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在河口县公安局禁毒支队的会议室里,孙世才一个人坐在会议桌边的靠背椅上,双手捧着一个女警察才给他泡上的茶水杯,感觉到水的温度慢慢传递到杯身釉面上来了。这天早上,他在梓潼那个工地上,上完厕所回到活动板房底楼的办公室,就接到了游支队给他打来的电话,让他到禁毒支队来一趟,可他来到了这里,游支队却不在办公室。一个女警察问明情况后,就把他带到会议室来。他坐那里神情落寞,因为一个人的时候,是不需要伪装的,这样的表情,完全能够代表他的心情。当他想到他的儿子,他那暗然神伤的眼睛里,突然就有了光亮,而他那张像腊肉皮被开水泡后被刀刮过一般的脸色,也有了起色——因为那一刻,他在想象他儿子在举办婚礼时,那热闹的场景。
孙总,让你久等了。
听出是游支队的声音,孙世才立即站了起来,一个转身脸上的表情就变得诚恳起来。紧随游支队走进屋来的还有方正,他也用诚挚的表情向他点头致意。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方队……唉,你看我这个人……游支队用手掌拍了拍额头,一个晚上没睡就昏头了。你们配合过的嘛。
游支队长得矮,但人很胖,无论身上穿没穿那身制服,给孙世才的感觉就是这个人很豪爽,而在桌子对面坐下来的方正,尽管嘴唇上蓄着胡子,由于眼神的原因,带给他的感觉却是一个忧郁或者忧伤的人。
昨晚上,我们就收网了,游支队对他说,叫你来呢,就是想你再配合一下。我们来个里应外合,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那边有人给你打电话吗?
就在这时,孙世才的手机铃声响了,他掏出来见是小陶红打来的,就用一根指头,指了指手机,朝两个支队长眨了眨眼睛,这才接通了电话。
这么早打电话来,找老子啥事?孙世才看着方正站起来,朝会议室门口走去,老子这两天忙得很!方正把会议室那扇门关上后,孙世才点开了免提键。昨晚上,我们听说老冒被抓了,就连夜跑了,你到老街去看看那些警察走没有?
你以为老子傻啊?这个时候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小陶红有点生气了:亏我平时对你那么好,抽了鸡巴就不认人了!
那你让我去看啥子嘛?
你去看看那些夜总会的妹儿,是不是被抓走了?
这个时候去,我看得到个锤子啊?你不是说昨晚上就去抓人了吗?
我又不敢向她们打电话问,你就不晓得去问在那里看闹热的人?
好嘛,你在那里?问了我来找你。
问了就给我打个电话,到时候再说。
我到工地现场安排一下就去。你要等我哈,挂了。
挂了电话,孙世才见游支队向他伸出了大拇指,不好意思笑了笑。
这次任务其实很简单,游支队只要一开始笑,腮帮肉就会鼓起来。摸清楚他们一共几个人,是否携带了武器,然后发个定位来。
那你们是不是也给我配把枪?孙世才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说不定,抓人的时候我还可以配合你们。
你会用枪吗?游支队问了一句,然后瞧了瞧方正。
我年轻的时候,当过民兵。
我看,枪你就不用带了,方正这时说话了,只要开始说话,他的表情就像在沉思的样子。之前,你身上一直没带过枪,如果不小心被他们发现了,命就没有了。特别是那个小陶红和你这么亲近,难免和你亲亲我我的……
方正的话还没说完,孙世才的眼皮就搭了下来,连脖子都红了。
还是方队想得周到。游支队依然微笑着,孙总,你也不要害羞,你又不是我们纪律部队的人,是民间人士。说句老实话,要不是在这方面有一套,你还真近不了那帮人的身。那就这样吧,等完成任务,我们给你发奖状。
那样做就是在害我,孙世才摆了摆手,我什么都不要,只图个平安就行了。
那你去吧。游支队站了起来,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两个人把孙世才送到会议室门口,又回到会议桌边坐了下来。
我早就怀疑,他们通过那些公主的下体贩毒,可在人家的地盘上……游支队见方正坐了下来,双手一摊。又无凭无据,总不能让他们抓起来,再引渡给我们审问吧?
方正见大腿裤子上沾有泥灰,就用手拍了拍:搜了半天,居然一无所获。方正合掌把双肘放在了桌子上,之前,我一直怀疑那栋楼里有他们的据点,看来我是小看他们了。昨天上午我们做完交易,那些金条就到了那栋楼里面。
说到那些金条,你真得给我找回来啊,为了配合你们行动,是我们局长亲自出马协调的,开金店那个周总也是财大气粗,说只要事情办完完毕归赵就行了,连加工费都不收我们的。
那个周总除了开金店,还干些啥?
房地产开发,那个金店是他小儿子在经营。
小陶红是怎么听到风声的?方正把下巴放到一对拳头上,难道是那条漏网的鱼?
你说的是老冒那个马仔吧?游支队注视着桌子对面墙上的一面锦旗,我们的人还在那里蹲守,只要他一出现,肯定逃不掉。
可那个马仔又是怎么知道的?对了!方正一下子提高了声音,这个马仔说不定就是柳妹……是妙妙丹当着我的面联系的那个马仔,据我观察,她打死的那个驾驶员,并不认识她,从他当时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柳妹在神情上和他也没有互动。
这就对了,游支队笑了起来,狗日的,这帮人太狡猾了,真正的联系人不出面,这是留有后手啊。
这说明了啥?方正盯着孙世才用过的那个上面画着一支荷花的白瓷杯,这说明我们还没有抓到真正的大鱼。
是吗?
是的。
那我们这段时间不是白忙活了?
不一定。
方队,有啥子你就给我明说嘛,游支队说,我的脑壳可没你灵光。
走吧,我们去作好准备,方正起身站了起来,可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又坐下了。游支队用手抹了抹自己的眼睛,打了个哈欠,我去机要室看看,看昨晚上的审讯笔录传过来没有,游支队起身走到门口那里,又回过头说,如果传过来了,我给你拿过来。游支队出去不久,一个女警察提着两个茶杯走了进来,她在墙角落那台热水器接上热水后,把一杯泡有茶叶的热水,搁在了方正面前。方正看了一眼她白皙又红润的脸蛋说了声谢谢,又陷入了沉思。在他身后那堵墙上,在三根从白灰墙上凸出来几厘米的方型柱子之间,有两扇矩形玻璃窗户,离敞开的窗扇约五十米远的地方,是一座树林茂盛的山丘,上面撒满了阳光,鸟的欢声笑语传来,反而让他感觉到了会议室里面的寂静。方正不知道那个女警察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可游支队推开门,拿着一叠纸进来时,却打断了他的思路。
方队,你猜对了。游支队把那叠纸递给了他,和妙妙丹联系那个马仔,并不是被她打死那个人,可跟她联系那个马仔她并没有见过面,只是晓得他的联系电话。
那你们怎么落实那个马仔位置的?
通过她和老冒提供的那个手机号码,我们进行了定位跟踪,但我们的人去抓他时,却扑了个空。那栋房子在效区,就两层楼。把房子租给他的那个黎老头说,只知道他姓刘,像个在工地上打工的,四川口音,租下房子后,很少住在那里,那只是他一个临时落脚的地方。有好几次,黎老头看到他肩上扛着一大包东西回来,有时候又看到扛着东西出去。在搜查他的房间时,那部手机就放在床上,是部老年手机,还开着机呢。
你看,方正指着一张纸的两行字说道,老冒的供词,说他也不认识这个人,他只是通过这个人出过货。这说明了啥?说明这个老冒除了是个垫背的,还是负责唱戏的。
那我们辛苦一场,就抓了几个小喽喽?游支队抬起眉头,眼睛里流露出了不满意的神情。
就是几个在前台唱戏的。方正仰起头闭上了眼睛,不过,至少我们巳经摸到了冰山的一角,离最后的胜利也不远了。
我就佩服你这样的人,游支队端着茶杯喝了一口热水。要是这么容易,国家还长期保留我们这样的部门干嘛?不就是长期和这帮人作斗争吗。
孙世才那里还没有消息吗?
还没有。这次行动有没有大的成果,看来,还要靠他了。
留给我们的,也应该是几条小鱼。
就这么悲观?
不是悲观,而是因为这里边的水太深了。方队把头低下来,又陷入了沉思。不过,我感觉我们离这条大鱼越来越近了。
就是嘛,至少我们斩断了他们的脚脚爪爪,游支队咧开嘴巴,脸上又堆满了笑容。那个喂猪的王老头和他的儿子,藏得那么深不也被我们抓到了,还有隐藏在我们队伍中的败类,比如你们支队那个刘队副……这些都是成绩。就在这时,游支队的手机铃声响了,见是孙世才打来的,他就点了免提键。
我还在老街,我把打听到的情况给小陶红说了,她让我叫辆车到竹林阁那家农家乐去接她们。
她跟你说过还会去哪里?
没有。
那你等一会儿,等我们商量好了再给你打电话。挂掉电话,游支队就看着方正,想听听他的意见。方正掏出手机,拔通了一个电话,问了问两个红点的情况,这让他感到了莫明其妙。
那就给他准备辆出租车,挑选个身手好的司机,让他清楚几个人后,就传消息出来,一个数字就行。方正转身向着他说,那个地方我熟悉,到竹林阁就一条支路进去,主公路往前走就是大山,去缅甸的内陆,设伏也很方便。如果他们要回老街,事情就更简单了。你们和缅甸警方说好了吗?
说好了,只要不是大规模行动,我们可以单独行动。说着游支队站了起来,你不跟我们一块去吗?
不去了,我还没有完全暴露。说不定以后还有用处。
好,那你就在这里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可游支队刚走到会议室门口,又被方正叫住了。
对不起啊,老游,麻烦你过来一趟,方正朝他招了招手。刚才,我考虑得还有不成熟的地方。
没事,有话你就直说。游支队带着期待的眼神,又回到了他的身边,见他摸了摸嘴巴上面那两撇胡子就闭上了眼睛。就站在那里等他开口说话。
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暴露孙世才的时候,只要那条大鱼还没有被我们抓到,如果把他暴露了,就有生命危险。而且,今后就无法通过他收集情报了。
那怎么办?游支队也好像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又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一晚上没睡觉,我脑壳像进了水似的。
这样吧,你让人告诉孙世才,到了竹林阁,只要他想办法不跟那帮人一块坐那辆车逃跑,他就不会暴露自己。另外,你们离远一点抓人,免得让人起疑心,而且,要连你们派去开出租车那个人一块抓。
我还是没想明白,游支队搔了搔后脑勺,这跟你前面说的有啥不同?
如果我们连孙世才一块抓了,那以后凭什么放他,不放其他人呢?如果我们抓到的,就是两三个小虾米,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我们还可以以没有证人和证据不足,把他们放了。这样吧,先按这个方案办,等你睡上一觉,脑壳清醒了,稍稍想一下就明白了。
好,就按你说的办。游支队朝前走了几步,又站住了,方队,那就这样了?
就这样。
那就这样。可游支队拉开会议的门,把门关上还不到一分钟,方正就小跑着打开门,追了出去。
在寸滩南桥头那棵古老的柚木树下面,等了近半小时,孙世才才接到了游支队给他打来的电话,让他就近打辆出租车去竹林阁,但再三强调:如果他们要你一块走,你就找个借口推了,等我们完事后,再找辆车来接你。
挂了电话,就在孙世才四处张望,寻找出租车的时候,手机铃声又响了,他见是小陶红打来的,就挂了,但她紧接着又打来了电话。
这么久了,小陶红说,怎么还没见车来?
老子比你还急,还没拦到车。孙世才说。可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开到他附近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后,从车上下来了三个乘客。打到车了,马上就过来。
孙世才绕过车头,坐到了前排。驾驶员是一个比他还瘦的矮子,矮子问了目的地,就把车速提高到了让他感到害怕的程度。但孙世才突然在后视镜看到,一辆黑色越野车和一辆白色面包车,比他坐的那辆车速度还快,嗖嗖两声透过车窗给他身上带来一阵风浪,就蹿到前面去了。矮子瞥了孙世才一眼,说:奔丧啊!
你才奔丧呢!可孙世才刚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心想:这个时候咒他,不就是咒自己吗。但矮子的话,还是提醒他在车窗外的后视镜上察看了一下自己的脸色:腊黄凹陷的脸颊上,染上了苍白的颜色,那双眼睛也暗淡无光,唯一的一点生机,就是眼球上反映了局部的蓝天白云。不用多想,他已意识到这一点:从此以后,他和小陶红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虽然她带给他的大多是身体上的快乐,却也像用惯了的茶杯一样,突然发现被人摔碎了,心里面难免不是个滋味,更何况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在无数个夜晚在他怀里活蹦乱跳撒过欢呢。因此,当他到了竹林阁一栋吊角楼二楼的房间里,一看到小陶红就用上了一种深情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她,对坐在床上看他笑话,英子发出嗤嗤的笑声不屑一顾。那一刻,小陶红那双眼睛也在闪闪发光,仿佛在告诉他:舍不得我,那你就跟我一块走吧。不!他在内心对自己说,我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比如:参加儿子的婚礼,把妻子坟前那块田挖成池塘,种上荷花。于是,他走到她面前,用手指把垂在她那只白白嫩嫩耳朵前面的那几根发丝,捊到了她耳朵后面,然后用嘴唇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把她拥进怀里感觉到了她身上的温度,那种带肉感的温度是透过一层贴身的薄薄的绸布,传递到他身上来的……可她突然在他怀里挣扎起来,还笑他太肉麻了,接下来,一阵轮胎刹车的声音,把孙世才从臆想中拉了出来。
到了,矮子说,刚才你在做梦啊?嘴角上还在流口水。
到了吗?孙世才睁开眼睛,眨了眨发黄的眼睫毛,他以为眼角上有眼屎,就用手掌擦了擦,却把下巴上流过口水的痕痕留一下来作纪念。你等会,我马上叫人。
你们还要到哪去?
你问这么多干啥?孙世才拉了一下车门上的活动开关,推开了车门,又不少你一分钱。
孙世才下车后,就站在坝子上朝一栋楼上喊小陶红的名字,不一会儿,二楼上的一扇门打开了,两个打扮得花姿招展的年轻女人,肩上各挎着一个小小皮包,出现在走廊上。
就你们两个人啊?他问,但没有人回答他。直到那两个女人从楼上下来,朝出租车走来,他才迎了上去。房钱结了没有?没结我帮你们去接。
已经结清了。小陶红一副疲惫的样子,尾随在她身后的英子却笑得阳光灿烂。让你叫个车,也啰里啰嗦的。
不好拦车,孙世才转身替俩人拉开了出租车后排的一扇车门,等她们上车后,就关上了车门。师傅,走吧。
你不跟我们一块走?坐在车门这边的英子问。那你怎么走?
这两天工地上忙得很,耽误不起,来接我的那辆车,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孙世才说,改天再一起耍。
跟来时路上孙世才臆想出来的情景完全不一样:出租车在撇下他时,打了个屁,放出来那股气,臭得让他蒙住了鼻子嘴巴。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孙世才站在坝子边——池塘边用条石堆砌长满苔藓的堡坎上,看一个戴着白色棒球帽的人,坐在池塘对面的堤坎上钓鱼耍。在那个人两只脚的运动鞋之间毛茸茸的地上,撑着一根梢头下弯的鱼竿,由于受眼力限制,孙世才并没有看到下垂的钓鱼线,但映着蓝天白云清亮的水面上,那一串白色的浮标,倒是清晰可见。在池塘左边那半圈堡坎下面,水里倒映着一窝竹子的水面上,漂浮着一片片发黄的竹叶,叶子边沿常常有水泡冒出来。
在一个小时里,孙世才只看到那个棒球帽下面那张脸,朝上抬起了三次,那根鱼竿也扬起了三次,但每一次都没有上钩的鱼儿。在孙世才听到进竹林阁那条公路上,传来一辆汽车的四个轮胎摩擦路面声音的时候,那个棒球帽的双手迅速收起了钓鱼竿,随后,他提起屁股下面的矮凳子,往他的左手方向,沿着堤坎朝竹林边的公路走去,然后站路边等那辆车。那是孙世才之前叫来的那辆出租车,车上那个矮子司机拒绝了那个人想要搭车的请求,在那里仅仅停了一秒钟,就把车开到了孙世才的面前。
上车吧,矮子把头从车窗探出来,带着敬佩的表情,注视着他说,有个人让我来接你。
尽管孙世才惊讶得准备张大嘴巴,但他还是迅速反应了过来,就移步坐上了出租车的后排。你不知道,刚才我经历的那一幕有多么惊心动魄,矮子把车子在原地调了个头,四个轮胎发出了呦呦的叫声。在他们拿着枪在前面的路中间指着挡风玻璃时,我就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来了个急刹车。刚开始,我还以为遇到了坏人,但是……矮子朝身后瞟了一眼,又把头转了回去。这个时候,你喊过的,那个叫小陶红的女人,拿着一把枪抵住了我的后脑勺,让我硬冲过去,我这才意识到公路上那帮人可能是好人。我灵机一动假装被吓昏了,一下子倒在了方向盘上,后排那两个女人这才慌了,小陶红把枪丢到了车窗外面,就举手投降了。我儿才哄你,比电影还精彩。那是谁让你来接我的?孙世才问。你们那个队长,他拿出他的证件给我看了,说你们在执行任务,我的车被临时征用了,事后再到你们局里结车费。
好,孙世才这时注意到他有必要注意形象了,他端正了一下坐姿说道:这件事别到社会上去瞎吹,免得影响我们办后面的案子,一定要注意保密。尽管你是一个普通公民,但在特殊时期,也要履行一个公民的义务,要管住自己的嘴巴。明白吗?
明白。你放心,矮子回过头来朝他笑笑,这些规矩我都晓得。
接下来,孙世才陷入了回忆,主要是他和小陶红结识这几年来经历的那些事情,当矮子把他送到河口县公安局门口,他才结束了回忆,并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从车上下来,以为那个矮子还要跟他一块进局里要车费,就站在原地等他下车,矮子却把头探出来对他说:车费我不要了,就算是我为国家作了点贡献。那谢谢你啦!孙世才朝他挥挥手。矮子满心欢喜,开着车子离开了。
在公安局大门口两根方形柱子之间,半人高的不锈钢栅栏门外,孙世才用一个来回踱步的时间,打完了一个电话,就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就在那辆出租车屁股颠簸着,吐着一串废气,在街的拐角处消失之际,游支队喘着粗气,正好从公安局二楼的楼梯拐角,爬上了三楼。在三楼两边都是办公室的走廊里,一个模样俊俏的女警察和他点头与擦肩而过,蓦然回首把注意力集中在了他的右手上,因为他手里攥着两根金条,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在闪闪发光。
方队,敌人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狡猾,刚关上会议室的门,游支队挥着手上的金条对方正说,小陶红说一根是孙世才给她的订情礼物,另外一根,是她得到的提成。
那剩下的金条呢?
下落不明。这时游支队已经走到了方正的身边,她说那些金条被上次来跟你们交易的那个人全都拿走了,但她并不认识那个人。
那麻袋的毒品是怎么来的?
她说她给一个人打电话说要货,然后由另一个人用另外的电话,再给她打过来,问她要多少,再临时通知交易地点。
那你们查过那些电话了?
查过了,全部是电脑模拟出来的。
那就无法定位了?
是的,至少现在给我们配的设备,是无法定位的,也不知道上一级部门是不是有更先进的设备。
方正在手里把那两根金条,倒来倒去看了看,在上面找到了两根微微露出表面来的天线。
这也太邪乎了,他说。
什么意思?
这样吧,这两根金条,我拿回去处理一下,再还给你。
难道这里边有机巧?游支队拿着一根金条,反来复去看了看,也没有看出有啥门道。随便你,他说。
如果把这两样东西留在你身边,方正笑了笑,那就是对你的不信任。
哈哈,那你还是先拿走吧。游支队假装拿着那根金条烫手,把它还给了方正。
二十二
第二天上午九点,在梓潼乡被命名为民生佳苑的工地现场,一个退伍军人打扮的年轻人,找到孙世才的带班匠刘五,希望在工地上找个活干。当时,刘五正在教一个新来的杂工(一个中年妇女)配制水泥沙浆。
一包水泥配三斗车沙,加两勺润滑剂,刘五拿着一把比拳头还大的大汤勺,舀了两勺编织口袋里面像洗衣粉一样的粉末,倒进了一堆沙里。用铁铲把它们拌匀,加水,弄成浆糊一样就成了。然后,他转向比他还矮半个头的年轻人,问:你刚才说什么?
老板,我想在你们工地上找个活干。年轻人边说边从裤兜掏出一包烟来,递了一支给他,我家就住在附近,才转业回来,还没找到事做,在家闲得慌。
你会干什么呢?刘五打量着他,我看你也不像干我们这行的人呐。
你刚才说的这活,我就能干,年轻人掏出打火机,替刘五把香烟点上了。工资少点没关系,只要有事干。
那就干杂工,刘五大大地吸了一口烟,吸进去的烟雾,倾刻间从两个鼻孔喷了出来。那你明天一早来,早上六点钟。干一天一百二,月底结工资。
那我今天先实习一下,不要钱。年轻人高高兴兴,从地上捡起一把铁铲,就开始拌灰了。
就在那堆沙灰几米远的地方,几个工人戴着黄色安全帽,在砌工地的围墙。刘五见一个工人砌砖时,砂浆用得太多了,一块红砖压上去,多余的沙浆都掉到了地上。
张三,给老子注意点!刘五吼道,你他妈一块砖用这么多灰,你以为孙老板是开银行的啊?
嘿嘿,张三把头扭过来,憨憨地笑了笑,额头上的皱纹皱成了一堆。我看他比银行还有钱。
刘五靠近他,在他屁股留下了一个脚板印,转身离开时,看到孙总搔着脑瓜子,在活动板房前面的坝子来回踱步打着电话,怕他看到自己在偷懒,就捡起地上的一把铁铲,跟那个年轻人和中年妇女一起拌灰去了。
孙世才刚挂掉在另一个工地上带班的李财发打来的骚扰电话,马上又受到了一个陌生手机号码的骚扰(他睡懒觉才起床没多久,正准备去附近的街上吃稀饭包子,所以,这个时候无论谁打来的电话,都被他视作对自己的骚扰),为了不漏接任何一个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才给他打来电话的人,他还是压住了内心的怒火,接了电话。
老子是陈佩斯,电话里边的声音说。
那老子就是朱时茂他爹,孙世才听出了朱时茂的声音,老子还没吃早饭呢,有屁快放。
托你的福,老子改名换姓叫陈佩斯了,朱时茂说,你还在这世上啊?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朱时茂带着平静的语气说,你连自己的相好都不放过,你说啥意思?
放你妈的屁,你到底什么意思?
来抓我呀,老子在仰光。朱时茂哈哈一笑,就把电话挂了。朱时茂打这个电话来心平气和的态度,让孙世才揪心不已。从昨天中午开始到昨晚上,郁结在他天空中的层层乌云,一刹那被闪电洞穿了,他心中的疑问,也终于找到了答案。他气急败坏把刘五叫到了身边。
是不是你给朱时茂讲的?这件事老子只给你说过!刘五刚走到他身边,胸口就被他推搡了一下。上次在洪桐乡那个工地上,老子刚走,人家打了个电话来,你就把老子出卖了,我还没找你算帐呢。
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喝醉了,刘五用小心翼翼的眼神瞟了他一眼,然后像犯了错的小孩一样,把头低了下来。我也不知道给他说了些啥。
可你想过没有,一天没抓到他,我这条老命就悬吊吊的?孙世才以为刘五的嘴巴只是把不住门,语气也平缓下来。那你就准备好给我收尸吧。
没这么严重吧?刘五把声音降低了八度,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到处都在抓他,他还敢亮相?
都怪老子这张嘴!孙世才说着扇了自己一耳光。你想错了,他还不是跟我一样,有许多脚脚爪爪。孙世才铁青着脸,我前段时间不是跟你说过吗,老子再也不想跟这帮人打交道了,借警察的手,把这帮人收拾干净了,我也好全身而退。我不想让我那个儿没了妈,又没有个老子疼他。老子这二十多年在外边混为了啥子?还不是想混到他结婚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让他晓得他老子这辈子为生为死,都是为了让他过上好生活。现在好了,你这样做,等于把我一生的梦想都毁了。说到这里,孙世才见刘五把颈子缩着,两个肩膀都耸了起来,就拍了拍他的臂膀。事情都这样了,也没有后悔药吃。如果我真有个三长两短,你把我留给我儿的那些东西在他结婚的时候交给他,让他以后的生活也好过一点。看在你我多年的情份上,这事情就拜托你了。
孙总,你放心。刘五的脸色从苍白变成了红润,就是死,我也会完成你的心愿。
那好,你叫上兄弟们,今晚上聚餐,恐怕以后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还有,刚才你要的那个年轻人恐怕不是个善茬,说不定就是来杀老子的,今天干了就给我滚蛋!
那没其他事,我去了。
老子的肚皮也在叫了。刘五离开后,孙世才回去关办公室的门,一个疑问又从他心中冒了出来:小陶红怎么没跟朱时茂一块逃跑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当天晚上十点半,方正独自一人开着车到了离县城约十公里远,西山上的潼关看守所。那时,执行审讯任务的民警已经收工回家休息去了。当一个执班民警带着小陶红来到审讯室,背靠一堵白墙坐在一张条桌后面的方正那憔悴的容颜,让她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尽管那天交易时,这个人戴着口罩,但他忧郁的眼神出卖了他。当她在离他有三米远的靠背椅上坐下来,他还在思考怎么问她时,她却率先开口说话了,而这时,值班警察也打开了一个射灯,一束白光照到她身上。
你们把孙世才也抓了?她问。
抓了。方正眯起了眼睛,因为照在她身上的那束白光太耀眼了。跟你一个看守所,呆在男监那边。
这么聪明一个人,居然也着了你的道,小陶红神情暗然地说,你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我们认识吗?方正把上身朝后仰了仰,把背贴在了靠背上,你的想象力蛮丰富嘛。
你以为那天戴了个口罩我就认不出你来了?这时,小陶红戴着手铐那双手合拢在一起,耍起指头来。刚才进屋看到你,我还以为孙世才跟你是一伙的呢。还好,他也被抓了,至少可以多活几年。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这么容易就把我们抓到了?小陶红微微一笑,是有人故意这样安排的。
那你为什么不远走高飞,甘愿被抓?
还不是逼得没有办法。小陶红还在笑,只是变成了苦笑。我爹妈还在还有个弟弟,如果不听他们的话,都得死。
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小陶红叹了一口气说,有个人昨晚上给我打电话,要我到竹林阁躲一晚上,他还在电话里说出了我爹妈现在的住址,还说不按他说的那样做,就杀了我全家。第二天早上,他又打电话来,让我给孙世才打电话,让他给我找辆车来。就这些。
那你父母现在住哪?
住在果敢乡下。
那你刚才说孙世才如果没被抓的话,就活不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是。
为什么?
干我们这行的,眼里是容不得碴子的,你又不是不懂。你想嘛,我是他的情人,都被抓了,而他像没事一样,还在外头自由自在的,怎么可能嘛。
小陶红的话,迅速在方正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他觉得再不对孙世才采取保护措施,就来不及了。于是,不顾自身形象,站起身来拉开了身后那把椅子,来回踱起步来,直到他下定决心后,也没向执班民警打声招呼,就跑了出去,就在院坝里给庞参谋打去了电话,让他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孙世才,并把他带到部队营地保护起来。
当方正心事重重回到审迅室时,执班民警又把刚刚关掉的录音机开关拧开了。可小陶红却带着疑惑的眼神注视着方正的一举一动。
你又在骗我?她说。
我骗你什么了?方正拉了拉裤带上的皮带扣,把靠背椅拉到了身边。你都在这里了,我骗你干什么?
你骗我,是想套我的话,说出你们还不知道的一些事情。
还需要重复一遍我们的政策吗?方正端正了自己的坐姿,把你知道的对我们有用的事情说出来对你有好处,如果有重大立功表现,检查院提起公诉法院在审判时,也会酌情考虑的。
这我知道,你随便问。
那个朱时茂怎么没跟你们在一起呢?那个英子不是他的情人吗?
碰巧了,他头天到恒旺他那家玉石店去了。
他去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有个规矩,别人不说,就不会主动问。
那他知道你们进来这件事吗?如果知道了,你估计他会藏到哪里去?
昨晚上打他电话,已经停机了,小陶红又开始玩起手指来。他三天两头都在换电话号码,有啥事,都是他主动联系我们。平时住哪里,他不说我们也不会问。
那你和孙世才的关系也说说吧。
有什么好说的,都是床上那点事。
除了这些呢?
我和朱时茂设计骗过他,引诱他去赌石头,在他身上骗了些钱。
那他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吗?
意识到了吧,有段时间,他都不搭理我。
那他怎么原谅你的?还和你们打得那样火热?
他好色,舍不得我呗。
那今天就到这里吧,说着方正站了起来。如果你还想起了什么对我们破案子有用的事,就给执班民警说。
好。
从潼关看守所出来,方正开车回到支队后,直接到了作战室。刚推开门进屋,就看到政委袁圆把头埋在手臂上,爬在大厅中央的会议桌上在抽泣。这样的情景,是方正始料未及的,但他宁愿相信政委家里遇到了什么不测之事,才让他如此这般的,而不是他臆想的那件事情发生了。政委抬起头来,眼泪汪汪的,这让他的心都拧紧了。
我们的人去晚了,袁圆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让你笑话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庞参谋赶到现场的时候,派出所的人已先一步到了那里。袁圆捏紧的那个拳头杵在了桌子上,孙世才晚上和几个工地上的人在外面聚餐,喝得个乱醉,在九点半的时候被他的一个带班匠送回了工地的宿舍,在十点半的时候,看工地那个老头见他屋里的灯还亮着,就过去看他在干啥,在窗口看到他平躺在床上,胸口上好像插着什么东西,就推开门进去看,发现他心脏部位插着一根长长的竹签,就用手指探他的鼻孔,发现他没气了,就打了报警电话。
那个带班匠呢?
那个老头说,又开车出去了。现在连电话也打不通了,处于关机状态。
那还有什么可疑之处没有?
那个老头说,在带班匠走后,他看到过一个戴白色棒球帽的人,大摇大摆从工地大门口出去了,他以为是在工地上的工人,就没有多问。
那庞志他们这个时候在干啥?
配合公安局的人,到城里夜总会,一家一家去找聚餐那帮人去了。这帮人也是的,要么电话打不通,要么打通了没人接。
发生这样的事,都怪我事先没把事情想周全……方正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了,这个时候,他又想到了孙勇,泪水再也止不住,从眼眶窜了出来。
老方,这也不能怪你,我们大家都有责任……说到这里袁圆看到方正紧绷着嘴唇不让自己抽泣那副神态,又动了感情。我是想到孙勇这孩子,从小就没了妈,现在又没有了老子……
就在两个人默默流泪的时候,监控室那扇密封门朝一边拉开了,站在门框中那个女战士,看到两个老大这副样子,怯生生地,一双眼睛好像没了落脚的地方。
什么事?方正掏出一张纸巾,擦干净脸上的泪痕。说吧,什么事?
庞参谋打来电话说,有个叫刘五的,就是送孙世才那个人,没回到夜总会去。其他几个人都找到了。他们已经把这帮人弄到派出所去了。
知道了。政委,那我过去看看。
那你先给庞参谋打个电话,看他们在哪个派出所。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