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圣蓬的部队是打到离滹沱河还有一百多里的时候接到命令回锦州的。
胖子排长发了一大顿脾气,喊着要开小差,直到被连长关了两天禁闭,还被责令写了一份检讨。圣蓬倒是没有那么激动,家,对他来说,已经很模糊很遥远了。那个被叫做“家”的地方,现在不过只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后娘而已。
能回东北也好,毕竟在那里生活了十来年了。况且现在自己就算不想回去也是不行的了,部队又不是大车店,还能由得了自己啊。
部队集结北上,昼夜兼程,出山海关的时候,收到消息,毛主席在北京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部队便停下来,庆祝了三天,尽管是国民党的起义部队,但经过这一阶段的改造和执行任务,大家都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解放军,人民的解放军。圣蓬们分明就已经觉得,这个天下,也是有自己的功劳的。
到了锦州,部队便是扩编,大量兵源补充进来,胖子排长升任了连长,圣蓬也当上了班长。
他们的主要任务是肃清国民党残留下来被打散后钻进深山老林的残兵败将,以及以前就啸聚山林的,解放后仍未放下武器的各地土匪。圣蓬自从当兵以来,根本就没有打过像回事的大仗,起先还指望着向南打时能有机会,没想到一个命令下来,自己又回了东北,而且剿匪这样的战斗,一般大部队一到,那些散兵游勇,土匪山大王们,不是举手投降就是望风而逃,多半年下来,土匪和散兵被剿得干干净净了,也没摸着打上几仗,放上几枪。
但圣蓬并不觉得怎样,没有谁生来就爱打仗的,能够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不是挺好的吗?就算当兵的,那命也是命,打仗剿匪都是没办法的事,该冲的时候得往上冲。
圣蓬跟胖子连长一直保持着很好的关系,胖子连长就一直劝说圣蓬写申请书入党,圣蓬一开始并不以为然,他觉得入不入党没啥重要的,入了党就是好人?不入党也不妨碍他做个好人吧?但胖子连长不这样看,他对圣蓬说:“你要求不要求入党,就是你要不要求进步的表现。只有自己要求进步的,党才会信任你,才会给你更大的权力。”圣蓬就还是不以为然,他觉得入了党规矩太多,就一直拖着。直到后来把胖子连长拖急了,把他叫到连部,盯着圣蓬写了申请。
就在圣蓬的申请递交上去不久,部队就接到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命令。
他们还是作为后勤保障部队入朝的,此时的朝鲜战场,志愿军已经跟联合国军以及李承晚的南朝鲜军打得激烈,由于没有制空权,志愿军的后勤保障根本没法保障。
部队接到命令就立即开拔,换装和学习志愿军军规纪律以及战前动员等事宜,都是在行进途中完成的,作为后勤部队,各级传达命令时,尤其重点强调了部队入朝以后不许任何人与朝鲜妇女谈恋爱的规定。
二
但男女之间的感情这东西,连天上的王母娘娘都没法阻止,哪里又是一条军纪能阻止得了的呦。
虽然其中的道理大家都懂,这事儿在国内会影响军民关系,到国外影响的可就是国际关系了,但现实情况是,战争夺去了朝鲜大部分青壮年男人的生命,致使朝鲜的男女比例达到了严重不协调的一比七八,而志愿军战士大部分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们年轻力壮,血气方刚。而且,是他们英勇顽强的作战,保护了朝鲜女人们的家园、财产、乃至生命,感激之情就在这些女人与战士们互相接触中慢慢演变着,直至演变为亲情或是爱情。
是的,战争是残酷的,是血与火的较量。但只要有人参与,只要有男女性别存在,就会有爱,相爱的人们就会去冲破各种边界和限制,不管这些边界和限制是对的还是错的,不管冲破这些边界和限制的后果有多严重,也会一往无前,义无反顾。
后勤保障部队更是如此。整天跟朝鲜留守后方的老弱妇孺们打交道,那些支前的积极分子们,恰恰大部分又都是年轻的姑娘媳妇们,他们之中,或者还没出阁,或者男人已经战死。她们怀着对侵略者的一腔仇恨和对守卫保护着她们的志愿军战士的感激之情奋力工作着,配合着圣蓬他们修复被美军飞机炸毁的公路,铁轨,涵洞或者桥梁。
男女之间那种微妙的感觉,起初一定是各种各样的,或是同情,或是怜惜,或是崇拜,亦或者什么都有而又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种愉悦和被愉悦的感觉而已。
圣蓬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那个身材高大丰满,皮肤白皙水嫩的朝鲜姑娘动了心,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他只是记得从打他们部队入朝以来,好像这个女孩就被派过来协助他们了,算起来,也有四五个月了吧。
这个女孩并不算漂亮,也不张扬。每天只是默默无声的做着自己手里的工作,干活倒是把好手,百十斤的东西,顶起来就走,三里两里地都不带歇口气的。
圣蓬已经是二十二岁的小伙子了,这个年龄如果不是在部队当兵,早就到了娶妻生子的时候了。尽管从小到大,圣蓬都没有与女孩子接触的经历,但这并不妨碍他的生长发育,心理上和生理上的,都不妨碍。
于是那个女孩子就这样走进圣蓬的心里梦里,让他的心总是慌慌的,总是渴望着见到她,亲近她……,可总也没有机会,一个只有两个人单独一起的机会,圣蓬就只能忍着,忍着,只是在干活的时候,不由自主的便会去注视人家一会儿,也渴望着女孩子会关注到自己。
三
也许爱真是会有感应的,也许是女性特有的敏感,终于有一天,就在圣蓬深情的注视那个姑娘的时候,女孩也抬头向他这边看过来,两人目光相遇,便都慌张地躲闪开去,只是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间,圣蓬就感觉自己的整个人都在颤栗着,幸福的心脏颤抖。
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体验,那种愉悦和兴奋的感觉来自于心底,带着巨大的能量,冲击着年轻的躯体,仿佛想要释放,想要飞一样,血管里的血加速着,所有的神经末梢都被这种愉悦和兴奋充斥着,眼前的世界变得明媚可爱,包括路边石缝里的小草和树枝上叽叽喳喳的麻雀,都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没有交谈的机会,他们就这样互相注视,四目相对时释放着渴望和爱慕,心底里爱的火焰熊熊燃烧着,透过彼此的眸子,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也在有意地接近着,争取着,像两块磁力极强的磁铁,渐渐在挣脱束缚,贴到一起。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尽管圣蓬盼望着发生些什么意外,能有个机会可以让两个人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可是并没有。只是圣蓬发现,支前队里有好几个女人经常往连部里跑,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夜里。
连队里也在传这事,说这些女人都是来找胖子连长睡觉的,圣蓬就不信。他觉得胖子连长不是那样的人,怎么会干那样牲口一样的事呢?
但传言却越传越邪乎,直到有一天,胖子连长的好事被圣蓬撞见,才让他不得不信。
那天胖子连长在抢修公路现场布置完任务,没有像往常一样留下来一起劳动,而是站了一会儿,便背着手走了。
圣蓬干了一会儿,觉得肚子不舒服,想方便一下,因为工地上有支前队的朝鲜女人们,他就故意走远了一些,钻进一片树林里,刚蹲下,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他就警觉起来,虽然这里不是前线,但经常有潜伏的敌特分子搞破坏的。他不敢动作,生怕弄出响动来,就那样蹲着,竖起耳朵搜寻着声音的来源。
声音是从不远处一片灌木丛里传来的,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女人压抑的呻吟声,时断时续,低矮的灌木晃动地厉害,圣蓬隐约感觉那个男人的气息很熟悉,但他不敢确定,就轻轻起身,系好裤子,蹑手蹑脚的摸了过去……
在后来的很长时间内,圣蓬想起当时眼前的情景都会浑身颤栗不止,甚至后来他觉得,就是因为看到了那个场面,改变了他对人,对人生,以及很多东西最初的认知。
世间很多东西都不是简单就可以分成美的和丑的两种的。比如裸露的身体,比如不加遮掩的性事。人是高级动物,那么人的身体自然有其魅力,比如男性的雄壮,女性的丰腴。
圣蓬悄悄地退后几步,好半天才稳住了心神,现在,他倒觉得是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了,想了一会儿,那种再看一下的冲动还是没能抑制下去,便再次小心翼翼的匍匐着,爬到之前的位置去了……
四
一直到收工的时候,胖子连长都没有再回工地。圣蓬跟着队伍往宿营地走的时候,再次望向那片树林,脑子里那一片白花花的影像却依旧挥之不去。
晚上,是他的岗。夜渐渐深了,有些许风从山那边吹来,有点儿凉。圣蓬就想抽上一支烟,刚掏出来叼在嘴上要点着的时候,一条黑影猛地窜过来,一把把他的烟和火柴打落到地上,圣蓬一愣,抬头看时,竟然是胖子连长。
他这才记起部队的规定,晚上哨兵是禁止烟火的,敌特活动猖獗,经常有哨兵被打黑枪,这样规定就是为了不暴露目标,圣蓬就嘿嘿的笑着,拾起地上的烟和火柴,装进口袋里。
胖子连长拉着他往离营房更远的地方走,到一个隐蔽处,拉着他坐了下来,掏出烟,扔给他一支,自己也点上,才开口问:“白天你去小树林了?”圣蓬被问得一激灵,却不敢撒谎,只得回答道:“嗯。”
胖子连长抽着烟,不再做声。圣蓬心里就有些慌了,忙道:“我不会说出去的。”胖子连长抬手拍了拍他,神情有些沮丧道:“我知道,我知道。唉,我是恨我自己个啊,怎么就管不住自个呢!”这下轮到圣蓬沉默无语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眼前这个而立之年的汉子,这号事,他也不太懂啊。
“只是你还是当心些吧,连里他们背地里都在说这事哩?”圣蓬道。
“是她们,她们勾搭我哩”胖子道,“我也知道,这事犯纪律,可就是忍不住,听天由命吧,娃子,你可要好好哩呢,可不兴学我哩。”圣蓬在黑暗里点着头,答应着。但他马上就想起了那个朝鲜女孩子,不由心里又不甘起来:也许,偷偷在一起说说话,不算啥吧?
圣蓬和那个朝鲜女孩是在营房后那个小土坡后面被逮住的,而且可悲的是:那是他们俩第一次单独在一起,的的确确的第一次,紧张的圣蓬刚刚拉住女孩子的手,就被赶来的指导员带人一下子扭住了……
那个女孩问过话后很快就放了回去,圣蓬却被关进了禁闭室。
团里派人下来调查了,不是因为圣蓬,而是冲着胖子连长来的,圣蓬只是赶巧碰上了而已。
但调查很快就遇到了麻烦,那几个朝鲜女人都矢口否认跟胖子连长有那事儿,这就让团里来的人为难了,对那些女人,他们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可这边的胖子连长却一点也不隐瞒,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而且很诚恳的请求团里的处分。至于圣蓬那事,虽然抓了现行,但两个人却是真的啥都没干,也只是拉了拉手而已。
团里的人回去研究了了好几天,最后处分下来了,胖子连长的连长职务被撤了,跟圣蓬一起,退伍,回家种地去。
圣蓬对这样的处分并没有异议。他知道,自己犯的错误,不受处分那是不可能的,他只是有点为胖子连长感到惋惜,毕竟已经坐到了连长,要是这次不出这事儿,等打完仗回国,最起码也能升到营级呢。
交了领章帽徽,送他们回国的车就在营房外等着他们呢,两个人低着头出了营房,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事,也没有人来送他们俩,两个人就爬上车,车子便启动起来。
远远的,圣蓬看到几个朝鲜族服饰的女人,朝这边张望着,抹着泪……。
五
圣蓬心里凉凉的,有些伤感,他看看胖子连长,此刻的他,正佝偻着身子,把头埋进两腿之间,微闭着的眼睛跳动了几下,几滴泪就流了下来。后来,胖子说:自己明知道这事暴露了会受处分,但还是做了,自己丢了连长的职务是罪有应得,只是苦了那些女人们了……
圣蓬就庆幸自己被发现的早了,这要是没被发现,万一做出些啥来,最后不是坑了人家女孩子了吗?还不能跟胖子连长比,跟他的那些可都是结过婚的娘们,可不比一个大姑娘家的呢。
车子一路颠簸着,过了鸭绿江,到了国内。然后,他们乘火车一路向南,到沈阳的时候,圣蓬要下车了,他想着去找二姑父,重操旧业,依旧开他的杂货铺子去。
胖子连长嘱咐了圣蓬几句,让圣蓬啥时候回河北老家了就去找他,圣蓬想留胖子一起下车,在沈阳住几天再走,胖子连长拒绝了,说还是早点回去心里就踏实了,他也就只好作罢了。
走在大街上,熟悉的街道,不同的店铺风景,沈阳已经变了模样。圣蓬边走边看,过去熟悉的街道似乎宽敞了许多,也更加干净了,街上的老字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形式的合作社,服务社和国营旅店饭店,走在街上的人们,也都喜气洋洋的,这就感染了圣蓬,他顿时觉得自己的脚步也轻盈起来,心情也开朗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就绽放开来。
一路穿街过巷,就来到了杂货铺子所在的那条小街,圣蓬心里好不激动,两年多了,自从自己被抓丁到现在,两年多没有回来了,不知道二姑夫还好吗?那个寄托了他希望的小铺子还在不在?
到了,终于到了,面前的小铺子还在,还是原来的样子。圣蓬激动地推门就往里走,可是推开门才发现,里面的陈设变了,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他愣住了,呆呆的愣在了那里,望着屋里陌生的一切,他的大脑空了,彻底地空了……
一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女售货员站在柜台后面,同样吃惊的看着圣蓬,好半天,小姑娘才问:“同志,您要点什么?”圣蓬如梦初醒似的“哦哦”的应和着小姑娘的问话,眼睛却仍在店铺里搜寻着,他希望能看到二姑夫,或者能找到能够令他心里踏实下来的一些痕迹,可是搜寻了半天,并没有,甚至连二姑夫的一点点气息都寻觅不到。
他心里慌乱着,嘴巴里咕哝着什么,小姑娘就紧张起来,回头带着哭腔喊着:“主任,主任,这,这里有个人,这里有个人。”“谁啊”与铺子门脸隔开的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接着,半截布帘一挑,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走了出来,边走边问着。
小姑娘手指着圣蓬,凑在男人耳边低声道:“他,他,进来半天了,也不说要买什么,两只眼叽里咕噜的到处看,看着就不正常。”男人顺着姑娘的手指看向圣蓬,随即摇摇头,对小姑娘道:“别一惊一乍的,你忙你的去,这交给我。”
男人笑着转出柜台,迎上来,对着圣蓬道:“圣蓬,你这是从哪来啊?”圣蓬听男人叫出自己的名字,煞是惊诧,待细细打量了一番对方后,就感觉似曾相识,却不敢确定:“你是,是黄二,叔?”
六
黄二告诉他,他被抓丁走后的第二年,自己的二姑夫就得了一场大病,后来病好了,但身体就更加衰老无力了,连日常的生意都支撑不下去了,就萌生了兑掉铺子,回老家的念头。那些日子,二姑夫到处托人打听圣蓬的下落,但都如石沉大海,一点消息也没有。再后来,经人说合,黄二兑下了铺子,二姑夫就回关内老家去了。解放后,为了方便这一片的居民,铺子就保留了下来,改制成了国营,黄二在铺子里做了主任,还招了一个女售货员,就是圣蓬一进门看到的那个小姑娘。
坐在南下的火车上,圣蓬的心依旧空落落的,这个养育了他十多年的城市就这样抛弃了他,就在他满怀希望来投奔它的时候,就在他刚刚被抛弃了的时候,再一次让他感到了无助和被抛弃。
火车到了北京站,圣蓬有些犹豫,要不要去大姑父那里碰碰运气呢?也许大姑父厂里能安排下他,那样他就不用回到那个现在都不知道破败成什么样子的家里去了?但他又有些胆怯,自己这么多年,混成现在这个样子,真是没脸去登人家的门了哩。还有三叔家两口子,指不定会拿什么样的风凉话笑话他哩,去还是不去呢?他坐在行李上,一直到火车站的灯都亮了起来,才咬咬牙,下定了决心,都到这地步了,还要什么脸呢。
街道还是那时的样子,圣蓬依稀能记得当时爹带着他们逛街的样子,但现在,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了。他一边走着,一边按照记忆中的地址打听着,一路便来到大姑家的门口。还是那个红油漆的大门,高大的门楼,两边的两个石鼓,青石台阶,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大门敞开着,他就径直走了进去。
院子里很多的人,圣蓬有些意外,记得大姑家除了三叔三婶儿就没有外人了,这是哪来的的这么多住户呢?人们在院子里各自作着自己的事,坐着说话的,洗菜的,擦着自行车的,甚至还有在院子里搭了锅灶做饭的。两边的厢房里都亮着灯,圣蓬就怀疑自己走错了,拎着行李就想往外走。
这时候,北屋的门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端着个搪瓷脸盆走出来,迎面正看见圣蓬,女人愣了好一会儿,却慢慢走过来,仔细端详着他,脸上的肌肉轻轻抽搐着,好半天,终于开口问道:“娃啊,你找谁?”圣蓬借着灯光也打量着眼前的老人,像是大姑,可这才十来年啊,大姑怎么就老成这样子了呢?他不敢肯定,试探着低声叫了一声:“大姑”。
老人怔怔地盯着眼前的年轻人看了好一会儿,浑浊的眼里顿时涌出泪来,嘴唇哆嗦着,哽咽道:“你是蓬儿?”
这一晚,圣蓬并没有住在大姑家里:大姑家定成份的时候定成了“小业主”,机器被拉走了,房子被分了,一家五口人只有三间房。好在公私合营后,街道给姑父安排了工作,不累,收入还可以维持一家子的吃穿用度。
原来的打算泡汤了,得知了大姑一家处境的圣蓬没说出口自己想留在北京的话。是啊,大姑一家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说出来,除了让人家为难,还有什么用呢?
七
在姑父帮忙找的旅馆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圣蓬就去跟大姑姑父一家子告了别,踏上了回家的路。
夏末秋初的华北平原是一望无际的绿色,近处的庄稼,远处的村庄,都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几场透雨过后,大田里的玉米便刷拉拉的站起了身子,张扬似的伸展着,像一个个吃饱了饭睡足了觉的庄户院里的娃娃一样,伸展开胳膊腿儿,疯也似的拔着节儿,长着叶。就连路边,垄畔地头的野草,都精神抖擞着,开出各色样式的花,蚂蚱,叫倌儿就在一片片草地上愉悦的叫着,跳着,或是单个的,或是亲密的配着对儿。
路上总会有一汪一汪的积水,边上泛着绿色的沫子,中间却清澈的能看到水底映出来的蓝蓝的天和白白的云彩。蛙声一连气儿就叫出好几里地,直到你听腻了,忽略了。
从保定下了火车,圣蓬一路除了搭乘顺路的马车就是步行,这一路走下来,感觉跟十几年前相比,家乡的变化还是蛮大的:首先是人变了,原来人们脸上的那种凄苦和恐慌的神色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祥和;土地变了,不再是东边一块玉米,西边几垄高粱,中间大豆啦,花生啦杂七杂八的那个样式,而是每一种作物都成方连片起来,齐齐整整,精精神神的,让人看了就觉着爽气;人们待人接物的态度也变了,变得大方起来,随和起来,无论走到哪里,叫一声同志,不管男女老少,都会热情的给你你所需要的帮助……,尤其是看到圣蓬穿在身上的那一身没有领章的军装,更是热情周到。
一百多里的路,第二天过晌午的时候,也就到了。站在静静流淌的滹沱河边,隔河遥望着小小的村落,此时的村庄,安详静谧,一座座宅院,一条条街巷,甚至一台碾子,一棵老树依旧是原来熟悉的样子。站在河这边,圣蓬就能准确的分辨出那些房子都是谁谁的家。
坐着小船过了河,圣蓬就在村口遇到了推着小推车收鱼的圣稗。好几年没见了,哥俩差一点就擦肩而过,但兄弟之间那点默契还是留住了彼此的脚步——两人对望着,终于认出了对方,没有对话,也没有抱头痛哭,圣稗走过去,接过哥的行李,放到手推车上,道:“回吧,咱回。”圣蓬便跟着他,一路朝村子里走。
过村口他们原来的院子时,圣蓬就要过去推门,圣稗拉住哥哥,摇摇头道:“咱不住这了。”圣蓬诧异着问:“咋,咋咱不住这了?”“回家说吧”圣稗推起手推车道,圣蓬只得跟上他,却不住的回头看着。
“咋,凭啥啊?”听圣稗说完家里这些年的变故,圣蓬恼了。“你还是不是咱爹的种?就这么着就让人家把咱爹辛辛苦苦盖起来的宅院给霸占了?”
“我那时才多大?”圣稗也急了,争辩道:“你不回来,后娘直接带着咱弟走了,我一个十来岁的娃,有啥法子吗?”
“那也不能就这么受他们的吧,就这三间屋,还破成这样,以后咱俩不成家啦?怎么住?你说,怎么住?”
八
圣稗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哥哥的突然回家,打乱了所有人的平静。
他没想到哥哥会变成现在这样,在知道二叔已经不在人世以后,圣蓬并没有表现出对二婶和那个叔伯妹妹一丁点儿的怜悯。
他去了村里,找了村里的干部,把自己的组织关系转到村上。顺便跟村上反映了自己家宅子的归属问题,被还在村里管事的老庆爷臭骂了一顿,这才消停下来。接着,他又去了趟县城边上的二姑家里,回来后,就一下子阔绰起来,开始张罗着买砖瓦木料,修整院落,人也整天穿得干干净净的,头发梳理成城里人的式样,然后就人前人后的去显摆,去招摇,晃荡。
圣稗看着,心里就恨恨的。却也不去管他,他自己的事就够忙的了,地里的活要干,还得偷功夫去收鱼卖鱼,这一阵子,他靠着倒腾那些打鱼人不看重的小鱼,赚了不少钱了。但他从来不胡乱花钱,过日子,要花钱的地儿多了,他没有了爹娘,指望不上谁,除了自己。至于哥哥,他就根本没指望着他,成天到晚的,连地都不下,哪像个庄稼人呢?
圣蓬确实不爱下地,他受不了那份罪。村里倒是分了地给他的,除了分地时他去了一下,然后回来就交给弟弟了,他才不去侍弄那些土坷垃呢,一身土满脚泥的,受不了。他也不指望地里那点收成,这次去二姑家,二姑夫把兑出杂货铺该给他的那一份都给他了,手里有钱,他才不去受那份儿罪呢。
但圣蓬还是总觉得自己缺点什么,或者是丢了什么似的,有时夜深人静了,自己躺在炕上上翻来覆去,就会想起那个他曾经拉过手的朝鲜女子,想起他漂亮的眼睛,白嫩的脸蛋儿和丰满的腰身儿,这就让他更加觉得身边空旷寂寥,令人发疯般的空旷寂寥,他就想:该他妈的给自己找个媳妇了。
可找谁呢?村里这些年龄差不多的闺女,差不多都已经嫁了,剩下的几个,长得跟歪瓜裂枣似的,他是看不上的。出村找,自己这些年不在家,也不认得谁,这可咋办呢?这样想着,他就有些恨,自己的爹娘只管撒手就去了,要是爹娘在,哪里用得着他自己操这份心啊,看看村里那些大小子们,哪一个不是才十七八,家里大人就满世界的张罗着寻下了亲事了呢?自己可倒好,一表人才二十多了,还他妈的鸡毛掸子没毛——光棍一根着呢。
不行,他得找个人,找个可以帮他找媳妇的,可是找谁呢?老庆爷?人倒是热心肠,就是岁数太大了,他也不能找不到自己可心儿的,老古板,没准儿还会训自己一顿呢。
圣蓬烦恼极了,再也没心思去街上或者人堆儿里显摆晃荡,甚至连圣稗做熟饭叫他吃他都会烦,整天的跟个傻子似的,除了干活吃饭睡觉,就不知道点别的。
圣稗还再催着:“哥,你赶紧的吧,三叔家今儿个找人要盖个配房,昨个下晌儿三婶还说让咱俩早点过去呢。”圣蓬一听,就来了气:“他们大屋大院住着,都是咱爷留下的,凭啥咱就住这破地儿,不去。”圣稗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只顾低着头吃饭,圣蓬就更来气,拍着桌子骂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吃个饭吧唧吧唧的,一点规矩都不懂,真是个土老赶。”
九
圣稗气也被勾起来了,成天介任嘛不干,还这么多事,这个哥哥他也是够够的了,一生气,把碗往桌子上重重地一顿,就想要发作,但看看圣蓬那副故意找茬的样子,就又泄了气——一家子就剩这么两人了,他又是当大的,这吵起来,还不是让街坊四邻的笑话吗?想到这里,就又端起碗,嘴里却道:“俺就这么吃,这么吃饭他香。”
圣蓬气得直翻白眼,但也无可奈何,论文论武,他自趁都不会是这个弟弟的对手,更何况,饭都是人家做的,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人家不接他的火发脾气,他还能怎么着了?于是就气鼓鼓地坐下来,端起饭碗,也故意大声的吧唧吧唧地吃起来。
圣稗并不去理会他,吃完抬屁股就走了出去,圣蓬这才开始细嚼慢咽地享受起其实并不丰盛的早饭来。吃完,把碗筷一推,他是不管刷洗的,自顾掏出烟来,点着火,陶醉般的吸溜起来。
烟雾一口口吸进去,然后慢慢吐出来,那是一种难以言状的惬意。如果不是那件事又重新纠缠他,圣蓬就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是不错的了。可是一想起那件事,他的心里就又烦躁起来了。
点着第二根烟的时候,圣蓬眼前忽然就亮了,他猛地就开窍了,是啊,三叔家有事,不正好是自己的机会吗?自己咋就这么笨呢,三婶那么聪明伶俐的,这事不靠她,还靠谁去?
想到这,他忙不迭的起身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自己在心里斟酌着怎么跟三婶儿说这事,甚至连屋门都忘了随手关一下。
三叔家里正热闹着呢。
同族的七八个人在院子里忙活着:搬土坯的,挑水和泥的,安排木料苇薄的,站在跳板上砌着墙的,人们一边干活,一边说笑着。屋里,几个女人正围着三婶儿洗菜和面,准备着饭菜,嘴里也是叽叽喳喳的拉着家常儿。圣蓬走进来,三婶子一眼就看见了,忙不迭的就迎了出来,嘴里夸张地啧啧着:“哎呦,哎呦,这不是俺们家蓬儿吗,你看看,你看看,这个利整劲的,俺娃可是出息了哩!”
圣蓬倒被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叫了一声三婶儿,就不知道说啥了。
三婶儿就拉着他进屋里,几个老娘们们就围上来,一边与圣蓬打着招呼,一边嘻嘻哈哈的笑着,不知道是笑什么。圣蓬就更局促不安了,没话找话的道:“三婶儿,你看俺干点啥哩?”
三婶儿望望院里,笑着说道:“干啥哩?俺看你叔他们这会儿也不缺人手,那你就给咱烧火吧。”
一群女人就又笑,圣蓬倒觉得挺好的。他着实不愿意去院子里,那也没他干得了的活计,搬土坯吧,那么老沉,他觉得自己根本扔不到砌墙人手里;挑水和泥吧,自己穿得太干净,泥啊水的一会儿就得弄一身;安排木料苇箔那边两个半路出家的木匠就足够了;砌墙他又没学过,没准砌着砌着就砌倒了,那笑话可就闹大了。还是烧火好,不累,还能听这些娘们们拉扯些闲话,最重要的,是留下个好印象,没准哪个就会相中自己,把七大姑八大姨家的闺女介绍给自己呢……
十
圣稗看见哥哥进来 ,心里还挺高兴的,在村里过日子吗,人情走动是很重要的,尤其是自己一姓一家子的,要是有事不到场帮把手,村里人就会瞧不起你,你有事也就不会有人愿意帮。
但他没想到哥哥一来就钻到屋里跟一群老娘们混在了一起,还坐下来拉着风箱烧起火来,他觉得脸上都热呼燎辣的臊得慌,真是没见过这样的,简直就是没皮没脸了,干点活,出点力气能累死你啊?
但他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说什么的?自己这一家子,自从被划到了中农成份里,本来日子就不好过着呢,还是尽量和睦些吧,哪怕就是装的和睦一些,也别让人家笑话。
他这样想着,就更加卖力地干活,土坯搬得快了,攒下一大堆,他就爬上跳板,磨着砌墙的把式教自己砌墙,老把式也是自己一家子的伯伯,见他这好学劲儿,也不吝啬传授他自己的手艺。半天下来,圣稗就学了个七七八八,有模有样了。
到傍黑儿的时候,一大间有门有窗的配房就盖好了。一桌子的酒菜也热气腾腾的摆了开来。干了一天活的男人们在一个大脸盆里洗干净了手脸,互相谦让着围着桌子坐好,倒了酒,就吃喝起来。
这也是村里的风俗,不管啥事,都是一顿吃喝就可以解决了的。当然,如果活是需要一天的,中午也是要管饭的,不过那一顿简单,蒸包子或者煮面条就可以,一般中午是没人喝酒的,万一喝多了,后晌这活就没法干了。
圣蓬端完了菜,也并不等着谁跟他谦让,就觍着脸自顾自地坐了,喝起酒来他倒是不怵,一坐下来就张罗着大伙吃好喝好,俨然把自己就没当外人的架势。人们却也卖一份面子给他,席面上也热闹了一阵子。
圣稗是不善喝酒的,饮下三五盅,就自己下来寻了两个馒头吃了,却也没走,就蹲在旁边逗弄着三叔家的小堂弟玩。
一顿酒喝了好久才算散了,圣蓬因为跟别人拼酒,喝得有点多,但他依然没忘了自己的正事,待帮忙的叔叔伯伯哥哥兄弟们陆续都走光了,就磕磕巴巴,支支吾吾地向三叔三婶儿讲了自己的想法,求他们替自己已经不在人世的爹娘帮自己寻个女子做媳妇儿。
圣稗一开始觉得哥哥应该是喝多了酒,但听到后来,看着圣蓬声泪俱下的样子,不知怎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些年他自己过日子,多难也没这样低声下气的求过谁,这个哥啊,真是要不的了。他越想越气,干脆也不等他了,披了衣服,也不跟三叔三婶打招呼,自顾自气哼哼地走回去了。
圣蓬诉说着,越说越伤心,就勾勾连连地诉说起这些年来的经历,当然,自己被部队开除的事他没说。三婶儿自然是满口应承着,信誓旦旦的表示,一定替他张罗着,帮他寻下个俊俏能干的好媳妇儿,三叔就在旁边朝三婶使着眼色,三婶就当没看见……
直到圣蓬说累了,酒劲涌上来,三婶儿才让三叔扶着他,把他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