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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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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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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沱纪事 百年相恋》连载

第一十七章 妮子之死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比如男女之间的情和性;亦或者究竟是谁更主动了一些,这类事儿,恐怕连当事人自己都说不清楚,更不要说外人了吧。

圣稗的腿好些了的时候,睡在一条炕上的两个人该发生的事就那样合情入理儿的发生了,这应该并不奇怪吧,如果什么都不发生,倒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儿了。

反正不管怎么样吧,从那一夜开始,炕上两个被窝之中的一个便失去了它存在的价值,在冰天雪地的年关,这间只有两个人的屋子里的春天,就急急匆匆慌慌乱乱的提前到来了,春雷轰隆隆轰隆隆地一遍又一遍犁过冰封的大地,那壤土便松软了便滋润了;耕牛的蹄瓣踢踢踏踏踢踢踏踏地踏碎了荒芜,那蕴藏了许久的芳香和热气便散播开来了;于是冰就化成了水,水就又温热起来了,冒起腾腾的雾气,那花啊朵的便在这雾气中鲜灵灵地绽放开来,顶着几滴白亮亮的露水,娇羞且倔强,柔顺而热烈。一丝丝的春意挤出窗户或者门的缝隙,便托住了一朵朵飘飘摇摇的雪花,化做涓涓春水,洗净了夜空和星辰,于是那风便也轻柔了些许,温和了些许……

愉悦的心情似乎加快了腿伤的痊愈,休养了十多天,当新年的鞭炮声此起披伏地响起来的时候,圣稗就又生龙活虎般的出现在了厂区的院子里。门卫老刘和会计老徐依旧每天在门卫室里厮杀得昏天黑地,偶尔出来上个厕所什么的,遇到他,都会冲他笑笑,那笑的内容却不一样的,他也不去理会,只是依旧热情地打着招呼,或者就干脆回一个笑容.也就过去了。

徐家妮子依然住在圣稗的宿舍里,并没有因为他的腿伤痊愈而搬走,所有人自然也就心照不宣。留厂的四个人就做成了两对儿,沉迷于在各自的天地里,无暇或者装作无暇去顾及另外一对儿的任何情况,自得其乐。

年过了,其实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过年也就是过日子而已,只不过是一个稍微不同的日子罢了。

背井离乡的圣稗对过这个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只是不能在年三十儿去给娘上个坟,不能在初一早上与哥哥相跟着去村里长辈家里拜年而已。

这边过年的风俗跟老家基本上是一样的,初一早上那顿饺子也是必须的,而且也是这么多年来,圣稗吃得最香的一顿过年饺子:纯白面皮,猪肉白菜馅,咬一口顺着嘴角流油的那种。

而最关键的,是这一年起五更的时候,圣稗再也不是形单影只,孤孤恓恓的一个人了。

虽然没有添置新衣服,但从里到外,甚至连贴身的衬衣衬裤徐家妮子都已经早给他洗得干干净净的,该缝的缝好了,该补的补好了,而后整整齐齐地叠了,放到炕边,从被窝里一伸手,就可以拿来穿,可是就这,早上起来的时候,妮子还是非要亲自动手,把个圣稗打整得齐齐整整,利利索索的方才罢手……

过年这一天的三顿饭,留厂的四个人就难得地聚到了一起,过年吗,谁都希望越热闹越好。晚上,徐家妮子整了一大桌子的好菜,还张罗着老刘和自己爹买了酒,四个人连吃带喝,门卫老刘还借着酒劲,时不时的拿圣稗和妮子开几句不轻不重的玩笑,老徐也不恼,徐家妮子也时不时回怼两句,只有圣稗还是有些抹不开,只知道憨憨地陪着他们笑……

那一夜,圣稗喝多了,徐家妮子也喝多了。

炕洞里的柴燃烧得正旺,传出一阵儿又一阵儿噼噼啪啪的声响,酒精也点燃了年轻躯体里的激情,一样式地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连窗台上那只不经意窜上来的猫都被惊得乱了分寸,只朝屋里偷偷瞄了一眼,便扭转身子,羞怯地窜回了深黑色的夜里,再也没敢回来……。

汗水浸湿了被褥,泪水一直挂在脸上,两个人都朦胧着,疯狂着,近乎歇斯底里。或就这样纠缠,或就这样死去,没有其他,因为整个世界,也只有彼此,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像是院里角角落落里堆积的残雪,被暗夜隔了开去,便消失了一样,就连一丝丝寒气儿,都挤不进屋里,挤不进两个人之间的空隙 ……

他们用手或是用温热的舌,为彼此拭泪,用最亲密的方式探寻人世间的温暖和安逸,追寻那些本该属于他们却从来没有陪伴过他们的温情,直到精疲力尽,直到意乱神迷,直到……

直到窗外那一声:“着火了!”

徐家妮子一下子就推开圣稗蹦了起来,衣服都没顾得上穿,就跳下炕,跑到窗台前一看,顿时吓得就叫了起来:“着火了,厨房,厨房着火了!”尔后,急急忙忙地扯过散落在炕上的衣裤,一边胡乱往身上套,一边开门便冲了出去。

圣稗的反映居然慢了那么一点点,因为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的棉裤,炕上剩下的一条是妮子的,又瘦又小,他根本穿不进去。

屋外的火光已经窜了起来,门卫老刘和会计老徐急切的喊叫声听着就让人心颤,他顾不得许多了,干脆就套了件棉袄,底下套了条工装单裤,便急急忙忙地蹿出了屋去。

屋外的情形真得把圣稗吓得够呛,整个食堂都被熊熊燃烧的大火包围起来,一条条火舌从门窗钻出来,跳跃着,示威般的如同毒蛇的信子发出嗤嗤的怪响。屋顶已经烧塌了,滚滚的浓烟,在大火照得通亮的夜空里翻卷着,透着诡异的蓝黑色,完了,没得救了,圣稗想:都已经烧成这鬼样子了,还救个屁啊?而且算起来,也就是毁了一些个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儿啥的,就算冲进去救,现在也晚了,屋顶子都塌了,哪还会有个囫囵家什?眼下最紧要的,是看住了,别让火势向周围蔓延,否则烧到了厂房和仓库,那损失,可就大了去了。

想到这里,他赶紧招呼老刘,老徐,去清理堆在厨房边上的那堆木柴,那要是着了,接下去就得把旁边的仓库给引着。

他开口喊老刘,老刘也在焦急的找他,见他出了屋,急忙朝他喊着什么,只是火烧的木质的门窗噼噼啪啪的,他听不清楚,就赶紧奔了过去。

跑到近处,眼前的情形差点把圣稗惊掉了下巴,只见老刘搓着手,急得在那里直转圈儿,他脚下,会计老徐趴在一个人身上,正慌乱的不知所措,而躺在地上的,正是刚刚还和他钻在一个被窝里疯狂的妮子……

她长长的头发已经烧焦了,身上不知哪里还冒着烟,棉袄的袖子已经着完了,两节莲藕一样白嫩的臂膀此刻却像两根木炭一样乌黑,下身穿着他的棉裤,裤腿也没了,两条小腿已经露出了骨头,就在她的身旁,摆放着两摞白生生,完整整的职工们吃饭用的碗……

圣稗完全呆住了,一口气憋在了喉咙里,憋得他头晕,但就是吐不出来,他忘了哭,忘了动,也感觉不到来自外界的任何信息,他只知道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仿佛血液,灵魂,骨头都在那一瞬间被抽走了,身体变得纸片一样的轻,一阵风过来,就飘起来,就消失掉了。

大火在吞噬了它所能吞噬的一切以后,就渐渐地熄灭了,只留下了几堵墙,在黑暗渐渐褪去后的黎明的晨风里。

圣稗醒了,还是在自己宿舍里的炕上,妮子却永远也醒不来了,那具原本娇嫩美好的胴体,此刻就躺在院子里的一张苇席下面。厂里的领导来了,市里也来了人,他们在调查火灾的原因,出出入入的,好像还来问了自己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老徐在院子哭,从昨晚到现在,这哭声就没停止过,只是那嗓音已经明显地嘶哑了,都不是人声了。

他抬抬胳膊,蹬蹬腿,感觉自己还没死,还没死停在炕上干嘛?他恼了,便有了气力,翻身下炕,就这样赤着脚,冲到了院子里,扑倒妮子跟前,去他娘的苇席吧,大冷的天,他得让他的妮子睡到炕上,盖上被子,他得搂着她,在院里躺了大半宿,妮子一定冷透了!

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上来阻止他,他甩甩肩膀,便甩开了他们。有个小伙子就急了,撸胳膊挽袖子地要跟他动手,却被一个年岁稍微大一点儿的拦了下来,他抱起了妮子,眼睛却模糊了,就这样凭着直觉和记忆,踉踉跄跄的把她抱进了屋,已经哭得泪人一样的老徐托着妮子的两条腿,是腿骨啊,那样一晃一晃的,他是怕就这样晃断了,晃掉了,闺女死的够可怜的了,咋着也不能再晃掉了腿啊……

火灾的调查到天快黑才结束,没有查出原因,只是排除了人为纵火。两天后,厂里也做出了决定:一,失火原因不明,不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二,鉴于徐妮同志为抢救公共财产牺牲,已由厂领导向上级有关部门申报追认其为烈士。

第三天的时候,厂子里搭起了灵棚,徐妮的尸体被抬到了灵棚里,厂里的领导和离厂近的工人们赶了来,为她开了追悼会,就下葬了。

坟就在那条小河边,一个小小的土岗子上,冻成块的土是几个年轻小伙子用洋镐一下一下凿开的,冻土下面,是白茬茬的密密麻麻的苇根,鲜灵灵的,能滴下水来……

圣稗已经哭不出眼泪了,他只是木讷地跟随着众人,把妮子送进了坟里,而后又木讷地跟随着众人埋土,立碑。

老徐早就动弹不得了,神经似乎也出了毛病,只是坐在冰冷的地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堆刚刚堆起来的新土,不言不语,也不哭……

小河里的冰不知道在哪一天,便稀里哗啦的融化得没了踪影,柳树的枝条也便软了绿了,河边的小土岗子上便又添了一座新坟,那是老徐的。

老头疯了,他脆弱的神经没有经受住命运的第二次打击,就这样垮掉了。不吃,不喝,不睡觉,一个人就渐渐熬成了干儿,没有人能劝得了他,尽管人们都尽心尽力地去照顾他,宽慰他,但巨大的刺激已经让他关闭了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他的心已经死了,彻底死了……

埋了老徐,圣稗就找厂子里新上任的会计结了账,又去了趟市里,见了黄二一面,便买了票,登上了回程的列车。

冬去春来,恍然如梦,如今美梦噩梦都一块堆儿醒了,远了,留下来的,依旧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活着,不知道为什么的活着。

越往南走,天气就越暖和起来,到了北京的时候,就看到了一树树的桃花、杏花,挤挤压压开得正是热闹着。他没什么心思看,去了一趟大姑家,也没说几句话,就急匆匆地告别了大姑,赶着最后一班长途车,往家里赶。

这会儿的滹沱河,也应该早解冻了吧?那哗哗啦啦的河水一定是清凌凌绿油油的,河边儿堤上的花啊朵的,一定比北京城里的开得还好看,一大片一大片的,那么有气势,不像市里的,东一树西一树,总觉得欠缺了点什么似的……

想到河水,堤上的花,就想到了河边自己的小窝,似乎只有那里,才能让他感觉到安稳,感觉到妥帖。

颠颠簸簸的路还是那么难走,但这次他没有晕车。车窗外大片大片的麦子已经起身儿了,绿得像刚刚涂了一层油,路旁榆树上的榆钱嫩黄嫩黄的,应该正是好吃的时候,小时候哥哥就常带着他去够榆钱儿,他还小,不会爬树,哥哥就脱了光脚丫子,爬到树上去够,他在树下拿衣服接着,然后兜回家让娘给贴榆钱饼子吃……

现在大了,娘没了,爹也没了,哥哥也大了,娶了媳妇,再也不会带着他去够榆钱儿了,那些个快乐,都成了回不去的过往,彻底的过往,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啊!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就连妮子,老徐,也都成了过往,被埋在了那条小河边的小土岗岗上,与他天人相别!那是多好的人儿啊,就那么一会会儿的功夫,就差找一条裤子的功夫,她就没了,怎么就没了呢?人,怎么就这么脆弱呢?他见过杀鸡,那鸡被割下了头,翅膀还忽闪好半天的啊,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车剧烈颠簸了一下,圣稗脸上两大颗泪就掉落了下来,他赶忙擦擦脸,怎么又哭了呢,不是说好不再想她了吗?她死了,的的确确的死了,就死在自己眼前,死在自己的臂弯里了,还想她干啥哩?

娘死了,也是死在自己眼前,只是后来过了很久,他才知道娘那是死了,死了,就是再也不回来了。妮子也死了,也是死在自己眼前,那一刻他就知道,妮子也永远不再回来了。爹呢?爹死了还是活着呢?怎么也不回来了呢,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到家了。

远远的就看到了宽宽的滹沱河,远远的就闻到了桃花、杏花的香味儿,远远的就看到了村里高高矮矮的屋顶上袅袅的炊烟,远远的他就又没能忍住自己的眼泪。

只是几个月的功夫,怎么就觉得恍恍惚惚已经隔了好久了似的呢?家啊,是什么东西在牵牵绊绊着离开它的人呢?是这河水,是这花香,是这炊烟吗?还是这忍不住的眼泪?原来哭,也是会上瘾的,不然自己这眼泪它怎么就又掉下来了呢?

坐上渡船,过了河,还没下堤坡呢,村里的锣鼓声就传了过来,咚咚锵咚咚锵的锣鼓点震得人耳膜都疼。远远的,一群人就迎面走了过来,圣稗就懵了:这是干啥?迎接自己回村的吗?

转念一想,差点被自己给气乐了,自己一不是领导,二不是功臣,当了几个月的盲流子,哪里会有恁大的面子呢?

更近了一些的时候,他终于看清楚了,是自己村里的人儿,那个被簇拥在正中间,胸前戴着一朵硕大的红花的,不正是自己的好哥们小个子王双槐么!一身没有领章的绿军装,绿色的军帽上没有五角星,这是要入伍了么?在王双槐身后,就看到栓子,柱子,刘续根,老夯,还有他哥圣蓬,也在队伍里,拿了两面黄晶晶的镲,正起劲儿的打着呢……

小哥几个就看到了立在河边堤坡上的圣稗,就停了手里的家伙,嗷嗷唠唠地叫着冲了过来,有叫哥的,有叫名的,一时间便乱做了一团,直到那边的王双进扯着嗓子喊了半天,哥几个才悻悻地走了回去,拾起锣鼓家什,依旧敲打起来。

“稗哥,俺也走了。”王双槐道。

“嗯,走吧,好好地,混个军官回来!”圣稗说道。

王双槐就乐了,转身跑回到了队伍里。

圣蓬一直远远地看着,他没想过来和圣稗说话,也没话要说,走了就走了,回来就回来呗,他现在是有公务在身呢,哪能跟这帮小屁孩子似的,没组织,没纪律,想干啥就干啥哩?

圣稗立在河堤上,看着那一群人上了渡船,向河北岸去了,这才拎了自己的行李向着村边儿那两间土坯房走去。

门是锁着的,但能看出来这里还是时常有人来的。犄角旮旯都打扫得很干净,门上居然还贴了大红的对联儿,那毛笔字儿,一看就是续根写的,别说,还真像那么回事哩。

放下行李,他并不着急进屋。就坐在行李上,掏出烟来点着抽着,一边盘算着将来这个小院儿的布局,等些日子,安定下来了,砍上些树枝,院子四周围上一圈篱笆,围得密密的,修理得齐整些,反正也不着急,就方方正正地弄好,而后院里栽上棵桃树、杏树啥的,再开出一片菜地来种些个黄瓜、茄子、豆角啥的,等到过了麦收,菜长起来了,就不愁没菜吃了……

屋后面得栽几棵柳树,老人们不是说嘛,门前栽槐,有福必来,房后栽柳,有福不走。这福来不来走不走的呢他倒不知道,不过栽上了树,过几年长大了,长粗了能卖钱那倒是真的呢。

日子好过了,不再是兵荒马乱的时候了,谁还不想着过得更富裕些呢?

我们的农民啊,经历几千年的苦难,却从来没有失去过对富裕的期盼,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就如这门框上贴的新春对联儿一样,总想着红红火火的,安安生生的过一辈子舒心日子,为这,就再受苦受累,他们都无怨无悔。但日子却总不是那么容易的,麦子熟了,割了麦,夏茬玉米却种不上了。

整整一个五月,一滴雨都没下,裸露的土地旱得裂开了粗大的口子,村里村外的路上,过几只羊都能趟起一阵子尘土,玉米种子扔到地里,好不容易长出半尺来高了,被大太阳一晒,就蔫得可以拧成绳子,连最耐旱的扎蓬棵也都打了蔫,可怜兮兮的顶着一层尘土,委委屈屈的却又无处可逃。

往日里宽宽的滹沱河骤然就窄了,再也听不到欢快的哗哗啦啦的水声,岸边的柳树都低垂了头,只有知了在声嘶力竭的叫着,吵得人更加烦躁。

王双进也快成了这树上的知了,一遍遍的村里村外的跑着,一遍遍的催促着人们抗旱保苗。嗓子哑了,嘴唇上都起了燎泡,可他仍旧不敢怠慢,要知道,这时候救下一棵苗,过了秋那就是一穗大棒子,就是一大捧棒子粒儿哩,磨成面,都够一个娃娃吃一顿饱饭了。

临近河边的地块儿靠着肩挑手提,总算点了一遍水,怎么也能盯上个两三天的,他就组织人们向更远的地块儿推进,现在累点没事儿,要是这一季秋庄稼能多收成一点,从秋后到明年开春儿,就可以不为村里人们吃饭发愁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干活儿的人们精神头就熬没了,一个个就像没点过水的玉米苗,蔫头耷拉脑的,在那里磨磨蹭蹭地挨着下工的时间。王双进也就泄了气,这样热的天儿,靠肩挑手提,看来是救不活这些庄稼的了。

村里的一些老太太就组织起来,跑到离村子七八里地以外的“上方台”去求雨。

昨天晚上媳妇儿还偷偷跟他说,那个组织求雨的老太太正在村里挨家挨户敛香火钱呢,敛到他家的时候,婆婆还捐了两毛,还嘱咐不要跟他说哩。王双进就笑了,这事,他早就知道了,老乡俗了,没法管,他也没想着管,天都旱到这地步了,要去求雨就去吧,真能求下来也不是坏事,就算求不下来,那也能让这些人受受教育,以后也就不再指望烧香求雨这一套了。

吃过午饭,趁着大家伙歇晌的功夫,他骑着自行车去了趟乡里,连央告带耍赖,总算在天黑之前,把全公社仅有的两台抽水机弄回来了一台。

有了抽水机,效率就快了很多,但这一台抽水机,从根本上解决几百亩地的旱情还是不可能的,王双进就把支部村委的人都组织起来,在河边支起帐篷,日夜轮班地抽水抗旱,歇人不歇马,不值班的所有干部,全部跟村民一起,挑水点苗儿。

旱情一直持续到六月底,几场透雨下来,才缓解了一些。但这时那些因为离河太远的地块儿玉米苗早就干死了,再种玉米肯定是来不及了,也只能种些荞麦或者绿豆等小杂粮啥的了。

这一年欠收是肯定的了,那些浇过水勉强活下来的玉米长势也跟不上往年,就像从小营养不良的孩子,长大了再怎么补,也都无济于事了。

王双进感觉压力越来越大了,一方面为秋后村里人的口粮犯愁,另一方面,来自上面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报纸和广播里对北边那个老大哥的态度就变了。似乎两家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了。国内的政治气氛也有越来越紧张的趋势,公社也下达了要求重新界定阶级成分配合人民公社成立的指示。

其实王双进自己心里也清楚,解放初那次划定阶级成分在很大程度上是走了过场的。那时候的村长老庆爷太注重乡里乡亲们的情面,村里的几家富农都做了降级处理,划定为中农,这一点乡里是知道的,也是顾及面子,就睁一眼闭一眼那么着了。

但是现在形势不同了,如果成立了人民公社,以后各村里的土地,牲畜,农具就都得归村集体所有,大家一起劳动,一起分配田地里的收成,那些以前地多,家私多的富农中农们,心里肯定会不舒服的,到时候难免就会搞些小动作啥的,所以还真的很有必要把他们划分出来,看着点,多教育,才能保证不出乱子,在这一点上,他是很赞成乡里做法的。

可是具体落实起来,他心里又有些嘀咕:毕竟都是一个村里的娃娃,谁也没把谁家的孩子扔到井里,把谁家由中农升到富农,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儿,这个仇儿可是就结下了,也确实不好办哩。

可是这事也不是能推脱掉的,而且乡里要求这一两天就要上报的。

这可真是一件夹脑袋的难事,王双进为此召开了三次村委会议,但几个委员都推三阻四的,不肯表态,眼看着乡里规定的最后期限就到了,这帮子人那真是吃凉不管酸儿,摆明了就是把难题丢给他王双进了。

此刻,坐在村委会办公室里的他,手里拿着一支笔,面对着桌子上那张纸上的三个人名做着最后的也是最艰难的抉择。

按他的估量,这三户充其量也就算够得上中农了,可一个村里,没有地主就罢了,连个富农都没有,乡里是不会答应的。那到底把哪两家升一级呢?难啊,真难啊!

看看表,快十一点了,没时间犹豫了,他再一次拿笔在三个名字上点着,最后还是咬了咬牙,把纪老虎的名字划了去,不管怎么说吧,也是自己对不起人家,就当自己是赎罪了吧。

富农算是定了,接下来中农就简单了,就还按当初定下的那几家。很快的,他便整理好了这份材料,拿了一个档案袋儿装好,准备下午让续根送到乡里。

他伸了个懒腰,又看看表,十一点半了,该回家吃饭了。便起身收拾了一下,拿着那个档案袋要走,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重新打开来,抽出里面的材料看了一遍,想了想,又掏出笔来,把富农那一栏儿的标签改成了:富裕中农。

张金生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稀里糊涂的,自己的阶级成分就升了一格,从中农变成了富农。

村里的材料报到乡里以后,又被续根带了回来,王双进也被乡长打电话狠狠批评了一顿,说他革命立场不坚定,革命不彻底,没有地主就算了,我就不相信你们村连富农都没有?跟乡里玩文字游戏呢,还富裕中农,简直就是胡闹。

材料发回来,上面乡长用红笔划掉了“裕中”两个字儿,并责令他马上重新抄写上报。

当张金生老汉被通知到村委会的时候,这件事已经定了。王双进板着脸,向他宣布了乡上的决定,同时宣布了村里对他的教育改造措施:扫大街。

每天早上,在上工前,他和另外一个富农要扫完村里的整条大街,由全体村民和村委会监督。另外,作为富农子弟,圣蓬和圣稗也要改造,由他分配他那半条街,三个人一起扫。

老汉低着头,没有敢反驳一句。

十来年了,村里的批判会也开了无数次了,老汉那点儿火气也早就被消磨得没了。想想呢,自己爹那辈人,也确实雇佣过几回短工,自家那时候的日子,也确实比一般人家要宽裕一些,大概这就是人家说的“剥削”吧,无论如何吧,自己那时候不干啥活,吃得住的,都还不赖的,享过福了,或者是自己家爹享了些福,现在,算是报应来了,那就受着吧,能有啥法子呢,自己这小胳膊还能拧得过人家的大腿去,好在也就是划了个富农扫个大街,听说有的地方的地主富农,还被捆了游街呢,那不也得受着?

但听到王双进说让他去通知两个侄子扫大街,接受改造,这他可不敢,老大圣蓬还好些,那老二圣稗那个驴脾气,他去通知他这事儿,不是找着难看吗?想到这些,他还是鼓起了勇气说道:“这,圣稗到现在跟俺们都不过火呢,这话俺不好去说的,还是村里去通知他俩吧!”

王双进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么回事儿,就让续根去通知圣蓬、圣稗哥俩到村委会来一下。

刘续根欲言又止,愣了一下,还是去了。

张家哥俩一前一后走进村委会办公室的时候,王双进就看出了端倪:这个刘续根,一定是把叫他们来的原因都告诉他们了。这个娃啊,就图自己痛快了,这不是给他王双进拆台吗。他想着,就瞪了刘续根一眼,刘续根却并不抬眼看他,跟着那哥俩进门来,便自顾自的去整理自己的账目去了。

王双进也只好忍了气,调整好情绪,这个时候,得拿出些官威来,不然镇不住场面,接下来的事就不好弄了。

这样想着,就坐直了身子,板起脸,目光威严地审视着站在屋地上的圣蓬和圣稗。

哥俩看上去都憋了火,尤其是圣蓬,居然穿上了他过年过节才肯穿上身的那身没有领章和帽徽的旧军装,扣子都系得板板正正的,进门后也不说话,,就那样两眼直勾勾地瞪着他,这是摆明了要跟他王双进叫板了吧?

再看看圣稗,抱着个肩膀,斜着身子倚着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摆明了告诉他,俺哥俩这头——难剃着呢。

屋子里陷入了可怕的沉静。没有人说话,六只眼睛都在沉默中向对方示威。王双进尽管也不理解乡里为啥会规定地主富农子弟也要接受劳动改造的政策,但上级就是上级,既然规定了,那他就得执行,今天这事,他不面对张家这哥俩,那就得面对刘家或者纪家,反正就是这么个事儿,他是没有退路的。

想到这里,便坚定了信心,清了清嗓子,打开乡里的通知,郑重其事的把乡上的决定向着哥俩重新宣读了一遍。

刚宣布完,还没等他抬眼看看哥俩的表情,一个小红本本就“啪”的一声摔在了自己面前的桌子上,圣蓬上前一步,敲着桌子吼着:“老子不是什么富农子弟,老子是退伍军人,是为革命扛过枪打过仗的,你王双进算个毬,你没权力罚老子扫大街!”

“这是乡里定的,不是俺罚你!”这突发状况是王双进没有想到的,他一时有点乱了阵脚。“乡里?乡里他们也没这个权力,要罚俺扫大街,俺就去县里,去省里,去林副主席那里告你们,你睁开眼看看,俺的退伍证可是林副主席亲自签的哩,欺负俺,你们打错了主意了!”

王双进顿时就慌了,急忙翻开那个本本,果然,在上面赫然是签着当前国家二号领导的大名。

其实他不知道,当时东北部队退伍的所有人的退伍证上,都是这位时任东北军区最高领导人签名的。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事儿还是得请示一下乡里,就起身去了里屋,给乡上打了电话。

回来的时候,脸上就堆出了些笑意,把那个小红本本捧着还给了圣蓬,道:“蓬哥,刚才我跟乡里说了,发通知那小子年轻,稀里糊涂的,也没调查,好了,你回吧,回吧。”

圣蓬大拉拉的接过退伍证,哼了一声,转身便走了出去。

王双进也松了口气,暗骂乡里办事的那些人,事先也不查证一下,这不是给自己找难堪呢吗?

圣蓬走了,圣稗还在那站着呢,他可没有啥退伍证,但他也不怕,这些年这么多事经过了,已经没什么事儿可以吓住他了,不就是扫个大街吗,扫就扫呗,还能累死人咋的?

扭头看看依旧站在那里低着头的三叔和另外一个老富农的光棍儿子,心里就觉得好笑得很,瞧他们低头耷拉脑袋的样子,干嘛啊,有用吗?

王双进看看抱着肩膀,一脸满不在乎的圣稗,心里也没了一开始的那股子劲儿,但任务还是得安排下去吧,就清了清嗓子,对圣稗说道:“那个,就这么着吧,从明儿早起开始,你仨负责每天把咱村的大街打扫一遍,接受劳动改造,听明白了没?”

俩老头赶忙点着头,答应着。圣稗却摇着头,一脸不屑的表情。王双进的火气就又被勾了起来,问道:“圣稗,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圣稗笑笑,道:“也没啥,不就是扫个街吗,我扫,我自己扫就行了,俺三叔他们都这岁数了,这头发都白了,就免了吧!俺年轻,改造起来还有价值,村长说是吧?”

这话倒把王双进气得哭笑不得,他努力做出一副正经的神态说道:“别胡说了,就这么定了,你们回去吧。”

两个老头听见说,赶忙点着头,唯唯诺诺的退了出去,圣稗依旧抱着个肩膀,摇摇摆摆地走了。

出了村委会的大门儿,老三依旧站在门口,见圣稗出来,扯了一下他的衣角道:“稗啊,叫咱扫,咱就扫吧,可不敢再整那些幺蛾子了,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哩!”

圣稗站定身子,看着依旧战战兢兢的三叔,不禁生出许多感慨和怜悯来,三叔老了,头发都白了,也谢了顶,以前直直溜溜的身板也驼了,能言善辩的嘴也愚笨了,心里面那点疙瘩就开了,化了,就软了口气道:“三叔,别怕,明个也不用你起早,咱这半截街,我扫就行了。”

老三赶忙摆着手,眼睛斜睨着村委院里道:“那可不行,可不行哩,让人家知道了,咱爷们这罪过就更大了哩,可是不行哩。”

圣稗就有些气了,转身便朝自己家走,口里道:“就这么定了,你不用管,有啥事儿俺顶着,你是大辈儿,也上了年纪,就别给俺老张家丢这人了!”

老三呆呆的站在那,看着远去的圣稗,无奈地叹息着:“这孩子,真是个拧种!”

回到家,圣稗也没做晚饭,心里还是不痛快的,想想自己,自从记事儿以来,哪里过过几天好日子呢,怎么稀里糊涂的就成了被教育改造的对象了呢?甚至于比起那些村子里家庭条件最差的孩子们,他都比不上人家幸福呢?还有二叔家呢?怎么二叔家的闺女就没被列入教育改造对象的名单呢?真是想不通哩。可他也不能说这话啊?不能因为自己觉得冤屈就去把堂妹给咬出来吧?那还算是个人不?再说,一个闺女家,哪受得了这个,算了吧,能扛就自己扛了吧,何必再去拉一个人下水呢?

吃过晚饭,栓子就过来了,他也听说了白天的事儿,估计村里都应该知道了吧,就这么不大点儿的村子,这样的消息是用不了多久就能传遍的。柱子,老夯,也来了,他们都常来,也不客气,自己找地方坐了,各自卷起旱烟棒儿抽起来。

续根来的晚,大概是村委会开会或是有别的什么事吧,每天他都是最晚的一个,有时候他来了,没坐一会儿呢,柱子或老夯就嚷嚷着困了,就各自回去歇了。续根就跟着哥几个一起回去,也没什么话说。

其实大多数时候,乡下人串门子都没什么正事儿的。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于是,爱喝酒的,或是脾气相投的就会自然而然的凑到一块儿 ,渐渐就形成一种习惯,村里人常说:吃惯的嘴儿,跑惯的腿儿,也就是这个意思。

可今天不一样,哥几个都为白天的事替圣稗担着心呢,就都跑来,尽管知道自己也做不了什么,但人就是这样,起码这个时候露个面儿,也是一种表示吧。

见哥几个来了,圣稗就起来,拿了旱烟笸箩和烟纸,而后就顺口搭腔地跟他们说着话,尽量不提白天的事,哥几个能来,意思就都有了,没必要让人家跟着为这点事犯愁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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