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尽管网上发了通缉令,通缉令上还贴有方正那张看上去略带倦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标准照相片——通辑令用的照片,既不是他身份证上的照片,也不是他军官证上的照片,也不是他现在留有小胡子的照片,而是他大约二十五岁时照的一张标准照——可他骑着那辆抢来的重庆产的灰蓝色嘉陵牌摩托车(连屁股后面牌照都是原来的),无论是在中缅边界中国这边长达100公里边境地段,还是在缅甸边境地带流窜,就像进入了无人之境,根本没有人盘问过他。只不过,在夜里住旅馆或客栈的时候,他用的并不是自己原来的那张身份证,而是有人到派出所给他办的另外一张身份证,新取的名字叫吴波。
在一个星期二的下午两点钟,方正骑着摩托车来到了离老街约有八十公里远,缅甸境内的边界小镇果敢。这是中缅边界上一个著名的旅游小镇。在方圆十公里的范围内,果敢小镇极富缅甸民族风格的寺庙、民居,还有由香蕉树、棕榈树、躯干庞大树冠巨大的榕树、翠竹、黄金樟树等构成的天然园林风光,散布在各处。在界碑中国一侧的边界地带是数座沿着边界线绵延不绝的群山。座落在一座大山另一边山谷中的一个中国城镇,通过一条盘旋上山的柏油公路,再盘旋而下在界碑那里和缅甸境内的水泥公路相连。为了搞活当地经济,按照传统习惯,进出中缅两国边境地带这两个城镇的中国人和缅甸人都免签证。在果敢小镇,方正选择在一家缅甸人开的客栈里住了下来。这是一家开在棕榈树林中的小客栈,老板夫妇已人到中年,会说中国话,而且待人热情。从外表看上去,构成四合院的房子由圆木搭建而成,屋顶上搭的也是树皮,可方正从院子里的连廊里,用磁卡打开订好的房间,才发现里面的装修风格,跟国内宾馆的风格差不多。房间里自带厕所和洗漱间。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掏出已经换了卡号的手机,试着拔通了一个电话(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因为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拔打这个电话,语音提示不是关机,就是在服务区外),电话中的女声沉着,先问他是谁,然后问他在那里,接着说她也在找他,让他在客栈等她,她大约两个小时后到达。挂了电话,方正把双手枕在后脑勺上,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突然感到自己一身的风尘仆仆,需要洗一个澡换一身衣裳,才能重新焕发活力,尽管他昨晚上才洗过澡换了一身衣服。
几分钟后,他在洗漱间玻璃房里洗澡,欢快的口哨声传到了卧室这边来,惊动了一只爬在床地板一层灰尘上的蟑螂,它摇着头上那两根细小的触须,爬到床外有亮光的地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爬到了电视柜后边那条黑缝里,因为方正粘贴在电视柜后面那一颗小型电子元器件用的粘胶剂有一种弱弱的食品味道。
在傍晚五点钟的时候,几下温柔的敲门声,也敲醒了正在熟睡的方正。穿上衣裳,通过门上的猫眼看清是谁后,他打开了那扇被漆成白色的木门,并让开了一个身位。在他的印象中爱穿一套白色套装的柳妹,这次却穿了一身浅蓝色牛仔夏装:上身衬衣的衣兜被两个乳房顶着像装了两个具有膨胀功能的气球,长袖在手腕处系着扣子,衣服的下摆扎进了裤腰,但裤腰带上并没有系皮带,靠一颗铜纽扣扎紧了裤腰带;下身的牛仔裤很贴身,把她优美的腿形和臀部刻画得性感迷人。在他关上门时,她好像故意那样做的——和他来了一次真正的擦身而过,然后走到窗户边,把挎包往床上一扔,就在一把柔软的圈椅上坐了下来:说吧,你一而再给我打电话,到底为了什么?柳妹把右腿放在左膝盖上,跷起了二郎腿。你说呢?方正在隔着一个圆形玻璃茶几的另一把圈椅上坐了下来。你总得给我一个说法吧?害得我有家不能回,现在连活下去都很困难了。我不是来了吗?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当然是钱了,方正努努略带苍白的嘴唇,显得十分无奈的样子。钱没有,柳妹看着他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但我人过来了。睡你又不能当饭吃,我真的需要钱,不然,我就不一会一直给你打电话了。干你们这行的,怎么会没有钱呢?我心又不大,先给我二三十万对付一下眼前,以后我自己想办法。
如果你真的想要这么多钱,也不是想不到办法。说着柳妹拿着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两秒钟后,布满麻点的显示屏上有了图像,正在播放的是中国大陆拍的电视连续剧《笑傲江湖》。我这次来呢,想和你做一桩大事。接下来柳妹向方正讲述了她对那桩大事的设想,最后,她总结道:麻烦你的那件事翻船后,老冒怪到我身上来了,挨了他一巴掌,我就投奔了朱时茂,可这个人比老冒还狠,只是在利用我,把我当妓女一样,去哄那个叫孙世才开心,好让他一直留在自己的身边卖命。给我的就是一点小恩小惠。说到这里,她用手摸了摸喉咙,那天他为了演戏给孙世才看,还卡我的颈子,把我卡了个半死。现在我也想通了,跟别人干还不如自己干。反正你现在一个人是流浪起的,今后,不如我们一起干,挣到钱了就五五分成,你看怎么样?
方正沉默了好一阵,都不说话,她脸色一变,丢了一句:你娃都这个处境了,还用想吗?
好!说着方正站了起来。
跑了一下午,我也感到累了,柳妹扭了扭腰肢,起身时一对丰胸朝前一挺,妩媚一笑。我先去洗个澡,然后我们到那一带去看看。
经过两天的现场观察和精心策划,在第三天中午一点钟左右,方正戴着一个眼罩会反射紫薇花色炫彩光芒的摩托车头盔,双手戴着一双薄皮手套,载着跟他戴同样的头盔和同样手套的柳妹,从一片翠竹林中的小路出发(从客栈出来后,他们到这片无人的竹林戴上的头盔和手套),完全像一个刚学会骑摩托车的新手,从小路上骑到街上后,就在公路上摇摇晃晃曲折前进,最后在小镇步行街一家门脸装修得金碧辉煌的金店门口前,因为操作不当而哑然失火。尽管方正反来复去,把两个把手扭来扭去,也没能打燃发动机。那时,街上行人稀少,只有金店里面那两个闲得无聊的售货员,注意到了这一切。坐在他身后的柳妹,见他老是打不燃发动机,显得不耐烦,但她从后座下来后,还是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就朝金店走去。柜台里面那两个职业装打扮的姑娘,见来了顾客,就聚在一起,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顾客流连忘返的一串金项链上。意外是在顾客从裤兜里掏出来的那支会喷出雾霾的香水瓶后发生的。那味道太香了,她们几乎还来不及夸奖香水的味道,就翻着白眼,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柳妹双手撑着玻璃柜台,费了很大力气才爬到了柜台里面,把背包取下来,把手伸进柜台里面,大把大把地抓着各种品牌各种型号各种款式的黄金饰品。五分钟后,她收干净柜台里边的所有饰品后,方正才慢悠悠走进屋来,双手放在她的腋窝,把她从柜台里面拽了出来。他们朝门口走去时,在约十米远的地方,一个行人神情紧张看着他们。方正把一只手伸进裤兜里,但迟迟没拿出来,那个大男人见状,以为会遭遇到不测,才慌慌张张跑了。出门后,他们不慌不忙骑上了摩托车,那辆坏了的摩托车在阳光照耀下,迅速完成了自我修复,屁股吐着一串蓝灰色的烟雾,像一声突然爆炸的惊雷,然后带着雷鸣的尾音,朝中国境内疾驰而去。而这时,在一个具有远程监控功能的房间里,负责照顾几个监控显示屏的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灰蓝色的保安制服,戴着一顶圆盘帽,正爬在显示屏前的两条胳膊上睡瞌睡。
从界碑过去一百米,摩托车屁股响着轰隆隆的声音,驶入了盘山公路。在树荫的空隙中,黑色的柏油公路,像一条盘旋在山上的乌梢蛇,而公路中间那条已褪色,断断续续的白色分隔线,就是它的背脊。摩托车的声音在知了此起彼伏的瀑布声和间可一声鸟的婉转鸣笛里,起到了和弦的作用。
柳妹紧紧搂着方正的腰杆,把前胸贴在他后背上,聆听着头盔上轰隆隆的风声,怎么也想不通,胸前这个把摩托车开得虎虎生威的男人,居然在前晚上对她说他被这段时间担惊受怕的生活,搞成了阳痿。而他阳痿的表现又使她联想到了随时随地都想占她便宜的孙世才。尽管每次和他睡在一起,她都以自己得了一种不知名的性病恐吓他,让他没有占到便宜,但他的手还是不老实,只要有机会不是摸她的大腿就是捏她大腿的皮子。他的这种行为还常常使她恶心地想到:一块案板上的猪肉,被前来购买的人颠来覆去,掂量着是不是买回去炒一盘回锅肉或青椒肉丝,要么配上土豆丁做成红烧肉。刚爬上大山的平顶位置,几百米远的地方,一个由公安边防部队临时设置的检查点,把那时把下巴搁在方正右肩上耍的柳妹惊出了一身冷汗。
把我抱紧了 ,方正说。
你想闯关?柳妹盯着路边停着的那辆浑身暗绿色、车顶闪烁着蓝红两色灯光的越野车,心都抓紧了。他们有车。
别怕,看我的。
接下来,摩托车的速度慢慢减了下来,可刚刚驶到离站在公路中间,那几个三角锥警示桶后面那两个荷枪实弹的战土约有十五米远的地方,摩托车突然提速,径直朝其中一个战士撞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个士兵一个侧后跳,迅速躲到了一边。三分钟后,柳妹听到了警笛声,就扭过头去瞥了一眼。那一刻,尽管屁股下的摩托车在风驰电掣,可她还是觉得那辆追他们的越野车,比摩托车的速度快。就在她感到绝望时,她听见了呯的一声(像把空气都会撕裂那般破碎的声音),刚开始她还以为是枪声,可扭头一看,才发现是那辆越野车一个前轮爆胎了,歪歪斜斜地撞到了路边的一棵桐梓树上。于是,她的身子像一只刚要被一张嘴吹爆的气球被放了气一样瘫软下来,与此同时,心中对方正的右肩膀也充满了柔情蜜意:她把下巴贴在上面一阵后,又嘟着嘴唇,鼓起两个腮帮,一遍又一遍往他隔着两层布的扇子骨吹气。方正感觉到了她吹进来的温热气息,也觉察到了她性情中天真的一面,就觉得这个人的灵魂是可以拯救的。让她走上这条路的,说不定有说不出的苦衷。想到这一点,让他感到了心中的温暖,尽管那一刻,他身上风声鹤唳,因为他并没有把摩托车减速。
当摩托车要跑完山坡上的盘旋公路,离山谷中的城镇还有约一公里路程时,从山下传了几辆警车的鸣笛声。在柳妹觉得这次难以逃过罗网时,在一个向下转弯的地方,方正把摩托车开进了一条密林中的小路。由于伸到路上来的灌木枝桠过多过密,他不得不把车速放慢下来,不时双脚落地,以防止摩托车侧翻,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也弱过了越来越近的警笛声。就这样,摩托车不停地朝前慢慢走着,当那一阵警笛声在身后消失后,它还在往前走,这让柳妹警觉起来。
你不打算开回去了?她问。
这条路我走过,方正对她说,还往前走一段路,有条公路通到山沟里。这段时间我在那里租了间屋子。
那你昨晚上怎么不说?
想给你一个惊喜吧。方正把摩托车停了下来,把火熄了,让她下了车。路上的枝桠太茂密了,得推着摩托车走。看样子我们得在那里躲几天了,他说。
从那条崎岖的小路出来,就是一个垭口,一条在阳光照耀下才新修好不久的单行道水泥公路,从山下上来跨越这个垭口,通向另一边的密林深处。俩人骑上摩托车,就朝密林深处驶去。公路到了半山坡,有一个岔路口,直行的主路通向一个有起伏的斜坡,斜坡上种着成片成行的大头菜;往下通向了一个山谷。摩托车匀速朝山谷开去,在一个上面长满斑竹的土丘前,朝右拐了一个弯,来到了一栋红砖瓦房前的坝子上。在一只毛色艳丽,鸡冠鲜红的公鸡带领下,三只母鸡咯咯地叫了起来。方正把摩托车开到堂屋门口,把火熄了,等柳妹下车后,就把摩托车推到了靠墙的阶檐上。堂屋的两扇门关着,他带着柳妹朝侧墙外的楼梯走去,在屋檐下的二楼走廊上,打开了离楼梯口最近那扇猪肝色防盗门。在阳台尽头,还有另一扇同颜色的铁门。进屋后,方正看着一张单人床对柳妹说,晚上她可以住到楼上的另外一间房去,里面有一张大床。方正说着把柳妹身上的背包接下来,走到窗户旁边的立柜前,拉开一扇门塞了进去。这时,柳妹在单人床上坐了下来。住在这里安不安全?她问。方正迟疑了-会儿,刚说完应该没问题,又说不一定。这要看他们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如果高度重视,有可能查到一村一户。他来回踱着步。事情发生在缅甸,我们只是冲了关卡,如果他们一时半会没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的话,应该不会查到这里来。就在这时,两个人彼此注视,才想到没取下头上的头盔和戴在手上的手套。接下来,方正就思考如何处理这两样东西,还有他们穿在身上的那身衣裳。然后,俩人当着对方的面脱光了外衣,同时感觉到了对方发烫的脸庞和在内心闪过的像一根细铁丝那样细微的羞涩。但换上另一身衣裳后,他们几乎同时回归到了正常状态。然后,他们分别包着一堆决定在此生都不愿意再见的东西,到了楼下,经过一番目光扫描,沿着坝子右边竹林中的一条小路,来到了一条小河边上的竹林中,在那里把一堆衣服点燃,把两个同样颜色的头盔扔进了河的中央地带,然后,站在那堆烧得越来越旺,带着焦糊塑料味道的火焰身边,等待它在他们心中慢慢熄灭。然后,他们又等待那堆留下来的灰烬,不再激动,把它装进了一个塑料袋,扔进了河里。在回去的时候,柳妹想到了那个摩托车牌照的数字,觉得很有必要篡改至少两个数字,于是,方正回到房间拿来一块预先准备好的几块牌照中的一块,把原先的牌照换了下来。被换下来的牌照,跟那两个头盔的命运一样,被河流吞噬。俩人的这一番深思熟虑,在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特别是那块新换上的摩托车牌照——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那时,方正躺在那张单人床上,因为一只蚊子的嗡嗡响声,辗转难眠(他原来用的那个电蚊香灭蚊器,拿到走廊尽头柳妹那间房去用了),而柳妹躺在一张大床上,也因为那张床对她而言显得过于宽广,而想入非非,可她一想到方正就想到了他的阳痿,就觉得她的所有期待就是空想。所以,当一辆摩托车轰鸣的声音,由远而近,然后在屋前的坝子上消失,一声也没有逃出两个人的耳朵。接下来就是楼下敲门的声音,一个嘶哑的声音喊着:王老莽,王老莽!隔了一会儿,是窗扇拉开的声音。深更半夜的,找我什么事?然后,是一个人的脚步声。王老莽,下午有人在坡上看到有一男一女骑着摩托车到你家来了,有没有这回事?关你啥事?王老莽说,你就是在当村长,也管得太宽了吧?你以为我吃错药了?要是在平时,我才懒得管你们这些闲事呢,村长说,派出所给我打电话来了,说下午有人撞部队关卡,怀疑就是在果敢抢金店那两个人。我家可没有那种人。那你家屋门口那辆摩托车哪来的?哪来的?我外侄的,他今天去接他女朋友。快说,你外侄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人,说出来我怕吓到你,王老莽说,他在武警部队当官,难道你还怀疑他是坏人?此话当真?他就住在楼上,你要不要我把他喊起来?接下来,一阵寂静,然后村长说,我看这辆摩托车的牌照是本地牌照,你姐不是嫁到昆明去了吗?他有个战友就住在城里,向他战友借的。好好,没事了,村长说,我还要跑其他地方去问呢。然后是窗扇拉上的声音,摩托车发动的声音,以及摩托车声音在山坡上消失后,屋前屋后的虫鸣。
尽管危机暂时解除了,可柳妹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翻来履行想了想,总觉得自己需要找个人倾诉,哪怕那个人什么话都不说,哪怕搂着那个人温暖的身躯,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于是,她翻身下了床,就穿戴着内衣模特那身装扮,打开了房门,然后让铁门虚掩着。那时,阳台,坝子,以及她的目光所极之处,在月光的照耀下,都显得十分明亮。而周遭的虫鸣声和青蛙呱呱的鼓鸣,反而使她感到了夜晚的寂寞。她蹑手蹑脚走到了方正那间房的门前,轻轻敲了敲门,但回应她的却是一个翻身和随之而来的呼噜声。她站在原地想了想,又蹑手蹑脚返回了自己的房间。也因为刚才出门带来的寒意,让她感觉到了被窝的温暖,慢慢地,她感受着这样的温暖睡着了。
十四
经过一个晚上的睡眠,躺在床上醒来后,柳妹把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梳理了一遍,顿时感到了紧张。她首先想到了那块才换上的摩托车牌照,如果那个村长记下了牌照上的数字,报告给了派出所,如果查到的是假牌照,那会怎么样?想到这里,她的心就拧紧了。另一件事,也让她感到了疑惑:在山上那条小路上,方正说他在这里租的房子,可昨晚上王老莽怎么说方正是他的外侄呢?还知道他在部队当过官,可昨晚上他们在堂屋围坐在一起吃饭时,他虽然和王老莽有说有笑,却一次都没叫过他舅舅啊?前一个问题,需要她和方正商量解决,第二个问题对她来说,似乎更为重要。于是,她穿好衣裳到楼下去洗漱时,见王老莽坐在柴灶前烧火给他们弄早餐,就问他昨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她说,那辆摩托车走的时候,还以为有人把我们的摩托车偷走了,可我刚才下楼看还在。于是,被火光映得满脸通红,满头花白头发,下巴上留有短胡子的一张脸庞上,两片带皱纹的嘴唇一伸一缩,直到两个嘴角都挂起了泡沫。最后,王老莽总结道:我要是不骗那个龟儿子说,吴波是我的亲外侄,恐怕昨晚上要折腾一晚上。我们这里是边境,遇到点事,挨家挨户都要盘查,像防贼似的,你说哪个愿意嘛。
那你怎么知道吴波在部队呆过,是他告诉你的?
来租房子的时候,他给我看过军官证。王老莽用手掌在嘴唇上抹了一把,我都是活几十年的人了,好人坏人还分辨不出来吗?你这么年轻,人又漂亮,手无缚鸡之力,可不可能去抢人嘛。
这时,柳妹也在灶房后门外边的水池里洗漱完毕,端着一个搪瓷盆进来,把盆子在盆架上放好后,拿着一小盒香皂和一张湿毛巾,回到了楼上。在她推开自己住的那间卧室门时,方正也在另一头,打开了铁门。在他们彼此注视时,柳妹给了他一个亲切的微笑。
吃罢早饭,在柳妹的示意下,俩人到河边散步,柳妹把她的担心提了出来,还说到了今后的打算:得把那些饰品融化了,变成金条,再把金条换成钱。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方正摸了摸脸颊,然后看了看手掌,发现一只细小的飞虫在他手指上变成了血点。我怕这几天到处都设有关卡,走不脱。
如果真的像我想的那样,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再来,那就只有等死了。
方正在原地转了半圈,看着流趟的河水说:我听王老莽说,前面有个地方,有几个石墩子可以过河,走到缅甸境内。关键是我们到了缅甸,在什么地方落脚?
只要到了那边我就想得到办法,柳妹微微一笑。
你是缅甸人?
我家就在果敢的乡下,但我们不去哪里,我们得找个地方把金子变成金条。
什么地方?
到时候你跟我走就是了。柳妹用手指摘下一片竹叶,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我怕到了缅甸,你又把我甩了。
不会。柳妹笑着,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我已经见识过你的本事了。以后我们俩个就是搭档。如果你是个男人就好啦,那我们就是一对最佳搭档。
你说我不是个男人?方正的嘴唇嗫嚅着,脑子里却在快速旋转,他觉得对自己最残酷的考验开始了,如果没有胆量拿下这个女人,以前所做的一切都可能白做了。而这时,柳妹一边凝视着他,一边用鲜艳的舌头舔了舔被涂成淡紫色的两片嘴唇。出乎她的意料,表面上显得一本正经的方正,突然在她隐秘的地方摸了一下,逗得她哈哈大笑,在她躬着身子防备他有新的偷袭时,他却像一条狼狗扑到了她身上,想把她按倒在地上。哈哈……不,这地上太脏了,她用力推着他的胸膛,嘴唇左右躲闪着,好不容易才让一条发情的狼狗安静了下来。这时,她发现他脸色苍白,眼里彷徨又迷茫。走吧,我们回去收拾东西,她说,说不定来抓我们的人在路上了。
他们手牵着手回去,在堂屋向王老莽道别,你一言我一语,对他说他们想从这山上步行到果敢去玩几天。
如果我们不再回来的话,方正对王老莽说,到时候我会给我战友打电话的,他会来把摩托车骑走。多给你的房租费生活费,就当感谢你了。
那多不好啊。王老莽因为捡到了便宜而喜笑颜开,为了表达他的亏欠之情,他又唠唠叨叨地把那条小路的具体走向,详述了一遍。一个小时后,当方正他们跨过一条河,爬过一个杂草丛生的山包,走到一片丛树林面前,找不到路时,一辆长城牌坦克300型越野车,接走了王老莽。在后排座位上,王老莽对驾驶员说这次他们方队艳福不浅时,对方哈哈大笑说,他们方队得过阳痿病。
我记得他说过遇到一片丛树林,就往左走,柳妹见方正打开了手机上的指南针,对他说道,看不到路,是因为平时没人走。但她的话,对方正并没有起作用,他又打开了高德地图,在确定他们的位置后,又输入了目的地,又点了步行那个对话框。见对话框里并没有出现一条小路,他才把手机揣进了裤兜里,就站在原地张望,寻找前人走这条路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在右前方草丛中的一棵桐梓树身上,他看到了被人刀砍过的疤痕。他拉了一把站在堡坎下的柳妹,松开她的手,朝那棵树走去。到了那里,就看到了一条隐藏在草丛中的小路。他们沿着那条路绕过了那片丛树林,来到了山崖的豁口。一条长满苔藓的石阶,从豁口左前方悬崖中间倾斜往下,通到了山腰的斜坡上,坡上那一片竹林撒满了阳光。
我们就在这里歇歇吧,柳妹也不怕脏,在凹槽里边一个岩洞边坐了下来。方正在她身边坐下来,她就把头靠在了他的臂膀上。就在这一刻,方正觉得他的机会来了。
你有多大了?他问。
二十八。
干你们这行,随时都可能掉脑袋,你不怕啊?
但我更怕穷,更怕因为穷被人看不起。接下来,她就打开了话匣子:在她三岁那年,为了挣钱,他爸替一个叫昆沙的人贩运毒品到中国边境时,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打死后,她妈也在那年被一个同村人强暴后疯了。从那以后,她们一家人全靠她伯父一家接济才活了下来。在她满十六岁来了月经后,在堂姐的带领下,她到中国这边的一个县城的夜总会里,找到了一份打杂的工作。干了两年,嫌打杂资低,就坐台当起了小姐,直到遇到了一个包工头,做了他的二奶。后来,那个包工头工地上死了人,她就跟着他到缅甸这边来寻找发财的机会,直到他买了一把枪,去抢别人贩运的毒品被人打死后,她才又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当坐台小姐……说到这里她就不往下说了。
那你怎么走上这条路的,方正搂着她的肩膀,是不是为人所逼啊?
还是为了钱,她又沉浸在了回忆里。有人拿了一大笔钱,让我勾引你们队上的一个人。就像上次对付你那样。
那你得到那笔钱没有?
给我了。
你的老板真叫老冒?
我现在不帮他了。
这样反而对你更好。如果遇到他,我替你报仇。
柳妹挣开他的手,扭头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真这样想?
当然了,方正眨着眼睛。我们队里那个人怎么帮你们的?
利用换防那几分钟空隙。有货要出去的时候,那个人就会制造这样的机会,等在附近跑货的摩托车就趁机过去了。我如果还在帮人,肯定不会给你讲这些的。自从调你来后,那个人见你和哨卡的兵走得近,就不敢那样做了,才让我给你做了个局,哪晓得翻了船,把你害成了这样。
这就是命,方正说,如果不是翻了船,我也不至于混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你现在还恨我吗?
恨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