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在河口县城西郊郑家巷的巷口,有一家四川人开的火锅馆,馆子占了两层楼,底楼全是散桌,楼上被隔成了许多包间。到二楼预订的包间就餐,如果没有服务员带路,四通八达的走廊往往让人摸不清方向。当天傍晚,就在袁圆在部队大营门停车场和王平、黎明爬上一辆越野车的时候,孙世才受到朱时茂的邀约,来到了这家火锅馆的二楼,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断然拒绝了服务员的服务,在迷宫般的走廊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才找到了朱时茂预定的那间名叫珠圆玉润的包间。推开门,热情洋溢的死胖子迎上来抱住了他的双肩,还令人恶心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两口,孙世才挣扎了好一阵,才从一座山的怀抱,逃生出来。
够朋友吧?朱时茂对背对着他,朝窗外看的孙世才说,我专程到中国来请客,请你吃你们老家的火锅。
楼下郑家巷车水马龙,都是因为这条巷子通向了一个名叫斑竹林的小区。这个在河口县城著名的小区,有十多栋十八层的高楼,至少部分提升了这座城市的形象。天上阴云密布,像马上落雨的样子。
今晚肯定有雨,和孙世才差不多高的朱时茂来到了他的身后,说话时喘出的粗气袭击了他的一只耳朵。新车买没有?
我哪有闲钱买车啊?孙世才离开窗户,在靠着隔墙的靠背椅上坐了下来。
想吃啥菜,随便点,我晓得你们四川人爱吃火锅。
我是重庆人。孙世才拿着笔在餐桌上的菜单上打勾,这时,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厨师服,端着一口铁锅走进屋来,锅里有一块凝结成块状的火锅底料、大把的红辣椒、花椒、晒干的香叶、八角、三奈。给你说过多少回了,孙世才继续说,四川人是四川人,重庆人是重庆人。
以前你们重庆还不是四川的,厨师接了一句,要不是修三峡工程,你们现在还是四川的。
听到了乡音,孙世才堆着笑脸抬起头来:其实重庆人也是四川人,一个爹妈生的两兄弟。
对头。厨师高高兴兴应了一声。这时,一个系着白围巾的中年妇女,提着一个壶嘴冒着热气的水壶进来了。她往铁锅倒骨头汤时,厨师打燃了燃气灶。
就这些菜了,孙世才把菜单递给了朱时茂,你看还点什么菜?
老子爱吃的午餐肉和豆油皮,你都点了。哦,再来一盘老豆腐,说这话时,朱时茂把菜单递给中年妇女,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没得!中年妇女以为他在逗她,要吃各人出去吃嫩豆腐。
两个服务员出去后,朱时茂撇了撇嘴唇就在孙世才对面坐了下来:她还以为我想吃她的豆腐呢。
你叫我来啥子?孙世才问。老子这么忙。
等会说,等菜上了来。老子今儿个高兴。
你娃一天游山玩水,当然高兴呐,老子一天到晚焦头烂额的,一分钱巴不得用出一块钱来。
机会来了。老子今儿个高兴。
啥机会?
发财的机会啥。
那你说啥?
朱时茂把食指竖在嘴巴上,说:这儿人多嘴杂。由于每个包间的隔断都没封上屋顶,整层楼都闹闹哄哄的,到处都闻得到火辣辣的牛油味道。我发现四川人最爱热闹,朱时茂说,不像北方人那样爱清静。
这时,还是那个中年妇女端来的菜,一盘盘围着铁锅绕了一圈,锅里的红色汤汁也沸腾了,孙世才倒了几盘菜进去,汤汁才安静下来。随后,又一个妇女提了一箱啤酒进来,把放有蒜泥、麻油和味精的两个土陶碗,分别摆在两个客人面前,出门后,顺带关上了门。
嘿嘿,我给你说,朱时茂用手掌遮住嘴巴,颈子往前一伸,神秘叨叨的,老冒这次做了票大的,货是出去了,活该他倒霉,车子到了贵州高速公路上没了刹车,驾驶员只好把车子开到了斜坡上的避险车道,结果一车菠萝全倒了出来。菠萝在高速公路上散落一地,被过路的车压烂了不少。关键是交警来时,看到了几个被压得缺了半边的菠萝里面有一个塑料袋子,就产生了怀疑,结果就这样了啥。哈哈。
那你高兴啥子?
市场上缺货,就有人找到了我啥。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干?
就这两天,我们也干一票大的,说着朱时茂从身边的箱子里,取出一瓶啤酒递给孙世才,又给自己取了一瓶,用筷子头把瓶盖翘掉,就往玻璃杯倒酒。随后,他双手捏着那杯酒伸到了桌子中央,铁锅里升起的水蒸气迅速在玻璃杯身上形成了露水。这次全靠兄弟了,我敬你一杯。慢,孙世才用手推了推他递过来的杯子,我们先把条件说好了,再干也不迟。
你娃又想敲竹杠?朱时茂把杯子收了回去,老子把订金都给你了。
你不是说,这一票大吗?订金是不是少了点?
嫌少?你娃要是遇到别人,连一分钱都得不到。
我们不是兄弟吗?孙世才皮笑肉不笑的,我还不是被逼得……你看那天晚上,小陶红嫌在我身上捞不到油水,瞌睡都不让我睡了。
她不愿意,我给你再介绍一个,比她还漂亮,本来是老冒的人,以前我一直想追她,都没追到手,现在老冒败光了本钱,就来投奔我了。
你娃睡都睡过了,我才不干呢。
小陶红还不是老子睡过后让给你的,你都不嫌,这个你就嫌了?
我也不想多要,只要二十万就可以帮我度过难关了。
那你说说看,准备怎么干?那天你说用拉砖那辆车,我总觉得不靠谱,这次可关系到我的身家性命。
我在盘龙村新接了一个活,一条三公里的水泥公路,最近两天,准备把工地上剩下来的那些碎石子拉过去打垫层。
好,你不用说了,朱时茂又把杯子端了起来。祝我们马到成功。
孙世才和他碰了杯,然后一口喝了。
今晚上,你跟我到老街,我们聊聊细节。
那办完事,把你刚才说的那个女的叫来,老子一个人住宾馆太浪费了。
朱时茂正想拿这事洗涮他一番,这时,窗外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和啪啪两声枪响。俩人脸色一变,几乎同时走到窗户,把头伸了出去。在公路边一盏盏路灯的照耀下,只见一个白衣人在巷子这边的人行道上,边跑边朝身后开枪。路上的行人,纷纷避开,在后面追他的三个人,有两个人先后倒在了地上,跑在最后面那个人,就不敢再追了。白衣人跑到窗口下方,拿着手枪把停在公路边上一辆摩托车上的骑手吓跑后,骑上摩托车迅速消失在三岔路口右边那条路上。
赶快走。朱时茂说,这个地方被公安封了,就走不脱了。
但他们走出包间的时候,还是气神闲的样子。朱时茂的奔驰车,就停在三岔路口公路边的停车位里,牌照上的是中国云南这边的牌照。当奔驰车朝寸滩桥那个方向开去时,在延安路上遇到了三辆车顶闪烁着蓝红色两色警示灯的警车。一路上,俩人无话,都在猜测刚才发生的那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俩人都把骑摩托车逃走的那个人想成了瘾君子,只有这种人才会丧心病狂,当街杀人。从这件事情上,朱时茂好像看到了他今后的下场,这也是他默默无言的另一个原因。过了寸滩桥,奔驰车向右拐进了一个巷子,然后开进了一片幽暗的榕树林,在一个小型露天停车场停了下来。在榕树林的空隙中,有三栋由木料搭建的两层楼的房子,屋顶由草垫铺盖而成。屋前屋后的小路上有路灯照明,楼上楼下的窗户,灯火通明。这三栋房子,都开成了餐馆,是几个来自四川成都的人搭伙开的,餐馆都叫一个名字:柴火鸡。但烹饪菜肴,用的并不是木柴,而是液化天燃气。当孙世才他们在一栋楼上的包间灶台边坐下来时,房外稀稀拉拉落起雨来,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噼噼啪啪响彻一片。服务生走进包房,朱时茂点了芋儿鸡和烙麦粑。在等待上菜前的四十分钟之内,他们商量好了所有事情,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找乐子。在朱时茂电话的催促下,当他在电话里称呼为柳妹的那个女人,身着一身雪白的套装,匆匆赶到时,朱时茂见陪她一块来那个姑娘长得漂亮,便朝孙世才做了一个鬼脸。而那时,刚端上灶台铁锅里的芋儿鸡块和贴在锅边的麦粑,还冒着热气。柳妹身材曼妙,脸蛋白嫩,可一个嘴角有点肿大,脸颊上也有一块小小的乌青。
今天上午,不小心摔了一跤,她读懂孙世才的眼神后,这样辩解道,并用掌心轻轻安慰了一下脸颊。还好,摔得不严重,不然就没脸见人了。
孙总,柳妹一来,你就把人家的脸看红了,朱时茂打趣地说,你骚也要分个场合啥。
他的话逗得那个跟柳妹同来的妹子,哈哈大笑,当朱时茂招呼她在身边坐下来时,都还在用一根指头擦试眼眨毛上的泪花。柳妹很自然地坐在孙世才的身边,心还没安顿好,就感到有一只手放在了她的大腿上,但她不动声色悄悄把那只手挪开了。
吃菜,吃菜,朱时茂把筷子伸进锅里夹了一块鸡肉放进碗里,见大家都没动筷子,他又把筷子朝锅里指了指。
来之前,我听说河口那边管缉毒的什么队长,打伤了两个去抓他的兵。柳妹拿起筷子,扬扬眉头说。
她的话迅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特别是朱时茂和孙世才,都睁大了眼睛。
为啥呢?孙世才见没了下文,就问她,又沉醉在她身上的气息里,总觉得那种淡淡的幽香,有一种荷叶的味道。
我怎么知道。
那两个伤兵现在在哪里?朱时茂问。
拉到医院抢救过来后,又被救护车拉走了,说是拉到武警医院。
武警医院在市里边,朱时茂摇摇头说。这件事情什么时候发生的?
今晚上,六点钟的时候。
那你这么快就有消息啦?朱时茂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那辆拉菠萝车,是你们老板的?
这个死鬼,各人倒霉运,柳妹又摸了摸脸颊,还怪到我头上来了。
我看他这次会死得硬翘翘的,再也爬不起来了,朱时茂说,今后跟着我混,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那我得好好敬你一杯,柳妹用目光在桌子上扫了一圈,甜甜一笑。酒呢?
搞忘要了。一直在品她这瓶酒的孙世才起身拉开了门,朝屋外走廊尽头喊:服务员!
当他回到灶台坐下,一个服务员装扮的小姑娘,屁颠屁颠的小跑着进了屋。
想喝什么酒,你尽管要,朱时茂说,服务员,我们两个男的喝啤酒,先来一箱。
柳妹要了两瓶红酒,然后,瞟了一眼她带来的那个妹子,因为她鲜艳的嘴唇,张开成了O形,似笑非笑的,一双眼朝灶台下顾盼着,像要躲开什么似的。柳妹假意低头去捡什么东西,看到朱时茂的一只手在她的大腿上。直起身子时,她假意咳了一声,就招呼那妹子吃菜。
英子,别光顾着笑,你也拿筷子吃点菜呀。
朱时茂这才把另一只手,放在了桌上。
在那天晚上的灶台上,在女人的温柔乡里,孙世才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上午在宾馆的床上醒来,只闻到了被窝里有女人睡过的芳香味道,身边的绣花枕头上,还有一根女人蜷曲的发丝,可他直到离开宾馆大门,也没见到一个女人。
八
第三天上午,在202省道麻柳嘴那片小树林掩映的主公路旁边的一条水泥支路上,孙世才坐在一辆长城皮卡车的驾驶座上,在手机屏幕上点开了高德地图,在确定自己的位置后,又继续朝下坡路开了一百多米,从甘蔗地出来,在一栋二层楼的砖瓦房后面,从房子的右边,把车开到了房前的水泥坝子上。
从车上下来,他见底楼那两扇被漆成猪肝色的木门敞开着,就朝幽暗的门洞喊:王麻子,我来拉水泥。
一会儿,一个身着仿海军陆战队迷彩服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了门口,但脸上并没有麻子。他摸鼻子时,孙世才捉住了耳朵,他摸膝盖时,孙世才摸了一下脑壳。暗号对上后,那人把一辆三轮车从堂屋推了出来。两个人戴上手套,把三轮车上的三袋水泥抬上皮卡车后,孙世才问道:不是有六袋水泥吗?
都装进这三袋里边了,那人指了指堂屋门口说,剩余的在屋里头。一会儿就拉去退了。
好,那我走了。
当长城皮卡开回202省道上,孙世才才琢磨出王麻子这样做的用意:他是想省下三袋水泥钱呢。可这样一来,风险系数好像增大了。在回洪桐乡工地的途中,他的带班匠刘五打来电话说,拉拖挖机的板车和装碎石子的翻斗车都到工地了,孙世才叫刘五让那两辆车等他半个小时,他要跟车到新工地去看看。当孙世才赶回工地时,那辆装碎石子的翻斗车,停在塔架悬臂的下面,还在装石子;装挖机的拖车,堵在工地门口,挖机已经停上拖车,挖机司机正在往两条履带的前后端塞三角木。孙世才突发奇想,决定把那三袋水泥搁在平板拖车上:他觉得放在显眼的地方,反而不会引起他人的怀疑。他到门房叫穆老头和他一起抬水泥时,挖机司机见状,也跑过来帮忙。在孙世才的指挥下,两个人把那三袋水泥撂在车头货箱挡板的下方。
这三包水泥不够用,你们到工地上还抬三袋水泥来。孙世才把话撂下后,就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刚走到楼梯间,刘五从另一栋在建楼房的楼梯间跑了出来。听到刘五的喊声,孙世才就站在原地等他。
孙总,修公路的施工员,测量员,我招来了。刘五喘着粗气,你要不要见他们?
不用了,你明天就带这两个人到盘龙去,找个农民租一间屋子,让他们住。孙世才说,下午,你进城买两张铁床,铺的盖的给他们准备齐。
那在什么地方吃饭?
每个月补助点钱,让他们在农民那里想办法。还有那个开挖机的,你就给他们这样说。
那补助多少钱呢?
你看着办。
那拿钱来啥,刘五双手一伸。孙世才踹了他一脚,但他躲开了。老子昨天才打给你五万,你以为老子在开银行啊?
孙世才回到二楼办公室,就在屋里走来走去,仿佛在心里烧了一锅开水。当他咬紧牙关,颈子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见,脸色也由青色变成了猪肝色,便下定了决心。于是,他关上了办公室的防盗门,打了近二十分钟的电话,直到刘五在楼下喊他,说翻斗车装满了石子,他才挂了电话。在工地大门口,他让拖车走前面,自己却爬上了翻斗车驾驶室的副座。由于是重车,从洪桐到达小垭口检查站,已到中午十二点:一个战士站在轮胎上,双手吊在挡板上,用眼睛检查了一遍翻斗里面的碎石子;另一个战士手持一个仪器爬在地上把座盘检查了一遍;拖车司机、挖机司机和孙世才被叫下车,第三个战士爬进了驾驶室,当他检查完毕,检查底盘那个战士也检查完了。至于堆在挖机履带前面那六袋水泥,尽管很显眼,却没有什么吸引力,顺利躲过了体检。平安过卡后,按事先安排好的约定,孙世才打开微信,在一个备注成狗日的那个人的对话框里写了一句:狗日的!稍后,对方回复:我是你爸。稍后,孙世才就在后视镜看到一辆车厢带顶棚的三轮车,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
在翻过一个垭口后,那辆三轮摩托车超过他们跑到了前面,在树林中一个转弯的地方消失不见了。孙世才记下了那辆三轮车牌照最后那两个数字叫:幺儿。稍后,在后视镜里边弯曲的公路上,孙世才看到了一辆开得很慢的黑色轿车。
从山上到了山谷的平坝地带,在一个岔路口前一百米,孙世才叫司机按了一声喇叭,前面的平板车就停了下来。孙世才把头伸出去喊道:就前面那个路口,让我们先走。于是,翻斗车司机把车开到了平板车的前面,然后,把平板车堵在路口外面。孙世才从车上跳下来,就朝那几袋水泥走去。这时,挖机司机也下车来帮忙了。卸下三袋水泥后,孙世才指着不远处那个土丘说:把挖机、石子和剩下的水泥都卸到那里,我稍后就来。
等那两辆车开走后不久,那辆牌照尾数号码为12的三轮车,从不远处主公路的转弯处露出了个头,然后是整个车身,然后在孙世才屁股后面掉了个头,在他身边停了下来。还没下车,戴着头盔的驾驶员就骂他:狗日的!
我是你爸。
儿子见到了老子,立马就从车上下来了,一个人把三袋水泥提进了三轮车的尾箱,但临走时并没向他老子说再见。三轮车的屁股冒着烟,在公路前面的树林里消失后,孙世才朝土路走去时,才看到一辆黑色轿车从山坡上的树荫里开出来,沿着主公路奔驰而去。到了土丘那里,孙世才指挥翻斗车把石子卸到了路边,付钱让司机把车开走了。挖机从拖车上开下来,花了半个小时在路边平出了一块土坝,好让拖车在上面掉头,而这期间,孙世才通过手机银行转账,把租车费付给了拖车司机。当拖车开走后,孙世才对挖机司机说,让他自己想办法,到附近的村庄暂时住一个晚上。
孙总,那你怎么回去?
有人来接我。
在岔路口大约等了半个小时,朱时茂才赶到。那时,孙世才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了,心里想着让朱时茂中午请他吃顿好的,可又觉得这样的想法,纯粹是幻想。
娘希匹!刚上车,朱时茂哭丧着脸骂道,老子这回也死得硬翘翘的了。
你说啥子哦?
啥子?朱时茂松开脚刹,踩下油门,车子朝前蹿了出去。老子这回栽了!
你不调头,往前开啥子?老子还没吃饭呢。
还吃个屁!货都被人抢了!
朱时茂放出的惊雷,吓得孙世才张大了嘴巴,还迅速在他脸上聚起了乌云,眼神也呆滞起来。朱时茂瞟了他一眼,但没有看出他这是装出来的。老子亲自看到他提上车的,惊醒后,孙世才对朱时茂说。我在土丘那边指挥倒碎石的时候,看到过一辆黑车从这条路上飞驰而过。
啥黑车?
远了没看清楚是啥牌子,是辆小车。
二十分钟后,朱时茂把车开到了停在路边那辆牌照尾数叫幺儿(在孙世才心中就是这样形容12这两个阿拉伯数字的)的三轮车前面。
黑娃,到底是什么人抢的?下车后,朱时茂像山一样逼近了黑娃。黑娃从裤兜掏出手机,让他看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最后上车那个人拉着后座车门的扶手,刚要关上又没有完全关上留有一条门缝时拍的;另一张是那辆车往前开拍到的车屁股。
两个人拿着枪指着我,头上套的是丝袜。仿佛那件事正在发生似,黑娃拿着手机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他盯着自己的裤裆说,你看嘛,尿都吓出来了。
朱时茂抬起右手在鼻孔上扇了扇,回头朝周围看了看:公路对面是一个土坡,上面长着杂树,来时的路从山谷中出来,往前在山麓向上盘旋通到山脊上的一个垭口,在他们站着的这一边是一块荒废的干田,一里外山丘的树荫里点缀着一个村庄。我给你的枪呢?朱时茂推了推他的胸堂,你娃就不晓得反抗啊?
出门时,搞忘了带……黑娃的嘴巴哆嗦着,历来都顺顺当当的。
那就去见你的上帝吧!朱时茂转身离开的同时,把手伸进外套里边,当孙世才扑上去想抱住他时,枪声响了,子弹在黑娃的额头上留了个小眼。而这时,孙世才也拦腰抱上了朱时茂的大肚子。
你拦个锤子!甩开孙世才的双手,朱时茂把黑娃掉在地上的手机揣进了上衣兜里,对坐在地上的孙世才说:快走!让人看到了,就走不脱了。
回到车上,朱时茂又哭丧着脸说:老子这回比老冒还惨!孙世才没搭话,他从未见过杀人,这次真的被吓到了,而且,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朱时茂并没有在原地调头,而是一直往前开,而且速度很快。开了约一个半小时,他们在大山深处的一个峡谷里,看到了一个小城镇,朱时茂把车停在了一个小餐馆前面的公路边,让孙世才下车去吃饭。而他正好趁孙世才不在身边,打了一通电话:他打的第一个电话,是打给柳妹的,让她晚上叫上英子一块吃晚饭;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电话,他把电话打给了他手下的三个马仔,让他们打听一下道上有没有最新鲜的新闻,但他并没有向他们透露,今夭发生的事。
半小时后,当孙世才吃完一碗小面,回到副驾座位上坐下来时,朱时茂打燃发动机,调转车头往来时的路开去。
开这么远的路,现在又往回开,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老子就是吃错药了!说着朱时茂张望着这座小城市的街道。你娃也不好好想想,当时就调头回去,公安局的人在路上摄像头看到了我这辆车,只要按时间节点动脑子想想,就会怀疑到我身上来。你以为老子真有那么傻啊?老子杀黑娃就是想让公安帮我把这个案子破了。
那你还原路返回?
老子送你到这么远来吃顿饭,不该回去吗?
还有,我们事前商量好了的……可孙世才突然看到了人行道上,一个迎面走来的美女,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她那两条雪白的大腿上。你娃走到哪里,只要看到了美女就发情,朱时茂瞅了他一眼,睡了那么多女人,还时常惦记这个,就是人格缺陷了。那美女徐徐走过后,朱时茂稍稍用力踩油门,把车速提高了。他见孙世才还瞅着后视镜,就说:你强奸过女人没有?今晚上,想不想见识一下?
你娃疯了?
老子没疯,这次坏事,说不定就岀在英子身上。落雨那天晚上老子酒喝多了,没把住门,无意中对她说过这几天要做一笔大买卖。
我看你娃脑壳短路了,还敢把这种事情拿出来炫耀。老子冒着掉脑壳的风险,白白忙活了一趟,孙世才说到这里激动起来,给我的订金想拿回去,门都没有!
老子这样说过吗?你把老子看成什么人了?朱时茂说,只要你不逼我拿剩下那些钱,就阿弥陀佛了。
老子不是那样的人,遇到这样的事……还敲竹杠,就不是人了。对了,事前我们商量好用六袋水泥装货,可那个王麻子只给了我三袋。
孙世才的话让朱时茂沉默了很久。
你怀疑是他?
当时,我只是感觉到了危险,可他都装好了,害得老子回到工地后,又在工地上拿了三包水泥码在上面打掩护……见朱时茂红润的脸皮倏地变得像张白纸,孙世才没敢把话说下去。
到了城外,在公路边一口池塘旁边,朱时茂把车停下来,下车把黑娃的手机和一把手枪,扔进了塘里。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在他们经过事发地带附近,武装警察设路卡把他们坐的那辆车拦了下来,除了用仪器检查了一遍俩人的身体,在检查车子时,还把车头的引擎盖打开了检查。在路过那辆三轮车时,黑娃的尸体已躺在了一个担架上,但全身被一张白床单履盖着,这时,孙世才感到一阵恶心袭来,他用手捂住嘴巴,咬紧牙关活生生把想吐出来的东西吞了回去。这一切,都被朱时茂看进了眼里,但他并没有嘲笑他,只是一直阴沉着脸。
过了小垭口,到了河口县城,无论朱时茂怎么劝说,孙世才还是嚷嚷着让他把车停在了路边。下车后,孙世才打了辆出租车,回到了洪桐的工地上。
第二天中午,在工地吃过午饭,孙世才躺在床上午休时,掏出手机给朱时茂打了个电话,但手机语音提示他拨打的电话号码是个空号。他又通过微信联系他,但一直没有回应。他顺带浏览了一下朋友圈,一个名叫无聊透顶的人,在上面发的一条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麻柳嘴村民小组长,一个外号叫王麻子的人,在森林防火巡山的路途中,不慎从山崖上坠入山谷身亡。这条消息下面还配了一张图片,俯身爬在一块大石头上的王麻子,臂膀上戴着一个森林防火的红袖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