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个人把拆下来的砖装了一个木筏,圣稗撑了筏子,其他三个人带上小推车撑上另一个筏子,回到了对岸。
王双槐和续根等在岸边,圣稗就问出什么事了?双槐说:“刚才我哥来了,找他的手电呢,在庄基上转了一圈儿,还问砖是哪里来的。”
圣稗就紧张起来了,忙问:“那你咋说的?”
王双槐坏笑了一下说道:“我哪里知道你的砖是哪来的呢?我就是跟根儿俩睡不着,到河边上打算逮个兔子啥的解解馋的,凭啥问我啊!”
圣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就又问:“那咋这么着急忙慌的让我们撤回来?”
王双槐打着哈气说:“哥诶,你也不看看都啥时候了,鸡都叫过头遍了,再不回来天都要亮了。”
圣稗这才意识到,自己光着急弄砖了,还确实忽略了时间,整整倒了七趟,一趟就算按一个钟头算,那夜可不得大半宿过去了吗?
栓子走过来说道:“可不是咋的,咱干起活来就觉乎着没多长时间,这会儿歇下来,才觉着困的很。我算了一下,今儿个咱弄了三四百十个了,明晚后个再干两宿,稗这砖也就够了。”
“够了,够了。”圣稗连忙附和着,又说道,“哥几个受累了,今儿就到这,咱回去歇了,歇了。”
“屁话。”王双槐打着哈气,伸了个懒腰道,“啥受累不受累的,明儿后半晌啊,你打下酒预备着,哥几个不见不散。回家睡觉喽。”其他几个人也附和着,都散了开去。
圣稗在庄基上转了一圈儿,把两辆小推车和两根撬棍藏好,这才拖着疲惫困倦的身子回去睡觉了。
躺在被窝儿里,圣稗感觉今天的事好像哪里不太对,但仔细想来,却也没有什么,难道这就叫“做贼心虚”?可能是吧,他想。然后脑子里就空白了,眼睛也睁不开了。
就在这个时候,在离圣稗家不远的一个胡同口儿,一个身影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圣稗的家门口,直到看着圣稗的屋里灯灭了,这个人才摇摇头,转过身慢慢地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下午,天快黑的时候,几个小伙伴就又凑到了圣稗家。圣稗早就准备了一大桌子吃食和一壶散装白酒,圣蓬过来这屋转悠了两趟,见圣稗并没有邀约自己的意思,顺手抓了一把花生米,边吃边出去了。
人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王双槐没到,老夯说过晌见双槐出村了,说是他哥让他去几里地外的舅舅家有事,会晚点过来,大家也没在意,就开始拿出吃食儿,打开了酒壶喝了起来。
直到天渐渐黑了,王双槐还没有来,圣稗心里越来越觉得不安,这就不太正常了,栓子也意识到了什么,反反复复的询问了老夯好几遍他当时见到王双槐时的情景,后来把老夯都问烦了。
栓子朝圣稗使了个眼色,就推说解手走了出去,圣稗也就跟了,到院子里,见栓子还真的站在南墙根下嗤嗤拉拉的尿着,就凑了过去,也方便起来。
“有点不太对劲儿。”栓子说,“打昨黑介双槐说他哥去了河边我心里就直画魂儿来着,我看咱今儿后晌得小心点,不能忒冒失了。”
“嗯,对,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呢,今儿黑介咱不去了,弄清咋回事再说。”圣稗道。
二
系上了裤子,两人便往屋里走,栓子小声道:“先别跟他们几个说,免得他们沉不住气,没事也得弄出点事来。”
“嗯。”圣稗点着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屋里。
圣稗回到屋里,才发现栓子没有跟进来,其他几个人正在玩“猜火柴棍儿”,四根火柴棍儿折得长短不一,庄家攥在手里,其余三人选,谁选中最短的那根儿谁喝一大口酒,然后这个人就是下一轮的庄家。这玩意儿就是玩心理游戏的,有时候越是着急把庄家给倒出去,就会在人家猜的时候脸上挂相儿,被人家看出破绽就越倒不出去,连着喝几大口酒,那也是常事儿。
四个人正玩得兴起,见圣稗进来,就拉着圣稗加入,圣稗当然不好推辞,就加入了进去。
好一会儿,栓子也进来了,手里托着一副牌九。众人就是一愣,不知道栓子这是要干啥?柱子就问:“我说哥,咋还拿这东西来了,今后晌不干活了?”栓子也不理他,自顾自把牌扔到桌子上说道:“行了,别喝了,咱哥几个玩几把。”圣稗心里也很疑惑,不知道栓子这是唱的哪一出儿,但他还是没好意思问出口,就张罗着把桌子上的吃食儿和酒都拾掇了,腾出地来耍牌。
老夯没那么多想法,能凑到一起玩牌也挺热闹的,热闹就好,省得在家一个人闲的难受,就说道:“那玩啥啊?拱牛还是推牌九,咱可先说下哈,俺兜里可比俺这脸还干净,耍钱俺可不干。”栓子笑道:“瞧你那怂样吧,谁不知道你爹是有了名的皮笊篱不漏汤,不耍钱,再说了,咱哥几个咋动钱,伤和气,就玩拱牛子,弹嘎嘣头儿,小庄一个,二庄俩,大庄仨,净手翻倍。”
旁边几个听他这么说,也都来了精神儿,其实大伙兜里都没钱,要是耍钱,恐怕就真没人玩了。
现在他们是五个人,就得有一个人跟末牌做傍家,傍家是输双赢双的,也就是傍家输了,赢家可以弹两个人,同样,傍家要是赢了,两个人都要弹大家规定的数目。
几个人都是看着大人们玩牌长大的,所有的规矩都门清着呢,所以也就不用多说,各自坐了固定的位置,而后投色子,找庄家,庄家再打色子,就确定了抓牌和出牌的次序。
牌抓起来,气氛也就出来了,几个人都聚精会神的看着手里的六张牌,琢磨着怎么能把牌都扔出去,不让上家截住,因为牛子牌最后是按手里出不去的牌的点数定输赢的,点数最大的就是大庄,最小的那个人是赢家。
屋里安静下来,不像喝酒时那样闹了,只剩下出牌时牌碰到桌子清脆的声响和偶尔有人拿得牌不好或者上家出的牌刁钻让自己没法出的抱怨声。这时候,坐在栓子跟前的圣稗看见栓子朝他使了个眼色,接着朝外边努努嘴儿,圣稗就明白了,外边有人盯着他们。
他悄没声儿的下炕,穿上鞋,溜到院子里,今晚有点月亮,不是很亮,但依然可以看到,有一条人影站在离他家院门不远的一棵树下,见屋里有人出来,那个人影就迅速地躲到树后面去了。
三
圣稗没有声张,他知道,这应该是村里安排的民兵,一定是王双进,老庆爷如果知道昨晚的事,一定不会是这样派人盯着自己,就算他老人家不赞成自己去扒炮楼子,也一定会跑到他家里,指着鼻子骂他个狗血喷头,而不是这样盯着他,这分明就是打算在今天晚上直接抓他们的“现行”啊!也只有狗日的王双进干得出这号事来,圣稗愤愤的想。
难道是王双槐出卖了大伙?圣稗倒不是在乎自己,反正自己就这一百多斤,就是被抓去蹲笆篱子,不过也就是换个地方吃饭干活罢了。但他可不想连累屋里这几个弟兄,人家可是为了他,想到这,他真想就去大队部里自首算了。
他刚要迈步儿,忽然从黑影里蹿出一个人来,圣稗一惊,那人已经来到他跟前,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别嚷嚷,是我,稗哥。”圣稗听出是王双槐的声音,正要问他到底怎们回事的时候,王双槐已经顺势拉着他又进了屋。
俩人没有进里屋,就在外屋的脚地上站定了,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好半天,见没有什么异常,王双槐才拉着圣稗进到屋里。
打牌的几个人抬头见是他们俩,夯子就要问王双槐咋才来,却被栓子严肃的眼神吓得把要喊出的话给咽了回去,柱子和刘续根这时也看出了状况,便不做声而,只是用眼神询问着他俩。
王双槐摆摆手说道:“没事儿,盯着咱的是棍子,是我哥安排的。没进院儿,咱小声点儿,他听不见。”说完,抄起暖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边喝边问众人要烟抽。
夯子心直口快,瞪着俩大牛眼问:“你哥,他咋知道的,不是你把俺们给卖了吧?”王双槐正端着碗凑到嘴边喝了一口,还没咽下去,一听这话就蹦了,一口水整个就喷了出来,他涨红着脸,开口要骂老夯,却又想起来不能大声的,直气得用手指着老夯的鼻子,蹦着脚,做着口型,一副滑稽的样子,把大家逗得想乐却不敢乐,憋着又憋不住,柱子和刘续根就直接捂着肚子趴到了桌子上,圣稗和栓子也忍不住,扶着桌子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笑够了,也闹够了,王双槐才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昨晚王双进去了圣稗庄基地那儿,并没有发现什么,只是担心自己弟弟跟圣稗他们这群半大小子大半夜不睡觉,会搞出什么事来,在一个也是因为他夜里要到大队部值班,找手电筒找不见,就寻思可能是弟弟拿了,这才找到河边来的。
但这事就是这样: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今儿个吃晌午饭的时候,村里的民兵棍子忽然找到王双进家,告诉王双进,圣稗的庄基上忽然长出来许多青砖,不知道是不是偷来的。王双进多聪明,一听这话,联系起自己昨晚在河边遇到弟弟和刘续根的情形,就猜出了了个七七八八,但他也没拆穿此事,因为炮楼子是河北村里的,那边只要不找,不闹,他才懒得去得罪人呢。可是又不能跟棍子直说,棍子是个直筒子,啥话跟他说了,那就等于跟全村人说了,传到上边公社领导耳朵里,他王双进那不就是不积极工作了么?想了想,就顺水推舟地命令棍子,这两天盯着点这事,争取抓到他们的“现行”。
棍子像是领到了光荣任务似的,郑重其事的立正敬礼,做了保证。王双进听着就直咧嘴啊,遇到这么个半彪子货,这真要盯出点啥事来,不是没事给自己找事吗?
四
王双进可不是白给,这事在他脑子里走了一遍儿,便有了道道儿。
他吃完饭,故意把弟弟叫来,编了个理由要他去舅舅家一趟,而且特别告诉双槐,以后没事别跟圣稗他们瞎闹,村里已经有人反应圣稗他们了,要是偷鸡摸狗的,让村里逮着,都没好果子吃。
这王双槐也是个机灵鬼儿,就知道哥的意思了,所以就装模作样的去了趟舅舅家里,天擦黑才溜回来,就在暗处观察着,直到发现了棍子在远处一直盯着圣稗他们,这才从另一面翻墙进来。
王双槐说完了事情的原委,就望着栓子和圣稗道:“我还担心怕你们不等我了呢,稗哥和栓哥就是行,能沉得住气!”
栓子笑笑,并不答话。圣稗就道:“既然这样,我看咱们就算了,不弄了。”
一听这话,刘续根和柱子好像顿时泄了气,但也没说什么。老夯却道:“不弄了,夜隔黑介咱才弄回来三四百块砖,那也不够打碱的啊?不弄,你房子不盖啦?”圣稗道:“那也不能让你们摊这么大的风险啊,这要是被逮着,还不得关起来,不弄了,不弄了,实在不行我就用土坯直接垒起来,也不能让大伙冒这么大的风险!”
这时候,栓子说话了:“砖咱还得弄,就今儿晚上,哥几个手头上加把劲,弄他十来趟回来,差不多有一千多块砖,就够圣稗用的了。”圣稗吃惊地看着栓子,他满以为栓子会跟他一样,劝大伙不要干了,没想到这家伙这么说,就指指门外,道:“哥,咱别胡闹成不?你老弟就一个人,我哥也不用我管,可你们要是出点事,我还盖个房干屁啊?”栓子笑了,拍拍圣稗的肩膀,拉着他和王双槐到了外屋,低声嘀咕了一阵子,圣稗还是有点不放心,看看栓子,再看看王双槐,问:“这样成吗?可别出啥事啊?”
王双槐这时早就乐得什么似的,他今天算是真正领教了栓子的聪明,这小子想出来的主意真是太绝了,他想,整个双口村,能跟栓子比鬼点子多的,大概也就他哥王双进了吧。想到这,冲圣稗道:“稗哥,你就别说了,我们都知道你是怕大伙受连累,咱就按栓哥的主意办,顺当呢,咱就接着弄一晚上,就是不顺当,最多就是搭上半斤酒,对吧。”栓子也笑了,拍拍王双槐的肩膀说道:“还是双槐会说话,那把棍子弄进屋的事……?”
“交给我了,你们俩哥哥就擎好吧!”王双槐拍着胸脯道,随后,便推开屋门,闪了出去。
那天晚上,也不知道王双槐是怎么把棍子给哄骗进圣稗屋里的,但这事儿也不奇怪,动起心眼来,王双槐可能不如栓子,但要说动嘴皮子,村里王双槐要说是第二,那就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了。偏偏这个棍子又是个拙嘴笨舌的直筒子,脑子里就没几个弯弯绕绕的,觉得自己这样远远盯着,还真不如进屋里,在灯底下盯着看得牢,盯得紧,在听说屋里头有酒有牌,还有好吃食,哪里还坚持得住啊。
五
见王双槐果然把棍子弄进屋来,栓子急忙站起来,这棍子是跟栓子家近的,论起来栓子得叫叔呢,就热情地让了坐,递了烟,恭恭敬敬地点了,垂手站在一边。
棍子坐下,看见桌子上的牌,就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教训着屋里的这群毛头小子不许耍钱的话,大家就解释着,没有耍钱,就是赌喝酒呢。
张罗着大家接着玩,顺便就邀请棍子一起,这时的老夯和柱子两个,因为太老实,栓子怕他们坏事,就早安排他们装睡躺在炕上了。栓子自己说不太会玩,就站在棍子身后,说是要跟叔学学,圣稗,王双槐,刘续根就按次序坐了,几个人便开始玩起来。这棍子哪里知道,栓子站在他身后是负责把他手里的牌给其他三个报告的,等于三个对付他一个,而且他还是明牌,在他上家的王双槐那也是真狠,宁愿自己输都不放他的牌,几圈下来,这棍子就快成面条了,左摇右晃得几乎都坐不稳了,最后一把大庄输过以后,三杯酒又灌进棍子肚里,他就彻底醉得人事不省了。
栓子推了推棍子,见他只是动了动,眼睛都睁不开了,就麻利地把他弄到炕上,然后拿被子把窗户挡了,装睡的两个也嘻嘻哈哈的爬了起来,圣稗要收拾桌子,被栓子拦住,示意他就这么摆着,几个人灭了灯,溜了出来……
到了河边,取了木筏和小推车,栓子就吩咐大家都上木筏,今晚的策略改了:砖弄回来不再往庄基上弄,直接从筏子上沉到岸边,这样就算有人怀疑,也抓不到证据,至于用的时候,直接从水里捞出来就是了,反正圣稗的庄基离河边也不远。
众人听了,都挑起大拇指称赞栓子的主意好,既节省了人力和时间,又提高了安全系数。
这一次是轻车熟路,栓子又把人手进行了重新分工,几个人配合起来,效率就提升了很多,大家也知道,圣稗的房子能不能盖成,就看今天晚上了,为了帮哥们,也为了更加被这个小团体的其他人认可,没有一个人偷懒耍滑,也没有一个人说苦说累,大家都卯足了劲地干着自己负责的那一份工作……
不远处的村子里传来了公鸡的啼叫声,圣稗停下手,对栓子说:“差不多了吧,鸡叫了,让弟兄们撤吧!”
“十三趟,再来两趟,没事。”栓子没有停下手里的活,低着头继续拆炮楼地上的砖。
“万一棍子醒了咋办?”圣稗提醒着栓子。
“嗯,没事,他醒不了,他喝下去得有一斤,明个早上能醒也是好事。咱再弄点,等双槐他们回来,最后装足点。”栓子边干边道。
最后一趟砖装上筏子,六个人分别坐上去,栓子挥挥手,道:“撤。”人们便合力撑着筏子向对岸驶去,坐在木筏上,看着清冷的月光下炮楼那高高耸立的影子,栓子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我这辈子,一定要盖一座里外都是砖的房子。”
六
回到岸边,圣稗不由得感动了,那些砖没有像原先说好的那样被扔进水里,王双槐和刘续根临时改动了计划,把它们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岸边的一个芦苇包围着的小土岗子上。这样,用的时候就不用跳进冰凉的河水里摸了,也省去了不少时间。
栓子拍着王双槐的肩膀,竖起了大拇指,王双槐就笑着玩笑道:“我只是出了个主意,这个地还是续根找着的,别光夸我,多不好意思。”众人就都笑了。栓子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道:“我看咱哥几个啊,只要齐了心,就没成不了的事!”“那俺以后就跟着哥们,你们干啥俺干啥,到时候啊,可别忘了给俺找个媳妇儿。”柱子憨头憨脑地冒出一句,大家又都笑了。王双槐就眨巴着小眼睛道:“不怕,柱子,他们不给咱找咱也不怕,反正他们干啥,咱就干那个啥,对吧?”
柱子并没听出王双槐话里的另一层意思,竟然还点着头道:“对,对,你们干啥俺就干啥。”其他几个人到底比柱子大个一岁半岁的,早就听出了这话里的歧义,都忍不住捂着肚子笑弯了腰,柱子瞪着俩大牛一样的眼珠子看了一下大伙,挠挠头,问:“笑啥哩呀你们?”
一行人说着笑着,就到了村口,栓子就示意大家噤声了。转身对大伙道:“今儿黑介就都别回去了,全到圣稗那挤挤,等明儿早起棍子醒了咱再回家。”大家就都点头称是,栓子挥挥手,带头摸进村里。
回到家,圣蓬已经早就睡下了,他这些日子因为操办自己的婚事,跟村里那几个积极分子打得火热,也就常往大队部里跑——他很喜欢大队部里那种氛围,谈的都是国家大事,国际形势这些,不像那些农户串门子,成天就是庄稼地里那些事儿,再不就是那些张家长李家短,三蛤蟆四个眼的无聊话题。
他不爱串那些门子,觉得那些人跟自己就不是一个世界的,比如那谁,一个笑话他都听他讲了几十遍了,但只要闲下来,他就还津津有味地讲,听的人却依然前仰后合地笑,真是奇了怪了。
圣蓬可不管那些,听得烦了,抬屁股就走,再也不串那家的门就是了,到最后,也就只有大队部这一个门子好串了。
可不知道咋了,今儿后晌副村长王双进忽然就问起了老二盖房子的事,圣蓬就心里烦了,老二盖房子有什么好问的?他能,让他盖去呗,自己给他出的主意多好,这犟种,他就是不听。他才懒得管他呢。
回到家,见圣稗屋里黑了灯,还隐约传出来呼噜声,就上了门,嘟嘟囔囔地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
大队部里的人都走光了,王双进拿了锁锁了门,也径直朝家里走,快走到自己家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白天老棍子跟他说的事,他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还是转回身,去了圣蓬家。
站在门外,从低矮的院墙上望去,两个里屋的窗户上都没有灯光,想是早都睡了,他又转了一圈,也没看见棍子的影子,心里就暗暗骂到:“这个憨货,肯定是早就回家睡大觉去了。”骂着,便转过身,弓着腰,回去了。
七
一路走着,一路盘算着,这圣蓬都快娶媳妇儿了,自己是不是也该把亲事定下来,可自己中意的闺女在村里就有俩,定谁呢?
想到这事儿,王双进还真不免就有点自鸣得意,论出身,论地位,论模样,就算把河北岸的人家都算上,他也是第一份的。平日里对他,哪家的女子不是一副痴痴迷迷的样子噢,一般二般的,他还真就正眼都懒得瞧哩。他要寻下的媳妇儿,漂亮那是必须的,还得聪明会来事儿,他看不上那些见了生人就把头埋到胸脯子上的柴火妞,他王双进的女人,那得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起码上级领导下来,那得拿得出手才行吧?
王双进其实也没念过多少书,只不过上了两年私塾,认得几个字,可这在这个小村子里就算是数得上的文化人儿了。加上他天生就聪明,这些年在村里历练下来,上边发下来的文件啥的,他是村里少有几个能看懂的,关键还不是这个,能做到副村长的位子,主要还是因为他年轻,脑瓜子灵活,会来事儿,尤其是能说会道,那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死人他都能给说活喽。
农村人有句老话:好汉长在嘴上,好马长在腿上。就是这样,他就是那么招人稀罕。
一边儿走一边儿想着,一抬头就发现自己居然走到了纪老虎家门口儿,这纪家在村里也是大户,纪老虎是纪家门里的活祖宗——人小辈儿大,要说他究竟有多大的辈分儿,除了姓纪的几个年过古稀的老古董,几乎就没人说得清楚了,反正他家里穿开裆裤的小孩子,走到纪家人群里,那都是爷爷辈儿。这纪老虎一儿一女,儿子已经娶了媳妇儿,分家另过了,就在纪老虎对门儿住,只剩下一个闺女,比王双进小两岁,跟着纪老虎老两口子住老宅子。
这纪家的闺女那是真漂亮啊,活脱脱就是一“小家碧玉”,柳眉杏眼小蛮腰,简直就跟仙女下凡似的。纪老虎晚年得女,更是看得比自己眼珠子还重要,从小到大这闺女就没下过地,干过活儿,纪老虎一家子挣工分养活着她,不要说闺女他哥了,连她嫂子都不敢有一点不高兴不情愿的样子让老公公看见,否则纪老虎能堵着儿子的大门口骂上一整天。
那闺女天生丽质的,又不挨风吹日晒,一张小脸白白嫩嫩的,任谁见了都有一种怜爱怜惜的冲动。偏偏这闺女又是个极懂风情的,那一双杏儿眼啊,似乎里面含满了深深的哀怨和无尽的缠绵,被这双杏眼盯过的男人,就算你是西楚的霸王,三国的吕布都会身不由己的酥了,化了,举手投降了。
而王双进就被这双眼盯过,他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也不是胯下赤兔胭脂马,手持方天画戟的吕奉先,他胯下就一辆自行车,当然,还有点别的,而且那点别的就在那一刻不安分起来,他脸红了,心跳得厉害,猫下腰儿,紧蹬着那辆全村唯一的自行车,落荒而逃。
逃出了那双眼睛的注视,却落入了那个人儿布下的天罗地网,从那一刻起,心里就像住进了一窝小猫崽子,时不时地就抓挠一顿,令人心痒难耐,无所适从。
八
王双进可不会是沉浸在单相思煎熬里不能自拔的胆小鬼,他是这个村里的强人,开玩笑,他才不会忍受这种煎熬的,他擅长的是主动出击,拿下堡垒。
于是乎,各种精心装扮之下的王双进一次又一次招摇着在老纪家门前往返,或是一脸正气,或是潇潇洒洒,或是单枪匹马,当然,没马,只有自行车,或是前呼后拥,反正所有的“高光”时刻,老纪家门口都是不可或缺的舞台,一定要经过的,哪怕是转几个弯子,多走几步路也在所不惜。
果然就“功夫不负有心人儿”,也终于让他逮着了机会,如愿以偿的和这个天仙一般的人儿接上了线儿,搭上了火儿。
那时他领着一群人在弄给村里拉到公社的电话线,正好有一根线杆子要埋到老纪家院门旁边儿,那纪老虎就不愿意了,站在那里,就是不让民兵挖坑,说是门口戳根杆子,坏了他家的风水,谁挖就跟谁玩命。这挖坑的偏巧是个纪家的小子,哪里敢惹这个活祖宗,拎着个铁锨净剩下说好话了,但老头儿倔脾气上来了,就是不让挖,叫祖宗都不好使。
眼看着完不成任务了,小民兵只好拎着铁锨到大队部找王双进反映情况,没想到的是,王双进听了汇报,不但没有责备他,反倒拍着他的肩膀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这让小民兵倒是有点受宠若惊了,感动得差点掉了眼泪。
他哪里知道,王双进心里有多高兴——终于找到可以光明正大的接近心上人的机会了。至于纪老虎不让挖坑埋杆架线这事,他才不在乎呢,这是小事,自从当上这个副村长,类似的事几乎每天都有,难不住他。
收拾了一下,王双进就带着那个小民兵来到了现场,纪老虎还黑着脸坐在自家的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王双进赶紧紧走几步儿,站到老头身前,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老虎叔儿”,边掏出口袋里的纸烟递上去。他这声叔叫得可是有来由的,双进爹在村里时,人缘就挺好,从小跟纪老虎撒尿和泥的交情,俩人也不管乡里乡亲的辈分,就以兄弟相称了几十年,直到双进爹离家出走。
纪老虎正生着气,这小兔崽子,在自家门口戳根杆子,也不提前跟自己知会一声儿,派个人来就挖,也太没拿自己当回事了吧?要知道,在这半条街,他可是名副其实的“活祖宗”,咳嗽一声,半条街姓纪的都得踮踮儿地跑来问问是冷着了还是热着了。
他没接他的纸烟,扬扬手里的烟袋锅子说道:“抽不惯那玩意儿,起痰。”王双进也不尴尬,就顺手把他的烟袋锅子夺了说道:“那是他们别人的,你大侄子这烟,保证你抽了顺口”说着,还是把烟递到老汉张着的手上,又忙掏出汽油打火机,大拇指一搓,呲的一声,一团小火苗就蹦了出来。
老汉愣怔了一下,看着王双进手里的打火机,犹豫了一下,还是低了头,凑过去,把纸烟点了。老汉不傻,这在街上,还当着自己家的晚辈,摆个谱也得见好就得收,这小子无论怎么说也是村里的一把手,尽管村长前面还顶着个副字,可村里谁不知道,老庆现在三天两头泡病号,村里的事都是这小子在经管着呢,拿掉那个‘副’字,那还不是关上门抓小鸡儿,早一会儿晚一会儿的事吗?
九
见老汉点了烟,王双进心里就有了谱,只要你不拉下脸来六亲不认,这点事就好说。于是就趁热打铁,满脸陪着笑说道:“咋着啊叔,就在咱门口挖个坑,埋根杆子,这点事,就不给你侄子个面子?”
老头心里直骂:“小兔崽子,我今儿倒要看看你小子有几把刷子?想着递棵烟就把事糊弄过去,美得你。”脸上却装出一副可怜样,摊摊手,道:“哎呀,大侄子,他这事可不是你老叔不给面儿,这不是你婶子听人家说吗‘门口竖根杆,儿孙闹翻天’,家里会不太平哩,我这不就想着呢,求大侄子通融一下,把那杆子往前往后挪挪,对吧?你也不希望看你叔家宅不安宁不是?”
王双进心里这个气啊,心里就把纪老虎家人问候了一个遍,当然,尤其着重多问候那个娇滴滴,俏生生的宝贝闺女。脸上却依旧陪着笑说道:“叔,你就别拿你傻侄子打镲了吧,咱村老老少少谁不知道你才是家里的大拿,这啥时候听过俺婶子的?”
纪老虎斯哈着,笑道:“他那不是以前的老黄历吗,现在妇女都解放了,你婶说了算?”
“真的?”王双进假装不信,其实他等得就是老汉这句话。
“真的,当然是真的,你说你叔一个大老爷们,能信这些婆婆妈妈的,它不是拗不过你婶子吗,对吧大侄子,你不能看你叔你婶俩老东西为这干仗不是?”纪老虎说着。
“噢”王双进假装为难地在原地转了两圈,然后摇摇头,点手叫过远远拄着铁锨看热闹的的小民兵说道:“那咱就少埋根杆子,这个坑先不挖了,你去挖下一个吧!”小民兵忙点头应着,只要挪了这儿,不找这位活祖宗骂,他才不管那么多呢。
见小民兵拖着铁锨走了,王双进又递给老汉一支烟,自己也叼上一支却不掏火点,他得把刚才给老头点烟的场子找回来。老汉见王双进没有要给自己点烟的意思,就自己掏出火柴,点了,待要扔火柴棍的时候,王双进就凑了过来,老头无奈,只得凑过去,帮他也点了。这才甩掉了已经烧疼了手的一小截火柴棍儿,嘴里忍不住斯哈了一声。
王双进就装着没注意这些,吸了一口烟道:“叔啊,你看看,这半条街都是你的侄子孙子,重孙子都有,你老那就是威风哈。”老汉被王双进这么一说,心里就美开了花,暗想:对了,知道就好,别跟老子较劲儿,不然老子一句话,你这村长怕也当不舒坦。嘴上却道:“哪里哪里啊,大侄子,现如今可不比老世年间,不讲那些啦。不过这些娃,倒是听我的,也拿我当,嘿嘿。”
王双进就暗笑,脸上依旧不露声色,道:“村里的工作多,很多事还得麻烦你老出面跟咱纪家人协调,我看叔就给咱当个小组长呗,替侄子分担一些,行不?”说完扭头看看四下无人,又凑到老汉耳边小声道:“你看,下边那几家,怕也不让咱挖哩,叔你跟我过去,你也别说话,就在那一戳一站,帮侄子把这事给圆下来,中不?”
十
老汉心里这个气啊,心里话:“好小子啊,感情你这是给老子挖坑呢啊,我去人家门前盯着挖,回头我这不让挖,那些人还不恨死我,我才没那么傻呢,小组长,村长我也不干,去你的吧,三十六计走为上,老子不跟你玩了。”主意拿定,老头立马就装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摆着双手道:“不行不行,那可不行,啊,大侄子,我家你也知道,跟你兄弟分家各过了,事多着呢,忙不来啊,忙不来,这不,地里还有点活儿,我得走啦,走啦。”说完,也不等王双进回答,转身进院儿,四下寻摸了一下,就抄起一把䦆头扛到肩上,逃也似的跑了。
王双进也不阻拦,只是嘴上叫着:“叔,叔,你再想想,唉,叔……”直到老汉走远了,他才得意地笑着,走进了纪家。
纪家女人正在屋里收拾着,月娥在里屋炕上做着针线,见王双进进来,女人先是一愣,紧跟着就堆起了一脸的笑,招呼道:“可真是的,今儿这是啥日子口啊,这贵客就临门了,双进啊,快进屋,快进屋来。”王双进就笑,叫着婶子,道:“婶子,我这才几年不吃婶子的饭了,婶子就外道啦,什么贵客,就是最近忙了,也就没得空过来看婶子”说着话儿,人已经走进了里屋。
里屋炕上,玉娥正忙不迭的套裤子,家里平常也没人串门子,她就懒得穿那么齐整,听见外边王双进跟娘说话,她就心砰砰直跳,这才想起自己只穿了条极薄的白底碎花秋裤,忙抓起炕边的裤子,往腿上套。
正站起来提裤子呢,王双进就进来了,顿时羞红了脸,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而此时的王双进恰好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这令人脸热心跳的一幕恰恰被他看个满眼,身子一怔,停止了动作,后面的女人嘴里还在说着什么,冷不丁就撞到了他的背上,王双进几乎想也没想,顺势就被撞进了屋里。
玉娥一声惊呼没喊出来,急忙提上裤子,裤袋却来不及系了,便忙不迭的扯过一条薄被子,盖住没有整理好的裤腰,抓起针线,低了头红着小脸儿蛋,佯装镇静的缝着。
王双进也装着若无其事的走进屋,但脑海里却一直晃动着一条月白色碎花秋裤被撑得鼓鼓张张的样子,挥之不去。他感觉自己浑身都在轻轻的抖着,根本就控制不住,眼睛总想往哪里瞄上一下,心里有个声音却提醒着自己:不能,不能那样下作。
他终于费力的移开了目光,却看到了她俏靥如花的脸,便再也移不开去,身上抖得更加厉害了。
这一切都是一瞬间的事,走在他身后的纪老虎女人并没有觉察到什么,依旧热情地招呼着王双进屋,就去三屉桌的抽匣里忙忙地翻找着纸烟和洋火。王双进就顺势进来,慢慢稳住了心神,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女人拉着家长。
点了烟,女人又张罗着给他倒水,就在女人出去外屋拿水壶的当口,玉娥偷偷地斜蔑了他一眼,四道目光便碰到了一起,黏到了一块,时光便定格住了,屋里屋外,村里村外,连那条日夜不停地流淌着的滹沱河都定格住了,只有明媚的阳光跳跃着,滚动着,照得整个世界都亮堂堂的,明灿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