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通过关卡后,孙世才那颗悬吊吊的心,才放了下来。可站在那辆军用卡车旁边那个战士的脸庞,却使他想起了因为自己对她说的一句玩笑话,从坡上回到家里喝农药自杀身亡的妻子。顿时,他脑子里浮想联翩,一边开车一边唉声叹气起来。后来,当他想到那个时候因为妻子的去逝,他就像一条失去家的流浪狗,由于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特别是那比苦胆比黄莲还苦的后悔药,不得不把才年满七岁,刚刚报名上学的儿子委托给大哥抚养,离乡背井到云南这么远的地方,在工地上下劳力,以忘记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就痛心疾首,嘴巴呀呀叫着,一双手在方向盘上拍了又拍,差点儿就把车子开到了路边的河里。幸好一辆跟在他那辆车后,走了约十公里的摩托车,在超过他时响了一声喇叭,才把他从痛苦的回忆中,拯救到现实中来,才使他慢慢恢复了理智。
开过一座小石桥,爬上一个长满杂草的斜坡,又往坡下平坝地带开去时,他上午才新买的那个华为品牌的手机响了,铃声是一首名叫《雨越下越大》女生唱的动听歌曲。他把夹在衣领下边扣眼上的蓝牙耳机塞进了耳朵。喂,哪个?他问。你老子,电话里边的朱时茂说,我马上发个定位给你,你把车开到那里,就会有人来找你。暗号是:哥子,给支烟抽,你回答说锤子,就算对上了。然后,你就把货给他。不行,孙世才说,我现在急着用钱,除非你现在就把我那份钱打在我卡上,只要我手机上来了收款信息,我就把车开过去。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烦呢?朱时茂说,我要是先把钱打给你,你跑了怎么办?凉办!孙世才说,老子还想有下次呢,实在是等不起了,我马上要去的这个工地,工人都闹起来了,我这次去再不给点钱,恐怕命都没了。那你把卡号报给我,马上打给你,另外,下午你到我这里来一趟,我们好好商量一下以后怎么办。好,中国建设银行,卡号是###6698765110。
五分钟后,随着一声嘀嗒响声,孙世才踩了一脚刹车,把车停在了路边,查看了一条收款信息,接着他又看到了一条定位信息,他点开地图链接,一个女人温柔的声音从手机钻出来,开始指挥他的行车路线。半小时后,他开车到一个岔路口,离开了柏油马路,朝一条在山坡上盘旋的水泥公路开去。公路两边都是苞谷林,当他开到了一块甘蔗地附近,就在路边的一棵柏树旁边停了下来。在他琢磨如何分配银行卡上那笔钱时,一辆三轮车从车头前面一百米远的山坡下开了上来,在他车屁股后面掉了个头,和他的车并排停在了一起。三轮车驾驶员戴着一顶海蓝色带透明面罩的头盔,戴着一个黑色口罩,在没熄发动机的情况下,把嘴对准车窗说道:哥子,给支烟抽。锤子,孙世才迅速回应了他,然后,推开车门下车,这时三轮车也把发动机熄火了。
你刚才说啥?透明面罩里面的那个黑色口罩问道,我没听清楚。
锤子!孙世才瞥了他一眼,就嫌这个人婆婆妈妈的,锤子!
锤子这才下了车,孙世才指着上面两袋水泥对他说:就是这两袋水泥,你搬走。
那你帮忙搬一下啥。
锤子!孙世才不再理他,转身拉开车门钻进了驾驶室。快点搬,不要我就拉走。
锤子只好爬上车箱,把那两袋水泥提到挡板边上来,然后跳下车,把水泥搬到了三轮车的尾箱。就在这时,孙世才打燃了车子,开出几米开外就掉头,两个来回,就把车头掉回来开走了。回到那个岔路口,沿着那条柏油马路开了约四十分钟,长城皮卡穿过一条街道,转弯开进了一个工地大门,在正在修建的两栋楼之间一个被漆成猪肝色的塔吊井架前停了下来。见塔吊上的悬臂没有旋转,已建好三层楼的顶板上,一个工人也没有,孙世才怒气冲冲,朝一栋活动板房走去。他一脚踢开了底楼一间办公室的门,见带班匠李财发蜷着身子在皮沙发上睡觉,就给了他屁股一脚。
哎哟!李财发摸着屁股正要发火,见是老板,就翻身站了起来。怎么没见工人干活?这几天给你打电话,又打不通,李财发一只手摸着被踢痛的屁股说,工人们说生活费没有了,吃不饱饭就不愿干活,都躺在床上睡觉呢。半个月前不是才发了工资吗?他们都打回家去了,现在农忙,家家户户都要用钱。
你马上去把几个班头叫来,孙世才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快点,我很忙。
老大,你身上有钱吗?李财发怯生生问道,莫叫来又吵架。
叫你去就去嘛。
半小时后,三个班头笑眯眯从孙世才的办公室出来了,见李财发一个人在卸水泥,就过去帮忙。当他们卸完水泥,看到孙世才站在办公室门框的阳光里望着他们,有个班头觉得不好意思,就朝活动板房二楼的工人宿舍大声喊道:干活了!都给老子出来干活!
当天下午四点半,当孙世才站在老街白宫底楼餐厅,那两扇旋转玻璃门外几米远的地方,抬头打量这栋十年前他亲自参与建造的大楼时,有了恍若隔世之感。在一楼电梯间等电梯时,在他身后站着一个嘴上蓄着小胡子,手上提着一个黑皮包约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他走进电梯,按了九楼按键,见那个人站着一动不动,就瞟了他一眼,就觉得这个人容颜萎靡,眼神恍惚,像一个苦大仇深的人。尽管穿在他上身那件质量不错的短袖白衬衫的衣领上系了一根蓝色领带,还把衬衫的下摆扎进皮带里,像一个有正经工作的人。到了九楼,孙世才敲开了挨着电梯间的第一间办公室。那人却径直走到走廊的尽头,敲响了正对着走廊的那扇门。敲了几下,见没人来开门,他走进了隔壁那间办公室。屋里靠着窗户的一张办公桌上,坐着一个下巴蓄着一笼花白胡子的中年男人。他埋头在一张表格上写着什么,听到有人进屋,就抬起头来。你找哪个?他问。
我找隔壁的柳总,来人说。
那间办公室她只租了一个晚上,花白胡子上面的嘴唇说,她已经退房了。
你说什么?来人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是楼下那家夜总会的经理吗?
那个职位,也是她花钱租的。昨天刚好到期。
这这……这世上居然有这种买卖,来人说,我不信。
还有人租这栋楼的老板来当呢。办公桌上方那张脸上的嘴唇说,从电梯口出来,第一间办公室那个胖子,就把这栋楼的老板租下来了,签了三年合同,在这三年里,他就是我们的老板。
那你们真正的老板是谁?来人问,这也太荒唐了吧。
有钱能使鬼推磨。
那你们真正的老板,你没见过吗?
没有,只要有人每个月定期给我打工资就行了。
那你们老板干什么的?你没听说过吗?
听说过,有人说他是个搞建筑的,有人说他是个喂猪的,还有人说他来无影去无踪……
来人朝花白胡子挥了一下手,不想听他这些胡言乱语,转身走了。但他为了证明那个花白胡子所言不虚,除了在坐电梯前瞥了一眼电梯口旁边那扇紧闭着的棕红色木门,还坐电梯来到了二楼夜总会的前台。前台里,站着一个衣领上系着蝴蝶结的服务生。
先生,你订包间吗?
我想找你们柳经理。
蝴蝶结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像是在沉思的样子。一会儿,他说:她的租期满了,现在已经不是这里的经理了。
那你们这里总有个人负责吧?我就找她(他)。
蝴蝶结指了指身后一张贴在酒柜玻璃门上的A4纸说:我们按制度执行,没有人具体管我们。
那你的工资呢?无论表现好不好,上不上班,工资都照发吗?
不会出现你说的那种情况,蝴蝶结诚恳地说,如果出了什么状况,该怎么办,制度上都有规定。
好,那谢了。
而就在这时,孙世才正在为朱时茂对他的热情接待而受宠若惊。在他坐着的沙发前,一张金丝楠木打造的茶几上,堆着各种颜色的水果:龙眼、香蕉、芒果、新摘下来的鲜葡萄、桔子、一块块鲜红的西瓜。
正当孙世才不顾尊容,边啃着西瓜,边往嘴里塞葡萄之际,朱时茂洋溢着笑容的脸上,突然有了愁云。
也不是不相信你,他说,我听你那个带班匠刘五说,昨晚上你就没在工地上住。我走后不久,你让人装了一车水泥,就把车开走了。那么,整整一个晚上,你娃到那里去了呢?
这是老子的秘密,孙世才把刚啃完的一块西瓜皮扔进垃圾桶里。哪个人没点秘密啊。
我还不晓得,你娃的秘密不就是爱嫖吗?朱时茂在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他背后的墙上,是装满一壁书籍的书架。你娃又裹了哪个女人我不管,我只想知道昨晚上,那辆长城皮卡车停在哪里?你以为你过关卡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吗?我们在山上的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
老子把车停在荷叶小区了,不信,你娃去调查。
朱时茂嘿嘿笑了两声,从裤包掏出手机,指头在手机屏幕上动了动,拨通电话,又在可左右旋转的扶手椅坐了下来。三啦,你去荷叶小区查一下,昨晚上有没有一辆装水泥的长城皮卡车在小区停过。你娃傻呀,老子不是给你买了一套警服吗?带上警官证,直接到监控室看录像,搞快点,老子等你消息。
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小时,在此期间,两个人靠吹赌经,靠吹女人把时间打发了过去,直到那个三打来了电话,朱时茂才切换了主题。
这次干得不错,孙子。
你才是孙子!孙世才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既然信不过老子,老子走了。
那你不想挣钱啦?朱时茂站起来,把眯眯眼睁大了,你要不是孙子,会挣这种钱吗?
可孙世才觉得伤了自尊(尽管他装惯了孙子,却从未把自己当成孙子),就朝门口走去。在他站在电梯口等电梯时,朱时茂嬉皮笑脸出来把他拉了回去。关好门,朱时茂对他说:平时都在开玩笑,为一句话,就输不起了。
你那是开玩笑吗?你那是在侮辱人!
好好,不和你开玩笑了,朱时茂重新回到扶手椅上,斜躺在了上面。最近,我们还来一次,订金由我出,你娃负责闯关。
别把话说得这样好听,孙世才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在一串香蕉上掰了一支下来,一边剥皮一边说,订金的事,我不管,还想有下次,得先付订金给我。
孙猴子,你这是啥意思?付订金给你!啥订金?
老子的走货费。
亏你想得出来,你这个时候敢保证能安全运出去吗?
老子这是拿脑壳在保证!孙世才把剥掉皮的香蕉全部塞进了嘴里,嘴唇两边都鼓了起来。你也不想想,老子要是把事情办砸了,你们会放过我吗?这次,最低要付五十万给我,否则,免谈!
孙世才,你这是活抢人啊!你……
我的哥,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孙世才又装起孙子来,眼里流露出了哀求的神情,今天我要不是找不到五十万,另外两个工地的人就要造反了,我再也混不下去了。
这次我们走另外一条路出城,从小垭口那边出去。朱时茂态度平和,拿着桌上的白瓷茶杯喝了一口水,然后把嘴里的一片茶叶吐进了桌上的烟灰缸。那你说说看,你怎么个安全保证?
这我早想好了。那天那辆拉砖的货车,给我们工地拉砖来的时候,是重车,走的是平路,也就是那天晚上我们走过的那条远路。把砖拉到工地卸了,回砖厂的时候,这个驾驶员走的是近路,就是走小垭口那条路。
别绕弯子,直说。
那辆车每天都要拉砖到工地来,到时候,我叫人抬几袋水泥上去,卸砖的时候,让他留几百块砖在上面,让他从小垭口带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就哄他是一个领导的亲戚要的,他还不帮这个忙啊,都不用我亲自出马,到时候你派人在路边等就是了。
那你怎么保证安全?
这辆车天天在那条路上跑,守关卡的人都晓得在给工地拉砖头,谁会仔细查啊?
有道理,说着朱时茂站了起来,走,我们去吃饭,天都黑了。
那钱呢?孙世才也站了起来,今天要是收不到钱,明天我就迈不过那道坎。
明天一早就打给你,走走走,晚上你不去会会小陶红啊。
老子今晚要捶她。
哈哈,用你那两个锤子,好好捶。
朱时茂一把抱住了孙世才的肩膀。走,今晚一醉方休,老子请客。不过,到时候你还是要亲自跟车去,这样我才放心。
六
政委袁圆,是一个严谨的人,无论在工作上还是平时的生活中,都不苟言笑,尽管心思缜密,敏感,却缺乏想象力。为了配合这次行动,在猎狐行动的第一个阶段,他被上级安排到军校进修学习将近半年,在这期间,无论什么行动都是支队长方正在自导自演,尽管他回来后,方正和他商量、讨论过整个计划和重要节点,可他仍对这种好像只有在电影或电视剧和小说中才可以虚构出来的、具有故事情节的行动计划,感到了不适。在他近十年的军旅生活中,他已经习惯了按步就班的工作和生活。
中午,在食堂吃过午饭,方正就进入了他要演的角色,回他在城里临时租赁的房子去了。袁圆也回到了和方正那间办公室一墙之隔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他躺在沙发上把方正和他在上午商量的所有事情,又过滤了一遍,生怕在由他当导演的时候,有什么遗漏。想来想去,行动进行到现在,他觉得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如果孙勇他们昨天中午放过的那车菠萝里边,毒品数量很少或者里面根本没有毒品(如果那只是一种对方正的试探的话),那么,他和方正上午反复讨论过的行动计划,就不成立了。接下来,又不知道还要花多少时间,采取多少行动,才能找到一个新的切入点。想到这里,他再也躺不住了,就在房间里来回踱来踱去,蓦地,他感到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就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抓起座机话筒,拨通了一个电话。
王平,你叫上黎明,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来了不要喊报告,推门进来就是了。挂了电话,他拉开大腿上方的抽屉,看了看里面的两个小包裹,又关上了抽屉。
约十分钟后,他躲在门后面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就打开了房门,把两个人让进屋后,他还把头伸到走廊看了看,才关上了门。
放心,政委,没人看到我俩进来。王平是新彊人,当兵两年了,脸颊上的高原红仍在。黎明是山西人,脸盘子长得有棱有角,已当兵三年了,两条刀眉之间的印堂上有一条水滴纹。
这次行动,还有之前你们配合方队的行动,之所以选择你们,是因为这个月你们就要退伍了。袁圆说着,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但还是站着,王平和黎明走了几步,站在了办公桌旁边。今天晚上的任务,方队说和你们仔细交待过了,我再强调一点,那就是要演得逼真。另外,也委屈你们了,让你们以这样的方式离开部队,而且送你们上火车时连一个战友都没有……
政委,我们知道这次任务的重要性,王平和黎明向政委敬了个军礼。这是我们无尚的光荣。
很好,你们能这样想很好。说着袁圆拉开了抽屉,拿出了两个小包裹。你们把上衣脱了,把这个东西穿上。
在王平他们脱上衣时,袁圆打开了一个包裹:里边是一件背心,背心上有一个装着血液的塑料袋,一根细长的电线头子上,有一颗小小的白色按钮开关。黎明先脱光了上衣,袁圆递了一件背心递给了他。
这两样东西,还是在电影公司搞来的,行动之前小心点,袁圆把另外一件背心给了王平,也不要和战友开玩笑,别弄坏了,或无意中引爆了。
一会儿功夫,两个人都把背心穿上了,两个血袋的位置正好在他们的胸膛上。在王平他们穿衣裳时,袁圆又皱起了眉头,好像在脑海里搜寻着什么,他把手放到了电话机的话筒上,可犹豫了一会儿,又把手收了回来。
如果……一切顺利,那么这次任务就不会取消,袁圆望着已经穿好衣服的两个兵,把那根细线先扎进皮带里,注意不要碰到开关。如果任务取消了,我会通知你们的。好吧,你们去吧。
两个兵向他敬了一个军礼,出门去了,把门轻轻带上时,留了一条门缝。袁圆又在屋里来回踱起步来,他在等一个电话,如果接不到那个电话,那么今天的任务就得取消。到了下午两点,在底楼办公的人,都陆续到了岗位,而在这时,他反而感到了些许疲倦,就躺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电话铃声是在袁圆的睡梦中响起的——梦中他双手握着一把冲锋枪,从战壕里跳到了阵地上,对着一个冲到前面来的敌人,打了一梭子弹,而电话铃声就是那一梭子弹出膛时的声音。
喂……好啊,他紧握在手中的电话筒微微颤抖着,好家伙,有二十多公斤啊,看来他们真的相信方队自导自演的……好好好,注意保密,刚才我是激动得,首长请放心,我敢保证我们支队的兵,个个都是好样的,不会泄密的!我知道了,今后说话一定注意。好,那我挂了。
接下来,袁圆仍然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他给方队打了一个电话,但彼此都没有称呼对方军衔,只有心有灵犀一点就通的暗示。然后,他怒气冲冲把规规矩矩躺在办公桌上的文件夹,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接下来在地上摔碎了茶盅,可刚刚表演完,他就觉自己表演过了头,不过,事到如今也只好将错就错演下去了。当他以气急败坏的神情,走到门口,朝外张望时,惊讶地看到走廊上已经站了不少人,都朝他这边看呢。
勤务兵!勤务兵!可斜对面办公室里面的小陈不在,他就朝一个人嚷嚷,那个人急忙从他身边跑了过去,又从大门口跑了出去。
其实,勤务兵小陈这个时候,也是在执行他布置的任务:躺在寝室睡觉,直到有人来叫他。当来人一脚踢开留有一条门缝的木门,气喘吁吁,在小陈的目光里,十分夸张地张大嘴巴,喘着粗气,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小陈就明白了他想说的意思。于是,他身子一滚就翻身站在地上了,穿裤子穿上衣戴帽子花的时间还不到两分钟,但花了五分钟的时间,来到了袁圆的办公室。
你干什么去了?袁圆朝他瞪着眼睛,仍来回走个不停,有事的时候找不到你,没事的时候围着人团团转。
报告,我在上厕所。
这里的厕所不上,跑到外边去上?
我习惯了。
好!别说了,袁圆突然提高了说话的声音,你去档案室,把昨天值班设卡的人员名单拿来。
到档案室领档案,得方队和你签字。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你去拿申请表,我先签,方队的等他回来再补签。
是!
一会儿功夫,小陈就拿来了一张表,袁圆签字后,给档案室管理员打了一个电话。小陈出去后,到9号办公室,把入伍快满一年搞内勤的小袁,叫到跟前,让她去把政委的办公室打扫一下。在小袁拿着扫帚铁铲,进来打扫地板时,袁圆站在窗户前,盯着外边篮球场上,一群在打球的战士,脑子里快速旋转着,琢磨着接下来按计划要进行的每一个环节,生怕有什么疏漏。
政委,啥事让你发这么大的火?小袁收拾好摔在地上的文件夹,整整齐齐又搁在办公桌上。我们当时都吓死了,她用手掌压着胸口,仿佛那件事还影响着她。
不该问的别问。
小袁不敢吱声了,又提着铁铲去清扫散落在地上各处的白瓷碎片和茶叶残渣。清扫完这些,她又去走廊尽头楼梯下面的杂物间,拿来了一个拖把,准备拖干净地上那一大摊水渍。
小袁,你是重庆人吧?政委问,二班那个班长孙勇也是重庆人,好像是长寿的,你知道长寿吗?
知道,我是渝北人,长寿区和我们渝北区交界,小袁说。你不说,我还不知道我们支队还有重庆人呢。
我们原来的支队长,也是重庆人,前年才转业回的重庆。
嗯,这件事情我知道,有人给我讲过。这时,她已经拖干净那摊水渍,就提着拖把走了出去。
在小袁离开几分钟后,袁圆在办公桌对面的书柜里寻找一份文件时,小陈把昨天那份存档的执勤记录拿来了。他打开文件夹翻了翻,就命令小陈:马上通知二班长孙勇和他们班的李波到我这里来报到。
他们班今天在小垭口执勤呢。
那你去告诉刘队副,由他通知。
是。
小陈走后,袁圆走到了窗户前,朝窗外看了看,又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把方正中午临走时交给他的那个信封从抽屉里面拿了出来。里边那两张照片,在他看来是不堪入目的,可方正还让他拿这两照片和那张纸条做文章。这可是军营啊,如果拿这些东西作为证据,证明方正已经堕落了,成了毒贩子的帮凶倒是可以让人们相信,可他又觉得大肆在内部宣扬这事,不一定能迷惑敌人,反而会动摇军心。于是,他决定就不在这上面做文章了,现在他是导演,他完全可以作这个主。毕竟,这个信封的秘密只有他和方正知道,而且,他还怕这件事最后传到方正的老婆耳朵去了(尽管她远在昆明,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方正作出的牺牲也太大了。
下午五点左右,孙勇和李波来到了政委办公室的门前
报告!
进来!
孙勇握着门把手,打开门,看到里面除了政委,还有四个戴着红袖笼的战友,就有点心虚了。但他和李波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他们刚在办公桌前面站好,准备行军礼时,那四个战友突然扑过来,把他们的胳膊扭到了身后,并戴上了手铐。
政委,为什么铐我们?孙勇挣扎了一下,突然想到昨天方队给他讲的那番话,就老实了。
袁圆把那份执勤记录,推到了办公桌的边上,让他俩看。那辆尾数123拉菠萝的货车是你们两个检查的吧?他铁青着脸,气势汹汹指着那份文件夹说,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那辆车在贵州境内,被当地警方查获了,而且是出了事故被交警查获的!这时他气极败坏,用手推开靠背椅,在办公桌和墙壁之间那点狭窄的空间,来回踱起步来。出的这件事,就够把你们送到军事法庭了!你们知道有多少毒品吗?足足有20多公斤啊,如果进入了社会,要害多少人?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相信那么多的毒品,就这么顺顺当当就从我们眼皮底下过去了。
政委,能不能让他们几个先出去,孙勇说,这件事,我们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袁圆朝那四个战士挥了挥手,说:你们出去,把门带上。
见门关上后,孙勇轻声说:是方队让我放行的,他说这件事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这时,政委向他们眨了眨眼睛,那意思好像在说他知道这事,然后,他又大声嚷嚷起来。
你们上当了,你们上军事法庭去说吧!接着,袁圆又朝门外边喊:你们进来。等那四个战士进屋后,他挥了挥手。关他们的禁闭!
四个战士押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没几分钟,刘副队跑步来到了袁圆的办公室。
政委,你为什么关他们的禁闭?
这件事复杂了,政委唉声叹气,一个拳头在一张手掌上轻轻打了两拳。在我们支队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到底什么事啊?
昨天有辆货车在这两个人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就通关了。结果到了贵州被查出拉了近20公斤的毒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说是老方让放行的。上面已经打电话来了,让我们调查清楚。
听到政委这样说,刚才显得慌慌张张的刘副队反而恢复了镇静。他去把门关好后,又回到了办公桌前,有些神秘地对政委说:说句老实话,他刚来我就觉得不对头,一看就不像当过兵的,而且他从未带队训练过,就按大家传说的,他以前是管后勤的,可进部队时应该经过训练的……
这些不说了,上级派他来自然有上级的道理,关键是现在这件事情怎么处理?
马上给总队领导汇报啊,实事求是说,看领导怎么指示,我们按指示办就行了,今后还出点什么事,责任就不在你我的身上了……他见政委用手背朝他挥了挥,就停住了话。在方队来之前,刘副队一直以为该由他来接任支队长,见来的方队在业务方面不如他,心里面就更加愤愤不平了,但他是有多年军龄的老兵了,凡事知道顾全大局,心中的那点不满,也从未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见政委来回踱步,迟迟下不了决心,他决定再加一把火。
在你岀去学习这段时间,你知道他都干了些啥不?
那你说说看。
每周,他至少有一个晚上带两个人出去唱歌跳舞。说着刘副队抹了抹脸,由于他是油性皮肤,那张黝黑发红的脸上,总爱出油,脸上的油多了,不擦擦,皮子就发痒。而且还违反部队纪律,在城里租得有房子。政委,你说,他一个人在这里,家在昆明,他租房子来干啥?而且有一天出去喝醉了,深更半夜回来,执勤战士不让进来,还是我亲自去接进来的,在他裤包掏钥匙出来开门的时候,你猜掏出来了啥?一个信封,我只看了一张照片,就不敢看了,他和一个女的光溜溜的睡在床上,简直是不堪入目啊!你也知道,我从不说别人的闲话……今天遇到这样的事,如果还放在心上,再不对组织坦白,那就是对不起组织平时对我的培养。
嗯,那你知道方队在城里住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但三班的王平和黎明知道,他常常带他俩出去。刘副队恰恰在这件事情上漏掉了孙勇和李波不提,那是他有他的苦衷,因为这两个人都是他带出来的兵,他当过他们的班长。政委,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走了。等会儿,孙勇和李波的晚饭,由我送。
不急,庞参谋临时有事,出去了,现在队里只有我们两个是领导了,等我给总队领导打完电话,看有什么指示不。
见政委拿起了话筒,刘副队知趣地走到靠着进屋那堵墙的皮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双手抱着腮帮,一对肘子搁在两个膝关节上,仔细聆听着政委打电话时,那抑扬顿挫、时而沉默,时而滔滔不绝,时而诚惶诚恐但同时又诚挚恳切的语气,他觉得就政委打的这一通电话所涉及的说话技巧,都够得他学。电话打到最后,政委以表示决心的两个字结束了通话:是!是!
你过来,政委朝他招了招手,首长的意思是: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他让我们先把老方控制起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和冲突,不得随身携带武器,首长要我亲自带人去执行,然后不作停留,把他直接送到总队去接受审查。
那孙勇和李波怎么处理?
你这个人也是,在我打电话时怎么不提醒我呢?政委用手掌拍了拍额头,首长跟我一样,听到这个事太激动了,把注意力集中在怎么处理老方这件事情上了。我看就这样吧,先关几天禁闭,等处理好老方的事情后再说。如果真要把老方送军事法庭,他们俩人作为证人,肯定是要出庭的。
眼看天都亮了,还在裤裆撒了一泡尿。
是啊,他们这个月就要退伍了。
他们都是我带出来的兵,刘副队突然激动起来,我敢以人头保证,他们的品质绝对没有问题,问题就出在老方身上。
好好,这事就不讨论了,政委左手捏成拳头,杵在桌子上。你去安排一下,吃过晚饭,叫上王平黎明,安排队里那辆地方牌照的车跟我一块去。
政委,就你们三个人去,你就不怕出现意外?
会有什么意外?都是战友,又不是去打仗。
难说,刘副队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看这件事情不简单。
好了,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