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子就这样像滹沱河里的水一样流淌着,渐渐就进入了深冬。
栓子跟纪老虎家的玉娥定了亲。
这事儿是圣稗他们几个都没想到的,栓子说出来的时候,小哥几个就都不言语了,气氛一下子就压抑起来,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栓子倒也不在乎说道:“娥儿也可怜哩,以后跟了俺,俺得待他好,谁在欺负她,俺就跟谁玩儿命!”哥几个就唏嘘着,点头或无动于衷。后来只剩下圣稗跟栓子的时候,栓子就哭了,哭得很伤心。圣稗也不去劝,任由他哭——人啊,心里有了事,哭出来才好,憋着,会坐下病的。
圣稗经历了太多了,他不哭,因为没人会陪他哭,他还不如栓子哩,栓子可以在他这哭,哭一顿,然后就把心里的委屈看轻了,可他没地儿哭,哭了也没有用。他得笑,对着所有的人笑,否则,人们就把他看轻了。
栓子哭完了,擦擦眼泪就又笑了,笑着说自己终于如愿了,那么好看的闺女儿,就要是自己的女人了,圣稗就陪着他笑,说是呀,是好看。栓子就说圣稗:“找一个吧?咱哥几个,论岁数,除了我可就数你大了!”圣稗还是笑,摇着头说道:“上哪找去,要不你跟你老丈母娘商量一下,给我再生一个?”栓子就被气乐了。
栓子走了,迈着轻松的脚步,吹着口哨,还是那副坏坏的却胸有成竹的大气的样子走了,他走了,圣稗的祸事却来了。
王双进终于知道了是谁把他和玉娥的事弄得整个村里人都知道了,因为栓子跟玉娥定了亲,这事就摆到明面儿上了。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很快就弄清了来龙去脉,他也旁敲侧击地找自己弟弟双槐问过了,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他就恼了。他是不能娶玉娥进他家,但这不代表这个村里的别人就可以娶她,他也听说玉娥跟好几个男的有了孩子的传言,但传言就是传言,他没办法去一一查证,但有人要在这个村里娶了玉娥,他就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被亵渎了。他恨得牙根子痒痒,这个栓子,这不是公开给自己戴绿帽子么?
他想整治栓子,但想了半天,也找不出由头来,栓子家能倒上来的几辈儿都是贫农,出身一点毛病没有,栓子爹和娘又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多半辈子都没跟谁抬过杠吵过嘴,没有借口儿,他就整不了栓子。
他想着,就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圣稗盖房的事上,圣稗打地基的碱砖哪里来的?他早就想到了,肯定是河北炮楼子里偷的,以前自己只是管着河南这边的村长,这事儿就睁一眼闭一眼,不去管了,可现在不一样了,自己是两个村的支部书记,那炮楼子是村里的公共财产,你们偷公家的东西,说轻了是盗窃,说重了,那就是反革命!
只要坐实了这事儿,他栓子不要说娶娥了,这辈子能不能出来还不一定呢!对,就这么干,老话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敢找他王双进晦气的人,还想过舒坦日子,想都别想。
拿定了主意,他就起身出了大队部,背着手,溜溜达达地朝村外河边走去:他得过趟河边,去亲眼看一下,看看那群家伙把炮楼子破坏到啥程度了。
二
刘续根跑来告诉圣稗的时候,圣稗被惊呆了,张着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万万没想到王双进会来这么一手,要知道,这里面还牵扯着他亲弟弟哩?这王双进这是要干嘛啊?事儿都过去快半年了,咋这个时候折腾起来了?
刘续根是在王双进给公社打电话说这事的时候听见的,可把他吓坏了,就赶紧跑来告诉圣稗,让他赶紧拿个主意。
圣稗哪里会有什么主意,急得直在屋里转磨磨,眼看着天也快黑了,就告诉刘续根,赶紧先回去,在大队部里盯着点儿,等天黑了,哥几个过来凑个齐儿,大伙一起想想该咋办。
刘续根就点着头,忙不迭地又跑了去。圣稗也没心思去村上食堂吃饭了,就黑了灯,半躺在炕上等着。
小哥儿几个从食堂到圣稗小屋的路上,刘续根就悄悄地把白天的事跟栓子和王双槐说了,栓子就皱紧了眉头,他知道,王双进这是冲自己来的。因为他们偷砖的事,王双进应该早就知道了,可非要等到这会才把这事折腾出来,就是冲着他和玉娥儿订婚来的。王双槐就气得直跳,一生气,忘了那是自己亲哥哥,把王双进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后来才醒过闷儿来,停了嘴,却是气得鼓鼓得,不知道怎么发泄。老夯和柱子没听太明白,只顾自顾自地走着,闹着。
进了圣稗屋里,圣稗就起了,点了灯,哥几个都找地儿坐了,却没人开口说话,柱子和老夯就感觉出事了,也不敢吱声,只是瞪着眼,看看栓子,瞅瞅圣稗,再瞄一眼王双槐。
刘续根就又把白天的事学说了一遍,而后屋里就又沉默了。
好久,栓子道:“都是冲我来的,这王双进,真不是个人……”说到后来,看了看坐在炕沿上的王双槐,把后面几个字又咽了回去。“不是个人揍的”王双槐接口道:“栓哥,没事,他该骂,你不好意思的,我替你骂!”圣稗就摆摆手,道:“骂也没用了,他吃着这碗饭,也不能都怪他,都是我连累了大家伙儿,放心吧,反正砖是我盖房用的,我也就这老哥一个,没你们几个的事儿,要抓,让他抓我好了!”王双槐就又蹦了,嚷道:“那不行,咱哥几个都干了,要坐牢,咱几个都去,他王双进不是要大义灭亲吗,那就遂了他的愿。”
刘续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道:“槐哥,你能不能小点声啊,你是怕你哥听不见咋地?咱干嘛非得坐牢去,今后晌凑齐了,不就是想想办法么?你这蹦再高,骂再狠,他也没用不是。”
一句话,点醒了大伙儿,对啊,这不是刚报案吗,公社还没来现场调查,离抓人还早呢,干嘛不想想办法?于是,屋里又安静下来,只有几个烟头忽闪忽闪的冒着烟,烟气就又慢慢压下来,笼起了各自的脸。
圣稗站起来,把门开了一条缝,让烟气散出去一些,回来坐下,道:“不行我就走,一个人,在哪里也能混上口饭吃。”刘续根点头道:“稗哥说的对,稗哥走了,这事就没法查了,正好大队的章这两天在我手里呢,开个介绍信也方便。”“对,你赶紧回去一趟,多开几张,给稗哥多起几个名,盖上章,拿过来,稗哥呢,只要看情况不对,抬腿就走,这屋院俺们几个给你看着。”王双槐道。圣稗点了头,刘续根就匆匆地去了。
三
剩下的几个人依旧抽着烟,沉默着。王双槐脑子飞速地转着,忽然就扯了扯栓子,而后趴在栓子耳边嘀咕了几句,栓子眼睛就也亮了起来,盯着王双槐问:“能行?”“我看行,也就今晚上一宿时间了,干成了,咱哥几个就不用提心吊胆的了,干不成,稗哥再走,也不耽误!”王双槐坚定的说。
圣稗就盯着栓子,问道:“咋个说?”栓子咬咬牙,道:“今儿黑介,把炮楼子给他拆了!”随后,哥仨就开始研究起来,最后决定,干了。
事儿逼到这份上,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王双进不是向公社报了案了吗,肯定他是看过了,炮楼子里就是他们哥几个的“犯罪现场”,只要明天公社里来人一看,这事就算坐实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炮楼子给它弄塌了,只要一塌,现场就破坏了,神仙来了也数不清那些砖丢了没丢。
话挑明了,哥几个也就心定了,没谁犹豫,也没谁害怕,反正都已经这样了,拼一下,也许就没事了呢。于是大家就分头去准备,这次简单,木筏都不用了,只要几根钢钎就行。
刘续根回来的时候,家伙就准备齐了。续根一共开了三封介绍信,没有用圣稗的真名,他本来还想再多开几封的,可是他手里只有印章,印泥盒子在大队部里呢,他没敢去拿,想想三封也够了,就赶紧弄好赶了回来。回来见他们正准备出发呢,一问才知道,是要去把炮楼子弄塌,想了一下,也觉得这主意可行,就把介绍信塞给了圣稗,拎着一根钢钎子跟大伙一起出发了。
几个人再次聚到一起,栓子就开始分派任务了,栓子,圣稗,王双槐,刘续根,每人一根钢钎,负责炮楼的一个角儿,按圣稗说的,在同一层砖上动手,而后往上拆,但要注意最里面要留一条砖。老夯和柱子每个人负责两个角,放风兼顾着替换他们四个当中顶不住的,并负责协调四个角的进度,保持大体上进度一致。并硬性规定了,只要有一个人觉得炮楼要塌了,就学三声猫叫,所有人听到猫叫,必须立即撤到安全地点,也就是现在他们站的地方,无论任何情况,都不能拖延,免得发生意外。
各人都点头应了,栓子手一挥,便散了开去,进入到自己的位置,第一声猫叫传来,就各自忙开了。
三
圣稗猫着腰儿,用手摸着砖,数着层数儿,确定了位置,顺着砖缝把钢钎抵了进去,一压一扭,那块砖就活动了,再把钢钎往里送进去,接着重复着一压一扭,再往里,那砖就被撬了出来,一抽,就随手扔到了身后,这块砖完事以后是要带走的,因为第一块砖被撬下来,吃力太大,难免会留下撬过的痕迹,这是王双槐特意嘱咐过大家的,这小子,真是心太细了。
接下去的砖就轻松多了,到后来,干脆用手就可以直接拆下来,只是还不能乱扔,最后所有拆下来的砖都要扔到里面去,造成炮楼是自然坍塌的假象,这是栓子后来补充的,这哥几个都是人才哩,他想。
到他这个角拆得只剩下一层的时候,尽管是深冬,但因为紧张和劳作圣稗已经满身冒汗了。老夯和柱子不停地在四个角之间传递着消息,还好,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着,四个角进度基本一致,圣稗就嘱咐老夯和柱子,稍微离远点儿,盯紧了炮楼的顶子,一旦发现有一丁点的晃动,就立即发信号,通知大家撤离,二人点头答应着,把距离拉了开去。
接下去就要各自扩大战果了,按原先定的,朝一个方向各自拆出一步远,每个人都紧张得竖起了耳朵,一个砖一个砖地往下拿,直到四个角都拆完了各自的距离,停下来,撤到安全地带,炮楼却还固执地立在那里。
四个人凑到一起嘀咕了一下,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大家都很紧张,却还各自鼓励着别人,不要慌!王双槐,栓子,圣稗嘀咕了一阵子,决定改变分工,改为两个人一组,对角拆掉原先剩下的最里面那条砖,要快,拆完就赶紧撤回来,看情况再决定下一步。
说干就干,圣稗和王双槐一组,栓子和刘续根一组,便又重新摸了回去,约莫一袋烟的功夫,四个人便又撤了回来,喘着气,回头再看炮楼子,居然还执拗着,不肯倒下去。
栓子就急了,跟圣稗商量,这次只他们俩人上,把剩下的两个角最里面那条砖也拆掉,不信它不倒!圣稗点头,王双槐刘续根俩人不干,说什么也要一起上,栓子就急了,瞪着眼道:“就那么几块砖了,去那么多人干啥?跑的时候碍事啊?我俩最大,手脚也麻利,就这么定了。”说罢,不等其他人再说什么,拎着钢钎便大步走了去。
圣稗也赶忙跟了,栓子举了举钢钎,示意圣稗分头行动,虽然是夜里,但依然能看到他坚定的神色,圣稗不由就挺直了身子,点点头,朝自己负责的那个角去了。
因为只剩下了最里面的一条砖,所以拆起来并不费力,只要拿钢钎直接往里捅就是了,圣稗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一下,两下,一边捅着,一边感受着钢钎反射回来的力道,终于,再捅到一块砖时,手上的感觉告诉他,这块砖承受了很大的重量,他稍微停了一下,侧着耳朵听着:栓子那边似乎也停了手,然后,就听见栓子用钢钎敲了三下墙,圣稗就回了三下,然后在心里默默的数着:一、二、三,数到三的时候,死死抵住那块砖的钢钎骤然发力,而后迅速撤回,人也随着向后跃出,随即拖了钢钎便跑……
四
身后传来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柱子,老夯,王双槐急急地学着猫叫,刘续根紧张得忘了事先的约定,直接就喊出了声。但这一切都被巨大的炮楼倒塌的声音给遮盖了,圣稗回头看时,只看到一团巨大黑色的东西升腾起来,打着卷儿,翻滚着,冲向夜空。
栓子也拖着钢钎,喘着粗气,望着那团黑色的气体,身子便颓废般的软了,两人在黑暗里对视了一下,栓子笑了,圣稗也笑了。
王双槐等人已经把起初撬下来的那些砖用布袋子装了,弄到河上,敲开白天那些钓鱼人凿的冰窟窿,沉了下去,这时候便跑过来,小声道:“赶紧撤吧,河北村里巡夜的民兵很快就会赶过来的,快!”
几个人赶紧最后收拾了一下现场,便往河边撤去,不远处的村子里便传来一阵阵狗的叫声,就有几束手电光跳跃着向这边跑过来,几个人赶忙下到河面的冰上,栓子道:“都躺下,滚过去!”人们就齐刷刷的躺了,栓子低声说了一句:“走”一众人便齐刷刷的向对岸滚去……
炮楼塌了,但圣稗还是被王双进叫到了大队部。
他走进来的时候,屋里坐着好几个人,有穿便服的,也有穿制服戴大檐帽的,王双进坐在中间偏左的一把椅子上,平常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双眼也通红着,甚至眼角挂着眼屎,他先是盯着圣稗,好半天才严肃地问道:“昨个晚上,河北的炮楼塌了,是不是你们干的?”
圣稗白了他一眼,没吭声,王双进就火了,拍着桌子道:“我告诉你圣稗,我们是掌握证据的,现在问你,是给你机会,别不知道好歹!”
圣稗心里就好笑,掌握证据?真要掌握了证据还用在大队部里问?不早就带上手铐弄县里去了吗?唬谁呢。想到这,就点头道:“是,应该是我吧!”
他这话一说,王双进倒愣住了,招了?这么容易就破案了?
王双进旁边一个穿制服的人听出了他话里有话,就问道:“你说应该是你,是什么意思?”
圣稗就憋不住想笑,但还是努力忍着,一本正经的答道:“俺夜隔儿黑介出来撒尿,俺那院儿没院墙,谁知道刚尿到一半儿,轰隆一声,炮楼子就,就塌了,今儿你们找俺,俺寻思着吧,俺不该冲着那个方向尿的,不然炮楼子也就不会塌了,是呗?”
“是个屁”王双进气得拍着桌子,指着圣稗道:“我们,我们找你来,不是看你装疯卖傻的,你给我老实交代,昨晚上你干嘛去了?”
“睡觉了啊!”圣稗道。
“谁能证明?”王双进问。
圣稗就笑,坏笑,道:“支书哥,你说俺一个光棍汉,黑介在家睡觉,谁能给俺证明?要不支书哥费费心,给俺找一个?”这话把满屋子人都逗乐了,王双进气得直翻白眼儿,但也无可奈何,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呼呼地喘着气,挥挥手道:“别笑了,都严肃点。”而后又盯着圣稗问:“那我问你,你盖房子打地基的碱砖哪来的?”
圣稗心里道,果然问到这了,便道:“买的。”
“买的?买的谁家的?”王双进追问道。
“东边邻村我表侄子家的,是我给他们说合的。”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答道。门口看热闹的人们就纷纷后退,让出了一条通道,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拄着一根棍子慢慢走了进来。
五
屋里的人都站了起来,圣稗急忙上前去,想扶一把老汉,老汉摆摆手说道:“不用扶,你们大伙也坐,坐哈,我老汉不是为公事来的,就是给这个小子来做个证,那砖是东村我表侄儿的,上级要是不信啊,可以去他家问问。”
王双进一脸尴尬,也连忙站起来,迎了过去过去笑着说道:“哎呀,老村长,你说这咋还把您给惊动了呢,快来,你坐这,坐这!”
老庆爷就不再客气,坐在了一群干部的中间,乡里认识他的人不少,都跟他打着招呼,嘘寒问暖了一阵子,老庆爷就要起身告辞,一个乡干部就拉住他,诚恳的说:“老人家啊,您老是咱这村里最数德高望重的老人了,你看哈,咱村河北那个炮楼子昨晚塌了,您老给咱们说道说道,这个事咱该怎么处理好呢?”
老庆爷也不客气的说道:“书记既然说到这了,那我老头子就唠叨几句,不过呢,说的对不对的,咱乡上的领导们也别在意,我现在就是个乡下的糟老头子。”书记赶紧说:“您说,您说,没事啊 您老尽管说。”
“这炮楼子啊,论说早就该倒了!”老汉说道:“你想啊,这小日本儿都打跑了十多年了吧?”
“可不,四五年到现在,十四五年了都。”乡上书记插话儿道。
“小日本子都打跑了,老蒋也打跑了,您说咱留个炮楼子干啥哩?”老庆爷咳嗽了一阵儿,又接着说道:“当初啊,日本鬼子修炮楼子,又抓丁又抢东西的,说心里话啊,现如今看到炮楼在那杵着,俺这心里他就憋得难受哩,现在倒了,塌了,倒得好哩,塌得好哩,俺看啊,它早就该倒了,占着咱的地儿,都多少年了,是不?”
屋里屋外没有人吭气儿,尽管许多人赞同老汉的说法,但当着这么多的领导,要说这炮楼子早就该倒的话,那不是打人家的脸吗?合着乡上,派出所,加上村里这忙乎着,从昨晚忙活到现在是吃饱了撑得吗?找这么多人问话是闲着没事干了?
见没人接话茬儿,老汉就拄着棍子慢慢站起来说着:“人老喽,思想啊跟不上形势喽,领导们忙,俺就不耽误大伙儿了,回了,呵呵,回啦!”
书记就赶紧站起来,搀着老汉道:“老村长哪里的话,俺们一定认真考虑您的意见,您慢点,慢点。”送到门口,扭头对依旧站在屋地上的圣稗道:“你,啊,你叫什么来着?”王双进忙插话道:“圣稗,张圣稗。”书记就说:“圣稗啊,你可以走了,顺便把老爷子搀回去。”回头又在老汉耳边大声道:“老村长啊,今个俺还有些事,得处理一下,等有空了,俺一定登门,向您老请教哩!”
一场闹剧就这样轰轰烈烈的开始而又寥寥草草地落幕了。炮楼子倒了,也就倒了,年久失修,倒了也正常。圣稗的碱砖,老庆爷作证说是买的,那就当是买的呢,老人为村里操劳了一辈子,没人愿意去调查,那才是吃饱了撑得呢。
六
乡上下来的人当天就撤回去了,调查也就宣告结束,乡里给的结论是:年久失修,自然倒塌。
第二天,王双进就组织了人手,把倒塌的炮楼清理了一顿,砖瓦木料都清点了,登记在账,集体财产运到大队部保管。
又过了几天,圣稗就找到王双进,说是想趁这阵子冬闲,去北京看看大姑,让王双进给开封介绍信,其实他手上就有介绍信的,不过现在不用藏着掖着的了,让王双进再开一次,就洗脱了刘续根的嫌疑。
王双进就有些不耐烦,他恨栓子,自然也就挂带着不待见和栓子走得近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自己的弟弟,就挥着手道:“大队的戳子在续根那,你去找他开好了。”说罢就低头看起了报纸,不再理会圣稗。
圣稗头走的前一天晚上,小弟兄们又凑到了他的小屋里。
看着已经收拾好的行李,几个人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感。王双槐就说:“稗哥,这事儿啊都过去了,还出去干啥?就别走了吧!”柱子,老夯也跟着劝说:“就是呢,别走了吧?”
圣稗笑笑,随手摸出一把钥匙交给栓子说:“心里闷,出去转转,我也不比你们,也没啥牵挂的,走到哪里都是干活儿吃饭!”
栓子就接了钥匙说道:“那行,俺也就不说啥了,家里放心,俺们几个会常过来看看的!”圣稗点点头,就不再说话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圣稗就背了一个包袱,离开了村子。
过了滹沱河,他就一路向北了!
第一个目的地是北京,看看大姑一家,然后就顺着当年爹带着他们闯关东的路,去沈阳!十几年了,他心里一直都想着这个念头:回去,回去找一找!回哪里,找什么呢?他不知道,只是不走这一趟,不去找一回,他的心就踏实不下来,一辈子踏实不下来!
车子在公路上颠簸着,圣稗有些恶心。车厢里充斥着各种气味儿,汽油的味道、车上人喘气或者某人放了屁的味道,亦或者谁带了什么东西的味道,绞缠在一起,被人们身上的热气一蒸,便让人几乎要窒息了似的。过道里都站满了人,操着各种口音,嘈杂不堪。圣稗还是坐在自己的包袱上,没座,从他上来这车就只见上人不见有人下车。
据说这车十来个小时就能到北京,圣稗想,忍忍吧,这比以前要少走好几天的路呢。
车票是缸子帮他买的,他去了二姑家,要了北京大姑家的地址。二姑夫已经病了,瘫在床上,因为解放前一直在外地做生意,他家也定了富农,缸子哥因为出身的关系,也受了连累,只在县上一家单位当了个科长,科长是啥官,圣稗不清楚,但应该没有解放前缸子哥的县大队副队长官大吧。但看上去缸子还挺高兴的,整天忙忙活活的,还要高高兴兴的照顾着二姑。
缸子又在县城买了好多东西,托他带给大姑。还说自己要不是工作忙,真想跟他一道去一趟呢。
车上就有人受不了了,哇哇地吐起来,酸腐的气味就更加让人呼吸困难了,司机就停了车,吆喝着众人下车透透气,顺带让吐了的人收拾一下。
七
大客车就这样摇摇晃晃地行进着,过了河间,路况便好起来,不再那么颠簸,人们也就轻松了些许。
圣稗就坐在他的小包袱上眯着眼打起了盹儿,午后的太阳照进车窗,由于人多,车厢里暖和得很,渐渐的,他就睡了过去。
终于有人下车了,圣稗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车停下,车门打开,一股清新的凉风就把他吹醒了,吹精神了,提提鼻子,就发现那凉凉的风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是煤炭燃烧时的那种淡淡的硫磺味儿,他就欣喜起来,因为他知道,乡下人是烧柴的,只有城里人才烧煤,这味道就代表着,北京就要到了。
西边天上已经燃起了火一般的霞红,太阳变得特别的大,被深青色的天空映衬着,散发着耀眼的余晖,就在几个回头之间,仿佛是跳跃着似的,便沉下去了。
宽敞的大街上灯光便亮了起来,是那种电灯。高高的灯杆像极了威严的兵士,在夜风料峭中挺立着伟岸的身姿,整整齐齐地排向远方。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流穿戴着各色的服饰,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两个轮子的自行车响着悦耳的铃儿声在人群中穿行,大型的无轨电车时不时在路边停靠,便会有一串串儿的人从打开的车门里上上下下。
空气里那种淡淡的硫磺味裹挟在各种炒菜的香味里,让人的肠胃愉悦起来,就不免去猜测那些菜的名称和成色来,直至咕咚一声咽下一大口口水,才觉得失态了些,便偷偷抬手抹一下嘴角,四下里望望,见没人注意自己,才摇头笑着,各自赶着各自的路。
各路的来人从车上下来的那一刻起,就都掩藏起自己的乡音,努力的学着戏匣子里的腔调儿,甚至有些人下车就坐在那里,不动了,仔仔细细地偷偷揣摩着这京里人说话走路的姿势,生怕自己出了洋相。
圣稗就想起一下车的时候,一个同车的人憋得脸红脖子粗的,半弓着身子,不停地跺着两脚,却还拿着调儿,问他知不知道“茅所”在哪里?他知道他要找的是“茅房”或者叫“厕所”,不知道他是憋坏了脑子还是咋的,硬生生创造出“茅所”这么个词来。不过他没笑,因为他也有点憋了,就领着那人一起找起来,找了半天,最后还是圣稗拉住一个带了红袖箍维持秩序的人,才在人家指点下找到了“茅所”,两人彻底解决了一回。
想着,走着,就已经来到了虎坊桥。“茅所”还跟着圣稗走。一边还不停地夸着圣稗,说他胆儿大,敢跟京里人说话儿问路,指定是常出门的,还问他是不是干部,圣稗就笑,心里话,哪有俺这样的干部儿?到了虎坊桥,圣稗就跟“茅所”哥说:‘自己走自己的吧!没事,京里人好着呢,要是不知道怎么走,就找人问问路。’那人就又涨红了脸,道:“俺,俺张不开嘴哩?”圣稗就笑,告诉他北京人其实跟咱说话儿差不多,你只要别说土话,脏话,人家都能听懂的,也愿意给指路的,首都人儿嘛,心肠好,觉悟高着哩。
八
比起圣蓬那次路过北京来,圣稗要幸运一些,大姑家的老大出门了,他的床就空了出来,正好给圣稗睡。
大姑老多了,身体发了福,脸上的皱纹也多了起来,头发也斑斑驳驳的白了。姑父看上去精神挺好,只是头顶已经掉光了头发,剩下鬓边上的一点点,也就干脆剃了去,背有一些微驼,他在公私合营后的厂里当会计,一辈子好脾气,说话不紧不慢地,端个大茶缸子,很有点儿派头呢。
因为圣稗到得晚,所以这顿晚饭也就简单了些,大姑去厨房给他下了碗面,现成的炸酱,切了些黄瓜丝儿,圣稗就唏哩呼噜的干下去了两大碗。
大姑拾掇着碗筷儿,就问起了家里的情况。
圣稗就挑着重要的说了一些,大姑和大姑父听着,也跟着唏嘘了一阵子。大姑父就端着他的大茶缸子,叹了口气道:“唉,你三叔三婶儿这两口子,人精明,就是过于尖生了,你啊,也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一大家子,面上过得去就行了!”大姑就有些不爱听了,就低声嘟囔着:“这老三,也是不对,你说这俩孩儿,命多苦啊,也不说兜敛着些,就没个当老辈儿的样。”“唉,命啊,可不就是命吗!”大姑父摇着头,开始端起茶缸子,啜一口飘着香味儿的茉莉花茶,在嘴里含了片刻,咽下去,那股热乎劲儿便顺着食道下到胃里,而香味儿却向着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汩汩的散播开去。
在表哥的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圣稗脑子里使劲回忆着十几年前爹带着他们一家人在这个院里逗留的情形,那时的小院儿要比现在宽敞得多得多,而今的院里,各家搭的小厨房,杂物间几乎占满了院子里所有的空间,那些紧窄的地方,就仅仅能容得下一个人进出了。但这种拥挤的居住环境却让圣稗无形中感觉到了些许的温暖,真的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怎么来的,是进门时那些忙忙乎乎出来进去的街坊们那随意露出的客气的微笑?还是因为表弟小床旁那根白铁皮的煤火炉子烟囱?他不清楚,但就是觉着那么暖呼呼的,忽然就依恋了起来。
第二天,大姑父吃完早饭就上班去了,表弟和表妹上学也走了,家里就剩下大姑和圣稗了。
大姑就搬了一个小凳,坐在屋地择菜,一边跟圣稗说着话:“你姑父说的也对哩,稗啊,都是命啊。”大姑说着,把一绺韭菜拿起来,甩一甩,而后一根一根地捋抹去根部的老皮和土屑,而后反过来,再去掐韭菜叶子顶端发黄的干尖。圣稗蹲下,想要帮帮大姑,大姑就按住韭菜,道:“你就甭沾手了,坐那,跟姑说说话。待会儿啊,大姑给俺孩儿包猪肉韭菜馅的饺子!”
圣稗就坐了,还是趁大姑不经意就拿过一绺韭菜,学着大姑的样子,仔细地择着。大姑见他不吭声,就笑着抬起头,慈祥地盯着他道:“听见说猪肉韭菜馅饺子,馋了吧?”
“嗯呢”圣稗点点头,抿着嘴,发出两个闭口音,他是真不敢张嘴呢,只怕这一不留神,口水真会流下来呢。
九
这一顿饺子可真是吃撑了,大姑知道他饭量大,故意多包了一些,可还是被他吃得一个不剩了。
那饺子可是真香,一个比一个香哩,圣稗就总觉乎着自己老想知道下一个饺子那白白的皮里面,包了几块一咬就满嘴流油的肉疙瘩,想尝尝它到底儿有多香,直到饺子盆里一个都不剩了,肚子里一丝丝空隙也没有了,最后连大姑端上来的饺子汤都喝不下去了……
吃完饭,大姑就催着圣稗出去溜达溜达,姑知道,圣稗吃得多,得活动活动,消化消化食儿,不然这肚子可受不了的。
下午的阳光斜斜的照着,有点风,却没有那么冷。圣稗就这样溜溜达达的走出了小院儿七扭八拐的过道,出了院门,来到胡同里。往出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转身折回来,端详了会子钉在门框上的门牌号,默念了几遍,这才扭头向胡同口儿走去……
拐几个胡同儿,来到虎坊桥大街,喧嚣和繁华就迎面而来。与十几年前不同,街上没有了拉着人在人群缝隙穿梭的人力车,而自行车却成了主力。那些年轻的姑娘小伙儿们,似乎是故意似的,把车龄捏的脆生生的,炫技般的穿插着,银亮亮的车圈和辐条儿上,无数个小太阳飞一般地旋转着,照得人睁不开眼,那少年脸上也照了一层光晕,目光灼灼,偶尔在人少的路段儿,屁股就离开车座,像极了要飞起来的鸟雀儿。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就优雅很多,蹬几圈,还有意无意的倒上一圈半圈的,飞轮便发出一阵好听的金属咬合的声音,哒哒哒哒地,听着就让人心花怒放。
圣稗的脚步就轻快起来,两只眼就忙碌起来,随着人群流动着,就融了,化了,仿佛自己也成了众多风景中的一部分,便不由自主的挺了挺腰背,端端正正的走着。
一路走着,一路找寻着,找寻着那个被父亲驮在肩膀的小孩儿和小孩眼里的风景,找寻那曾经的两条小短腿儿驻足过得一个个门市,那高高的漂亮的墙上,或许还残存着他抹过的鼻涕,那个街角上,扶着红彤彤,亮晶晶的糖葫芦的小老板的脚下,应该还有他流下的馋涎印迹,他曾经绕着和哥哥追逐的那几根廊柱还在,漆着新鲜的红油漆,是再也不敢去摸着跑了的。
他的眼就潮湿起来,站在那里好久,才抹一把眼泪,转身朝人群里找寻着,找寻一个哪怕还有一丁点儿熟悉的身影,或是张起耳朵,捕捉一声喷嚏,咳嗽,或是带着亲切味道的爽朗的笑声,但却一无所获,四下里都是陌生的面孔,文明的样子,或是轻松的样子,陌生地,流过来,又流过去,带着阳光走远,像是从来就没来过,亦或者他从来就没来过似的。
便有风吹过来,脸上凉凉的,他已经不愿再抬手去擦拭,任由那些贮藏了很久的思念流淌出去,也许,也许吧,如果爹在某时某刻来到这里,会嗅到那些味道,在同一个地方,把思念化成泪,留下来,跟他的泪留在一起。
十
天渐渐黑了,他就这样站着,一直站着。
眼睛累了,花了,眼前的人影模糊了。耳朵也累了,有时候甚至会恍惚起来,听到滹沱河哗哗的流水声,但他知道,那只是一种错觉,这里离滹沱河几百里地呢,河水不会跟着自己跑到这里 ,或许那只是风声,是风吹过尚且残存着的稀疏的杨柳树,洋槐树的声音。
人也累了,就再没了兴致,便拖着长长的影子,向回踱去。
夕阳还是昨天的样子,红得像要化了似的,街上的人就又渐渐多了起来,一辆辆自行车又从他身边哗哗啦啦地飞驰而过,那车上一定就载着一张笑意吟吟的脸和一份回家的期盼,那双眼里,肯定是父母慈爱的笑和一桌子冒着热气,喷香的晚饭。
他便逃也似的加快了脚步,再也不去希望哪怕一丁点熟悉的气息,他不会让人看到自己落魄的样子,去破坏那些甜蜜的憧憬,他只想一个人,一个人躲起来,或者一个人哭一会儿。
但他还是被惊到了,远处,大姑正站在胡同口朝这边张望着,一抹夕阳的余晖照着她皱纹堆积的脸,几根银亮亮的头发在这光影里被风吹得凌乱了,闪动着温暖的光芒。圣稗就坚定起来,加快了步子,朝大姑走了去,胡同里,便多了两道身影,一高一矮,相互搀扶着,慢慢地走着……
第二天一早,圣稗就告别了大姑姑父一家,登上了北上的火车。
崭新的绿皮车厢,整齐的靠背椅,可是比十几年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了,车厢里再也没有了乱糟糟的景象,连大声说话的的都见不到几个。
姑父送到他车站,要帮他买票,他没让。他不想花老人的钱,再说,他有钱的,自己这几年积攒了不少呢,不然也不会这样冒失的就跑出来了。姑父就没跟他争,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个布袋,道:“你姑给你带的,路上吃。”圣稗就不再推辞,接了。
姑父还想说什么,张了嘴,却没说出来,眼圈就红了,便转过头去,抹了一把脸,挥挥手,头也没回地走了。圣稗也摇摇头,叹息了一声,人老了,就变了脾气么?他记得原来姑父可没有这么伤感,总是一副潇潇洒洒的样子。
火车开动了,大都市的喧嚣和繁华渐渐被抛在了脑后,而圣稗心里,却是很复杂的感觉:这里他来过了,算是卸下了一份负担,而又增加了一份失落与孤独,这里变化了,尽管街巷还在,却已经回不去了,陌生了……
列车在行进着,一路向北,温度就一路走低,过了山海关,包袱里带的衣服就都穿到身上了。很自然的,就碰到了大姑给他带的布袋,反正坐在车上也没事可干,就打了开,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
那是一包卤花生豆,一瓶北京二锅头,还有二十块钱。
他的眼睛就模糊了,鼻子酸酸的。那卤花生豆是缸子哥买了让他带给姑的,说是姑最爱吃的,可姑只留了一小半,就又都给他带了来。那酒肯定是大姑拿的姑父的,姑父每天都要喝上二两,已经大半辈子的习惯了。可那钱是哪里来的呢,姑没工作,花钱都是朝姑父伸手要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