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酱球脑袋愣了一下儿,在车站这块儿,敢当面叫他“鳖头”这个诨号的可没几个人,等回头寻着声音望去,顿时气势就蔫儿了,点头哈腰地凑过去说道:“五爷,您老怎么有空过来啊?”
被称作五爷的男人哼了一声,便不再搭理酱球脑袋,转身望向缸子问道:“怎么,吃亏了没?”缸子笑嘻嘻的回到:“没,五伯,这不还没伸手呢,您就来了。”
五爷笑骂着:“合着是嫌我来早了啊”说罢,看了一眼玉生,又弯腰在圣蓬脑门上作势弹了个脑瓜嘣儿,这才转过身,冲着酱球脑袋说道:“怎么着啊鳖头,你小子是不是还等着五爷摆桌子酒谢诚谢诚你啊?”酱球脑袋的酱球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赶紧招呼人,扶起胖扒手,逃也似的一溜烟儿没影儿了。
被称为五爷的男人这才冲着玉生走过来,二话不说,抬手就擂了玉生一拳,而后大声爽朗的笑着道:“咋,玉生,不认识俺啦?”
玉生趔趄了一下,仔细看着,眼前这条汉子确实脸儿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五爷笑着说道:“我是老耪啊,”
玉生一下子想起来了,老耪,他二姐夫的叔伯兄弟。老耪拉着玉生的手问:“想起来了没,那回你去你姐家,咱俩喝酒,都喝多了,后来说要磕头拜把子呢,再后来就醉的起不来了,到现在也不知道咱俩这头磕了还是没磕呢?”
玉生也笑了:“没磕成呗,俺跪好了等你呢,一扭头,你趴那早打起呼噜来啦,俺也就睡了。”
俩人说着,笑着,老耪就感慨道:“哎呀,咱这有十多年不见了吧,老哥真没想到你能来啊,赶明儿,咱把那个头给他补上。”玉生笑着应着,连忙叫过自己女人和俩孩子,给老耪介绍着,老耪随手掏出两个大洋,塞给圣蓬圣稗,说是给侄子们的见面儿礼,而后又叫了黄包车,一路把玉生一家送到他二姐夫的店里。
玉生曾经听缸子说过,他这个五伯,从十年前就来到奉天,是个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人物,缸子说,他五伯最牛逼的身份是奉天青帮“通字辈”的五师兄,据说连奉天警察局的局长都得叫他一声五师叔。
安排玉生一家子住下,老耪就邀玉生出去喝酒。玉生觉得能在离家千里之外遇到这样一位故人,心下也十分高兴,也顾不得一路上的劳累,就答应了。
跟二姐夫说了一声,二人就相跟着来到街上,老耪还是那样的豪爽性格,也不讲究,随便找了一家酒馆就走了进去。
玉生跟在后面,端详着店铺的模样,盘算着自己兜里的钱,这初来乍到的,他可不想让老耪请他,今后麻烦人家的时候还多着哩。
酒馆里人不少,猜拳行令,你来我往的劝酒声吵成一片,但几乎所有人都会跟老耪打着招呼,叫五爷的,叫五哥的,有几个还站起身来招呼他俩一起的。
老耪或是客气或是笑骂着,一路跟人们招呼着上了二楼,找了个靠窗子的桌子坐下,一直跟在身后的店老板忙不迭的擦着桌子,嘴里问着:“五爷,今儿几位,都要点啥,您吩咐下来,小的们好准备着。”
二
酒菜上来了,三个凉菜:酱牛肉,拌肚丝儿,一个杂拌什锦。三个热菜,玉生就有两个叫不上名字了,唯一认识的,只有一盘红烧鲤鱼。酒是高粱烧,劲大得很,就算三冬腊月喝上一口,那股子热气也能一下子从喉咙窜到胃里。
玉生是喝的惯烈酒的,一口下去,也不由得浑身一紧,愣是半晌没敢动弹。等一刻,降住那股子劲,就又有些欲望冒到嗓子眼里,向外伸着小手,要着酒喝。
但玉生忍下了,他始终是这样,从不放纵自己,他心里清楚,一旦贪杯喝醉,会被人看轻了的。
老耪劝着玉生的酒,不时夹菜给玉生面前的碟儿里。玉生就留着心眼儿,看着老耪怎么吃,他就怎么吃,不让人家看出来他的见识浅薄。
话拉的倒是随便起来,老耪很随意,打问着玉生来奉天的打算,就盯着玉生,一副仔细倾听的样子,就给人很多安慰和鼓励,仿佛一个全心盘算着如何出手帮助对方的亲人似的,让人觉得踏实,可以依靠。
只是玉生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在奉天做些什么,他毕竟是个庄稼院里的汉子,一些事肯定做不来,另一些事也不愿意做。只是想着,自己不笨,有力气,总能找到挣钱养家的事做。
酒一杯杯喝着,老耪的话就多起来,他告诉玉生,他混到青帮也是被逼无奈的,当初他跑到奉天,是因为在家跟县城一伙痞子打架,失手把县部一个当官儿的公子给打残废了,人家指名道姓要把他弄进监狱收拾掉,他就连夜跑路,一路跑到奉天。
到了奉天,也是无处投靠,整天在街上靠乞讨为生,有时候饿急了,也去抢,时间长了,就这么打出了名号,再后来,市里的青帮老大对他有了兴趣,又打又拉,软硬兼施,直到后来青帮从大狱里把他捞出来,他才算正式服气,拜入当时青帮大佬王大同门下,排行老五。
玉生听着,其实也不是都能听明白,他只是听老人们说起过青帮,但不知道其中的详细,只是感觉青帮就是一群地痞无赖,开窑子,大烟馆子,绑票什么的,跟土匪差不多,不是条正经活路。
但他也不好当着老耪说这些,毕竟人家帮过自己解围,说不定以后在奉天混,还得靠人家罩着呢。就只顾着劝着老耪喝酒吃菜,其中夹杂一些赞叹,倒也没有冷场。
这顿酒喝得很尽兴,俩人又喝得有了七八分醉意,老耪没再提起磕头拜把子的事,玉生也没提。
最后,老耪告诉玉生一句话:在奉天,遇到麻烦,就告诉对方,跟“在家里”的五爷是亲戚就行了。
玉生知道这是江湖道上的黑话,所以也就不去细问,便暗暗记下了。出酒馆的时候,玉生去结账,被老耪一把扯住,冲酒馆老板点点头,愣拽着玉生走了出去,玉生回头看时,只见酒馆老板满脸赔笑着,正朝他们拱手示意。
三
第二天,玉生先跟二姐夫商量着找一个住的地方,二姐夫是个实诚人,来这边靠着和老耪的关系倒也有些人脉,在街上开了一家铺子,卖杂货,也只是混得个表面阔绰,没有实力置办房宅的,住的也不宽敞,他们一家到了,只能腾出正房,姐夫跟缸子在货架子后面搭了个铺,爷俩挤在一起——这可不是长久之计,玉生想。
缸子倒是比他爹活泛,交际要广得多,他跟玉生说,他有一朋友,正好有三间房子空着,想租出去,离这边也不算远,房子他看过,还不错,临一条小街,收拾一下,够他们一家住的了。玉生就很高兴,忙央着外甥立马带他去看房子,行的话,今儿就搬过去。
缸子知道舅舅的心思,他是很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就笑着答应了,安排好生意便带着玉生出门看房去了。
房子是老房子,一明两暗三间北方,就是年久失修了,看上去有些破败,独门独院,正和玉生的心意。房东是个和玉生差不多的汉子,看上去很精明,听缸子说玉生跟老耪的关系,当下就表示,房租再减两成,而且可以不用预交。
玉生当然高兴,缸子做事却很老道,当即便邀着二人到街上,找了一个算卦测字摊子,写了文书,玉生和房东按下手印儿。
回到杂货铺子,玉生跟家里人一说,都挺高兴,玉生就安排着立马搬过去,二姐夫就不高兴的说道:“着那么大急干嘛,那边我知道,房子好多年没人住了,跑风漏气的,得收拾收拾呢。”玉生道:“不了,我搬过去收拾,更得劲。再说咱这铺子还得做生意呢,不能总住着人的。”二姐夫沉吟一会儿说道:“那也中,不过圣蓬就留下吧,缸子事多,见天介也不着个家,让圣蓬帮俺看看铺子,俺管饭。”
玉生就高兴得很,这样真得很好的,圣蓬可以跟他姑父学些做生意的本事,还给他减去了一份开销。缸子就笑:“大舅,俺爹啊,可会算计儿了,这不,不花钱就雇了个帮工的。”二姐夫笑着骂了一声,玉生也笑。
一家人收拾了行李,道不远,索性连车都不用雇,玉生的意思,最多搬两趟就可以了,缸子就跑了出去,功夫不大就招呼了临近店里的两个小伙计,看上去跟缸子很要好,进门也不客气,有的扛有的背,帮着玉生一家把行李搬到刚租下的小院子里,放下东西,玉生掏出些钱来,让缸子带两个伙计去吃个饭,喝点酒,缸子笑着说道:“舅啊,这都是我的好哥们,你就别客气啦,他们回去还得照看生意呢,走了哈,您抓紧时间收拾吧,用人就招呼一声。”
缸子他们一走,玉生就招呼女人赶紧收拾,自己回到二姐夫的杂货铺子,拿了铁锨,水桶,瓦刀,泥抹子和一个托泥板。他要趁着这两天没想好干啥呢的空闲把房子和院墙彻底整修一遍。
四
两天不到的时间,原本破破烂烂的小院就焕然一新了。院场被平得溜光溜光的,一根草刺都寻不见,残缺的院墙经过修补,而后里外重新上了一道新泥,棱棱角角的,显得那么俊气提神。门和窗户都擦洗过了,屋里的墙也铲掉了乌黑的泥片重新抹了,满屋子亮亮堂堂喜气洋洋的。
期间,房东溜达过来几次,开始只是查看一下,四下里望望,看自己的家什有没有被损坏或者倒腾出去,后来,则是专门过来看玉生干活儿的了。
第三天,房东带过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老者精精神神儿的,看上去就是个见多识广的主儿。老者背着手在院儿里转悠了一会儿,又进屋里看了看,却始终一言不发,弄得玉生有点莫名其妙。
他拉过房东,问是怎么回事,房东也只是笑,并不作答。
老者看够了,这才跟房东嘀咕了几句,就一个人出去了,房东这才拉着玉生坐下来,一边抽着烟,一边拉起了话儿。
原来刚才的老者是房东的本家三叔,专门领一群人承揽些个砌墙垒屋的活计,算是个包工头,正好眼下手底下缺个瓦工,听房东说刚搬来的房客似乎很在行的样子,就过来看看。
玉生大喜,但随即又担心道:“咱叔这是没看上我这两下子吧,不介咋也没说话就走了呢?”
房东笑笑,心下思衬道:“这人看起来土里土气的,说话倒是挺中听的,也懂礼数,是个可交之人。”随即便道:“不是的老哥,我这叔就这样,你等着吧,这事肯定能成的。”
说完,就起身走了出去。
过了好半天,房东也没回来,玉生激动的心情就有些失落了,想想也是,自己这点本事,在村里或者在三村五里的还算勉强拿得出手去,在奉天这地界儿,那就是土得掉渣了。这样想想,也就没了心气儿,叹一口气,接着干自己的活儿了。
直到傍晚的时候,房东才乐颠颠的走进来,扯着玉生就往外走,一边笑道:“走,成了,成了。”
玉生被弄得满头雾水,一路问着,房东只是催他快走,说就等他了,到地方是指定有人给他说明白的。
走进街边的一家小酒馆里,玉生就看到了那个老者及另外两个粗壮的汉子围坐在一起,两个汉子坐在老者一侧,另一侧空着两个座位,房东就拉着他过去。
老者冲他们笑着,其余两个汉子抬了抬屁股,伸手比划着让他们坐下。房东就拉玉生坐了,玉生有些尴尬,只能笑着点头算是跟人家打了招呼。老者喝了一口茶,开口说道:“是玉生老弟吧?”
玉生赶忙站起来,拱了一下手说道:“可不敢这么称呼,我还是随房东大哥叫你三叔吧。”
老者摆摆手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江湖没辈儿,各论各的。”
玉生连忙摆手,连道使不得,于是房东就开口道:“三叔,那就依着玉生兄弟吧,叫个啥不行吗,就别为这个耽误时间了吧。”
大家就都笑,就熟络起来了,不再像开始那么拘束。
五
于是就开始切入正题。
老者看着玉生说到:“玉生啊,这两位是咱们这个小班子的台柱子,我下半晌看过你的活路,跟他们商量了一下,如果你愿意跟我们干呢,明儿就可以上工”老者喝了口茶,接着说道:“工钱呢,前三天按小工开,三天后,只要这二位认可你的手艺,就升为大工,你看咋样?”
玉生有些蒙,想问到底小工、大工这一天究竟都挣多少钱,却又不好意思张口,倒是房东口快,替他问道:“三叔,你这小工大工的,究竟是多少钱啊?人家玉生拖家带口的,你还是提前说明确了,人家也好掂量轻重不是!”
旁边的一个汉子就笑:“黄老二啊黄老二,要不说你外行呢,咱们这活,是一个活一算账,一天合多少,还真没个准呢。”转头又对玉生道:“不过玉生老弟放心,只要你跟着咱们,不偷懒撒滑的,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我保你一家子吃喝开销以外,每个月能剩他一两块大洋。”
玉生正是被惊呆了,一个月剩一两块大洋,那一年下来,怎么也剩下十来块呢,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老者看着玉生问:“怎么样,能干不啊玉生?”
玉生连忙站起来,抱拳道:“能,能,既然各位老大能看得上我这两下半吊子手艺,我愿意。”
一桌子人顿时都笑起来,房东黄二拉玉生坐下,嚷嚷道:“好了好了,这事说妥了,这酒菜也该开整了吧三叔?”
老者也爽朗的笑道:“开整,开整,来,伙计,上菜上酒,再晚点看把俺侄子大牙再给馋掉了,你们店里可得拿钱给镶牙啊。”
大家就笑,玉生也笑,黄二并不恼,笑道:“可不是呗,俺可是早就饿了呢。不容易俺叔请俺一回,俺从中午就开始腾着肚子等着呢。”于是大家又笑,玉生还是跟着笑,他觉得这叔侄俩怪逗的,也都那么可亲,跟着他们干,应该错不了。
酒喝得很尽兴,都是吃百家饭的手艺人,大家的话自然就能扯到一起,说着喝着,这顿酒喝了将近仨钟点。
从酒馆出来,送着老者和俩汉子离去,玉生又再次谢过了黄二,黄二摆着手,打着酒嗝道:“别那么客气了,玉——玉生老弟,咱这嘎达的爷们,就是讲个义气,对吧。没事,兄弟我往后没准还得麻烦老弟你搭把手呢,你说,对吧?”玉生就连忙应着,搀着他想送他回家,黄二就笑,趴在玉生耳边道:“老弟,你别笑话我啊,我跟你说,我今儿就不回去了,找相好的去”说完,嘿嘿地笑着就走。
玉生有些尴尬了,忙上前又要扶他,黄二摆着手,道:“没事,真没事,你去忙你的,可千万别跟着我哈”玉生就只能止步了,不过看黄二倒也没啥事,走路还算稳当,也就放心了。
他转身去了趟二姐夫的杂货铺子,他得跟姐夫说一下这事,毕竟姐夫来这边有几年了,能给他把把关的。
六
玉生把事原原本本地跟二姐夫学说了一遍 ,二姐夫还没开口,缸子就道:“舅,这事行,黄二他三叔俺也见过,街面上名声挺好的,外号叫“黄老佛”,信得过的。”
二姐夫也替玉生高兴,他这三个小舅子,他最看得起玉生,就笑着说道:“缸子说这人行,那就是行的,这下好了,玉生啊,你这样,看缺什么手使的家什,就来店里拿就是了。”
玉生痛快的答应着,心里就很感激这个姐夫。
回到家,看着窗户上透出来的灯光,玉生恍恍惚惚好像回到了滹沱河畔的那个家,身上就暖暖的,脚步也更有了力气。
圣蓬已经留在了杂货铺那边,女人正挺着个大肚子在收拾碗筷,圣稗坐在屋门外的小凳子上,正在眼巴巴地等着爹回来。见爹进院,就跑过去,伸手牵住爹的衣裳角,跟着爹的步伐,一路走进屋儿里。
女人直起身儿,扶着腰跟进里屋,询问着玉生吃过晚饭了没,咋出去了这么大功夫,玉生坐了,点了一袋烟抽着,就把跟黄二出去后的事又唠叨了一遍,女人听了,也很开心,毕竟这样一来,就不用为这一家子今后的生计发愁了。
圣稗并不懂爹说的是啥,只是坐在爹身边,托着腮,认真地听着,看爹和后娘高兴,他也高兴,就靠在爹的身上,慢慢打起盹儿来。
玉生把那些铁锨,瓦刀,泥抹子又重新擦拭了一遍,这些东西都是铁质的,粘上土时间长了就会生锈,就不好用了。
都收拾完,躺倒这个临时租来的家的土炕上,听着女人和儿子的鼾声,心底里一股温馨的感觉在升腾着,幸福着背井离乡的人儿,那土炕和滹沱河边上土坯屋里的土炕一样,平整,宽敞,只有躺在炕上才觉得安稳,睡起觉来才踏实,才香甜。
窗外的月光白白的,透过窗户上的窗棂纸,变得毛茸茸的,也跟家里炕上的月亮光一模一样,像是娘的手,更像是娘那长年劳作而昏花的眼,轻轻的不着痕迹的抚摸着她的儿女们,注视着自家屋子里的每一个物件儿……
左手边的女人在睡梦中不时发出低低的呻吟,她是累得,这一段时间,从老家到奉天,一路上吃不好也睡不好,他还拖着个怀孕六七个月的身子,能不累吗,这下好了,有了自己的家,自己家的土炕,她再也不用蜷偻着身子或是跟孩子们拥挤着睡了,她把自己舒展开,那样大拉拉的睡姿,不好看,但肯定很舒坦,很自在吧。右手边的小儿子睡觉还是那么不老实,打拳踢腿蹬被子,全活,这小子也不错,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么小的年纪,这一路奔波,居然不哭不闹,是个吃得了苦的。过些日子等女人做了月子,也该让他自己睡了,玉生想。
夜深了,安静得夜里听不见了滹沱河哗哗啦啦的流水声,但玉生知道,那条河一直在流着,在他的心里,在他浑身的血脉里流着,无论走多远,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就那样流着,直到他生命终止,葬身于这流动的河水声里那一天为止。
七
圣稗觉得很无聊。
这里没有他认识的人,也没有村子里那些个有趣儿的去处,没有了河边的柳子林,没有了娘的坟,甚至连哥哥圣蓬都没有了。
他只能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儿,或者被后娘吆喝着干一些家务,圣蓬不在家,后娘就指使圣稗干这干那,圣稗也不犟嘴,反正闲着也是难受,爹说“小子不吃十年闲饭”,尽管他才七岁,但他觉得自己已经好大了,甚至可以把一桶水挪到水瓮边上,然后用大水瓢一下一下舀进比他还高的水瓮里呢。水是爹一早挑来的,他总是把瓮挑满再挑来两桶放着,圣稗就负责总让那个水瓮满满当当的,后娘用一点,他就找补上一点,这样,等爹回来,看到水瓮里是满的,爹就能歇一会儿了吧,圣稗想。
有时候他也到院门口玩一会儿,后娘看到了就会吼他:“别总往外边跑,看回头让“拍花子”的把你拍了。”他也不回声,只是纳闷,“拍花子”的拍小孩子干嘛?
院门对面有一座两层的房子,爹说那叫“楼” ,跟老家种麦子用的“耧”一点都不一样,老家的耧挺好玩的,只是每次种麦子都是爹扶耧,一边走,一边抖着,爹是村里扶耧的好手儿,每次种的麦子都出的特别多,特别均匀。
对面楼上的大窗子很大,朱红的窗框镶着透亮的玻璃,漂亮极了。他没事就喜欢仰着头看,猜想着里边住的是啥样儿的人,或者在中午躲在楼房的阴凉里玩泥巴或是捉了虫子喂蚂蚁。
这天,圣稗正在玩儿一块泥巴,忽然头顶上一楼的窗户开了,半个戴着鸭舌帽的小脑袋冒出来,朝街上左右看了几遍,忽然就发现了正在窗下发愣的圣稗,那个小孩长得很白净,大大的眼睛,黑黢黢的眉毛,下半张脸被墙挡着,圣稗看不到,但他肯定这是个男孩,因为他对他手里的泥巴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眼睛眨都不眨的看着,随后,那个脑袋往外伸了伸,小男孩说话有些生硬,指着他手上的泥巴道:“泥,给我一点,一点好不?”
圣稗看看手里的泥块儿,又抬头看看小男孩儿,就掰了一块像鸡蛋大小的下来,问:“我咋给你?”小男孩儿沉吟了一下,随即就消失了,不大功夫,他再次探出头来,同时把一个小篮子用一条绳子栓了慢慢放下来,一边跟圣稗商量着:“多多的给我一些,行不?”圣稗点点头,把自己手上的泥巴分成差不多大的两块,掂了掂,最后还是把比较大的一块放进小篮子里,小男孩飞快地把小篮子拽了回去,朝圣稗笑笑,说了一句什么,圣稗没听懂。
男孩儿不见了,只剩下那扇窗户还开着,窗子里飘出来悦耳的音乐,很好听,还有一股香喷喷的气味儿,也一起飘出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屋里里有了动静,接着,那个小篮子慢慢垂了下来,小男孩再次露出了脑袋,冲他笑着,示意他看篮子里的东西。圣稗忙掀开小篮子上盖的一块白色的手巾,哇,篮子里是两个用泥巴捏成的小人,手拉着手,那小人捏的,跟真的一模一样,圣稗欢喜地看着,又抬头看看趴在窗台上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笑着,冲他点着头,圣稗就明白了,指指自己,又指指男孩儿,再指指篮子里两个手拉着手的小泥人,说道:“你,我,我们一块儿玩吗?”小男孩儿开心得乐着,使劲地点着头,圣稗就也点着头,突然屋里咣当一声,小男孩就不见了,屋里紧跟着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再一会儿,男孩又爬上窗户,对吃惊中的圣稗咧嘴笑着:“我的,下面的,凳子倒了,还好,没摔到我的。”
八
进入十月的时候,女人生产的日子就临近了,玉生的活计也渐渐少了,关外的天气,已经不再适合动土木工程了,玉生就请了假,专门准备伺候女人坐月子。
几天后的一个清早,女人生下一个男孩,玉生去屋外打水,看到水桶里的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回来就给孩子取名:圣冰。“这名字,还怪洋气的”,女人说。
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女人自然就更对圣稗看不顺眼了,不过圣稗也知趣儿,总是少言寡语的,除非跟松下正雄在一起玩儿,他看上去都像个哑巴,连走路都不会发出大的声响来。松下正雄就是那座楼里住的小男孩,日本人,他的父亲松下信夫是一名日本公司的小职员,一家人租住在这里已经两年了。正雄会说一些汉语,虽然不是很流利,但却不妨碍俩个人交流。
松下信夫也很和善,是个中国通,汉语也讲得非常好,当时的奉天乃至整个东北都是日本人的天下,日本人也以高等侨民自居,大多是非常傲慢无礼的,但信夫不这样,他非常了解中国,了解中国的历史和文化,所以就非常喜欢中国,甚至是崇敬,所以他并不反对自己的孩子跟中国孩子一起玩儿,甚至有时还会让儿子带些日式小点心给圣稗吃。
女人做完月子,此时奉天已经进入冬季,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玉生就想着出去找些事做,于是跟二姐夫商量,是不是可以像以前在家时一样,弄个货郎挑子,走街串巷的,挣个糊口的钱,二姐夫沉吟良久,道:“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地界冬天比咱那冷,满世界串游卖东西挺受罪的,而且街上日本兵特多,你得躲着点,别被他们抓了壮丁才好。”
玉生倒是不怕冷,庄稼院里出来的汉子,啥罪没受过,但他却真怕被日本人抓了丁,听说日本人可横了,在大街上就敢抓人,抓了就送去北边或者他们日本国做苦力,那些被抓去的不是被打死就是活活累死,根本没有活着回来的希望。但他眼下也找不出其他可以养家糊口的道来,就咬咬牙说:“是呢,尽量躲着吧,好歹熬到明年开春,黄老佛他们一开工,就不用干了。”二姐夫见说,也就没了话儿。等玉生要出门时,才道:“货你先拿铺子里的吧,等卖了货咱再结算,卖不出去的拿回来就是了。”玉生感激的点点头,就出门去了。
爹又开始像以前一样早出晚归了,后娘现在除了叫圣稗吃饭基本上就不和他说话了,圣稗也乐得清净,只是这边天真冷,圣稗的棉衣是去年旧的,穿着又瘦又短,手腕子和脚脖子每天都冻得红红的,他就不停地疯跑,只有跑起来才不感觉冷,就是饭量蹭蹭的长,惹得后娘没少再吃饭的时候叨唠,为了不惹爹不高兴,他只当没听见,只管低着头扒拉饭,从不犟一句嘴。
圣蓬回来过几次,二姑夫给他做了棉衣棉裤,他就把旧的拿来给圣稗穿,圣稗也不嫌弃,尽管圣蓬的棉袄又肥又大,但起码暖和了许多,只是棉裤太长了,连鞋子都穿不上,圣稗只好还穿着自己的二踢腿棉裤,依旧露着脚腕子疯跑。
正雄倒是给圣稗拿过自己的棉裤,但他身材太小巧,圣稗根本穿不进去,就作罢了,后来正雄送给圣稗一双袜子,圣稗可怜的脚脖子才算不再裸露在寒风里了。
九
圣蓬的个子在这一年蹿了一大截子,但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古怪了。他几乎每次回来都会跟后娘吵一架,到了铺子里却乖顺的很。对圣稗也不像以前亲了,他还骂圣稗是狗腿子,并命令圣稗不许再和日本人的小崽子一起玩儿,否则让他见了,就一起揍他们。
圣稗才不怕他呢,除了爹,他谁都不怕,只是穿了他的棉袄,就懒得开口跟他争辩了。
但有一次,真的让圣蓬遇到圣稗和正雄在一起,他俩正在玩得高兴,圣稗想让正雄帮他够街边一棵柿子树上摘剩下的一个小柿子,就让正雄骑在自己肩膀上,这时候恰好圣蓬路过,看到日本崽子骑着圣稗,就怒了,上去一把把圣稗推倒在地,正雄直接摔了下来,弄了一身土,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圣稗就急眼了,他二话不说,爬起来就冲圣蓬扑过去,这时候的圣蓬已经比圣稗高出多半截子了,但圣稗不怕,上去就直接把尚在惊愕中的圣蓬仰面扑倒了,圣蓬爬起来,见弟弟捏着小拳头,瞪着眼,想起去姑姑家回来时路上的情景,不由就怵了,转身一溜烟儿地跑掉了。这事后来被缸子知道,嘲笑了圣蓬好久。
天气再冷一些的时候,圣稗就只能呆在屋子里了,正雄也被家里人关了起来,圣稗每天就只能守在满是婴儿尿布散发出来的屎尿味道的炉火旁,负责烘烤那些五颜六色的布片,有时候也负责逗弄一下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这时候,后娘的脸色就会和悦一些,甚至趁婴儿睡觉的空闲,还主动把圣蓬拿回家的棉裤给圣稗改了,算是对他帮自己带孩子的补偿或是奖励吧。
不过圣稗倒不是因为棉裤愿意呆在屋里,一是外面实在太冷了,那风即使在晴天的时候吹到脸上都像刀子割肉一样生疼,二呢,他也是从心里喜欢这个弟弟,因为弟弟长得特像他,也像爹,一看就是他们家的小孩儿,让他不由得不去亲近。三呢,他怕冻坏了自己,给爹添麻烦,爹每天起早贪黑地走街串巷,挣的钱不多,因为他每天早上都会看到后娘会给爹带一兜子干粮,这是爹的午饭,他不知道爹是怎样在寒风呼啸的街口吃下这些干粮的,他不敢想象,因为会哭。所以他不能得病,不能糟蹋爹挣来的钱去买药吃。
他每天都会早早地起来,帮着爹收拾货郎挑子,看着爹吃饭,然后挑着货郎挑子出门去,他不知道货郎挑子有多沉,但他看到爹一出门就会佝偻起身子。他会跟出去,直到爹的身影在街角消失,而后关上院门,跑回屋里开始他一天的工作——烤尿布。
圣稗还学着老家嫂子婶子们带孩子时的做法,他找来一些细沙土,每次都先把小孩子的尿布用沙土煨一下,然后再到火上烤,这样烤干的尿布就不像直接烤干的那么硬了。
女人也很惊讶,她没想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会懂这些,看到圣稗用心照顾弟弟的样子,反而令女人有些觉得过意不去了。
十
到了腊月,到了滴水成冰的时候,玉生的生意更加惨淡了,每天的进项除去一家子的开销,就所剩无几了。玉生就有些急躁起来,有时候晚上吃饭的时候就免不了唉声叹气。
圣稗看在眼里,心里就特别难过,他想帮帮爹,但他这么小,又能干些什么呢?
小圣冰已经两个多月了,烤尿布的工作就渐渐轻松下来,烤出两三块来,就足够半天用得了。
圣稗得了空闲,就穿上后娘改过的哥哥的棉裤,跑到街上去,这一个多月,也真是把他憋坏了。
外边可是真冷,圣稗刚出来的时候感觉被风噎得都要喘不上气了,他赶紧缩了缩身子,把双手抄起到棉袄袖筒里,低下头的时候,才觉得出气没那么费力了。
出了门,并没有什么去处,大街上也是冷清得很,对面楼的窗户上拉着窗帘,正雄这货,也许正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吧——圣稗想。远处的街角有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围着一堆杂物在翻检着什么,圣稗嘶嘶哈哈地跺着脚跑过去,见几个孩子正扒拉着一家旅店刚推出来的煤灰,他很好奇,这里面有啥宝贝吗,干嘛那样争抢着翻来捡去呢?
凑近过去些,圣稗顿时兴奋起来了:他们在捡净的煤核噢。只见每个人身旁,或是筐子或是篮子,里面都已经有一些黑乎乎的煤块儿躺着,大的竟有鸡蛋那么个块儿。小的跟核桃差不多,这一发现让圣稗兴奋起来,他跑过去,伸手就去刨,煤灰还是温热的,他兴奋地刨着,不一会儿,真的就捡到了一块,那块儿煤比鸡蛋小一些,还有些烫手,但圣稗不在乎,他紧紧握住这块煤疙瘩,像握着一块儿金疙瘩一样兴奋,另一只小手继续刨着。
直到把整个煤灰堆都刨遍了,所有人就一哄而散四下跑开去了,圣稗摸摸棉袄的兜,啊呦了一声,这么一会儿功夫,两个棉袄兜都捡得满满的了。他捂着兜口,拔腿就往家里跑,这会儿仿佛天气暖和了许多似的,也许是煤灰堆的余温烤热了棉裤棉袄,反正他一点都不觉得冷呢。
圣稗把捡来的煤掏出来的时候,女人的眼睛就亮了。那些煤堆了一小簸箕,可以烧上小半天了吧?她看着圣稗,顿时觉得这小子没白养,但再看他的棉袄兜,不由气乐了,棉袄兜上,被煤块烫了好些小窟窿,这幸好没烧起来,不然,挺好的一件棉袄,就被这小东西给毁了。
晚上,玉生回来了,今天的生意照旧不好,他也没什么好心情,吃饭的时候,女人抱着自己的孩子,就扯到了圣稗捡煤核的事,玉生怔了怔,看向圣稗,见圣稗坐直了身子,一副等着爹夸赞的神情望着自己,不由低声叹息了一下,抬手摸了摸圣稗的小脑袋,费力地把口里的食物吞咽了下去,想说什么,却又低头端着粥碗,大口地喝起来。
圣稗很开心,尽管他看到了爹那一刻似乎要哭的神情,但爹的手摸到他脑袋的那一刻他就开心极了,能为爹分担一些,这比什么都让他兴奋。
捡煤核代替了烤尿布的工作。
圣稗也有了自己的专用工具——一个木头把四个齿的小耙子,一个特制的小煤筐儿。
他的作业范围也逐渐的扩大,工作时间随着发现新的目标不断延伸着:先是门口儿这条街,而后是附近的几条街,最后竟然跑出去好几里路,到火车站那边去跟一大群人抢拾火车站推出来的煤灰,那是火车头锅炉里倒出来的,能捡到的煤块大的有两三斤,还全都是耐烧烟少的好煤。
不过有时候会有一些大一点的孩子耍横,不让圣稗去捡,要知道,这样的煤捡得多了,那也是可以换东西和钱的。圣稗是不怕的,他除了爹,谁都不会怕,他就跟他们争辩,争辩急了,那些孩子就动手推搡圣稗,圣稗就还手,他打架有章程:不管对方多少人,他就朝一个身上招呼,拳头不行用脚,脚不行用牙咬,用煤筐子砸,再不行就跑,只要不让他们追上就行,等他们猫腰撅腚刨煤灰,捡煤核的时候,再跑回来。一来二去,那些大孩子也就熟了,就不打了,还会主动划出一块儿来让圣稗捡。
东北的冬天很长,长得让人会忘了春天、夏天和秋天的模样。东北的冬天也很冷,冷得让人站不住脚,张不开嘴。下雪的日子很多,不下雪的日子倒是屈指可数,而且,不下雪的时候更冷。风总是像长了眼睛似的,准确的刮剌着你暴露出来的肉体,那就不是冷了,而是疼,而后麻木,再而后,就没有而后了。
这一家的一大一小就终日在这冰天雪地里奔波着,为了一块铜板或者一块核桃大的煤核奔波着。他们不敢停下了,停下来就会冻坏甚至冻死,停下来就没有了买粮食吃饭的钱和生火取暖的煤,他们希望在下一个街角多卖一个铜板,或者有一堆捡不完的煤灰,可总会在转过街角后发现,除了白茫茫的雪和远处的下一个街角,老天什么都没有给与他们。
没有气馁和叹息,庄稼院儿里长起来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怨天尤人,因为那没有用,从来没有。有用的只有朝前走,只有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去挣,用自己的脚去踩,去踏。
小院里的小煤堆一天天地增长着,圣稗每天都会仔细地把它苫盖严实,不让雪钻到里面,把煤打湿了烧起来就会冒烟的。除了自己家烧,偶尔也会卖出去一些,或者换些粮食、吃食之类的,那时候圣稗就格外高兴,捡起煤来就更卖力气。
他的手和脸都长了冻疮,一起捡煤核的孩子告诉他:用雪搓能好。他就时常捧起雪去搓,后来就真的好了,他回家告诉同样长了冻疮的后娘,后娘就怒了,骂他胡说八道。后来爹回来,他又跟爹说,爹就哭了,泪水像这个季节家乡滹沱河里的水,流着流着就冻住了。
那天夜里,圣稗也哭了:因为他又梦到了娘,娘站在坟上,向他招手,他哭着,喊着朝娘跑,但地上是没了膝盖的积雪,他跑不动,就爬,雪好凉啊,可他顾不得,他要找娘,哪怕就让娘抱一下,可是,娘不见了,只剩下漫天的雪,鹅毛般的雪,在呼啸的北风里打着滚儿地飘啊,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