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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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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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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沱纪事 百年相恋》连载

第一十八章 追月

扫街也算不上什么重活儿,对于圣稗来说也算不上什么,何况村里老老少少的,谁都知道他的根底儿,也没谁会去跟他计较。大多数时候,他不过就是拎个扫帚,在街上转一圈儿而已,他分的那一段儿,各家看着脏了,就自己拿扫帚扫两下,有时候没来得及,三叔也会替他多扫几扫帚。

他和三叔就这样算是“冰释前嫌”了,也是因祸得福吧。

入冬前,乡上成立了人民公社,村里也结束了一家一户或者互助组的劳动方式,南北两岸正式合并成一个村子,村委会改成了村支部,王双进就当了村支部书记,还是村里最大的官儿。

这一阵子可是真够他忙的了,全村土地经过了仔细的丈量,按等次分级,然后按人口分到各生产队,由于两个村合并,他管辖下的人口翻了一倍还要多一点,已经超过两千了,算是公社里最大的行政村。

这两千多口子人又按住的远近,或是自由自愿,加上人数劳动力均等原则分成几个生产队。然后村里协助各生产队选出队长,副队长,会计等。

光这,就折腾了半个多月,到入冬才算基本安排妥当。

他忙,但他也很快乐,很有成就感。整个村子的领导框架就在他的忙碌下建了起来,然后就是领着这群人河南河北地跑,每当站在滹沱河的堤坡儿上,被一群大大小小的生产队长们簇拥着,筹划一些具体事的实施方案的时候,就禁不住会有那么一点“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豪迈和激动,一个男人,他觉得就该活成这样!

一块块土地连成了成方的大田,接下来,就要利用冬闲时节发动所有劳动力进行平整,然后规划出道路,离河远的地块儿要把打机井提上日程,再不能靠天吃饭了。这就是集体化的好处,可以集中力量办一些以前根本不可能办成的大事,真是赶上好时候了啊,他想,一定要把自己的劲儿都使出来,轰轰烈烈地折腾他几年,要让双口村在自己的手上变个模样,让这两千多口子人跟着他有饱饭吃,有好衣服穿。

所有的事都要从人抓起,从人的思想抓起。这是他最近去公社学习得到的启示。是的,人的思想决定一切,得把人们的思想拢起来,让他们跟自己想的一样,那样的话,还愁有什么干不成的事儿呢?

首先要收拢的,就是这群队长、副队长的心,他想;还有就是年轻的一代,这些人精力充沛,头脑灵活,更是是干活的主力,所有的规划和想法,都得靠他们拼出来,干出来。

滹沱河还没有结冰,那清凌凌的河水静静的流淌着,见证着两岸这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变化。有一条河真好,他觉得,这条河就是整个双口村最大的风水,有了它,村子就有了灵气儿,这片土地也就有了灵气,他王双进也就有了灵气!对,等过几年村上有钱了,建他几座码头,买上些大船,他要让双口村恢复到他记忆里繁华热闹的模样,不,不是恢复,是要比那时候更繁华,更热闹,守着这么有灵气的河过苦日子,那才叫笨蛋呢……

栓子这些日子过得还不错,不管怎么着吧,总算张罗着把心上人儿娶进了家门儿。那几天儿啊,小哥们们就把战场从圣稗那搬到了他家,直到过完事都十几天了,还闹他们的洞房呢。

他倒是也不会恼他们,都是一起光着屁股撒尿和泥长起来的伴儿,它们这是给他捧场哩,可是让人懊恼的是,这样他就少了很多和玉娥亲热的机会,唉,没办法啊,那就忍着呗,这事儿,好像越是有忍着的过程,做起来越有滋味呢……

还有一件好事,就是自己居然被大伙推选当上了生产队的队长,他自己还没觉着怎样,倒是把老娘和新媳妇儿玉娥都给高兴坏了,当选那天晚上,那玉娥居然还主动了一回呢,多大个“官”啊,一个队长,连个芝麻官都算不上哩,他想。

当了队长,就难免要跟村长打交道,他有点别扭,也担心那王双进会算计自己,给自己小鞋儿穿,但接触了这段时间,也并没有看出来什么,王双进倒是蛮热情地,像是根本就没有玉娥那事发生过一样,对他,也总是乐呵呵儿的,他想,这人,就是厉害,要不人家就能管下一个村子两千多口子人呢,首先在这事上就比自己强得多的多,反正他心里是放不下那点芥蒂的……

他自己也清楚自己有多大能耐,也没想着当什么官儿,可既然被大家推选出来了,那就得好好干,得对得起人家,也不能让其他几个队长给比下去不是。

当了队长,操心的事儿就多了,每天都得比别人起得早,歇得晚,小两口亲热的劲也就小了些,一开始,玉娥还是挺支持他的,可时间长了,就难免会埋怨几句,栓子只好去哄媳妇儿,也是蛮有趣儿的事了。

幸好几个小哥们都分在了一个生产队里,也就理所应当地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小哥们们有事商量着,干活都带着头,他这个队,还真领先了其他队不少呢。

平整土地可是个累活儿,老话说:土工不可擅动,那可真是谁干累谁的力气活儿,几天下来,人们就开始喊累叫苦了,栓子也是要干活的,深有体会,但他不能跟着人们喊,今年冬天上冻前完不成平整计划,明年开春,那是要耽误下种的,这人误地一时,地可是要误人一季的呢。

为了加快进度,他找圣稗等哥几个商量了一下,圣稗这些日子过得有些不太顺心,虽说没人较真儿扫街的事,但心里总还是不舒服的。况且加上每天累死累活的平整土地,人看上去就没了以前的精神。

听栓子说了加快进度的想法,好像也没什么积极性,只是闷闷的抽着烟,好半天才开口道:“没啥好办法,这都是实打实的活儿,要想早点完工,我看也只能拼功夫,干脆就搬地里吃住,把一早一晚儿的时间利用起来。”

“诶,这办法可以”柱子说道,然后就又坏笑着对栓子说“不过栓哥这刚把嫂子娶进门儿,能舍得吃住在地里,让俺玉娥嫂子守空房么?”

“还真舍不得”栓子挠着头道,:“可舍不得也没办法了,当个破队长,俺这新郎官都得耽误了,真不划算!”

屋里一群人就都笑起来,事儿也就这么定了。

北风吹过原野,便会在树木的枝梢间呜呜作响。工地四周插的那些彩旗,在风里噗噗啦啦的翻卷着,忙碌的人们趟起的尘土,扑打着一张张黝黑而疲惫的面庞,这里没有懦弱者的呻吟,没有胆怯者的逃避,有的,只是年轻的豪情和喷薄的热血!

夏粮的欠收,已经使得每一家都不得已只能以杂粮当做主食,而超强度的体力劳动所赖以支撑的,似乎更多的来自于人们的决心和对来年的希望。这一群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啊,只要给他们一点点希望,就可以点燃他们胸中的万丈豪情,只要给他们一点点希望,哪怕是战天斗地,赴汤蹈火,他们也会坚持,努力,直到胜利或者累死,也绝不会退缩半步。

滹沱河上已经开始结冰了,松软的土地就开始变得坚硬。铁锨挖不动,就上洋镐,小推车不够用,就肩挑手抬,全新的集体化的劳作方式激励起年轻人争强好胜的劲头,谁又愿意甘居人后呢,于是几十米的战线,几乎每一天都会自发的组织起一场或几场劳动竞赛,有些人甚至为了赶上别人的进度,会半夜偷偷爬起来,悄悄的把自己所占的那一段往前推进一些。

圣稗当然也被抽调到这支队伍里了,每天跟大家一起,吃在地睡在洼,自然也就停下了扫街的改造,栓子提出这事儿的时候王双进倒是也没说什么,本来扫街也就是上支下派的一个形势,他才不会去较那个真儿呢。

活虽然累些,但圣稗心里却敞亮了不少。他有的是力气,不怕吃苦受累,最令他开心的,是可以跟所有人一样,干活,挣工分,不像扫街,不管怎么都觉得是被人欺负了似的,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

一样的活计,圣蓬却早就吃不消了,一开始还行,凭着年轻,凭着一股子血性,在地里坚持了三四天,然后就趴窝了,这罪,他可受不了,倒也不是装,是确确实实感冒了,发了几天烧,人都瘦了一圈儿。

病好了,他也没敢再去地里,就找到了村委,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好歹让王双进答应下了,给他在村里安排个轻省些的活儿。

按当时的制度,村里确实是有些职位的,比如保管,出纳,或者长年住在村外的经济林、果园子里看青,不过这些人每天只能挣到七八分工,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七八分就七八分吧,总比累死强哩!

好在还有女人可以下地挣些工分,虽然也挣不到一个整工,可俩人加起来,还是可以的,能过就行了呗,他想。

媳妇可心已经给他生下一个丫头,还得抓紧时间,怎么着也得弄个儿子出来,在农村,没儿子可是不行,被人看成“绝户”,那是处处受气,挨欺负的。再说了,老张家到他这一辈儿,传宗接代可就都指望他哩,至于圣稗,难说,都二十多了,媳妇儿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没爹没娘,成份高,还是那么个拧种脾气,也够呛寻下个人儿哩。

进了腊月,下了一场雪,天气就更冷了,地里的活也就停了下来。

住在地里的人们撤回了村里,平整土地算是告一段落了。由于他们这个队人心齐,干劲足,还被公社评为“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先进生产队”,王双进领着栓子去公社,抱回来一张大奖状,就贴在他们生产队的队部里。

闲下来了,村里也没人找圣稗,但他还是早上会拎着扫帚出门,把街上扫一遍,跟以前不同的是,他不是再拖着扫帚走一圈了事,而是不慌不忙的一下一下地扫,扫的街上连跟草刺儿都看不到了,才拖着扫帚回家,做早饭。

三叔还是每天早上扫街,圣稗扫过他自己那段,三叔就省了些力气,老汉心里明白,这是侄子心疼他哩。

柱子和老夯也都趁着年底结了婚,在村里的几个小哥们眼看着就只剩下圣稗还是光棍儿一根儿了。新婚燕尔,栓子,柱子,老夯也就到圣稗这来得少了,是啊,冰天雪地的,谁不知道在家搂着媳妇儿好呢。

但圣稗的婚事却成了个问题:首要是出身不好,成份高,这就让那些成份好的人家望而生畏了,加上也没个爹娘在跟前,都说是命不好的,就又吓跑了一些,甚至连那些职业跑媒拉纤儿的老婆子们,都把他故意忽略掉了。

圣稗呢,说不急是假的,但急也没的用,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转过年来,就逢了一个春旱的年景,双口村一冬天平整土地算是见到效益,依靠着滹沱河里的水,大部分土地算是保住了春茬的耕种。作为春种先进村,王双进再一次被公社大大地表彰了一回,开现场会,领奖状、做发言,一时竟成了红人,煞是出了一阵子风头儿。

转眼过了五节端午,谁知老天爷竟发起了脾气,一连气儿地下起了雨,大雨连着小雨,小雨却又转成大雨,时不时还下几阵子暴雨,七七四十九天,到农历六月份,滹沱河里的水就盛不下了,一开始是溢出了河槽,淹了河滩附近的庄稼,接着暴涨的洪水就冲垮了堤岸,真真正正上演了一回“鱼吃麦”。

鱼吃麦这事儿,起先还只是听老人们说的。但并不常有,因为冀中一带属季风气候,一般年份雨季都集中在六七月间的。所以人们大都不以为会有这么早,这样大的洪水,也就没有着急,直到河水涨起来,却又没了晴天,也收不得麦,眼巴巴盼着天放晴呢还,不成想,一夜之间,上千亩的麦田就成了一片泽国,连河南岸的小村子,都成了“孤悬之岛”。

村里的青壮年劳力都被组织起来,看守加固护村堤,这是整个村子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护村堤失守,整个村子可真就完了。

王双进已经记不得自己几天没合眼了,除了南岸村子的抗洪,他还要分神组织北岸村子抢收小麦,尽管天还没晴,但麦子也是等不得了,能收多少算多少,起码比掉到地上发了芽儿强吧。

小学校,各队队部,所有的能晾粮食的地方都摊着散发着潮气的麦穗,还有那些上了年纪的社员们用棒槌,木棍等手工工具剥离出来的一些少得可怜的颗粒,实在晾不开了,就动员社员们把家里的闲房贡献出来,甚至一些社员为了多晾干一些,连睡人的火炕都腾了出来,人打地铺,麦子睡炕。没有人抱怨,对于每个农民来说,这些粮食比他们的命都金贵呢哩。

洪水退去已经是这一年的农历七月中旬,公社里便号召社员们开展自救,抓紧农时在地势较高,退水较早的地块种植荞麦、红薯、白菜等生长期短的作物,一直饱受水患的村民们也知道,此时怠慢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每次水灾过后,挨饿是肯定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人们是饿怕了的。

人们便开始追着水抢种,有些地块甚至等不及水撤干,就想办法淘水或是蹚着水踩着泥,把种子和秧苗按进去,给将来的日子多一份保障。

但这一年,人们还是挨了饿。

转过年来开了春儿,是最难熬的时候,村里好多家已经断粮了。

王双进也陷入了困境,他已经连续往公社跑了好几天,但一粒粮食也没有要下来,受灾的不仅仅是他们这一个地方,全县,全省乃至全国,缺粮,都成了摆在人们面前最最严峻的问题。

圣稗感觉心里窝火!自己一个大小伙子,整天忙里忙外的不敢停歇,居然连口饱饭都混不上。队里发口粮和救济粮都是按人头发的,也就是说,他的定量跟那些两三岁穿着开裆裤小屁孩子是一样的,能吃饱,那才叫怪呢!

吃不饱,还不能说,说了,传到村干部耳朵里,那就是“反动”言论,就要被“斗私批修”,像他这样的出身,本身就是“重点关注”对象,敢发表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的言论,那可是要开他的批斗会的!

走的念头更加强烈起来,“树挪死,人挪活”,反正他也没拖家带口的,老哥儿一个,走到哪里还不能混口饱饭吃?

要走,就得悄悄地走,现在不比前几年,对流动人口管理特别严,村里要是知道了,肯定是不会让他得逞的!

圣稗把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不经意间,居然发现了半布袋红薯干,在这个饥饿的年代里,这半袋子薯干可是能救命的好东西呢,他想了想, 便决定把这些薯干给哥哥家送去,嫂子又生了个男孩,有几个月没出工了,奶着个孩子,再赶上这年头,肯定缺吃的,他也想顺便看一眼那个应该叫他叔的小小子,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他老张家的血脉啊,这样想着,便夹起装着薯干的布袋出了门。

街上几乎没人,除了下地混工分,人们都尽量不出来走动,多余的活动会消耗掉本来就不充足的食物,肚子里没食儿,身上就没劲儿,傻子才没事满大街闲逛呢!

来到哥嫂的院门外,院子里也不见人影。圣稗就推开木头栅栏门,走了进去。

比起他住在这里的时候,院子里显得破败了——屋顶长满了隔年的荒草,窗户和门都破破烂烂的,好像一阵风吹过来,就能吹散架似的。

他小心翼翼地抬手推开屋门,屋里倒还干净,几件简单的家具都被精心擦拭的一尘不染,只是地却是坑坑洼洼的,险些让一脚迈进来的他摔个嘴啃地,他一手抓着口袋,担心那些薯干撒了,另一手急忙寻找一件可以抓着保持身体平衡的东西,他印象里,靠近里屋门的地方,应该有一个多半人高的水缸的……

他没有摔倒,也并没有扶住印象里那个多半人高的水缸,手上传来的感觉告诉他,他的手抓扶住的应该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

往回走的路上,依旧没遇到什么人,圣稗觉得自己的腿有些软,精神也恍恍惚惚的,他暗骂自己不是人,却分明为那慌乱中的所见激动不已。尽管也只是那匆匆的一瞥,潜伏在心底深处原始那种欲望就被唤醒了,昂昂扬扬,蓬蓬勃勃的醒了来,便再不也肯沉睡去了。

但他还是死死地摁住了欲望的烈火,对于嫂子,他是绝对不会有什么想法的,尽管哥哥是那么的不招人待见,但那种欺兄戏嫂的事,在他看来,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可以干得出来的。

天近傍晚,红彤彤的太阳和西半边天空的晚霞映红了静静流淌的的河水,早春的风还是凉凉的,吹过他发烫的面颊,使他愈加清醒,他咳了一声,随后把一口混着粘痰的唾液远远地吐到地上,便缩起脖子,抄了手,疾步朝家走了去。

几乎没有什么惆怅的感觉,走的念头,在下午发生那件尴尬事以后,就更加坚定了。好像不走,再待下去,一定就会有不好的事发生一样。该收拾的都收拾完了,他靠在被窝儿卷上,等待着夜幕的降临,便可以乘着夜色,逃离这里了。

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了,村子里便嘈杂起来:收工回来的牲口的叫声,庄稼汉们吵吵嚷嚷的吆喝,接着,便是做好饭的农妇们扯着嗓子呼唤自己家贪玩儿的孩子回家的喊叫声,悠悠扬扬的,把小小的村子拖进了深深的暮色里……

脚边,滹沱河静静的流淌着,像一位母亲,拼着孱弱的身子默默地滋润着两岸的土地,也滋润着每一个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心,这份滋润使他们眷恋,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哪怕走到地老天荒。

风里带着新鲜泥土的香味,那是春天特有的味道,他用力地嗅着,眼睛就湿润起来,裹紧身上的破棉袄,把行李往上挪了挪,低了头,朝着夜色更深的远方走了去……

前方突兀地闪过了两道手电筒的光柱,圣稗心里一惊,赶忙猫了腰扭身往堤下麦田里一闪,顺势蹲了下去。

走过来的果然是村里巡夜的民兵,两个人可能是喝了酒,一边走一边说着话,手电筒还不时往四下里照照。圣稗赶紧缩了身子,心提到了嗓子眼,也不敢抬头去看他们,只企盼着老天保佑,不要被发现了。麦苗才一尺多高,见两人走近,圣稗不得不趴下来,头贴在地上,大气儿都不敢出。

他心里只盼着这两个民兵快些走过去,不要发现了自己,谁知道脚步声走到跟前,却停了下来,圣稗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完了,被发现了。

但他没动,依旧趴在地上,忽然一股臭味传过来,接着是一声喊:“老棍子,你他娘这是吃布剂儿拉线儿屎呐,俺这儿一锅烟都抽完了,你咋还没拉完?”

圣稗这个气啊,在心里把老棍子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头紧紧贴到地上:他这会儿觉得鼻子底下的土都是那么好闻的了……

大半个月亮爬上来,四下里就明亮起来,月光洒在河里,白亮亮的串起满河的波光,忽闪着,荡漾着,哗啦啦的流淌着。

不远处,护村堤坡上高高低低的树婆娑着影子,疏疏密密的枝叶把白花花的月光拦截在半空,不让它落到地上,沾到灰尘。

风从远处吹来,潮湿且带着些许温良。近处的树枝叶儿就悉悉嗦嗦的晃动起来,搅动着地上的光影,变幻出一片片斑驳,使人恍惚。风里夹杂着青草的香味儿,而更加浓郁的,还有麦苗的气息,甜甜的,令人闻了心里踏实。

爬上堤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的心情就舒畅起来。伸展一下腰身,便抖擞起精神,朝着河水流来的方向走去。

河水源头的方向,是祖先们的家园。他从小就听爷爷说过,说山西洪洞县有棵大槐树,大槐树上有三个老鸹窝,先人们就是从那里走了过来,沿着这河走到这里,居住下来,然后就开枝散叶,便有了这些大大小小的村子,有了这一辈一辈薪火相传的人们。河养育了人,尽管它有时候会暴躁起来,淹没田地,冲毁房舍,甚至夺去人的生命,但没有谁会因此痛恨它,诅咒它,而更多的,确是深深的敬畏和难以割舍的眷恋。

回首之间,不远处的村庄在月影里安宁静谧,那些屋舍,那些桃儿,杏儿或是青柳老榆,都沉默成一团团暗黑色的影子,站在各自庭院或是房前屋后,执着成一处处风景,守护着沉浸在梦里的村庄。

河边那棵老柳树还在,去年的那场大水冲走一侧根部的土,那密密匝匝的根须便裸露出来,树身向一面倾斜了很多,但却依旧顽强地活着。不远处,就埋着娘的坟,那个土堆堆去年发水的时候被大水冲平了,水退后,是他趁着夜里偷偷堆了起来,本来他是叫过圣蓬一起的,但圣蓬很不耐烦地摆着手,道:“都新社会了哩,咋还弄这,俺是党员哩,可不行,要是被逮到了,俺这罪过可就大咧,可不行哩!”

他就不再坚持,扭头便走,临出门时,卡出一口粘痰,狠狠地吐在圣蓬院门口,骂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玩意儿”。

清明刚过,他一个人去娘的坟上烧了纸,添了土。圣蓬依旧不去,他也不再叫他,爱去不去吧,有他在,给娘烧烧纸,添添土,娘在那边儿就有吃有喝,不挨饿,还会温暖开心的笑。

娘可怜哩,活着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死了都埋不进那片祖坟里——爹到现在生死都不知道准信,娘就只能守着座孤坟,没着没落的。可爹去哪里了?天下这么大,爹就那样消失了,这么多年,一丁点音讯都没有,一个大活人啊,怎么会这样呢?你就不惦记着你的爹娘,你的孩子们了吗?

他抬头望望天,两大颗眼泪便热热的,扑簌簌的滚落下来,嗓子眼里像是哽了一团旧抹布,一下子把五官七窍堵了个严实,要不是顾忌着刚走不久的老棍子他们,他真想嚎啕大哭一阵子,对着这天,这月,这河,还有那黑黢黢的娘的坟,爽爽利利的嚎啕一阵子……。

圣稗是从车上被揪下来的。

赶了半夜的路,到了县城,他没敢去二姑家里,直接到车站买了去北京的车票,至于为什么要去北京,去了北京然后去哪里,他没想。

车上还是人很多,还是各种气味儿混杂一起,过道里还是堆满着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行李,送行的人们依旧道着别,挥着手喊着。没人送他,他也不需要谁送,找个空座坐下,等着开车,心里便莫名的愉快起来,他喜欢这种感觉,摆脱束缚与羁绊,寻找心底里那些希望的感觉。

车快开的时候,忽然上来三个穿制服戴红袖箍的人,两男一女,女的一上车就堵在门口,与司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什么,两个男的便从第一排开始,查验每个人的介绍信。

圣稗慌了,他哪有什么介绍信——狗日的王双进才不会给他开呢,他怕死了上边公社的领导,公社里给根鸡毛儿到他手里都能当令箭使,他能在这节骨眼上给他开介绍信,想都别想。

眼看就查到他这一排了,圣稗就坐不住了,拎了行李,起身便想下车,走过那两个人身边时,其中一个“咦”了一声,反手就揪住了他的行李,警惕地问:“你干什么去?”

圣稗也不答话,扭了扭身子,把行李一甩,换到另外一侧的肩上,那人就被晃了一个趔趄,急忙扶住身边座位的靠背,指着圣稗大叫起来:“盲流子,抓住他,他是盲流子。”

圣稗不知道什么是盲流子,但是知道一旦被他们抓住,那就麻烦了,他不管那人喊什么,头也不回,径直朝车门挤过去。

车门口那个一样带着红袖箍的女人回过神来,眼看招呼司机关车门已经来不及了,便挪动着胖胖的身子,伸手从后面扯住圣稗,道:“我让你跑,我让你跑。”

这时候的圣稗,已经是一只脚迈出车外了,哪里还收得住,索性便横下心,用力一扯行李,想着那女人抓不住,也就撒手了,谁料女人确实出奇的执着,根本就没想着撒手,一下子便被圣稗带了个踉跄着一大步跨下车,却站立不稳,扑倒到车底下的地上,当时就捂了脸,杀猪般的嚎叫起来……

圣稗一怔之下,停了脚,不知道是应该扶起她还是赶紧趁机跑掉,看那女的摔得着实不轻,就实在不忍心这么走了,就转身回来,一边伸手一边问:“你,你不碍事吧?”不成想女人一下子就抱住他的腿,昂起满是血污的脸,嚷着:“老李,小刘,快点,盲流子抓到了,我抓到他了。”

圣稗真是又急又气又无可奈何,他万万没想到女人都摔成这个熊样儿了还会如此执着地不肯放过自己,他也恨自己,这个时候心软什么,你说你跑也就跑了,回来干嘛,这不是自投罗网,等着被人家抓吗?

但是此刻已是悔之晚矣了,车上两个戴红袖箍的男的已经飞快的跳下来,一左一右扭住圣稗的两只胳膊,一边吼着:“好你个盲流子,居然还敢殴打国家工作人员,反了你了还。”圣稗挣扎着,听他这样说,更加用力,口里一边反驳着:“不是啊,不是我打的,她,是她自己摔的啊,自己摔的啊!”

圣稗被关进了城关派出所的一间小屋子里,派出所的警察问了几句话就走了,倒是那俩戴红袖箍的,送他来派出所的路上踢了他屁股好几脚。

一直等到天都快黑的时候,终于等来了村里来人领他了。让人郁闷的是:来的却是王双进和三叔。

两个人在院子里跟警察谄笑着,点头哈腰,可一进他这间屋,立马就黑了脸,尤其过分的是,三叔居然窜上来抬手就扇了他一个嘴巴子,还煞有介事的指着他的鼻子,骂了很多难听的话。

王双进就忙拉住三叔,一边劝他莫生气,看气坏了身子,一边催促着圣稗拿上行李,赶紧地走,免得再挨三叔的打。

圣稗看出来他俩这是串通好了,演戏给自己看呢,但事已至此,也就只能顺坡下驴了。

圣稗一路闷闷地低着头往前走,那两个人就跟在他身后,唯恐他忽然跑掉似的,他就觉得可笑,自己身上连封介绍信都没有,车都没得坐,还能腿儿着跑不成?但这样的感觉确实不好,自己就跟戏台上被押解罪犯似的,可恨地是那俩一路上还不停的拉呱着家长里短,时不时还窃笑一阵子,圣稗就感觉心里发虚,故意放慢些脚步,去听他们说什么,他们却也停住,不说也不动,只是警惕地盯着他,俨然一副随时准备扑上来把他制服的样子。

立了片刻,他无奈地收回了与他们对视的目光,摇摇头,又慢慢腾腾的朝前面走,他一定要磨到天黑以后再进村子,不然,眼下的情形被村里人看到了,那今后在村里,他就再也没有机会支棱起来了。

但圣稗还是算计错了,精明的王双进又岂会不抓住这个机会好好整治整治他,还有他们这一群总是和他调皮捣蛋的家伙呢?这么好的机会不紧紧抓住,那他王双进还是王双进么?还能当这个南北两岸村子的最高领导人么?门都没有么!

果然没出县城,就遇到了村里来修水泵的大马车,说是遇上,其实就是王双进他安排好的,就是送他和张老三来的,修水泵呢,也只是赶巧了的,或者是王双进嫌大队派工接圣稗好说不好听故意安排的,谁知道呢?

四条腿儿的牲口当然比两条腿儿的人脚程快了许多,圣稗坐在车上,王双进和车老板坐头里,张老三坐车尾,还是像是戏台上押解犯人的解差,不过人多了一个,这车也不是戏词里的“木笼囚车”,倒是多了台水泵……

两个人的拉呱变成了三个人,加上了个能说会道的车老板子,虽然他们并没有说自己被当成盲流子抓进派出所的事吧,但圣稗就是受不了三人粗声大嗓的扯闲篇儿,跟老娘们似的,有啥好说的?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的话拉搁,自己不嫌费唾沫,也不管别人听得心烦得慌。但他没办法,就算张口说出心里这些说辞,谁又会听他的呢,又凭什么听他的呢?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盲流子”一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盲流子了哩。

没人听他的,他也不想听他们的。他佝偻着坐在车厢里,抄了手在膝盖上,把头往上一搭,闭上眼,打起盹来。

后来圣稗想起来,觉得自己那一觉睡得真的太不是时候了,因为逃避了一时的难堪,却惹出来一顿更难堪的遭遇。

当他感觉车子停下的时候,便不早不晚的醒了,一睁开眼,马车已经停在了大队部的门口,一大群土猴子一样的小孩子就围拢上来,不知道谁,带着头喊了一句:“盲流子,张圣稗”,小孩子们就拍着手,争先恐后的喊了起来:“盲流子,张圣稗,盲流子张圣稗。”

圣稗心里那个气啊,瞪着眼,忽的一下从车上站起身来,一天来积蓄的愤懑终于找到发泄对象一般,一腿踏在马车的一侧车厢上,指着乱嚷的孩子们道:“谁家的小野孩子,再喊叫一声试试,看我不找他家去,砸了兔崽子吃饭的锅!”孩子们霎时间就吓住了,纷纷往后退着,不再叫喊,几个胆子小的,早跑出老远,躲在墙角树后,探出一个一个小脑袋来,往这里张望着。

“呦呵,看把你能耐的?咋,你觉乎着当了盲流子光荣了?长脸了?”王双进已经跳下车,两手叉着腰,怒目圆睁地瞪着圣稗,教训道。

圣稗这个时候也不怕了,也叉了腰,道:“俺没偷鸡摸狗,没领谁家大闺女钻高粱地,咋了?出趟门犯国法了?”

“张圣稗,明告诉你,你还就是犯国法了”王双进脸上实在有些挂不住了,这个张圣稗 ,是没长脑子还是故意跟他耍混,他王双进可不能吃了这个哑巴亏,今儿非好好整治整治这小子不可,让村里人也长长记性,他这个村支部书记的短儿,也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揭旳。

“老棍子,老棍子,去,弄个牌子给他挂上,游街!”王双进四下里寻摸着老棍子,大声喊道。

张老三也蒙了,他没想到事儿会闹这地步,本来说好了的,回来吓唬吓唬圣稗,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但看眼下这情形,这哪是吓唬,这是要动真格的了啊!他赶紧伸手拽圣稗的裤腿儿,一个劲地朝这个侄子使着眼色,那意思,是劝圣稗赶紧低头认错,能不游街,那还是不游街的好嘛。圣稗低头看了看满脸跑眉毛的三叔,鼻子哼了一声,却依旧昂着头,瞪着气势汹汹的王双进,心里道:去他娘的,今儿反正是栽了,索性那就佞到底,看你姓王的能把我咋的!

张老三见劝不动圣稗,赶忙溜下车,碎步小跑着跑到王双进身边,陪着笑低声下气的道:“哎呀,大,大侄子,算了吧,咱乡里乡亲的,算了吧?”

王双进没有理会一脸谄笑的张老三,向着大队部里喊着:“老棍子,你麻利点行不?一个牌子,咋还没弄好?麻利点,找条绳子,叫几个民兵,把他捆上,游街!”

张老三见王双进不给自己面子,就又跑回来,扯着圣稗的袖子道:“娃诶,认个错吧,认个错吧,叔求你了,你就服个软,低低头吧。”

“要认你认,老子没错,也没学会服软,一边呆着去,我看他王双进能把我怎么着了!”圣稗愤怒地一甩手,把三叔甩出去老远,没站稳,摔了个屁股蹲儿。

人群里三婶儿就跑了出来,心疼地拉起三叔,嘴里埋怨着:“何苦来哉,何苦来哉,这有你嘛事,惹这晦气!”

三叔捂着屁股,煞有介事得跺着脚,咬牙切齿道:“走,再也不管这小兔崽子的事儿了,畜类玩意儿,哎呦,我的腰啊。”

在王双进盛怒的咆哮声里,圣稗最后还是被几个民兵绑了,挂上了牌子,游了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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