金生低了头,红着脸,嗫嚅了好一阵子,才从大车的兜里取出一个荷叶包来,递到大哥手上:“哥,这是俺起早儿给侄子们买的,全聚德的。”玉生看了看,没说话,老三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卷,塞给玉生:“哥,穷家富路,你弟也没多,别嫌少啊哥。”
玉生鼻子有点酸,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聪明伶俐,就是心眼小,昨天那样对自己,一定是怕自己一家子改变主意留在北平,按大姐夫的脾气,他们哥俩肯定是只留一个的。
七
玉生没接老三的钱,回头把烤鸭递给女人,拍拍老三的肩膀说道:“三儿,哥不用,你手头要是宽裕,就托人给咱爹捎回去,哥盘缠够着呢。”老三有点尴尬,红着脸道:“哥,我,你别怪俺,都是那娘们说,怕哥来了,俺们就站不住脚了,哥,你别记恨俺,也别记恨她,都看俺的面儿,哥。”
“三儿”玉生道,:“哥知道你也不容易,哥咋能干那种事呢,那不成窝里斗了么,咱哥们,不说记恨的话,你回吧,好好干,多学点本事,说不定过几年咱哥俩能联手在北平城闹腾闹腾呢。”
三儿这才放下心来,坚持着帮着把一家人送上站台,这才跟伙计赶着车回去了。
女人有点不痛快,那一卷,看上去至少十块大洋呢,可是当家的就那么给推出去了,哼,这个老三,还有老三媳妇儿,可真会来事,既落了好,又省了钱。
离开车还有一会儿,玉生打开荷叶包,叫过圣蓬、圣稗,撕下半只鸭子,分成两半递给小哥俩,又把剩下的半只递给缸子,外甥摇着手笑道:“哎呀大舅,我可不是小孩子啦,还是留着给俺弟们吃吧。”玉生佯装生气道:“啥啊,在舅眼里,你就是个孩子,快拿着吃了,这玩意放不住的。”缸子见说,就接了,却又撕出一半,递给舅妈:“大妗子,这半只俺可吃不了,来,您也尝尝。”女人犹豫着,说实话,看着油嘟噜,黄灿灿的烤鸭,不馋,那是骗人的,可她这个当妗子的,也不好意思从外甥手里接啊。正为难着,玉生笑道:“还是缸子懂事,见过世面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蓬他娘,你就接了吧,也解个馋。”
冒着黑烟的火车来了,长长的一节节的车厢慢慢驶进车站,圣蓬和圣稗吃惊地看着,圣稗想,这么长的车,得多少马才拉得动啊,可奇怪怎么看不到马,也看不到赶大车的把式呢?他问圣蓬,圣蓬就胡诌道:“马指定藏里面呢,刚才这家伙没过来的时候我还听见里面叫唤来着,闷儿啊闷儿的。”缸子就笑弯了腰,玉生也笑,女人也跟着笑,却不知道在笑什么。
车停稳,一节子车厢打开一个铁门,玉生一家子就不笑了,只见从每一扇铁门里陆陆续续走出好多的的人,扛着箱子的,背着包袱的,这简直就是妖术吧,咋会有这么多人哩?
一家人被人流携裹着走进车厢,乱哄哄的车厢像是开了锅的玉米粥,拥挤不堪的过道上摆着各色的箱子,竹子的,木头的,五颜六色的矗立在各种包袱中间,人们推搡着,在行李的缝隙间寻找自己的座位,有没买到坐票的,干脆就坐在行李上。
各种气味儿在车厢里混杂蒸腾着,难闻得很。玉生他们只买了一张坐票,是给女人和孩子的。
车开起来,车厢里难闻的味道就消失了,而取而代之的却是火车头冒出的刺鼻的煤烟味道。车厢是木板砌成的,时间长了,木板与木板之间,木板与铁框架之间跑风漏气是难免的。人们被呛得不断声地咳嗦着,有人就打趣说:“这可真是火车,坐这车,烟都省了,就是劲大一些哈。”一群人就笑,连那些根本没听见的也跟着笑。
八
火车出了北平,进入到绵延起伏的山地,车厢里就冷清起来。火车的轮子与铁轨碰撞地咣咣直响,一路颠簸着,摇晃着,人们就沉默下来,甚至一些人开始打盹儿了。
玉生和外甥坐在行李上,两个人商量着,分了一下工:缸子盯白天,年轻人不擅长熬夜,玉生先睡,等晚上换班儿——这一车厢可是啥人都有,大意不得呢。
圣稗上车后不久就睡着了,坐着他的小包袱,靠着后娘的腿。圣蓬倒是很精神,不停地扒着窗户往外面看,他第一次看到山,觉得震撼而又惊奇,偶尔,路边会有一个小山村一晃而过,跟画上的景色似的。
天色暗下来,车厢里更凉了。
圣稗感觉有些冷,朝后娘的腿间挤了挤,女人被弄醒了,腿被压得有些麻,腰坐酸了,屁股也被硌得生疼,她扭动了一下身子,低头看了一眼沉睡中的圣稗,不知咋的,她心里有一种被侵犯了的羞怒感,便伸手把圣稗从自己腿间移开,让他斜靠在椅子腿儿上。
玉生看到,没有出声,他不是一个愿意指责别人的人,只是默默地站起来,抱起儿子,把他放在自己坐的大包袱上,又取了件衣服盖到孩子身上。圣蓬到底大几岁,跟表哥缸子挤在一起,盖了一条毯子,也睡得正香。
玉生坐到圣稗的小包袱上,一边轻轻拍打着儿子,一边想着心事。
从后面高级车厢里走过来两个人,一胖一瘦,一边走,一边翻检着正在熟睡的旅客的行李,甚至不时摸索一下人们的身上的衣服口袋。有的人被弄得醒了,却在睁开眼的一瞬间被尖利的闪着寒光的匕首抵住,不敢喊叫,只得任由人家把自己身上的大洋或是纸币拿走。
玉生就警觉起来,他偷偷摸出自己怀里揣着的盘缠,思考了一下,悄悄塞进正在熟睡的圣稗的衣服里,而后,才没事儿人一样的坐在圣稗的小包袱上假装打瞌睡。
两个扒手很快便来到了玉生他们跟前儿,其中一个开始翻他们的行李,另一个就在玉生身上摸索起来,玉生睁开眼,假装很害怕的样子,呆呆地看着对方,却不做声,直到浑身上下都被摸遍了,那人却不肯善罢甘休,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就顶住了玉生:“乡巴佬,把钱藏哪里了,快点给爷拿出来。”玉生摇头,不做回答,心里却不由怒了起来:王八羔子,老话说“盗亦有道”,这俩货原来不是扒手,根本就是土匪强盗,偷不着,居然明抢了。
另一把匕首也抵了上来,玉生感到一阵疼痛,匕首尖都快刺进肉里了,他依旧不说话,他并不怕,就眼前这俩货,真动起手来,还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更何况旁边还有缸子呢。不过出门在外的,他倒也不想惹麻烦,找不到钱,他想,这俩货也就过去了。
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熟睡的圣稗被惊醒了过来,他看到两个拿着刀子的男人逼住爹,一下子就急眼了,从大包袱上弹起来,一把抱住胖扒手的腿,张口就咬下去。
一声凄厉的嚎叫传来,胖子怒号着,回身就朝圣稗刺出一刀。而他身后,玉生看圣稗有危险,本能地就出手了。他抬手扣住拿刀抵在自己胸前扒手的手腕子,顺势一扭,同时飞起一脚,踹在扭身扎向圣稗的一个,车厢里顿时惨叫声就响起来,夹杂着有人摔倒的声音,还有旅客的惊叫。
九
胖子扒手被玉生一脚踹到腰上,腿还被圣稗抱着,身体就失去重心,向后一倒,圣稗就趁机滚到了一边的座位底下,胖扒手却倒霉的脑袋正好磕到座位的扶手上,顿时就眼冒金星,一下子就动弹不得了。
这时候,缸子也被惊醒了,他窜起来,从背后踹向瘦扒手的腿弯,瘦扒手的手腕还被玉生抓在手里,被这一脚,踹的扑通一声,跪倒地上。车厢里的人们都醒了,先前被抢了钱的那些人就激动起来,纷纷挤过来,摁住俩扒手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两个巡警跑了过来,制止了群殴的众人,吆喝着把两个扒手带走了。
列车仍在颠簸中向北行驶着,天渐渐亮了,隔着车窗望去,车外已经是深秋的景色了,满山的红叶像是烧着了的晚霞,落叶乔木的叶子已经开始发黄脱落,蝴蝶般翻飞在瑟瑟的风里;偶尔掠过的田野,空旷辽阔,谷物和豆类正在收割,牛马和人们欢腾着,忙碌着。圣稗就听爹说:现在已经过了山海关,算是关外的地界儿了。
人们早已纷纷从行李中找出夹衣夹袄,果然这边要比家里冷很多了,圣稗想:不知道爹带他们来这里干啥?这里好荒凉呢,火车跑老远才能看到一个小村子。路过一些小站的时候,会看到一些穿着黄色军服的人,扛着大枪,缸子说:那是日本兵,打人可狠了。
车厢里的人们就议论起来,有的骂日本人不是东西,有的就骂当大官的没骨头,任由日本人在咱的地界上耍横撒泼。缸子就告诉舅舅和表弟们,下车以后可别乱说话,被日本人听到了可是要挨枪子儿的。
那些蝗虫一样的日本兵偶尔还会上车检查,离近了看他们长得也不可怕,几乎和中国人一模一样,但目光里却透着凶狠,他们随意的把乘客们的箱子、包袱打开,把里面的的东西到处乱扔,一边叽里呱啦地说着人们都听不懂的鬼话,还时不时地把一些在乘客身上搜到的钱物往自己口袋里塞着。这让圣稗想起来昨晚的两个扒手,就恨得牙痒痒。
幸好这些日本兵只是在大一点的站才会上车,一两次以后,人们也就习惯了,一些人开始自己主动打开行李,自己翻倒着给他们看,省得被弄得到处都是,有时候捡回来就少了一些东西,不知道是被日本人还是同车厢的乘客拿走了。
渐渐的,山少了,地势重新变得平坦开阔起来,缸子就说,奉天城快到了。车厢里就热闹起来,许多人都探出头朝前边望,有人就嚷嚷着说自己看到了,看到奉天的城门楼子了,于是人们就忙乱起来,呼唤着各自的同伴,整理着行李。
圣蓬也好奇的扒着车窗朝前望去,却被火车烟囱冒出来的的黑烟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蒸汽给熏了回来。
已经有人扛着行李往车厢门口移动了,圣稗也站起来,把自己的小包袱背到肩上,忽然,他看到昨晚的那个胖子扒手的身影在车厢门口晃了一下,朝他们这边望了一眼,一转身,又朝后面的高级车厢去了。
十
火车逐渐减速,最后喘着粗气停了下来,一个乘警骂骂咧咧地推搡着挤在过道上的人群,程序式的摇着铃铛,有气无力的喊着:“奉天到了,都下车了,下车了。”
玉生一家都站起来,女人翠青一边活动着身子,一边埋怨着什么,坐了一天一夜的车,她觉得自己的腿都麻木了,小腿到脚面都涨得难受。但还是咬着牙,把两个大包袱背在自己肩上。圣稗也背起自己的小包袱,小手紧紧拽着爹的衣角,圣蓬却已经跟缸子挤到前面去了。
站台上很多日本兵,拿着大枪排列着,他们倒是不像沿路小站的那些,没有抢夺乘客的东西,只是那样笔直地站着,用目光扫视着车上下来的每一个人,人们就安静下来,没有人大声喧哗了,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样子。
圣蓬和缸子率先走出了车站,玉生领着圣稗,还要照顾走路一瘸一拐的女人,就落到了后边。
等他们走出车站,就见五六个人正围着缸子和圣蓬,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其中两个,正是昨晚一胖一瘦两个强盗扒手。
玉生暗叫不好,这几个人一看就是一伙儿的,昨晚那俩货吃了亏,今儿到了人家地面上,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一行人的。
他放下行李,把圣稗交代给女人,整理了一下衣服,便走了过去。
对面六个人,其中一个长着一个酱球脑袋,三角眼儿,左边脸上有一道二三寸长的刀疤,吵吵着最厉害,他手指着缸子叫骂着,几乎要碰到缸子的眉心了。
缸子并不胆怯,也不动手,只是那样定定地看着酱球脑袋在眼前蹦跶,玉生不禁赞叹: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孩子,别看岁数刚刚二十四五,可那份定力已经超过他这个当舅舅的许多了。
这群人似乎看出缸子是个不太好对付的茬儿,正在僵持着不知道怎么下手呢,胖扒手看到了刚走过来的玉生,就来了气儿:这个乡巴佬儿,今天就拿你立个威。想着,也不答话,一个通天炮冲着玉生就是一拳打来。
玉生并不惊慌,打架他可不怕,尽管在家里的时候他从来不惹是生非的,就算有人欺负他,只要过得去,他从来不跟人动手,但那只是看着乡里乡亲的面子,要知道,他们老张家祖上,可是出过武举人的。
他从小除了种地,也跟着同族的一位叔叔练过一阵子,后来那位叔叔在天津卫的一家镖局子里做了镖头呢。
眼见胖扒手一拳打来,玉生朝旁边挪出半步,躲过迎面 打来的拳头,右手一抬便抓住胖扒手的手腕子,身子一扭,借着胖扒手向前出拳的力道猛力一拽,同时伸出右腿踹向胖扒手的小腿,胖扒手一拳打空,又被玉生一拽,身子就朝前抢扑出去,紧跟着腿又被踢中,哪里还站得住,向前疾跑几步,就重重地摔了个狗啃屎,胖重的身子挣歪了几下,愣是没爬起来。
旁边的几个扒手急眼了,纷纷朝玉生窜过来,挥拳抬脚就打,猛地一个声音喝了一下:“嘿,鳖头,这干嘛呢?好几个打一个,不太仗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