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经过一个白天,孙勇坐火车到达重庆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在重庆火车北站下车后,他在站内乘坐轨道交通地铁三号线,到江北观桥步行街附近的一个茶馆,和前支队长梁军碰了个头,并交给他一些个人资料,像身份证复印件和退伍军人证书、个人简历等一些证明。这些证明材料,是梁军拿去替他到运输公司承包货车时用的。然后,他又坐了一站地铁,在红旗河沟汽车站附近叫了一辆网约车,走沪渝高速,花了近一个小时到了长寿城区。按照计划,他第二天上午得到民政局去移交一个文件袋,还要办理一些手续。而这样做,都是为他今后能顺地完成任务,作的一些必要准备。第二天下午三点钟左右,他才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在离他们村最近的公路下车后,他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包,沿着以前用碎石子铺的机耕道——现在已变成了一条水泥公路——穿过三个村庄,用了近半个小时走到了他家附近,就站在公路边不走了。公路左边那块现在长满杂草的干田,有他对儿时太多的记忆:他在田里摸过泥鳅黄鳝,捉过蝌蚪。还有她妈的梦想,她一直想把这块田挖成池塘,种上莲藕,到了夏天看荷花,也方便洗衣裳。他妈的坟就埋在这块田靠岭冈的坡脚。孙勇看到她妈那座小坟旁边,又多了一个新坟,又想到了失踪近二十年的父亲,就把背包撂到了地上,跳下近半米高的堡坎,从长有半人高的杂草田里走到了他妈的坟前。见那座新坟墓碑上写的并不是他父亲的名字,他这才放下心来。他跪在他妈坟前瞌了三个响头,站起来时向村头土丘上、背靠一片竹林一座孤零零的土墙房子望去。由于长在房前石坝堡坎上一棵橙子树和一窝竹子遮住了部分视野,他没能看清全貌。那是他儿时和他爸妈一起住过的房子。
孙勇!是不是你?
听到喊声,他扭头看到一个戴着蓝布帽子的中年男人,站在他撂背包的公路上。这天上午是个阴天,可到了下午,太阳从云层中钻了出来。因为耀眼的阳光,他并没有看清那人是谁,只是觉得声音很熟。走到近处,他才认出是他姨爹。几年不见,他蓄在下巴上的胡子,都花白了。
年年轻轻的,留什么胡子?姨爹搭了一把手,把他从堡坎下拉上了公路。你这是退伍,还是休假?
退伍了。姨爹,我伯伯他们在家吗?
他去年出家当和尚去了。
他不是在场上卖猪肉吗?姨爹的话让孙勇觉得不可思议。那牛儿呢?他现在干啥?
走,回去慢慢说,姨爹把背包提起来,帮助他背在了肩上。你家老房子屋顶都垮了,就等你回来看修不?依我看啦,垮就等他垮。如果你还想生活在农村,就建栋砖瓦房。
除了孙勇家那座土墙房子建在了土丘的这一边,村里的其他房子,都建在土丘另一边的斜坡上。全村就十几户人家。公路到了岭冈上,往左那条土路通到孙勇家的老屋,俩人站在岔路口瞅了瞅那座房子,就朝村里走去。从明清时期留下来的穿斗式木框架竹编墙瓦房,到六七十年代的土墙瓦房,到改革开放后建的青砖、白砂砖瓦房,到新世纪新建的红砖瓦房,在这个村里都有,只不过大多数房子都没有人住了。刚走进村子,孙勇就感到了冷清,连鸡都很少看到一只,更没有听到在儿时,常常听到的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了。
姨爹,村里还住着几户人?他见许多人家的门都上了锁,屋檐下的阶沿口都长出了杂草,就问他。加上牛儿和我家,还住着五户人了,姨爹说,要不是你那个姐夫不争气,我们就不用再回到这乡下来了。
廖毛怎么啦?
挣了几个臭钱,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姨爹垂头丧气地说,两三年就把家败光了。
姨爹家和伯伯家建的都是两层楼的红砖瓦房,两家人共用一块水泥坝子。到村中央,孙勇见伯伯家的大门锁着,就随姨爹走进了他家堂屋。姨姐王秀兰在底楼卧室看电视,听到堂屋有脚步声,就抱着个三岁大的孩子走出来,看到他就把手掌遮住嘴巴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差点没把你认出来。王秀兰把孩子放下地,让她玩去了。人长壮实了。
姨爹帮孙勇把背包接下来,撂在一个竹圈椅上,就进灶房去了。孙勇问王秀兰:我姨妈呢?在楼上,现在好多了,王秀兰指了指正对大门那堵墙上水泥预制的楼梯,进出灶房的门,就在最高那几级楼梯的下面。但受不得刺激。
孙勇的大姨妈是在他妈喝农药去逝那年下半年疯的。他爸就是忍受不了她三天两头到他家里去辱骂他,才把孙勇委托给他大哥扶养离家出走的。但她却在孙勇他爸离家出走后不久,就疯了。孙勇还记得,小时候只要放学回家,她就会满村子找他,找到他就把搂在怀里,又是摸又是亲的,让他害怕得撒腿就跑。姨爹怕她搞出什么乱子,就把锁在了寝室里,刚开始,她又哭又闹,后来习惯了一个人被关在屋里,就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但每到过年过节,孙勇去看她,她都会显得异常兴奋,拉着他的手就不松手,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
孙勇从背包里拿出两包冰糖,两包饼干,想上楼去看姨妈,但王秀兰朝他摆了摆手。
让我帮你拿上去吧,我怕她受不了刺激。王秀兰接过他手上的东西,一旦闹起来,今晚上又不得清静。
趁姨姐上楼去了,他又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装有三干块钱的信封,走进了灶房。灶房是靠着主楼后墙用条石搭建的一间偏房,有一扇小门通到同样是条石搭建的猪圈屋,也是一家人共用的厕所,从那间屋传来粪坑散发出来的腐臭气息;灶台旁边那小门是后门,借外边的光,能照亮半间屋子。见姨爹从墙角的一个陶缸里舀了些豆子出来,在一个搪瓷盆里用水泡着,孙勇就猜到他这是要推豆浆来点河水豆花。这是老家招待稀客,才会准备的一道菜肴。
姨爹,这几年出去当兵,也没有回来过,孙勇把信封直接揣进了他衣包里,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拿着给自己和姨妈买点好吃的。
姨爹也没推辞,眼里闪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光。孙勇回到堂屋,从背包里翻出一个信封,往里面装了一千块钱,然后蹲下身子,把站在沙发椅边玩耍塑料积木的小孩抱进怀里站了起来。孩子身上有奶香味,在他怀里挣扎着,想从他身上下去。孙勇把信封递给她,小孩一只手拿着信封,另一只手抽出一叠钱来。这时王秀兰从楼上下来了。
给啥子钱嘛,王秀兰把孩子从他怀里抱了过去,都是一家人。
一点小小的心意。
那谢谢舅舅了,王秀兰举起小孩的一只手,向他摇了摇。小孩挣扎了一下,又想下地,王秀兰抱着她走进了寝室。
牛儿是下午五点钟回来的,孙勇站在堂屋门口,见他一个人从岭冈上下来,就到坝子上去等他。由于孙勇他爸比他伯伯结婚早一年,所以,牛儿的岁数比他要小。牛儿打小都不爱读书学习,读完小学死活都不愿意去上学了,可呆在家里也不爱务农,除了到山上去跟那个拦手门派的传人练习武术,他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到水田里去捉鱼鳅黄鳝、到河沟去捞鱼,然后拿到场上去卖成钱。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然在干这样的勾当。牛儿身材矮小,身高和模样都朝他妈,她妈是在生下他第二年失踪的,孙勇在小的时候听乡亲们说,她是被人贩子拐跑的。牛儿这天上身穿的是一件陈旧的白衬衫,扎进了皮带里,裤子是一条对他来说太宽松的军仿裤。认出孙勇后,他脸上露出了笑容,看上去人憨憨的,像脑壳随时会短路、遇到任何事情反应都不灵光那种人。可面对孙勇突如其来的袭击,他却反应敏捷,脑壳猛地一偏,就躲过了一个直拳,接下来一跳,又躲过了一个扫蹚腿,紧接着屈肘挡住了孙勇的左摆拳和右勾拳。
两兄弟怎么一见面就打起来了?听到王秀兰的声音,孙勇往后一跳,迅速收住了手脚。我还怕你把功夫丢了,看样子还在练啊。
牛儿不好意思,搔了搔后脑勺。
我问你,是不是你在家不争气?伯伯才出家的。
不是。
那他为什么要出家?孙勇跟在牛儿身后朝家里走去。有些木讷的牛儿,直到打开堂屋那扇门上的暗锁,都没再说一句话。难道他遇到什么为难的事了?
我去烧火煮饭,牛儿说,昨晚上捉的黄鳝还没有拿去卖。
不用煮了,我姨爹那边在煮饭,晚上一块在那边吃。
那我划几条黄鳝拿过去加道菜,还有几条鱼儿。
随便你,我去把包包提过来。
在二楼楼梯口的平台上,孙勇见自己以前住的那间房门虚掩着,本以为家具上一定撒满了灰尘,墙角结了蛛网,可他推开门一看,里面干干净净的,连书桌上那两扇窗户玻璃都很光洁,床上铺着竹席,还摆了个枕头,除了感到了惊喜,也感觉到了牛儿待他的那份兄弟情谊。放好东西,从楼上下来,他在灶房屋的后门,看见牛儿在一块木板上杀黄鳝。在木板的端头,从反面钉过来的钉子十分锋利,牛儿捉住一条黄鳝的颈子,稍稍用力就把黄鳝的头挂在了上面,左手把它弯曲的身子往尾巴一按一抹,右手上的尖刀插进颈部往下一划,刀子来回一理,就把黄鳝的内脏掏干净了。然后,割掉黄鳝的头,把血片往一个小搪瓷盆里一扔,一条黄鳝就算杀好了。黄鳝的血腥味并不好闻,他看到土坝堡坎上那几根芭蕉树上挂着一串串巴蕉,就走到跟前去看。
晚上,在姨爹家堂屋,在楼板下面一个灯泡的照耀下,大家围坐在一张热气腾腾的八仙桌边,一边唠嗑,一边大口喝酒吃菜的情景,倒是很符合孙勇对家乡的想象。在部队这几年,每逢过年过节怀念故乡,让他惦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牛儿他老汉出家是因为跟他一块打伙做生意的袁老憨死了。姨爹喝了一杯酒,就面红耳赤。那事也出得太蹊跷了。那个袁老憨骑着摩托车到太平场去收猪,在路上,一根路边的树桠突然从空中落下来,刚好打在他脑壳上,听人说那个时候又没吹风,你说奇不奇怪?他娶过两个媳妇,一个在塘边洗衣裳,掉进塘里淹死了,另一个出的是车祸。就没人敢再嫁给他了,连个后人都没有。
这跟伯伯有什么关系?孙勇问。
这关系太大了,姨爹扬了扬眉毛,瞅了一眼牛儿,又用手抹了一把下巴上的胡子。在埋老憨那天晚上的酒席上,阴阳先生对你伯伯说,袁老憨这样死法,是这辈子杀的猪太多了,而他上辈子积的阴德又不够让他继续活下去,时辰到了,就要他的命。你伯伯杀的猪也不少,他一害怕,又听那个阴阳先生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动了出家当和尚的心思。
姨爹。孙勇还是不信,你说的这些都是封建迷信,伯伯读过初中,他还不知道这样的道理吗?
孙勇,你这几年在部队,接受的是部队的教育,当然不相信这些了。姨爹说,可这是在农村是在乡下,哪个人不迷信?你现在退伍了,以后打算怎么办?
入伍的时候,当的是汽车兵,后来,因为工作需要,又把我调到边防部队了。
那你部队上那个驾驶证要转成地方的,才能开地方的车。
我晓得,我在重庆的一个战友,把我的驾驶证拿去了。他帮忙给我办。
这时候,王秀兰给她妈把饭菜端上楼后,又下来了。小孩手里端着一个碧绿色的小搪瓷碗,到她的外公跟前,盯着桌上的一大盆冒着热气的豆花说:吃,吃,吃。
外公接过她小手上的碗,用舀子给她舀了两坨豆花,又往里面夹了一块腊肉和几块鳝鱼片。小孩接过碗,又回到了一个方凳子边,在一个粉红色的塑料矮凳上坐了下来。
姐,快来吃饭,孙勇对正在往灶房走的王秀兰的背影说,一会儿菜都凉了。
我再给你们舀碗豆花来,她说。
够了,孙勇说,又回头瞥了一眼牛儿,见他只顾着自己一个人夹菜吃,就觉得他太老实了,这几年一点也没变。这时,王秀兰端着一碗豆花出来了,孙勇起身接过来,搁在了牛儿面前。牛儿的筷子立即出现在了豆花碗里。牛儿,我看你一个人呆在乡下也不是个事,隔段时间,还是跟我到重庆找点事做吧,也长长见识。
好啊,姨爹说着端起了玻璃杯子,来,把剩下的酒喝了。牛儿,你还年轻,呆在农村是不会有出息的。现在你老汉走了,又没个人管你,你就跟他出去。出门挣点钱,也好讨个媳妇。
随便。牛儿抬头说了一句,又埋头吃菜去了,两片嘟出来的嘴唇油光水滑的,牙巴嚼得吧唧响。
来。姨爹又拿起了酒瓶子,酒是重庆江津产的老白干,浓度有53度。他先给孙勇倒上后,再给自己倒,最后才给牛儿的酒杯满上了酒。
王秀兰在灶房舀了碗白米饭,筷子朝嘴里喂着饭,走到了桌边,孙勇让了个位置,让她坐在了他的身边。要是廖毛在家就好了,孙勇说,我还想向他讨教一些生意经呢。别提那个背时货,姨爹接话说,要不是被公安局抓了,我们家说不定就会被他搞得家破人亡。
姨爹,他到底犯了啥事?
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吸毒又贩毒,姨爹含血喷天的样子。你说,公安局不抓他这样的人,还会去抓那种人?他们一块出去的,你看王老幺那个大儿多争气,老婆在市场看摊子,他各人买了两台货车在外边跑运输,人家在重庆城坐的都是别墅了。哪像我们家,把我们俩个老的接进城,呆了他妈的一年,哦豁!又搬了回来,你说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放?
孙勇见姨爹说这席话时,姨姐脸色都变了,就想把话题岔开:哪王超怎么没把他爹妈接到重庆?
不习惯,被接进城后,不适应。牛儿终于说话了。一天毛皮擦痒的,身上一会儿这点痛,一会儿那点疼,住了几个月就回来了。回来后,身上哪点都不痛了。
老子身上倒是哪点都不痛,姨爹抬起下巴喝了一口酒。就是没有那个福气。
这时,王秀兰好像生她父亲的气了,端着碗走进了灶房,进去后,就没有再出来。
十二
第二天孙勇做了一个重要决定,然后,通过手机小程序在58同城租了一台挖机。第三天早晨,当一辆拖车把挖机拉到那块干田旁边的公路上,他和牛儿已经在田里撒了一圈石灰,确定了水塘的位置。挖机租金一天一千块钱,但每天只干八小时,还要包司机中午的伙食。多年以来,把母亲坟前这块田变成池塘,种上莲藕,实现她曾经的梦想,就像一支倒映在水中的荷花,常常在孙勇的梦醒时分鲜艳夺目。挖机从他家老屋堡坎下那一片竹林外开始挖坑,挖出来的泥巴在约五米宽的地方,形成了堤坝。池塘的深度,被设计成了一米深,就是为了方便种植莲藕。
就在孙勇和牛儿有说有笑,站在一边的草丛中看挖机铲子——一挖一个坑,然后旋转把泥巴撂在堤坝的位置,压两下,再抹平——公路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振臂一挥:不能挖,不准挖!
孙勇定睛一看,认出是王超他爸王老幺,小跑着到了公路边的堡坎下。
孙勇,这块田不能挖!
为啥?王幺爷。孙勇见他的嘴唇哆嗦着,双手做了个手势想下田,就朝他伸出双手,王幺爷抓住他一只手,跳了下来。这块田已经撂荒了。
这事,如果放在以前,我不管,王幺爷激动得气喘吁吁。你挖了干啥子?
改成塘,种莲藕。
你晓得不,这是良田,以后,你不用吃饭啦?
吃的粮食我在外边买。
那也不行,王幺爷说着在他胸膛推了一把,急匆匆朝挖机走去。停下来!停下来!
王幺爷径直走到挖机铁铲跟前,司机只好把挖机停了下来。
幺爷,你这是干啥?孙勇也着急起来,这是我家的田,你也管得大宽了吧?
你晓得不?你把这块田挖成了坑,坏了我家祖坟的风水!王幺爷朝孙勇他妈坟头那里一指。你妈也埋在那里,难道你不怕以后往坑里跳吗?
幺爷,你说的都是迷信。
迷信?我看你还是年轻了!王幺爷挥舞着胳膊,身子在原地动来动去。这块干田,就是那两座坟前的拜台,拜台越宽越平才利后人。你把拜台挖成了坑,这不是往坑里跳吗?
幺爷,你说的这些都是迷信,说着孙勇就去拉他的手,想拉开他。王幺爷挣开他的手,索性蹲在了地上。孙勇心中一急,就蹲下身子,胸膛抵着他的后背,双手抱住他的两条大腿,起身就往公路那边走。王幺爷气得嗷嗷直叫,两条小腿前后摇着,像一个小孩在深夜睡得梦里梦初的,被大人抱起来屙尿,很不情愿的样子。当孙勇想把他放在公路上,准备向他讲道理时,却发现他的小腿不摆了,脑壳也偏到了一边,这才慌张起来。
幺爷!幺爷!孙勇想把他放到地上站着,却发现他的双脚软得像没了骨头。牛儿,快过来!
牛儿跑过来,孙勇把王幺爷放在了他的背上,快点背到医院去,我马上打120。
背哪个医院?
你先背着朝前走嘛,我打完电话就来。
他刚挂了电话,挖机司机就在那边喊他,问他还挖不挖了。不挖了!孙勇朝他挥手说。那你在网上把今天的钱付了!司机从驾驶室跳下来,跑到他的身边,你得付一整天的钱,光来回的拖车费就要好几百呢。那你挖个十米见方的小池塘,孙勇对他说,挖好了给我打个电话,发张照片给我看了,我就付钱。我的微信就是我的电话号码。尽管挖机司机脸上露出了不悦,但他还是回去爬上了挖机驾驶室,在孙勇爬上公路去追牛儿的时候,挖机发动机突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两兄弟轮流背着王老幺在公路上小跑着,到了主公路,在路边等了约十分钟,救护车才闪着顶灯响着警笛,开到他们面前停了下来。两扇后门打开后,从里边跳下来两个身穿白大褂的男医生,在他们的帮助下,很快把王幺爷安置在了车上的一副担架上。车要开走时,孙勇让牛儿回去了。一个医生问明情况后,就在王幺爷的手上打起了吊针。快到城里的中医院,王幺爷呻吟着睁开眼睛瞅了孙勇一眼,见自己躺在担架上,挣扎着就想起来,但被两个医生用手按在了担架上。
你们这是弄我到哪去?他嚷嚷着,我又不是疯子!
不是弄你到疯人院去。一个医生对他说,刚才你昏了,这是送你到医院去。
那医的钱算哪个的?他问。
算我的。孙勇对他说,幺爷,你也不要着急,马上就到医院了。
是你各人说的哈,莫用了钱,到时候来找我算账。
幺爷,你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
到了医院的急诊科,医生让王老幺先做个CT检查脑壳,孙勇拿着处签去门诊把钱付了,然后把王老幺推到了底楼的检验科。大约半小时后,检验报告书就出来了,医生说胪内出血,需要住院治疗。一回来就摊上这样的事,让孙勇着急起来,他倒不是怕花钱,而是怕隔几天梁军打来电话,让他到重庆时脱不开身。在住院部安顿好王老幺后,他向他要了王超的电话号码,给王超打了个电话。王超了解情况后,并没有责怪他,就说让他幺妹回来。王老幺六十多岁了,有三个子女,除了老大王超,还有老二王斌,老三王翠花是他满四十五那年生的,他老婆当时都快满四十岁了。
你晓得我为啥阻挡你不?在走廊上打完电话,回到病房,王老幺又激动起来。我妈是前年冬天死的,才把她埋在那里一年多,我那二儿就升官了。
幺爷,莫激动,有话慢慢说。
这说明那个地方好啥,你妈也埋在了哪里,你还敢在坟前挖个坑。
我已经给挖机司机说了,就在我家老屋这边挖个十米见方的小池塘,不往那边挖了,拜台还在。
可就是个小坑,也离我妈那个坟头近啊!
垂直距离有好几米远呢,没事的。
那我先给你说好哈,要是我家出了点啥事,我就找你算账。到时候,你莫怪我找人来把你挖的坑填了。
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孙勇在床边坐了下来,帮他牵了牵被子,把他胸膛露出来的地方给盖上了。你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你这病激动不得。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孙勇接了一个电话,几分钟后,一个打扮时尚,身材苗条,眉清目秀,皮肤白皙的姑娘,站在病房门口敲了敲门。孙勇那时坐在挨着床头柜的坐椅上,抬起头来,就见那姑娘眼睛里亮晶晶的闪了一下。刚开始,他并没有认出她就是王翠花,本想问她找谁,她却率先发话了。
勇哥,你退伍回来了?
哦,是翠花啊,孙勇站了起来,觉得自己高过了对方半个头。女大十八变,都认不出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
接下来,她用手遮住樱唇笑了起来。孙勇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把目光移到床上的王老幺身上,只见他睁着眼睛,在打量他俩。
进屋都没看你老子一眼,你回来到底是看我,还是为了见他?把话说完,他就把头偏到一边去了。
爸,你不是好生生的吗?翠花在床边坐了下来,由于穿的是黑皮短裙,为了不露光,她只好侧身坐着,把两条白嫩的大腿并在了一起,并用手在她爸胸口的被子上摸了摸。爸,你身上还有哪点不舒服嘛?
老子哪里都不舒服。
你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买。
人家孙勇都给我买了。
翠花瞥了床头拒一眼,见一个塑料袋里装着香蕉、芝麻糊、奶粉、白糖和一串鲜葡萄:爸,那我给你洗一串葡萄吧?
不吃,我怕酸。
那来根香蕉?
不吃,我怕堵喉咙。
那来一杯牛奶?
不吃,我怕吃了拉稀。
那你就喝点糖开水吧?孙勇搭话说,喝了嘴巴甜。见他不搭话,孙勇就当他同意了,就拿着中午上街买的一个搪瓷盅,到走廊尽头的开水房接了一杯水回来。当他走进门口,翠花就迎着他站了起来,脸蛋上的两个酒窝红得像春天开的桃花。她一声不吭接过杯子,转身搁在床头柜上,舀了两勺白砂糖放进里边,再把冒着热气的水搅成了一个漩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孙勇感到房间里的气氛变了,他听着心跳咚咚的声音,又感觉到翠花身上有一种芳香的气息,吸引了他的整个身心。王老幺咳了一声,孙勇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但王老幺迅速闭上的眼睛,并没有让他感到尴尬。
勇哥,你过来坐啊。翠花侧身让开了一个身位,可孙勇这时却挪不动脚步了。我,我……我还要回去付钱退挖机,他说,那我先走了。
嗯,那你先去忙吧。
幺爷,那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别叫我幺爷,王老幺睁开了眼睛。你老汉跟我是一辈的。
孙勇朝他点点头,瞟了翠花一眼,见她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就转身离开了。刚从长寿中医院住院部出来,孙勇就决定连那个小池塘也不挖了。当他给那个挖机司机打去电话,说到这事时,对方却说已经挖好了,正准备加他微信,给他发照片呢。
那你莫慌着走,也莫先叫拖车,我马上回来。
一个小时后,孙勇回到了村里。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挖机司机连夜把那个挖好的小池塘填了,他愿意多出一倍的价钱。尽管挖机司机满脸堆笑,点头同意,却在心里嘀咕:又遇到了一个神经病。
第二天早上,孙勇躺在床上还没睡醒,就听到屋后土坝上有一个女声在喊他。他翻身下床,走到窗户前把双手撑在书桌上,伸了半个头出去,看到翠花,就问她找他啥事。你下来把门开了,我跟你当面说。孙勇穿好衣裳到了楼下,牛儿已经打开了堂屋后门,他搔着后脑勺,憨憨地站在门口瞅瞅孙勇,又瞅了一眼站在门外的翠花,走进了在后门旁边墙角开有一扇小门的灶房。孙勇来到屋外,又一次问翠花找他有啥事?
你先刷牙洗脸吧,翠花说,一会儿到我家去,我等你。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孙勇盯着她的背影从芭蕉树旁边那几级石阶下去,消失在了两窝竹子中间那条小路拐弯的地方。洗漱完毕,孙勇在灶房见牛儿准备往锅里下面,就让他少煮一碗,等他回来再说。紧挨着两窝竹子,一栋外墙上贴着白磁砖的两层楼房,就是翠花的家,靠后墙搭的偏房,就是她家的灶房。尽管灶房的后门开着,房顶烟囱吐着袅袅炊烟,孙勇还是绕了一圈,来到了她家堂屋大门前的水泥坝子上。坝子上停着一辆长安牌轿车。坝子外面就是稻田,谷子都翻黄了,但孙勇知道那块田并不是她家的,而是他姨爹家种的。翠花和她妈坐在堂屋的沙发椅上聊天,见他走进屋,就笑盈盈站了起来。翠花见她妈朝灶房走去,就从搁在沙发椅上的一个草绿色小挎包里,拿出一叠钱,递到了孙勇的胸前。勇哥,这是你昨天给我爸垫的医药费,翠花说。你数数看,一共两千。昨天我跟你爸说好了的,孙勇往前一推,这钱由我出。哪有这样的道理?翠花不管不顾,拿着钱就往他裤兜里揣,孙勇本想捉住或推开她的手,又有点不好意思,这时,翠花妈端了两碗荷包蛋出来。
孙勇,来喝点糖开水。翠花妈把两个碗搁在靠墙的方桌上,见孙勇绯红着脸,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的这句话,让孙勇的身体僵住了。在翠花妈转身朝灶房走去时,翠花大大方方依偎着他的臂膀,双手抱住他的胳膊就往桌上推。这么大个人了,还害羞呢,她嘻嘻一笑,我妈这是想让你做女婿呢。一张窗户纸,就这样捅破了,这个时候,孙勇反而感到释然。等翠花在桌子的另一方坐下后,他大起胆子问她,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有拿这种事开玩笑的吗?翠花甜甜地一笑,昨天下午,在你走后我爸都说了,说你看到我人都神了,就问我的意思。你说我是个啥意思?孙勇笑了笑,又变得不好意思了。
我昨天下午回来,已经把那个坑填了,他说。
今天早上回来,我都看到了,你自己去给我爸说吧。这叫不打不相识。翠花抿嘴一笑。你们不打这一架,我也不会回来,也不知道你退伍了。
我们没打架。
就跟打架差不多。翠花一手端着碗,另一只手拿着白瓷勺子,把青花碗里的几个鸡蛋,一个个地都弄破,蛋黄把碗的开水染黄了。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
在部队我开过卡车,我在重庆的战友在帮忙给我租辆货车。一口一个鸡蛋,孙勇也不怕烫,很快吃掉了两个。我在等他给我打电话。
那你干脆去帮我大哥开车吧?翠花舀了一勺子汤,用红润的嘴唇吹了吹,张开嘴,把白勺子送进了嘴里。他现在请了两个人,辞退一个就是了。
今后再说吧,我先在运输公司干一段时间。
那要你自己找货源吗?
不需要,那家运输公司和许多物流公司签有合同。
那就不愁生意了。
翠花,那你在干啥?
理发。翠花见开水不那么烫了,就端起碗,把两片嘴唇凑到了碗的边沿。今天下午就得回去了,关门时间长了,我怕影响生意。
那你那个店租成多少钱?
不多。翠花又盯着他,两眼放光,嘻嘻一笑。那爸这几天就拜托你照顾了。
没问题,反正这几天没事干。
那等会儿,就坐我的车到医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