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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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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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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沱纪事 百年相恋》连载

第六章 寒冬

再长的冬天终会过去,春天总会到来。

屋顶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了,一开始只是白天会滴滴哒哒的顺着屋檐下长长的白亮亮的冰柱子滴下来,后来就哗啦啦地流了开来,偶尔那些奇形怪状的冰柱子也会一根根儿的坠落下来,掉到地上摔得不成样子。街道上,院子里,到处是潺潺融化流淌的雪水,喘口气儿都是湿漉漉的,让人格外舒服。

玉生的货郎生意好做起来,脱去了棉服,换上了夹袄,人也精神了几分,再过些日子,黄老佛的盖房班子就又要开工了,到时候他就不用再那么辛苦的走街串巷了。

圣稗的捡煤核工作也不那么受罪了,天暖和了,煤就烧的少了。捡煤核的也就少了,那些“业余”的渐渐退出了,但饭店,旅馆还得烧煤,火车头也还得烧煤,他们每天还得往外推煤灰,所以圣稗就还去捡。爹说了,捡了可以用来做饭,就不用拿钱买劈柴了,圣稗就觉得还是老家好,老家做饭烧柴火就可以,河边,地头到处都是,根本不用拿钱买。

他还会看见那个正雄,捂了整整一个冬天,白的像个雪娃娃。正雄对圣稗还是那么热情,只是圣稗没那么多空闲跟他玩儿了,他要捡煤核,还得帮着后娘照看弟弟,但只要圣稗在家,正雄就会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

圣冰长得很壮实,贫瘠的生活似乎没有影响女人奶水的质量和数量,圣稗很愿意看弟弟吃奶,他已经忘了自己吃奶的模样,或者是根本就没有记忆吧,圣稗搞不清楚这样高深的问题,他只是喜欢看,看着弟弟在后娘怀里叼着奶头,蹬着胖胖的小腿的样子,他就会想象自己吃奶时的样子,就会想起娘来。

女人翠青却很讨厌圣稗这样,他觉得那是一种羞辱,尽管农村的娘们儿们给孩子喂奶是不避人的,尽管圣稗还只是个孩子,但她就是有种被侵犯的感觉。她常常会在这个时候骂圣稗,或者会先支开这个小子,再给自己的儿子喂奶吃。

圣蓬的生意已经学的有模有样了,二姑夫很喜欢他。缸子还是那么不着家,不知道整天在忙些什么,直到有一天,在工地干活的的玉生看到缸子和几个青年人慌慌张张的跑过去,后边几个日本宪兵端着大枪追他们几个的时候,玉生才猜到了一些什么。

那天,一群宪兵被伪军带着,搜查了二姐夫的杂货铺,砸坏了很多东西,没找到要找的人,那个凶神恶煞般的宪兵头子临走还打了二姐夫一耳光。

从此缸子就不见了踪影,圣蓬说晚上缸子曾经回过杂货铺子,呆了一会儿就匆匆地走了。玉生就嘱咐圣蓬:“这话对谁都不许说,你哥是好人,就是刀架到你脖子上,也不能说。”圣蓬就点点头。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可奉天城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起来,日本人几乎每天都会在街上抓人,抓住了就往北边煤矿上运,所有人上街,都必须带良民证了,如果遇到巡逻的宪兵,只要拿不出良民证,就一律抓,有人反抗或是逃跑,不是被宪兵开枪打死,就是被追上,用刺刀刺死。

圣稗就亲眼看见好几个被打死的人,他们刚才还好好的,一转眼就成了身上带着血窟窿的尸体。

圣稗就特别在意爹,每次爹出门去上工,他总得追出来问几遍:“爹,你带“凉明证”了没?”爹就笑笑,掏出一张小纸片冲他摇一摇,道:“带了,带了。”

玉生不想惹麻烦,这里是日本人霸占的,从他们一家子来之前就是,听说以前这是张作霖的地盘儿,可是后来张作霖被日本人给黑了,老张家也被日本人打得跑到关内去了,这关外老张家可不是滹沱河边上他们那个老张家,人家有几十万人马,还有飞机大炮都没弄得过日本人,他张玉生有个啥。

他就想着赶紧挣点钱,回老家置几亩好地,盖上两套,哦不!现在得盖三套院子,然后看着孩子们长,给他们娶媳妇。

可这乱世,怎由得了人啊。

那天,班上正在干着活的时候,两个伪军带着七八个日本宪兵就闯了进来,班主黄老佛也是见过阵仗的主儿,并不慌乱,嘱咐大家继续干活,然后就笑嘻嘻地迎了上去。玉生就感觉要有事情发生,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就留神观察着那帮人的动静。

这一看不要紧,玉生心里更感觉不妙了,因为他看到了两个熟悉的面孔,他确认了一下,没错,就是他们——火车上那俩一胖一瘦的扒手儿。

此时俩人都穿着黑色的制服,打着绑腿,但依旧是一副痞子模样,叼着烟卷的嘴撇着,眼睛斜视着干活儿的人们,玉生赶紧把头低下,老话说: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俩货,在车上就不干人事,这会儿又替日本人当狗腿子,指定不是什么好鸟儿。

一个宪兵叽里咕噜的跟黄老佛说了半天,黄老佛自然是一句没听明白,这时候胖扒手就走过来,冲着黄老佛吼道:“黄老佛,太君说了,你们的手艺大大的好啊,太君呢,要修缮一下咱奉天宪兵队的房子,你们得过去几天。”

“老总”黄老佛掏出一盒烟塞给胖扒手说道:“老总,你看咱这还没完活呢,您跟太君说说,看能不能缓几天,或者找别的班子,咱奉天干我们这活儿的……”

“啰嗦什么?你黄老佛是不活得不耐烦了,麻溜儿的,招呼你的人,现在就走”胖扒手趾高气扬地说道。

黄老佛并不生气,他知道这小子的根底,当然也就明白这样的狗会在主人面前格外的凶狠,他不怕他们这些崽子,但他是掌班的,他得为自己手下这些伙计们着想着,他们当中,很多人可是拖家带口的呢。

干活的人们此时都停了手,几个脾气爆的年轻人已经作势要围拢上去了,玉生只得也停了手,人们都把目光集中到黄老佛身上,各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子火气,只要黄老佛使个眼色,就跟这几个犊子拼了。

黄老佛依旧满脸赔笑,心里却暗骂道:“你个瘪犊子,穿身狗皮还真以为自己是狼啦。”嘴上却说:“老总,老总,您别动气啊,咱这不是在商量着呢吗,你瞧,这活马上就完工了,俺们这个时候走,主家他也不能让不是?”

胖扒手还没说话,那个瘦子忽然就蹿到前面来,瞪着一对三角眼厉声说道:“黄老佛啊黄老佛,你他娘的是不是瞎啊,太君都亲自来了你他娘的还推三阻四的,是不是想尝尝老虎凳,辣椒水儿是啥味儿的了啊?”

黄老佛差点就没忍住骂出声来,这个瘪犊子,自己跟他爹论起来还沾点亲戚,按辈分他得叫自己一声大爷呢,这一靠上了日本人,这是六亲不认了啊。但还是忍住了,接着陪着笑道:“哎哟,你看我这老眼昏花的,这不是大侄子吗,你看这事闹的,咱爷们可有年头没见啦。”说着,就上前去拉瘦扒手的手,暗中早把一块大洋塞进他的手心里。瘦扒手握了握,知道那是银元,心中高兴,脸上却依旧是一副趾高气扬公事公办的表情道:“我说老爷子,咱明人不说暗话,今儿这活,你们是去也得去,不去,那也得去。这是皇军的差事,可不是爷们不给你面子。”

黄老佛算是看透了,心里暗叹一声:“真个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既然躲不过,那也得知道这一趟究竟要他们干的是什么,怎么个说法吧,于是继续陪着笑问瘦扒手道:“是是是,咱也不为难爷们,就是不知道咱们这趟去是做什么活,砌墙还是盖房,得多少天,我怎么也得跟伙计们有个说法儿不是,对吧爷们儿。”

“就盖两间房,连勾带抹,快的话,三五天,,慢的话也超不过十天”瘦扒手道:“皇军管饭,放心好了,完活就放你们回家。”

“这,这工钱呢?”黄老佛问。

胖扒手眼一瞪,道:“啥,为大日本皇军盖个房,你老小子还想着要工钱?”

领头的宪兵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大声叽里呱啦地嚷着,还端起枪朝黄老佛一通比划。玉生他们就紧张起来,都捏紧了手里的家伙。

黄老佛忙向大家使眼色,而后对宪兵和伪军们说道:“去就去呗,到哪里不是干活吃饭”接着就招呼人们:“大伙都收拾起自己手使的家伙儿,走啦,到了宪兵队,太君说了猪肉炖粉条子,可劲造啦。”

一行人在宪兵和伪军的押解下慢吞吞地走着,黄老佛啐了一口痰,哼起了小曲儿,其他人默不作声,只顾低头赶路,黄老佛趁着伪军们落在后边的空当儿,对玉生小声说道:“待会儿拐过前面的街角,告诉大伙儿,能溜就溜,分开跑,别聚堆儿。”玉生点点头,捏紧了手里的家什儿,他知道,黄老佛这是为大伙好,真要到了宪兵队里,他们这群人,肯定没个好。

玉生一冬天都在这一代做货郎生意,自然对地形了然于心。眼前这条街拐出去,是一片平民区,只要迅速拐进去,凭借着杂乱无章的的民房和七扭八拐的胡同小巷,这群人,应该能逃出去的。

玉生的心跳得厉害,总是感觉这个计划哪里不对劲儿,却又没办法说服自己,更没办法说服其他人放弃这个计划。

一行人已经走到了拐角儿,黄老佛见走在前面的几个已经拐过去,忽然大喊着:“老子不去了,伙计们,扯呼啊。”人群一下子就散开了,伪军和宪兵一怔之后,马上就反应过来,尤其是那些训练有素的日本宪兵,几乎是同时哗哗啦啦地拉开了枪栓。

前面的人群迅速意识到了危险,这些身强体健的民工反应或许应该早一些于后面的押解者,可能只是短短的几秒钟,几秒钟而已,但在此之前已经有了充足而且急切的心理准备,所以,各自的方向十分明确,路线清晰,如同一群被惊飞的麻雀,轰然而散,而后各自狂奔。

高高低低的围墙和七扭八拐的巷道成了逃跑者最好的掩体,也成为了射击者不可逾越的障碍,各自逃窜的策略恰恰让习惯于集中火力作战的追击者无暇分配各自的射击目标,但还是有杂乱的枪声响起在身后,在同样无暇顾及其他的逃窜者消失前的瞬间,留下了俩三具死透或者尚在挣扎着的肉体。

那种狂奔已经近乎于无意识,只剩下奔跑,没有谁能顾及到其他人的生死安危了,各安天命吧,在悬殊的武力差别之下,每个人都只是一只拼命逃离危险的野兽,诸如被雄鹰追击的兔子或是被猎豹围猎的羚羊一样拼命的奔跑着。

玉生不敢停下来奔跑,他比其他人或许要更多的危险,在这一群人里,因为与胖瘦扒手的旧恨,他极易成为被攻击的目标,也极易在随后的追击搜索中暴露,唯一可以保证安全的方法便是跑得远一些,更远一些。

耳畔是呼呼的风响,有子弹呼啸着飞到前面,他已经不能感觉到一切,只有奔跑,只要能跑得动,就不停下。全身的血向着头顶奔涌着,意识在逐渐清晰,奔跑中周围的景象却越来越模糊着,胸腔濒临爆炸开来的压力让他不能不减缓速度。

此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跑出了那片贫民区,已经裹挟在被远处的枪声惊吓呼叫着逃窜的拥挤人流之中,不由就松懈下来,双腿发软,再无力气奔跑了。

那一天,玉生一直在外面,或在街上警惕地游荡,或在某个隐蔽的酒馆的角落里闲坐,他不敢冒然回家,在外面或是容易被发现,被抓住甚至打死,但回家,危险就会让一家子都不得安宁。

直到夜深人静,玉生才一路小心翼翼地穿小巷回家,大街不敢走,容易撞到巡夜的日伪警察和宪兵。

回到家里,圣稗还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打着盹儿,女人已经哄着圣冰在炕上合衣躺下了,见他回来,急忙爬起来,给他热着晚饭,一边询问着晚归的原因。

玉生确实是饿急了,在街上时尚且还可以忍得住,一到家里,精神松懈下来,顿时觉得浑身没了一点气力,回想起白天的经历,不由一阵阵的后怕,那两三个兄弟,头晌午还在一起生龙活虎般的干活呢,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一具具尸体,这会儿应该还孤零零躺在街上,再也回不了家,见不到亲人了……

玉生不知道班儿上究竟死了几个弟兄,因为当时跑得急,各人只能顾着自己了 ,直到逃回了家里,心上安稳了些,深深的恐惧和自责才慢慢涌了上来。

准确的消息是第二天才确定下来的,死了两个人,被追上抓住了一个,其他人都逃了出来。

黄老佛还是很仗义的,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分成了三份,因为被抓的人基本上也不可能活着回来了,凶残的日本人对抓住的劳工比对牲口还狠。

逃回来的所有人也在凑钱,黄老佛没有要求大家具体数额,但走一遍失去亲人的三家,看着他们妻儿老小一个个悲痛欲绝的哭嚎着,每个人的心上都在淌血,只要能拿得出的,就没有人会有一丁半点的犹豫和不舍。

黄老佛又找老耪出面,以青帮的名义威胁了胖瘦扒手等一干伪军,老耪有个师兄叫尚旭东,人称玉面小白龙,当时掌管着奉天的青帮,此人的真实身份是日本间谍,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这群伪军欺负老百姓行,青帮的人他们可不敢招惹。所以倒也不用害怕日本人事后找后账的。

两具死者的尸体是在夜里偷回来的,说是偷,其实日本宪兵根本不管这些,那些伪军因为害怕青帮,又多少得了些好处,便佯装不知,由着人们把尸体搬运走了。

两个家庭同时出丧,说是出丧,只不过是弄一口薄皮子棺材草草收敛了尸体,而后大家一起帮忙,抬到郊外的乱葬岗子埋掉了。那时候穷人的命运大抵如此,命好的能混上一口棺材,命运不济的,混到最后,也只有一领草席子一卷,搭出去就埋掉了。

玉生他们的生活再次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夏天到来后不久,市面上的形势更加紧张了,成群结队的日本兵来到奉天,然后乘着火车一路南下,听识文断字的人说:日本人在北平城外的宛平县卢沟桥发动了事变,正向华北大举进攻,中国军队节节败退,大片大片的国土被日本人占领了。

老家的音讯彻底断了,玉生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起来,但回家的路也一起断了,两军对垒的前沿可不是那么容易穿过的,他也只有日夜祈祷着中国军人能够顶得住,自己的家乡不会沦陷,或者祈祷家人会在战乱里平安无恙。

但是战争的形势并没有如玉生们所愿:七月二十九日:北平沦陷,三十日:天津沦陷,九月二十四日:保定沦陷,同日沧州沦陷。玉生们的心随着报纸上传来的前方战报紧缩着,要知道,保定和沧州离自己的家乡只有百十里地,基本上日军的兵一个冲锋就过去了,仅存的那一丝丝侥幸被无情地击碎掉了,只剩下担心没日没夜的折磨着每一个背井离乡的人们。

只要碰到家乡附近口音的人,总是会先打问有没有家里来的消息,这成了玉生们的习惯,但所有人都没有最准确的说法,却是都在传日本人如何的凶狠残暴,他们烧杀抢掠,有多少村子被他们屠了:把所有人集中到一起,而后架着机枪一顿突突,接下去没被打死的就被端着大枪的日本兵用刺刀活活挑死,便再放一把火……

 六

此时的冀中平原,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日军在大平原上攻城略地,气焰嚣张到了极点。

滹沱河两岸笼罩在血雨腥风之下,日本人烧杀劫掠的恶行不断的在老实巴交的百姓们心里加剧着恐慌,人们早已无心再下地侍弄庄稼,一切的平静都已不复昨日,一些人甚至已经开始做逃离的准备,滹沱河上来往的船只越来越少,到后来,干脆就没有了。河面的空旷加剧着人们内心的惶恐,北边偶尔传来轰轰隆隆的炮声,昭示着战争在迫近。

人们对战争会在自己家乡以外的地方结束的幻想彻底破灭了,空气里浓浓的硝烟的味道和不断蜂拥而至的打了败仗的国军压迫着人们的心,让人有着喘不上气来的紧张。

但大多数人依旧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而且,他们也不知道躲去哪里才算安全。

张家老宅子里,老二桂生佝偻着身子坐在凳子上,一个劲儿地长吁短叹着,消瘦的脸上,两道黑黑的眉毛几乎拧到了一起。两年不到,他本来就不很健壮的身子差不多就已经垮掉了,不能着急,不能生气,不能动大气力,否则就会咳,接不上气地咳,甚至会咳出血。

老二媳妇大燕儿却依旧壮实得像头牛,干活也像头牛,家里地里,就那么不停歇地忙碌着,仿佛是一架机器,根本就不知道疲惫似的。

张家老爷子还是那样,除了精神头比以前差了,饭量倒是不怎么减。他此刻正半躺着,眯着眼,人老了,血脉不像年轻时那么旺了,就怕冷,眼下正是不冷不热的好时候,太阳刚升起来,照着微闭的眼皮,一片红彤彤的,很温暖,很舒适。

“那边锁了门吧,搬过来一起住,真有啥事也好有个照应。”老爷子说到。

“那,行吗?”老二挠着头,“我看你还是和我娘去我二姐家躲躲的好。听说那日本子可不是玩意儿了,你们又跑不动,到时候可咋弄啊?”

“不去,哪里也不去。我跟你娘都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不怕。再说,你二姐那更不稳当,日本子打过来,指定先打县城那边儿的”老爷子说着,调整了一下身子,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身子下的竹躺椅咯吱吱响了几下。

“把你屋里的粮食和值钱的东西都藏起来吧。往哪跑呢,咱一个刨土坷垃的,命没那么金贵,赶着井里死,河里淹不杀。”老爷子依旧没有睁眼,接着叹了一口气儿,摆摆手道:“你也别再在这院里磨蹭功夫儿了,去帮帮你媳妇儿,赶紧归置归置搬过来吧。”

桂生也叹了一口气,扶着身边儿的大树慢慢站起身儿来,不由得又咳起来,他站了一会儿,才佝偻着身子,慢悠悠的挪着身子出去了。

张家老爷子又叹了一口气,这孩子身子骨儿,可真愁人啊。偏偏又是在这个时候,跑什么啊,就这身子骨,能跑到哪里去呢。

两行眼泪从老人微闭的双眼里流出来,滚过那满是褶子的脸,冰凉凉的,他抬手要擦的时候,更多的泪却流了下来。

老二院子里,女人正在挖一个大坑,然后又费力地把一个个大水缸挪到坑里,几个大缸挨着排好。

坑边儿上,一个小女孩蹲在刚刚挖出来的土上玩着泥巴。坑挖好了,水缸也摆好了,可是女人发现,自己却上不去了。

她这个气啊,想叫女儿去叫他爹搬梯子来,但连说带比划的忙乎了半天,小女孩却怎么也听不懂。

这时候她听到有脚步声走了进来,急忙大声喊起来。

老二刚进门,就听到女人的叫声,便跟头把式地跑到大坑边,见到坑里的情形,不禁又好笑又好气,喘着气道:“你,你就不会斜着挖个梯子,要不,待会儿粮食也放不下去啊。”说完,就又咳起来。

女人没好气地叹着,这个男人啊,真是指望不上。

她没有停顿,抄起铁锨就干起来,只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一条斜着通向坑底的通道就挖好了。喘息一下,女人沿着刚刚挖好的通道爬上来,此刻男人已经识趣地抱着孩子进屋拾掇做饭去了。

女人给自己倒了一碗水,拿了把破蒲扇闪着风,看着瘦弱不堪的男人,一阵酸楚不禁涌上来,这人啊,真是富贵有命,你说这两年地多了,收成好了,却摊上个身子骨不争气的爷们儿,又赶上眼下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子,真是难啊。

女人坐了一阵子,发了一会儿呆,便放下蒲扇,去了仓房——她得趁着今天抓紧把粮食弄到坑中的缸里,然后埋起来,北边儿隐隐的炮声像夏天里的闷雷一样,吵得人心里安静不下来,也许明天早上一睁眼,人们传说中凶神恶煞一样的日本子就杀进村子了。想到这里,她便不敢怠慢,没有力气扛起整袋的粮食,她就拿了空袋子,把一袋分成两袋或者三袋,麦子,玉米,谷子,一样一样的倒腾着……

又一阵脚步声进了院子,腾腾的,透着力道儿,扭头看去,是村口的老光棍汉傻老等。

这傻老等姓王,从几岁的时候父母就被一场大水冲走了,他也没有个大名,或者是大名早被人们遗忘了,反正大燕儿嫁过来的时候就只知道他叫傻老等,这人实诚,村儿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都愿意搭把手,就是不会过日子,平时在码头上揽活干,出大力气,挣了钱就胡吃海喝的,还赌钱,到四十多了,手里还是镚子儿没攒下,就更别说娶媳妇了。

傻老等走进来,围着大坑转了两圈,就明白了,见桂生正在屋里操持着哄孩子做饭,也不客气,道:“桂生兄弟,多添把米,俺今儿帮着弟妹把这活弄了,就在你家里吃晌午饭。”

桂生怔了怔,有点觉得别扭,但转念一想,自己这身子骨,动气力的活是一点也搭不上手的了,眼下这硍节上,想那么多也没啥用,就点头应道:“啊,中哩。”

傻老等也不答话,奔到库房屋里,一把把老二女人扒拉到旁边儿,猫腰用力,一口袋百多斤的谷子就扛到肩上,蹬蹬蹬地便扛到坑里,也不放下,对准盛谷子的缸,抓住口袋口的手一松,谷子就欢快的从口袋里奔流出来,流进缸里,然后拎着空口袋返回来,交到女人手上,接着扛起第二袋,第三袋……

女人就那样怔怔地看着,嘴里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却翻腾着一种异样的感觉,说不出,也压不灭。

粮食都装进了缸里,而后女人帮着老等用油布把缸口封严,傻老等也不用问女人,就开始抓起铁锨填土,埋好,踩实,傻老等在院子里踅摸着,女人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就狐疑地盯着他,只见傻老等上身的小褂敞着怀,健壮的胸肌上,挂着一层细小的汗珠子,就羞红了脸 ,不敢再看。

傻老等踅摸了一阵子,扔下铁锨拿起叉柴草的叉子就开始往填满土的坑那里倒腾一个柴禾垛子,女人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也急忙拿起家什帮忙,压上一垛子柴禾,再把一些不用的车套绳,杂草啥的往上一扔,就看不出这地是刚刨过的了,女人就想,这傻老等,也不傻啊。

桂生的饭已经做熟了,便来招呼二人吃饭,傻老等也不客气,洗了手,就坐下吃起来,这倒让女人松了一口气,毕竟他要是客气着不吃这顿饭,那倒是说道不清了哩。

村子里的人几乎都在忙着藏东西,只有那些尚不懂事的娃儿们依旧在街上疯跑着,大人们也有意避开这些娃儿们,要知道,每一家藏起来的,可都是生存下去的希望啊,万一娃儿们在日本人面前说漏了嘴,那一家子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粮食和值点钱的东西藏好了,人们就开始藏牲口,也各自寻思着人的去处——投亲靠友是没用的,谁知道天杀的日本人会打到哪里,幸好大田里的庄稼还没收割,此刻也顾不得收割了,那些玉米地,高粱地啊,就成了人们的好去处,再远一点,河边的芦苇丛里,弄一只小船儿,只要不动烟火,把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藏到船上,也倒是不错的主意。男人青壮的也要躲,听说那些日本人可不光是祸祸姑娘媳妇儿,更爱杀青壮的男子,狗日的东西们,是冲着让咱中国人绝了种啊。

国军的兵大队大队地往下撤着,村里的一些人就不安分起来,就又传言说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儿被欺负了的,也有谁家藏在地里的鸡鸭猪狗被偷了,于是村里的后生们就组织起来,一些平日里就经常舞弄枪棒的甚至随身带上了家伙,老庆被推举出来,做了村长,安排这些年轻人分班儿护村,防这些散兵游勇,也提防日本人搞偷袭。

张家没有壮丁,老二病歪歪的,去了人家也不要。张老爷子就想着,自己要是年轻个二三十岁,说啥也不会窝在家里的,可这岁月不饶人啊,自己现在,路都走不了个稳当,他就特别想自己两个不在家的儿子了。

听说奉天那边早就被日本人占据好几年了,大儿子应该没事。北平城打得厉害的时候,着实让他提心吊胆了好长时间,不过听从北平逃回来的人说,日本人在北平城里倒是没杀太多人,加上操心着家里眼前的危机,他也就顾不上再去担心还没有消息的三儿子和大女儿了。

北平沦陷已经有两个来月了,人们从一开始的惊慌中慢慢转为平静。

对于日本人,大家都以为他们抢够了,自然会撤兵的。多了一年半载,少了仨月俩月,北平还是北平,就像奉系的张作霖或者直系的冯玉祥一样,待不了多长时间的。

张金生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他没有做逃回老家的打算,但姐夫的织布作坊却暂时停工了,因为战事一起,没有人愿意冒着丢了身家性命的危险出门上工,大姐夫也就只好关了工厂,一家人整天关着街门,躲在屋子里避难。

开始还好,时间长了,人们就焦躁起来,尤其是老三媳妇儿,整天闷在屋里,做不得活,也不敢上街,餐餐窝头就咸菜,她觉得真是跟坐大牢差不多了,就开始埋怨起来,却又不好当着大姐和大姐夫,于是就整天介的跟老三金生赌气儿,金生虽然也心里堵得慌,但却拿这个媳妇儿一点点办法都没有,只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老百姓们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日本人就是一群强盗,为了达到他们“以战养战”的目的,真就是无所不用其极了。市面上的生活必需品都被控制起来,连面粉老百姓都不可以随便买卖。为了节省下面粉支援他们的所谓“圣战”,他们往面粉里加入米糠,麸皮,豆饼甚至砂石细土,美其名曰“共和面”,就是这样“吃得进,嚼不烂,勉强嚼烂咽不下,咽下去了拉不出”的所谓“共和面”还得要按人头配给。

幸好他们还有些积蓄,还用不着顿顿吃“共和面”,还有钱买一些煤炭,可以在天大冷了以后生个火,他们还有个生意,可以支撑日常的用度……

大姐每天都会催促着他出去打听消息,日军打到哪里了,又在哪里杀人放火了等等。他知道大姐是惦记着老家的爹娘和二弟,他也惦记,但他就烦了:打听这又有个屁用,回又回不去,反正他没想着回去——日本人的枪子又没长眼,他才不冒那个险呢,何况就算他回去也没屁用,还能指望他张老三挡住日本子咋的?他老远见了日本兵就腿抖,一个个简直就跟活阎王似的。

玉生一家来奉天的第二个冬天就这样来到了。

时光不会因为岁月的艰难而迟顿,老天爷也不会顾及谁冷了谁热了谁撑了谁饿了,它只管黑天白夜的交替往复着朝前走,花开了谢了,树绿了黄了,岁月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带走一些人,也送来一些人。

当第一场雪飘起来的时候,圣冰已经能在院子里跑了。

圣稗依然在捡煤核,只是比去年捡得更多了,也更容易一些。

圣蓬还在二姑夫的杂货铺子里帮忙,他已经差不多顶替了二姑夫杂货铺掌柜的位置,按二姑夫的说法:这孩子已经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为此,二姑夫还主动给圣蓬加了每个月半块大洋的薪资。

缸子一年多了也没回过几次杂货铺,倒是日本宪兵和伪军上门来找过他好几次,听说他参加了城外的什么“抗联”,后来又听说他被派回关内老家那边去了,也有人说是被日本人打死了,玉生劝过二姐夫:就这么一个儿子,可别让他再这样拎着脑袋玩命了,这万一有个闪失,后悔可就完了。二姐夫只是笑笑,也不说什么。

老耪的处境也不太好,在帮里跟掌舵的尚旭东矛盾越来越深,主要是老耪不愿意帮日本人做事,只是他的辈分在那摆着,还是没人敢把他怎样的。

黄老佛的盖房班入冬以后就停止接活了,这一年下来,除去给死去的三个还有被抓走的两个工友的体恤,大家分的钱跟去年也差不多——大伙心里都记挂着要养这几个工友的家人,干活就比以前更卖力气,每天都抢着早干晚歇的,居然就多干了好几家的活。

玉生心里也挺热乎的,跟这样一群重情重义的人在一块儿,他觉得苦点累点都是值得的。这两年下来,玉生对自己的收入还是比较满意的,他已经偷偷攒了四十多个个大洋,如果明年在干一年,加上圣蓬挣的,或许能凑上七八十个了,大洋可是硬通货,所以他只赞大洋。他想好了,攒够一百大洋就回家,到时候置上一所好宅院,再买十来亩好地,他就可以守着爹娘,守着老婆孩子过舒心的日子了。

女人翠青倒是不再抱怨这里冷了,她已经习惯了这边的生活,相比老家,她现在的生活过得要轻松得多,起码不用像以前那样去地里干活了,说实话,农田地里的活路没有一样是轻省的,整天泥里土里的,就没个干净时候。再说了,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长大了种一辈子地,她还想着让自己的儿子上洋学堂喝洋墨水呢。她觉得,这人活一辈子,在哪不是活呢,那就在哪活得舒坦就在哪呗,什么家不家的,话说回来了,啥才叫家呢?如果要她说啊,只要过得舒坦,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能有个知冷知热,能扛事儿能挣钱的男人,那不就是家吗?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玉生的货郎挑子生意也越来越难做了,不过他倒也不是很担心了,毕竟现在家里多了圣蓬的那点收入,圣稗捡的煤核也隔三差五的能换些吃食和零用钱,比起去年来,他的负担已经轻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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