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书记睡得又香又沉,醒得也早。东边的天空刚泛出鱼肚白,凌书记就醒了。他操心的事多,睡觉质量不高,每天晚上都要醒来好几次。但那天晚上,他睡得很不错,中间没有醒来过,一觉睡到自然醒了。
凌书记是被乡下的公鸡打鸣吵醒的。县城没有人养鸡,听不到公鸡破晓。乡下的公鸡破晓,一只叫了,带动其他公鸡接二连三地叫了,一只比一只叫得响亮,一只比一只叫得带劲。
鸡把鸟也叫醒了,窗外偶尔传过来一两声鸟叫,是早起的鸟儿开始寻找虫子,为填饱肚皮忙碌奔波了——早起的鸟儿肯定是饿醒的。
凌书记感觉头有点痛,有点晕,有点沉;身子有点困,有点乏,有点软;口有点干,有点燥,有点渴,特别想喝水。这些不适都是喝多了的后遗症。他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跟村民们一起喝酒,很尽兴,喝多了——凌书记应酬多,可他已经半年没有这样喝过了,他喝酒,主动的少,被动的多,这种兴之所至,主动,兴奋地喝酒,还是第一次。
凌书记费劲地坐起来,准备拉开灯,起来找水喝——当然,喝完水,他也要正式起床了,这是他多年工作养成的生活习惯,睡得很迟,起得很早,中午再睡半小时午觉,补充一下精神,方便下午精神抖擞地处理各种问题。
凌书记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自己的衣服,准备穿衣起床。衣服没摸到,却摸到了一具光滑润泽的身体。凌书记激灵了一下,残存的睡意醉意全跑了,他意识到有点不对劲,缩回手,往自己身上一摸,自己也是光溜溜的,什么都没穿。
凌书记很少裸睡,没想到喝多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凌书记自嘲地想。
“老婆,帮我拉下灯!”凌书记下意识地说,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以为自己连夜赶回了县城,住在自己家里,住在自己床上,身边躺着的是自己的妻子。他依稀记得对张援朝说过,要连夜赶回县城的。昨天起床,妻子肖芳问过他,晚上回不回来。凌书记说回来,但可能晚点。
话一出口,凌书记就隐约感到不对了,可又说不清楚是哪儿不对。
“好的,凌书记,您把脸背过去,我没穿衣,有点害羞!”黑暗中,凌书记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这个声音,显然不是自己老婆的,自己的老婆也不是这样叫他的。
凌书记就像突然被电流击中了,他下意识地掀开被子,跳下床,伸手在墙上一扫,摸到了开关,打开了灯——凌书记已经意识到了,不是在自己家里,是在高欣家里,他对室内的环境不熟;昨晚跟他上床睡觉的,不是自己老婆,是另有其人。
明亮的灯光下,凌书记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陌生女孩,受了惊吓似的,用被角紧紧捂住胸部,半个身子缩在被窝里,露出来一双修长,匀称,白嫩的小腿!凌书记意识到,陌生姑娘跟自己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穿!他的脑袋轰地一下大了,头更痛了。
“姑娘,你是谁?我们怎么睡到了一块?”凌书记紧张地问,“我没把你怎样吧?我把你怎样了?”
“我叫王欣,”女孩背过脸去,委屈地说,“书记,昨晚您喝多了,是我把您扶进房间,伺候您躺下的。您喝多了,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您自己忘了?”
王欣一边说,一边轻轻地哭起来,那对瘦削的双肩在微明中耸动。王欣感到委屈,这个男人刚才还叫自己老婆呢,没想到三分钟就翻脸不认人了,她还是第一次跟男人上床睡觉呢。
“喝酒真是误事!”凌书记把右手举过头顶,落下来后,重重地掴在自己右脸颊上。凌书记一边打自己耳光,一边痛苦地扪心自问,“我怎么能这样呢?我的党性原则哪儿去了?”
抽完自己,凌书记双手抱头,蹲了下去。
“书记,您不要自责了,我是心甘情愿的,我不要您负责。从昨天到今天,我都看在眼里,您是一个受人尊敬和爱戴的好书记,没有高高在上,愿意倾听我们普通老百姓的意见,真心实意地体察民间疾苦,真心实意地为我们老百姓着想。我希望书记早点把修路的事情定下来,帮我们把这条路修好,让我们出行没有那么不方便了。”王欣说。
“姑娘,修路跟这是两码事。路肯定是要修的,不管我对你做没做过什么,路都是要修的。发生了这种事,也不是我对你负不负责的问题,是党性问题,原则问题。我从政这么多年,一向洁身自好,没想到最后还是没能把持住,一顿酒喝下来,把坚持多年的党性丢了,原则毁了。”凌书记说。
“凌书记,发生这种事情,其实很偶然,就像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没有谁愿意发生车祸,车祸发生是很难避免的。你不用想那么多,也不要自责,我现在就穿衣服起床,离开这儿,就当我们什么事都没发生,您也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王欣说。
王欣一边说,一边做,一点也不含糊。她迅速地穿好衣服,下了床,逃一样地离开了。
这种事,完全出乎凌书记意料,把他的全部计划和理性安排打乱了,让他连起码的礼仪和风度都没有了,一刻都不愿意多呆。王欣走后,凌书记站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服,穿鞋。他一边穿,一边努力地回忆昨天晚上的事,可他只记得王欣把他扶上床,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包芙蓉王烟,一个打火机。
凌书记抓起香烟,抽出其中一支,揿亮火机,点着了,大口大口地抽起来,吞吐起来。
到祁东县来做书记之前,凌书记是抽烟的,烟瘾还不少,一天要一包,尤其是给领导做秘书的那几年,晚上要赶文章,不抽烟思维容易短路卡壳,写不出来。后来到祁东做书记,看到给他送烟的人多,给其他领导送烟的多,为刹住这股歪风邪气,凌书记不得不把烟戒掉了。现在出了这种事,凌书记确实想抽两口,缓解一下心中压力。
直到把烟抽完,烧手指头了,凌书记都没想清楚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从祁宏家出来,在高欣家跟一大桌人吃饭喝酒,有说有笑,气氛热烈,都喝了很多酒;喝完酒,他把村民代表送到高家大院门口;他想连夜赶回县城,可是不胜酒力,被一个女孩搀扶着,艰难地回到房间,倒在床上,后面发生了什么,凌书记确实记不起来了。
凌书记应酬多,酒量也大,平时喝酒有节制,一般都适可而止,七分清醒三分醉意。昨天晚上是太高兴了,没能把控好,喝多了。凌书记是给每个人敬了一杯,后来每个人都排队过来敬他,有的还不止一次。农村的酒杯又大,又是自己酿的高烈度米酒,后劲又足——据凌书记心里估算,那天晚上,他喝了不下两斤,以至于酒后乱性,把人家姑娘给祸害了。
这件事情会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从此,他要背上沉重的心灵枷锁。向妻子坦白吧,怕妻子想不开,会闹,影响夫妻感情;不坦白吧,自己心里愧疚,感觉对不起妻子。当然,凌书记也感觉没法向女儿交代,没法向组织交代,没法向人民交代,他不是一个出不淤泥而不染的好官了。在他二十多年的政治生涯中,这还是第一次——这种事情,不在多,而在有没有,做没做;有没有,做没做,是质的概念;有多少,做了多少次,只是量的概念。这种事情,只要有一次就够定性了。
虽然王欣姑娘挺明白事理,一点胡搅蛮缠的样子都没有,可他毕竟糟蹋了人家姑娘,毁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满腹的心事,内心愧疚的凌书记,早饭都没有吃——没胃口吃,他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地方。凌书记阴着心,黑着脸,叫上付师傅,匆匆忙忙下了楼,来到停车场,坐进车里。付师傅开着车,驶出高家大院,风驰电掣地往县城赶。
空旷的天上只有启明星还在闪烁,其他星星都隐没了,启明星孤零零地挂在东南方的天空,一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乡村还笼罩在薄雾之中,其他人都还没有起床,高家大院里一片寂静,四明山已经有个别农民起床,扛着锄头下地干活了。
“我们要不要跟高总和张县长打声招呼?”上车之前,付师傅问。
“不要了,我们赶快走吧,快点,一刻都不要耽误!上午县里还有其他急事,我要赶回去!”凌书记说。
其实,领导说话都有艺术。这句话,重要的是前半句,后半句可有可无,县里没有其他事。付师傅听出来了,凌书记是只想尽快逃离高家大院,他生怕被捉了似的。
听得出来,凌书记是嫌付师傅多管闲事,有些生气了——这是付师傅给凌书记做了快五年司机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凌书记调到祁东来,付师傅就给他开车了。平时,凌书记对他都是和颜悦色,让他感到凌书记宰相肚里能撑船。这是付师傅第一次看到凌书记生闷气,发脾气,可他不明白凌书记为什么一觉醒来,就生气了,也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昨天晚上,明明什么都好好的,气氛热烈,宾主尽欢,干部群众真正打成了一片,聊得尽兴,喝得高兴,没有一句话不妥,没有一件事不对,没想到一夜醒来,凌书记突然翻脸不认人了,连个招呼都不愿意跟高欣打,跟张县长打。
张援朝下午才赶回县城,到县委县政府大楼上班,是张伟送他的。叔侄俩一路上也是忐忑不安,说话不多,因为他们醒来的时候,凌书记已经不见了。张援朝和凌书记是一起,坐着凌书记的车来的,一觉醒来,凌书记不声不响地走了,把他扔在了高家大院。其实,张援朝想着凌书记在,比平时起床提前了一个小时,但还是晚了——看来凌书记是故意把他扔下的。张援朝摸不清楚凌书记心里想什么,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难道是对高欣的接待有什么不满的地方?难道是谁说话不注意,把凌书记得罪了?难道是谁向凌书记打自己的小报告了?当时人多嘴杂,都说不清楚。
张伟知道凌书记突然走了,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难道是王欣没有伺候好凌书记,让他生气了?
回到办公室,张援朝左想右想,弄不明白凌书记悄无声息地离开的原因,想着马路扩建的事,张援朝心里没底了——无论如何,得尽快把这件事情定下来,清早离开高家大院的时候,张援朝拍着胸脯向高欣承诺过了,马路要立刻修,工程由他承包。凌书记该不会一觉醒来,就变卦了吧?在办公室,张援朝坐立不安,他看了几份文章,打了两个电话,心里更加没底了。张援朝从座位上站起来,拿起一份文件,忐忑不安地去找凌书记。
凌书记的办公室,门严严实实地关着了——张援朝清楚地记得,凌书记是很少关门办公的,他喜欢把门半掩半关,留出来巴掌大的一条缝,说是欢迎下属和老百姓随时到他办公室来交流思想,洽谈工作,反映情况。这天,显然有违凌书记的意愿,除非凌书记不在办公室,出去办事了。
张援朝站在门口,伸出手,轻轻地敲了敲门。敲叩声还没完,张援朝就听到了凌书记招呼他进去。张援朝赶紧推开门,走了进去,在凌书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张县长,对不起,今天早上没有叫你了。县里事情多,千头万绪,需要赶回来处理。我离开高家大院的时候,天还没亮,你还没起床,我来不及跟你打招呼了!”凌书记说。
说话的时候,凌书记没有抬头,他左手拿着一份文件,右手拿着一支笔,眼睛盯在文件上,没有正眼瞧张援朝。看样子,凌书记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张援朝放下心来,两个人自然而然地聊到了马路扩建上。
“马路扩建一事,书记还有什么意见?”张援朝问。
“我们不是定了么?那条马路,是全县的交通大动脉,关系到祁东县的经济发展和老百姓的出行方便,扩建势在必行,越快越好,不能再耽搁了!”凌书记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势在必行,越快越好,不能再耽搁了!但四明山是我的家乡,我不方便表态!我刚才还担心,自己这么想,会不会在书记这儿留下个以权谋私的印象呢,毕竟除了这条路,全县还有很多条路要修!”张援朝说。
“张县长多虑了,没什么不妥的,我们县是有很多路要修,但这条路最重要。我们都在祁东当官,都热爱这块土地,都为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服务。你是祁东人,祁东是你的家乡,你对祁东有两份感情,比我多出一份!我们都要为祁东人民干实事,谋福祉,带着他们解决温饱,谋小康,奔富裕,建设美好生活!”凌书记说。
“难怪老百姓都在说,凌书记是个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好官!”张援朝说。
“张县长,你不是打我脸吗?”凌书记说,“以前我确实是个好官,坚守了自己的为官信条,但今后就很难说了,我昨天犯了错误。咱们事不宜迟,赶快行动起来,你去召集一下其他常委,大家开会讨论一下,把马路扩建一事早点确定下来!”
“就是喝了点酒,不能算犯错误。”张援朝说,“凌书记,我现在就去,您十分钟后到小会议室来,其他常委不用十分钟,肯定都到了!”张援朝说。
张援朝心花怒放,但尽力压抑着兴奋,站起来,离开了凌书记办公室,回到自己办公室,开始打电话通知其他常委到会议室开会。常委们都集中在一个楼层办公,召集起来很方便。
凌书记很想对张援朝说,喝酒了,容易犯错误。但他没有把话说出口,他已经酒醒了,这种事,越少说越好,因为隔墙有耳;越少人知道越好,因为人心难测。
那条马路,扩建是必须的了,越快越好,不能再耽搁了。对于扩建这条马路,常委们是有共识的。在当天的常委会议上,凌书记和张县长先后作了发言,他们意见一致,那就是马上动工扩建从县城到四明山的马路,将这条马路扩建成两车道的柏油马路。他们很快就统一了思想:把工程交给全县最大的民营企业家高欣承包,县长张援朝担任总指挥,工程在两周后开始破土动工,保证在过年前胜利完工。
既然书记和县长都这样说了,其他常委也没意见了,马路扩建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会议结束后,回到办公室,张援朝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激动,先后给张伟和高欣打了电话,把常委会上关于马路扩建的具体决定,详细地告诉了他们。
“伟崽,跟着你岳父好好干!这条马路一修,高氏集团又要上新台阶了,你岳父那个人知恩图报,不会亏待你,也不会亏待我们张家的!”张援朝说。
“好!叔叔,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庆贺一下!”张伟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现在就给你岳父打电话!”张援朝说。
挂断张伟的电话后,张援朝又给高欣拨了过去。
“亲家,马路扩建的事定了,我做总指挥,你做总承包!你现在出发,下午赶到祁东,晚上我们一起喝两杯,好好庆贺一下!”张援朝说。
“好的,亲家,我把其他应酬推掉,现在赶过来,你叫上张伟,我们仨今晚不醉不归!”高欣说。
张援朝高兴极了,他知道高欣会做人,每次喝酒只是开场和借口,感谢他不遗余力地帮忙,才是正文。高欣是个大方的人,这些年来,张援朝愿意帮高欣,是因为高欣对他有求必应,从不推辞躲避,而不仅仅因为他们是亲家关系,有高欣在,吃得好,喝得好,玩得好,尽兴!
那一夜,三个人都放开了,很尽兴,他们前后喝了两顿酒。上半场在饭店里喝,虽然是三个人,却是满满一桌菜,他们喝了两瓶白酒。下半场是移到了卡位OK厅,喝的是洋酒,他们又喝了两瓶洋名字的洋酒,叫什么XO。卡拉OK厅在小县城兴了起来,成为有钱有权有势的阶层晚饭后最喜欢的一种休闲娱乐方式。跟着广东学,三陪小姐已经出现了。张伟给岳父和叔叔各挑了一个,他自己没有要,不是他不想要,而是因为岳父在,他不敢造次。
两周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马路扩建工程正式启动了。凌书记率领祁东县四大班子的一把手以及相关部门的领导出席了开工仪式。开工仪式由张援朝主持,凌书记和高欣先后作了热情洋溢的发言。在发言中,凌书记详细地阐述了修建这条马路的重要性,以及对施工质量和工程工期的要求;县里还邀请了祁东籍的省市有关领导回来出席开工仪式,并剪了彩。这件事也上了湖南省和衡阳市的重要新闻媒体——祁宏就是从新闻上得知家乡公路要扩建的消息的,寒假回家,他就可以坐上在宽阔平坦的公路上奔驰的公交车回家了。
这是高欣第一次承包工程,而且是大工程。这个工程正式标志着高氏集团进军了一个新领域。为保证工程的质量和进度,高欣花重金购买了大批用于修路的专业机器设备,如推土机、铲运机、平地机、挖掘机、装载机等。当然,这个工程也需要大量的工程运输车辆,尤其是大卡车。大卡车高氏集团有,是现成的。跑运输是高氏集团的主要业务板块,高家已经有一百多辆大卡车了,占据了全县货运市场三分之一的份额。这个工程做完后,虽然有益于全县人民,但获益最多的还是工程总承包的高欣。
为了保证在年底前把工程做完,通上车,让全县人民欢欢喜喜,高高兴兴过大年,高欣把整个路段分成了五个部分,大约十六华里一段路,五个工程队同时紧锣密鼓地施工。这种分工,把包工头的积极性充分调动了起来,谁都不甘落后,谁都想第一个完成,谁都想把路修得最好。
扩建后的马路很宽,说是两车道,实际上可容纳三辆汽车并排通过——两车道是以两辆大货车并排通过为标准的。这是建国五十年来,在祁东这块土地上,开天辟地,前所未有的一件大事,惠及万民的一个大工程。
这个工程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广告宣传渠道和平台。随着工程修建,高欣在祁东更是家喻户晓,风光无两,比凌书记和张县长都有名声威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