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子们刚离开,薛峰用手指敲敲海子的肚皮:“搞小口。”海子:“大口。”薛峰笑了:“不合适吧,忒不够意思。”海子也笑了。他俩儿的小口是白酒的意思,大口是啤酒。薛峰:“新月酒吧咋样?”新月酒吧乃是沈关中学旁一条偏僻的小巷上临街的门面改装而成,格局逼仄,有卡拉OK,如需要还有坐台,卖艺不卖身那种,其实普遍没啥过人的才艺,无非是用些滥大街的流行歌曲助兴,撺掇着多耗些酒水小吃。海子跟着薛峰去他熟人的包间里串过酒,坐台的,有的唱得是呕哑嘲哳难为听,客人兴起,陪跳跳舞,彩炫闪烁下群魔乱舞。酒吧生意还行,小县城夜幕下的第三产业方兴未艾。
薛峰说有一次单位安排去县委党校顶岗培训,培训期间有歌舞晚会,不参加歌舞的可以去看录相片,那录相比电视台播放的节目尺度要大些,有的村干部看得鼻涕口水的,眼珠子开了光后,回家和婆娘闹离婚,县里书记特意在大会上骂娘,说你们这些乡党委书记各自看好自家的人,别在老百姓中净整出些花脚,回去要用高音喇叭对着耳朵反复喊,解放的重点是思想,目的是推动工作向前发展,不是裤带解放,谁再闹出花脚儿,不论男女先结扎,再解决那点儿破事。薛峰工作后的掌故一套一套的,海子听着很好玩。
二人上次去新月酒吧耍时,没要坐台,中途前台的哪位小妹子踅进来,说腾得开手,若欢迎的话陪二位小哥一小会儿,免费的。薛峰说欢迎欢迎,巴不得喽,殷勤地邀其坐身边,她腼腆地笑笑,低头,见杯空着,麻利地续了酒,坐电视柜旁,帮着点歌。薛峰介绍是小月,老熟了,拿话逗她,她笑盈盈的,不接嘴。海子瞅她,匀匀称称的中等身材,穿一件碎花格纹的粗布衣裳,蛋形白嫩的脸有一对细长的眼睛和纤小的鼻嘴,一笑便露两个小酒窝,不施粉黛,长发披肩,透着一股自然纯朴清秀灵慧的气息,沐浴在包间的灯光下,有种独特的魅惑。若论自带的容貌,小月要压倒财贸学校多少女正式生,甚至在女自费生面前也不惶多让,唉!老天是公平的。海子的小心思活络了一下,暗忖以前在家务农时,也难见这般清秀的妹子,现在自己马上要工作了,却缺金屋,无格消受,自己以后的伴侣起码也要是公家人,一工一农忒不现实,难说天长日久还没共同语言。眼下的娱乐场,犹比旧时烟花巷,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其间流连女子多浓妆,即使是财贸学校的女生,亦已涂脂抹粉,捯饬过后,外形更亮,但海子以为,总不如清水出芙蓉的赏心。在学校与海子相处较近的蔓莉妹子,恰恰是那种极少数本质本色的女子,虽不至于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但总是朵将开未开的骨朵儿,淡着香,藏着蜜,虽是书蠹虫,海子对此是敏感的。
散场时海子打趣小月:“很高兴能得妹子助兴,冒昧问哈,是不是迷上我兄弟的海豚音了。”她小酒窝上飞了粉嘟嘟的蝴蝶,吃吃笑着:“你俩儿没烟味,否则给钱也不奉陪。”噢!海子觉得她的答复略显勉强,但人家是这样说的,也不能说是假的,那小酒窝却实实在在的在脑中留下了烙印。海子也有丝去新月的念头,想到山子哥的叮咛也属正当,不想令薛峰太破费,便道:“算喽,咱俩去一中旁搞点儿烧烤,感受下烟火人间吧!”“去烧烤摊你必须搞小口,新月么可以大口,你定吧。”薛峰狡黠地瞄着海子。“那就新月。”他不识好歹,海子便遂他的意。也好,趁机窥探这二愣子和小月是啥程度,只是不知小月还在不在,能否陪玩。海子提议不动摩托,逛着去,薛峰愉快地打了个响指:“走起!”搂住海子的肩膀,像只大鹅般昂首挺胸屁股扭的,到街道,海子耸耸肩:“人来人往的,低调点儿”。薛峰撇嘴,放开海子,兀自在前神颠颠地迈着大杈步,一只老狗远远地夹着尾巴蹴缩墙根,奓毛低嚎,海子远远绕走成个弧形。
新月酒吧有两个大包,几个小包,进门见小月在前台笑迎。两人选了个小包,薛峰胳膊摊在洗发前的茶几上,伏身,头搁手上,唠嗑。海子感觉又回到了学校旁的小食馆,那时,薛峰就这吊样。酒品很快上齐,一瓶祁州大曲,四瓶大理啤酒,大理啤酒口感香浓,微苦涩,九隆本地产的澜沧江啤酒有浓郁的麦芽味,微苦微酸,各有特色,海子喝过。大理啤酒价格比澜沧江啤酒稍贵几毛钱,在这种地方估计还要翻。薛峰用小酒盅,海子是玻璃杯,斟满酒,薛峰举杯说:“干杯!”干了,眯起眼,咂咂嘴,有滋有味,状若神仙。即使是啤酒,海子也喜欢小口小口地吹,想到薛峰的是白酒,气氛到这,不辞杯,也痛快地干了。薛峰点了谭永麟的《朋友》,先听原唱,旋律简单优美,歌词的情感真挚,到“彼此分担不分我或你,你为了我我为了你,共赴患难绝望里……”才接唱,许是用普通话唱粤语歌的缘故,音效与原唱差距颇大,海子还是又翻涌起了丝小甜密,向薛峰投去赞许的目光。唱毕,海子自然要表达喜爱和赞赏的意思,递给他一杯白酒,自己陪半杯啤酒,夸他唱出真情实感,啤酒还泛着泡沫,就先干为敬,很快打起了嗝。薛峰唱兴方起,又点了几首,海子能唱的流行歌不多,便让薛峰帮点了相对熟悉的《懂你》,唱到“春去秋来你的爱已无声,把爱全给了我把世界给了我”便使不上劲,嗓音沙哑,只得放弃。摇着头说献丑献丑,接过薛峰的酒,一口闷下,自顾去洗手间放松,看来得少唱多听,腹内容量是有限的。
折返,见小月伫立旋转灯下,含睇宜笑,斑斓光影在她身上柔顺地流淌。薛峰嘻嘻哈哈,百声叶气地嚷,不行不行,我兄弟没得听,再来一首,再来一首。原来是小月刚献唱了一首,海子也附和着说趁我不在露一手,有歧视的嫌疑,众生平等,再来一首,要不然重唱一遍,作势为她先斟好庆贺和感谢的啤酒。薛峰将另一支麦克风递给海子,说合唱《心雨》也行,《心雨》海子会唱,但见她握着麦克风的手将披肩的一绺发梢按在心口抚弄着,没表示,不想碰冷钉子尴尬,海子把麦克风塞给薛峰,说记不得咋唱了,你俩唱吧。没等薛峰站起,她已咯咯笑着说为了表示欢迎峰歌的兄弟再次来这玩,我再唱一首,今晚客人多,唱完这首要去招呼,祝两位小哥年年岁岁有今朝!转身点了《兰花草》。好干净的嗓音,有穿透力,曲风朴实清澈、深情委婉的歌,流泻而出,多么渺茫空灵,就凭这,是许多非专业歌者未及的,海子贪婪地吞吃着每一粒声音。“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校园中,希望花开早……”海子情不自禁地跟着哼了起来。
一曲唱毕,余音萦绕,可堪咀嚼、回味,海子卖力地鼓掌,薛峰已凑跟前要奖励她一杯白酒,说唱两首按理要奖两杯的,这是两个忠实歌迷的心意,务必笑纳。小月不接,海子歪靠沙发上笑着说美女喝白酒是开水浇花,换啤酒吧,薛峰又端啤酒,小月仍不接。酒劝不了,薛峰愈加兴起,不依不饶,说那只好用外国人的礼节,飞快地照那小酒窝就啵了一口。料不到薛峰如斯孟浪,小月像只被弄疼的猫,“啊”地尖叫,叫声嘹亮,跟刀走似的,噘嘴:“鸟人,不陪了。”一把推开薛峰,薛峰扯她袖口,又抖开薛峰的手,猫一般地窜了出去,门砰地响起,若不是光线晦暗,应会看到她红透的耳朵,发紫的脸。薛峰局促片刻,该是意识到失范了,原先嘻笑着撺掇压酒的海子,眼下也骇呆了,咂舌:“薛总,你搞过了,文明点嘛。”“嘛嘛嘛!玩笑个么,玩不起罢喽。”“这啥玩笑?黄扯扯哩,人家发火喽,担心挨剋呢。”“剋啥?那个见我黄啰?咋真都不怕,公了本大爷不认,私了本大爷说看上了她,嘿嘿!”他泼皮无赖样的,海子唯有说道:“那也对不起施妹子啊!”“别老孔了,我没对不起谁。”薛峰眼睛低垂,唇角耸拉下来。“你就不怕我说给她?你瞎玩烂耍的。”“你就别操那份心喽,小心脏了人家的耳朵。”
薛峰关了设备,海子也想稍微静一会儿,这种地方若不是有薛峰,海子是不大想来的,脑袋昏昏沉沉的,耳朵嗡嗡鸣得厉害,如是酒喝大了,第二天还缓不过劲来。海子纳闷,明明一样年纪,却不像二愣子样爱热闹。“哼!嘴硬,你等着挨揪耳朵。”海子吓他。他默然半晌,忽又哂笑,笑得奇特,像硬逼出来的,面上死鱼般 。“兄弟,黄喽!我没告诉你。”“啥?黄啦!”薛峰颓然:“黄啦。”黄是方言,失败的意思,生意黄了,意思是生意失败了,饭店黄了,意思是饭店倒闭了,总之,“黄”字从口中出,气象万千,含一切负面的、不如意的、哀伤的。
薛峰呷一口酒,仰躺沙发上,看着吊顶,吊顶犹如一只水母,四周悬挂着的闪烁的小彩灯,是水母的手,伸向狼藉的桌面。“咋啦?”海子感到突兀,难以置信,好勇斗狠的薛峰会认输。“说好听点儿是没缘分。”缘分一词出自薛峰口中,无丝毫戏谑成分,海子却还是莫名地乐了小下,说:“有缘啊,你和她在学校相遇,有缘,你才又来到沈关县,有缘,你才又跑去湾甸找她。”薛峰说:“那就是无分。”
海子也不安慰他,顺着问:“她不是在山边水尾吗?你大寨子呢。”龙江人说的大寨子是繁华之地的意思,如城市之类的。“不是好在难在恁问题。”海子蹙额:“那啥问题?你工资不比她的少嘛!”“你弄反了,人家的工资,转正后至少是我的三倍。”“噢!”海子倒真没料到,历来以为只有那些实力较强的企业,如上市公司的待遇会不错,九隆地区的这些企业,公办的也好,私营的也罢,待遇不会有多好,饿不着,撑不了而已,所以同学们普遍怕分到企业。“人家倒不是嫌我工资。”海子摸不着头脑,挑眉:“那到底为啥?”薛峰撇嘴:“一个是蛤蟆,一个是天鹅。”海子扑哧,差点儿笑喷,硬生生憋住。“你去找过她呢嘛?”“我的摩托在深山老林白天黑夜地跑,要是旧摩托早报废了。有天下班后我还摸黑去找她,当天晚上又返回县城,一晚上就没有合过眼,现在想想,真贱。”海子忙说:“不不不,别这样说……”
海子想信薛峰奔波的辛苦,那里离县城百多公里,大半截还是土路,翻山过沟的,雨天又陷又滑。“那咋黄的?”“哎呀!黄了就是黄了。”“你不说我咋晓得。”“你晓得黄了就行,来,喝酒。”薛峰翻身坐起,海子给他端酒,一杯下肚,心头问号仍萦绕着,接着道:“她知道你来沈关工作有她的因素吗?”“知道。”“那没感动她?”“人家不稀罕!差点就送我进局子,见不着你喽。”海子还是扑哧笑喷了,又马上收口,坐正。这愣种可能不懂得发乎情止乎礼。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你对她无礼啦?”估计薛峰也已感到海子两把尖刀般的目光,他面上正常,目中显露痛苦的神色,海子未察。“啊呀!你净往我伤口撒盐,你不知道我这两个月是怎么捱的,喝酒吧。”海子大大闷了一口,酒返涌回喉咙,几乎漾到口中。“兄弟,别烦,换作别人我才不屑问呢,你就说一句,你俩是不是已到完全没有可能的地步。”薛峰语焉不详,给人心存芥蒂的感觉,海子估计是他喉急,把事搞砸了,趁着酒盖了脸,厚着脸皮追根究底,以期再获悉一鳞半爪。他咬牙切齿地:“啊呀呀,直说给你,以后碰到人家,不要提我,免得人家跟你翻脸,行了吧。”海子阖起眼皮,叹了口气,装作温语抚慰:“强扭的瓜不甜,捆绑成不了夫妻,兄弟终会遇到有缘人的,想开些,走一个。”他同海子举觞而撞,海子小抿一口,却打了个又大又长的嗝,腹中空了些。
海子确信,她和薛峰闹僵,却不至于同自己也翻了友谊的小船。虽不至于靡日不思,海子心里是念叨她的,她是除了母亲,交过心的异性。她上班后,给海子寄过一张贺卡,展开,响起祝福生日的音乐,一行清丽秀逸的庞体形书:海子哥,上班了要通知我哟!海子的生日是上学时估着填的,实际具体是那一天并不清楚,听着简单重复的旋律,心有一种不易说出的愉快。
“成海,先痛痛快快的玩,好不好。”话虽如此,他脸上娃娃似的笑容早不见了。海子说好,喝酒。薛峰没举杯,起身捣鼓一阵,点了首歌。“那天离开你,留下几个字给你,心若像潮汐,梦如果决堤,爱就任它去。圆满的结局,终究可望不可及,感情要休息,流浪要勇气,还想不想你……”是孙楠的《留什么给你》,虽降了调唱,但听得出,薛峰真用心在唱,唱出了那种坠入深渊的忧伤,他是在发泄。看着几欲声泪俱下的薛峰,海子反倒为蔓莉妹子惋惜起来。其实,有时女人并不懂得啥是好男人,薛峰是一个值得她珍惜的男孩。老人常说女人是菜籽命,可能她不认为她是菜籽,但不管是啥,海子愿她能长在沃野,长得绿油油的。又忆起薛峰在学校攻山头时用过的伎俩,如今他俩无法挽回,管中窥豹,这厮定是等不得母鸡抱窝慢慢焐,搞不好是猛火加了邪火,错使了铅箭,触及了人家的底线,人家虽不是锱铢必较的人,却也宽宥不了,以致绝裂。唉!妹子也是的,既然没有进一步的可能,何必藏掖,直截了当,不单免去这愣头青白天黑夜的奔波,还能够保持见面如逢故的同学情。唉!这次第,怎一个情字了得。
酒尽兴,歌也唱了不少,海子又放松了两趟,薛峰情绪已如初,他从洗手间返回,复关了设备,盯着海子:“唉,说说你吧,最近咋样?”“好日子就在眼前喽,毕业,回来跟你混。”海子笑答。“我这鸟样,跟我混个屁。那孙子各有作妖了?”他问的是孙继。海子轻松地:“没有,跟着他干才松活呢,相当于每月白捡五十块钱。”“白捡,怎可能?”“他鬼得很,把门卫都搞定了,指定一个队员负责打探消息,晓得林保卫在学校,就巡逻,林保卫不在,就停工。林保卫家小娃儿在城里上学,两头跑,常不在校。后来门卫见着林保卫进学校就主动向他通报,你说神不神?”“这孙子倒真精。后来各有登记上报过违纪。”“他去协调得在黑板报上巴掌大块地方,指定一个队员两三个星期公布公布极个别宿舍违反就寝纪律,公布到门牌号,林保卫称赞他很用心,队伍带得好。”“那也没巡逻出啥重大的违纪嘛!”“要说也怪,有了护校队以后,小吵小闹有过,但大的打架斗殴事件没有过了。严重违纪倒有一次,就是你熟的大官人,不知啥时身列校“麻协”常委,晚上出去搓麻将,被派出所逮到,不知孙继是咋晓得的,在学校公布前,他就在黑板报上公布说某月某日晚熄灯后,护校队巡逻发现,财二班的黄梦卿无故不在宿舍,已上报学校,原因待查。其实那晚上我们没巡逻。前后两次违规,还被派出所逮到,大官人落得个留校察看处分,看来只得先带个结业证回来,毕业证推迟一年领取。”“唉,他妈的,净是鬼把戏,这种儿子工作后倒可能是个当官的料。大官人也是,屡教不改,自讨苦吃。学校那点事,其实都不是啥事。”虽然听着不合逻辑,但海子想到薛峰会为大官人叹惋,显然已今非昔比。“后来护校队招得啥人?”“我好像和你说过了,我们一同守校的三个都想进护校队,让我帮介绍,我跟他们说,开学径直去找孙队长,别说和我说过,后来孙继挑了两个,另外一个他早已物色好了。”薛峰笑笑:“你也精了嘛。”海子瘪嘴:“没法,要是我介绍的,可能他一个都不会留。队员招齐,我就主动走在后面,该吼就随大流吼一嗓子,孙队像是忘了我,我也落得清闲,那钱不是白捡是啥?”说到这里,海子呵呵笑起来。古有名训,能忍自安。相比五十元的生活费,受那点气还真不算啥。天有十日,人有十等,同是学生,有学生会主席、副主席、各委员、班长,是有管理权的,与一般的学生是有区别的。海子原是不屑于什么学生会的,失去护校队长身份后,却连做个队员也甘心了,这是每月可以领薪水的岗位,而主席之类的好像也没有薪水领。
包间墙上有面镶油画的镜框,一位裸体的女子,左肩扛着个水罐,脸无表情,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显得比水罐里流淌的水要碧透深邃。
海子:“单位有啥好玩的,道来听听嘛。”薛峰说说来话长啊,现在又不知该不该说了。他竟也忸怩婆妈,海子说啥话,对我还不好说?薛峰抬头注视着海子,缓缓地:“成海,这就是我今天特意找你,咱俩散散心的缘故,我背着一箩筐的黄莲啊!”海子徒然收了脸上的笑,像伞唰地合拢。薛峰举杯,海子举杯,碰一下,一饮而尽。“成海,按理今儿要高兴,不该尽与你讲不愉快的事,只是眼下,除了你,没人能听我说了。我说了,你别激动,我还请你帮个忙。”海子说但说无妨,暗忖自己穷书生一个,能帮啥忙。“成海,我认为我不适合医院的工作。”“咋不适合?”“在收费室上了几天班,就觉得乏味,你想,天天老一套,那些事其实只要懂得听话,小学生也可以做的,无聊至极,还要天天见些杨白劳,唉!烦哪!”薛峰自行喝了杯酒,继续道:“我回家说了我的憋屈,家里理解我,试用期一般不调整,还是将我调到了院财务科。”“好啊,坐行政办公室了。”海子听他调了岗位,为他高兴,也暗暗佩服他家里颇有些神通。薛峰苦笑:“兄弟,现在我也不好再回家诉苦喽。”“诉啥苦?”“财务科我也不想待啊!”海子惊诧,“你太矫情了吧?”“你知道我在财务科看到什么吗?我看到多少人为了那点儿工资、职称,够无耻、够勇敢。”“哈哈哈!”海子想不到薛峰是为这纠结,让闲闹的,真犯不着。“人家啥样管你屁事。”“成海,你意思是要我适应吗?开始,我倒是做到你说的不受干扰,可后来我感觉,有些人看我的眼神也是怪怪的,我懒得去琢磨啥意思,更不想应对,我原来并不认识他们,与他们无怨无仇,可能是我调整得快,把我想复杂了,真烦!”“这也正常啊,换作我是你同事,也会掂量掂量你的,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他们各有心思,但还不至于明着欺负我,只是我现在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实在地说,医院里惹是生非的人不多,多数是平平淡淡、庸碌无为的普通人,在财务科退下来的老科长身上看到了我的明天。我还看到另一种人,来我们医院推销生意的,你想得到吗,那些被医生护士捧得上天的领导,在生意人面前客气得像病人家属一样,我就知道,我不能在医院干下去了,即使我当了院长,在那些生意人面前,我也是个病人家属。”
“你咋恁多想法?”海子纳闷,薛峰脑子里究竟装了些啥。“有次陪院长出去接待,本来我的工作是点菜结账,那天看他的酒喝大了,帮替了几杯,后来有酒局的场合他就爱点我陪同。”“噢,你进领导视野了,好啊!”“哼!狗屁视野,我自认水平不咋的,他们也不强我一头发丝,草包一伙。”海子想笑,又忍住,人贵有自知之明,薛峰的认知是有了些进步。只是说领导的有点过了。“医院的领导要都是草包怎么治病?你是以点盖面。”“你说院领导、各科室干啥?多么简单的事,净往复杂了弄,真他娘乖谬。唉,熬灯费油的,放屁脱裤子,老子要是院长,先整整这股歪风。嗳,真才实学的也有,有些医生眼里只有病人和医技水平,挺不容易的,要应付各种搅和。领导嘛,从当上领导,眼珠子就磨到头顶啦。”“你不在其位,感受不到其中的艰难,领导有时也要逢场作戏的,你常伴君侧,见得自然多啦,尺短寸长,人家没点儿本事咋守诺大恁摊子,做好你份内的事得了。”
“在收费室,一个小格子,看到穷人为钱所困。在财务科,办公室一间连一间,院领导、科室人员你来我往,可那些人情世故也辣眼睛。我们科长常提醒我低调,啥低调,我让他好好把这个词语给我解释解释,说来说去就是隐瞒躲藏伪装嘛,让我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嘛,我告诉他,老子一腔热血,永不低调,老子才不会为了不吃亏去装斯文,我还告诉他,不会因为低调,八国联军就不入侵中国,不会因为低调,小人就不放恣。说归说,我考虑过,读书时想的,工作后会充实自在些,可现在是越来越空虚,难道就这样死守几文工资,和他们熬这辈子吗?家里帮了我,可我心中苦啊。成海,再这样下去,我会像一张叶子样枯掉,一张纸样烂掉,真他娘的惨!”
成海想不到薛峰竟如斯万斛闲愁,可除了安慰,也帮不上忙,笑笑:“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多少农村的,想抬你这碗饭都抬不上,说句你听着难听的话,你何德何能?你要好好工作,才对得起家人……你记得虾子吧,他初中毕业没考上,回家干了一年农活,苦不赢,为了复读,和他爹吵了不知几回,才得复读考起。”
“成海,人与人不同,我与你也不同,你不消拿别人来说我。我是捺不下性子读书,三年中专我就是打了一趟酱油,一路浑浑噩噩玩着,到家时酱油洒了瓶也空了,不像你这种,书读进去了,也被学校生产出来了,是统一规格的螺丝,毕业就一颗螺丝一个钉,到单位,只要适应,一辈子就这样了。你十几年寒窗,肯定连你自己都想好好工作吧,到退休就享福了。我,不是螺丝,是气球,那办公室的凳子上有钉子啊!我是坐如……啥,一天也不想坐了。难道为了报答父母,要憋屈一辈子吗?我不甘心,虽然我没有田地可种,但也不至于会饿肚子,趁年轻,我要试一试,赌一把。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但绝不至于只会失败吧,只要成功一次,就赢了。在毕业前我都没有为自己做主过,现在,我要自己做主一次。”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薛峰的说辞一套一套的,想到自己将要作那凳子上的钉子,而他却讨厌钉子,海子思绪有些飘忽、愣神。“有个药老板和我约好了,让我去他那里个把月,如果行,就签长期合同,如果不行,再回医院上班。反正同事巴不得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院领导也不会拉下脸针对我,找点儿理由,一年请他两到三个月的假,去外面试他两三回,试好了,辞职。”
海子剥颗爪子,正往口中放,像被烫了,停住,惊愕地睁圆眼。“啥!辞职?”薛峰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辞职。”犹如青天霹雳,海子喝止:“别说疯话了!”薛峰叹了声,说:“要是合适,真辞职,反正这样混下去,等于是杀了我,造孽啊!”“我负责任的告诉你,如果辞职,你是光光头找刺挂,才真是造孽。”海子激动了,上一年他还骑着单车在校园里像鱼一样划来划去,工作不满一年就打算辞职,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半大人,无异于拿自己的人生开玩笑。海子像恨铁不成钢的家长样开导:“到社会上闯更不容易,我们老百姓辛辛苦苦伺候上街的小菜会捱到太阳落都不开张。若是因为施蔓莉的话,我跟你说,你们医院就有多少姑娘,凭你恁条件,还愁没心仪的。你是白学三年财会了,连这种账不会算,你怕是打碎算盘喽。”薛峰瘪嘴:“你能不能说点别的,张口闭口就卖菜,你不说我都懂,我说的你一时半会儿不会懂。反正天上下钉子我也要试试。现在我还想感谢她让我死了心呢,不然,我可能要这样过一辈子了。”接着恨恨地:“她看不起我,我更看不起她,我要混出名堂来。以后老子找的娘们儿,强她百倍。”原来她的绝情,使他放下了旧执,却又添了新执,这新的执念颇具颠覆性,把涉世未深的幼稚暴露无遗,虽然他说得一套一套的,让海子感到自己的劝说是那么的无力。“你——你无可救药,走火入魔!”海子晃着脑袋说:“家里供你读书,多么不容易?辞职,那单位是日月神教,你是任我行啊?”唉!薛峰是没有压过挑子,对那种连屁也舍不得不放一个,要能量转化,成为肩膀承重力量的滋味没有过刻骨的沦浃,难以体悟自己的苦口婆心。“家里肯定是不会同意的,所以我先不和家里说,在事情没有定论之前,我也不想引起单位注意,所以我请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如果这次出去一个月,感觉不妥,我照常回医院上班,如果决定在外干了,托你代我到医院递份辞职书,至于家里,到时我尽量想办法解决。”“你若执意去试一个月,我为你保密,但交辞职书,恕我不能代劳。”简直是“于予与何诛”,海子一时拗不过他,但也不愿成为他执意离经的帮凶。
海子多半是慢慢喝的,啤酒还剩一瓶,薛峰的白酒已见底,看他酒已喝得二晕二晕的了,但又没大醉,看来酒量大增了不少,酒品也还在着。只是越聊越无趣,有点疲倦了,海子想结束,欲斟酒,薛峰抢过瓶子,咬开瓶盖,对着瓶口就吹起来,咕嘟咕嘟……啤酒翻滚着像峡谷深处急不可待的怒江水,淌到嘴角的泡沫都没来得及破。海子怔怔地看着,他抹抹嘴,说:“好嘛!不麻烦你老者,到时候我自己寄回来,权当我没跟你说。”
往下,薛峰不说了,海子也不语,闷闷地坐着。海子注视眼前油画中的女子,她的眼睛,忒不真实,就像那罐中的水,是不可能如海水般流个不停的。电视屏幕的雪花,笑着,乱麻麻的热闹……
过了一会儿,薛峰说:“成海,我理解你不理解我,可这样下去,和猪狗有多大差别,你终有一天会理解我的。你从小吃的苦比我多,不过,你生气我也要说,你是中了书毒啊!”这句话,把海子说愣了,喃喃道:“中书毒!”薛峰说:“终有一天,你会发现,照着书做,坑坑洼洼,倒着做,光滑平坦。”薛峰盯着海子,又说:“嗳!他日我若闯出名堂,你不想抬公家饭碗了,跟我干。”
听着薛峰的话,回味下肚的酒,五味俱全,又寡淡无味。像虾子和自己一样的农村娃儿,眼巴巴等着端公家的饭碗,眼前的愣种却说不干就不干,这世界太疯颠了,太阳打西边出,漫天雨点时,一滴雨往上飞。
海子调整了下坐姿,碰到桌沿,一个酒杯掉地上碎了,薛峰说没事,吼服务员来扫,海子说别吼了,聋子放炮仗,散了吧。薛峰坐着,像是有东西将他牢牢地粘住了。海子拍一下他的肩膀,回身关了供放设备的电。他手上捏着个空酒盅揉搓,是包间里现在唯一的动。海子出去扎帐,一百八十多,好像也没点多少小吃,可能是包间涨价了,比海子一个月生活费还多,不登高山,不见平地,薛峰这般不俭省,钱是树叶子。海子顺便向小月道歉,说薛峰现在还在里面懊悔呢,见小月眼梢里恨恨的,板着个脸,便又说,我兄弟说你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我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我看不下去了,原谅他的冒渎吧。小月脸颊泛起两朵浅浅的红云,鼻腔嗯了一下,算是对海子一番啰嗦的回应。海子悻悻退回,猜得到自己的脸和她身后供的关神像一模一样,暗嘲一喝酒就上脸,胡说八道的话却已张口就来。
海子回包间,告诉薛峰花销的费用,说到此吧,耍够了。他像是醒了似的,蒙蒙胧胧地起身,恍恍惚惚,状似脚踩棉云,和海子来到前台,低着头,找出两百元,扔台面,轻飘飘地说“别找了”,轻得连旁边的海子也几乎没听见。应该是下过雨,两人一前一后走上街,听得后面一声“等着!”是小月追了出来,越过薛峰,跑到海子面前,递来二十元钱,瞟了薛峰一眼:“该是多少是多少。”迅速掉头跑折回去。海子的手碰到了小月的手,快如闪电,有种肌肤温热的触感,第六感感到小月又起了两个小酒晕。海子想起《骆驼祥子》里的话:“这世间的真话本就不多,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对白。”可自从有了胭脂,还分得清真情或假意么?小月没用胭脂。海子转身把钱塞进薛峰的裤兜,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路过沈关中学,遭遇学生下自习。成群的人流从校门里涌出来,像水一样铺开路面,如过江之鲫,转眼就把二人前后左右地包裹、淹没。学生冲朝前,把他俩甩在后面,后面又有一拨拨拥上来,擦肩而过,有几次要撞上了,但敏捷的学生总是能刹那间化险为夷,有惊无险地避过,没有人回头。裹挟于风风火火、叽叽喳喳的人流,海子忽又心生欢喜,像又回到了某一天、某一刻,不禁模仿京腔京调唱起:“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薛峰撇开海子,大大喇喇地吼唱:“穿上大头皮鞋,想起了我的爷爷,走过雪山草地,踩过敌人的肚皮,我穿着大头皮鞋,走在繁华的大街,虽然有点不起眼,也要走出中国人的尊严……”摇头晃脑的,完全恢复了元神。二人宛如怏怏不乐的两人已死,现在的是各自又新生的自己,精神焕发,豪气面对万重浪。下一路口,密集的人流像激流上了滩,浮云般散开了,街道暗处,藏着只蝉,大喇叭似的。
海子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隐约记得薛峰和他爬上一棵梨树,两人愉快地吃着嫩生生的梨,啃着啃着好像又成了桃子,翌日晨起,头昏昏沉沉的。薛峰说你搭车回去吧,不送你了。他从床脚捧出个盒子,说:“一双皮鞋,小了,懒得退,别看不起啊!拿去乱穿穿。”海子接过盒子,打开,新得连鞋带儿都没系。海子说道:“等我领工资,送你啥呢?”薛峰笑道:“你说得怪寒碜的,我还图你的噶?”海子还没穿过皮鞋,山子哥应该也没穿过。看着静静躺着的鞋,昨日的事兜上心头。看电影时,电影胶片上的图像,其实是静态的,经过那束速度为每秒24格的投射,眼睛便产生了动态的错觉,生活需要错觉,捧于双手的新鞋像是在一个丫字路口。海子平静地说:“拿辞职书来。”薛峰翻出个信封,里面装着薄薄的一张纸,说:“从下个星期算起,月内我没联系你,你递来医院。”
到大街上,薛峰脸颊微颤,眼风很硬地对海子说:“千万别和她处对象噶,如果你是我兄弟的话——那我们就是兄弟。”很突兀,海子的嘴角轻蔑地微扬了一下,他神叨叨的,自己不愿为他这点小心思再和他磨牙,但也须令他明了心迹,装作颇肃穆地伸出右手,也有道别的意思,薛峰可击掌,也可相握,他的手已然伸至半道,却就势在空中画了一个弧,变成了搔头,没说再见,跟不认识似的。目送他的摩托一溜烟地消失在拐弯处,海子的胸口卜卜地跳起,往客运站走了好一阵子,才深切地体味完这心跳是咋回事,眼含一泡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家伙!臆想自己照着他的胸口接连来了几个侧踢。
返程途中,房顶、树枝、道旁,经常看到三两只或一群群灰褐色的麻雀,它们在第一道霞光中,准时叫醒早晨。
天空好像擦拭过的淡蓝色玻璃,脑袋的昏沉已消散得差不多了,但饱腹感仍旧未散,昨晚留存心中的那些事,像是一块坚硬的石头,圧于海子的腹部。鹪鹩巢于林,偃鼠饮于河,他是不知惜福啊!海子决定,从此以后,自己权当没这个难得的兄弟,而他,要多出个不知他将恨到何种程度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