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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枢尧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4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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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书生》连载

第一十七章 入学

豁达村这次闹匪,把乔老爷子吓坏了,早年他就有去县城购置房产的动议,也就议议,没有当真。这次合该是要去县城了,碰巧县城有一大户人家移居外省,需要处置宅院,而这宅院又离二公子乔所长居所不远,双方一拍即合,乔老爷子就把这宅院收到了手。乔老爷子雇工匠对购置的一院房子,进行了一次里外彻底的修缮,如同才竣工的新宅院一般。乔老爷子在豁达村的田产和老宅,由同堂侄管家乔玄喜操持,之间往来,乔扁豆支应。

乔老爷子新购置的宅院和乔所长的宅院只隔一条窄街巷,来往方便,又互不干扰。一旦有事,动动腿就可相告。那些日子,俞希和乔勇因读书也来到县城,一时无处落脚,就居住在乔老爷子新宅院里,一切吃住费用皆免。

一天傍晚,乔所长让人来喊俞希和乔勇二人过去,到那一瞧,秦先生在乔所长家里端坐着。俞希和乔勇进屋时,一眼就认出了秦先生。秦先生、乔所长夫妇还有乔欣已经在座。俞希和乔勇给乔所长打过招呼后,赶紧向秦先生问好。俞希和乔勇落座,面前早已备好餐具碗筷,家里佣人及时倒茶。秦先生指着俞希和乔勇说道,这是我的两个得意门生,当然也包括乔欣。巧得很呢,我得知你们三人被保荐读省立第九中学就急着见你们,怕你们去省里别的学校。说着,秦先生端碗喝茶,趁这机会,乔勇说,自先生离开后,我们也很想念,只是不知去哪里寻。俞希跟着说,就是。秦先生哈哈一笑说,我这次来找你们,就是劝你们读省立第九中学,省里其他学校来招生就不要考虑了。啥原因呢?我就在省立第九中学教书。省立第九中学就在本县,是个新学校,名师云集,是彻底的新学。教师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一是前清旧读书人,甚至是前清翰林,这些人文史功底深厚,只因清亡后流落民间,不得已以教书谋生;二是本县及附近数县海外留学的归国学子;三是国内名校大学毕业生,师资力量雄厚。

俞希、乔勇和乔欣一致应允读省立第九中学,他们又成了校友。当年,省立中学以数序排列,除省城外个别县也设有省立中学,俞希所在县就有,因排序第九,故称省立第九中学。省立第九中学是新设学校,里面的年轻教师清一色西服,都穿黑亮皮鞋。年长教师仙风道骨,着青衫长袍,齐领,前襟右掩,袍长至足踝上。在学校里不论年长年轻教师都拿着一样的黑色公文包。学生也是穿在县里罕见的新式校服亮相,齐步或跑步或踏步,唱着嘹亮的校歌行进在大街上,引来路人驻足观望。男生校服是改良的黑色中山装,小直领,仅有三个暗袋。下着黑裤,头戴学帽是西方船长帽改良过来的小盘帽,冬黑夏白。女生穿的新式校服就更吸引人了,深蓝色或白色小褂,交领,前襟右掩,衣身齐腹,略有翘腰,小褂下摆成弧形,衣袖过肘,袖口加宽成喇叭形。下着黑色无皱褶中裙,白色纱袜和圆口布鞋。着校服好处颇多,过去读县立高等小学堂,富户和穷苦人家的孩子一眼便可认出,富户人家的孩子脸上明显有一副高人一筹的样子。来自豁达村的俞希和乔勇穿的衣服,用的是乡下土布,常被城里同学笑话是乡下佬。省立第九中学统一校服,不论家里贫富一律着校服,把同学之间在外表上的差距抹平了。

省立第九中学占用的是县城北关的县文庙偏院,校门坐北朝南,校园有砖砌围墙,墙高过丈。一墙之隔的县文庙里有状元桥、大殿、牌坊,还竖有21座标志中举入仕的牌楼。省立第九中学的校园里重重楼阁、凉亭和假山被参天柏树的绿荫覆掩着,院里正对大门的大殿被隔成一间间小房是校长、教务主任和庶务科,大殿两旁厢房改做教工办公地点。大殿后有五排长长的青砖黑瓦的房舍,每排二十间小屋。这些小屋是清朝考秀才、举人,让贡生们一人住一间,三天三夜不得出门的考场。现在改做学生宿舍,还配上了当时罕见的玻璃窗,光线好,又保暖,比原来小学堂的宿舍好多了。俞希、乔勇和张毅生三人住一间。

不到一年,俞希在省立第九中学接触了许多新知识,刚入学的时候,就用钢笔代替毛笔写字,同学之间的交往也比上小学堂时更多了。可以说进省立第九中学城读书是俞希个人成长过中的一次飞跃,他的眼光、志向也渐渐走出了豁达村。在高级小学堂时,他满脑子是忠孝仁爱的封建儒家思想,对近代中国的历史,如甲午战争、义和团、辛亥革命几乎都不知道,只觉得豁达村好,长大后要发家致富,像乔老爷子样建造一个大宅院。现在他眼界开阔,了解到中国很大,世界更大,如秦先生所说,念书不是为自己,是为国家和民族的强盛。

可就在这年,俞希家里遭遇了两件事,差点让他辍学。那段时间他情绪低落,一天夜深人静,秦先生让学生传话让他去一趟,他不知啥事,敲响了秦先生办公室的门板,秦先生让他坐下后,开门见山地说,你最近上课分心,打饭不吃菜,是咋回事?在秦先生面前,俞希也不想隐瞒,便把他家的遭遇倾诉了一番,俞希说,我姐比我大两岁,十七岁那年也算是出阁比较晚的,嫁的男人被掉包了。亲家是淮河南岸的一家吴姓富户,家有良田一百多亩,相亲那天男方送来一胶车厚礼,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来到我们家,后生没读过书,刮了光头,脸黑,但也精干,一身干净长袍打扮,一直低着头,言语不多。我娘把我爹叫到后屋,偷偷说,我看这娃进门就勾头,话少,眼神慌乱,不敢看人。我爹被一胶车厚礼冲昏了头脑,居然大意地说,人厚实!我姐偷偷瞄几眼,我娘问她,咋样?我姐害羞说,听爹的,人厚实就行。可嫁过去,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才发现男人不是她见过的那个男人,瘸腿,脸色蜡黄。我姐吓坏了,想跑,门被从外面锁住了。那男人迎亲忙了一天,这会儿急慌慌连鞋都顾不上脱,爬到炕上呼噜噜吸大烟,过足了大烟瘾才缓过劲来说,去你家相亲的是我弟。我弟叫吴小牛,我叫吴小马,我就是腿不好,其它哪样都比他强。

我姐哭了一夜,她婆婆是个长脸女人,颧骨很高,两只眼睛瞟来瞟去,给人一种特别精明的感觉。她婆婆开导说,女人是什么?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是料理家务,孝敬老人,伺候男人,抚育儿女,和睦乡邻的内当家。其实男人与男人差不了多少,只要不是蔫子傻子都一样。你想呀,你们已拜过天地了,婚事七里八乡都知道,你就是闹能闹出个啥名堂?我姐一想,唉——事已至此,只怪自己命不好。我姐说,他吸大烟。她婆婆一拍腿说,不满你说,孩他爹不但吸大烟还赌博,把他爹都气死了。

这是吴家往事。我姐还没嫁过去的前年阴历五月,新麦收进仓,新种子播下地后,吴小马的爷爷骑着他心爱的黑骡子去丈人家,骡子后面紧跟着一个刮了大白秃头的长工,长工腋下挟把黄油布伞,肩上扛着火铳。吴小马爷爷在丈人家喝了三天老酒,在返回的路上,他脸上依然挂着喜悦而又健康的笑容。当他回到村里,走到自家田地旁,看见自家田里站着一个陌生的长工,立刻吆喝道,不开眼的东西,你咋来我家地里插张嘴?长工赶紧哈哈腰,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子说,老爷-------这些地你儿都卖了。吴小马爷爷怒不可喝跳进田里,夺过长工手里的锄头,骂道,你是哪家的野种?敢说这种混账话!

正在这时,在地边看长工干活的买家从躺椅上站起来,笑眯眯地疾步走来,拱手说,大兄弟,我在这等你几天了,你儿把这块地卖给我了。说着,从怀里摸出地契给吴小马爷爷看。吴小马爷爷傻了,直愣愣地像根棍样竖在地里。买家把地契折好放回怀里,用手按了按说,我可是出了大价钱呀。吴小马爷爷听了,嚎叫一声,一头栽到田里气死了。

在人前我姐从不哭,可是背地里她常暗暗饮泣,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甚至是在梦里。后来,我家知道了这事,我爹伸手摸刀,想去杀那个骗婚的亲家。我家门边木橛子上挂着一把大砍刀,以备应急之用。我娘赶紧拼死扯住我爹,我爹就把自己头往墙上撞,边撞边骂自己,突然一口血喷出来,头一歪,晕死过去了。

就在我爹卧床不起的那段时间,村里闹贼,引起了慌恐,传说贼人持刀进屋抢夺钱财。我家在村东口,太过偏僻,独门独户,夜里几个蒙面贼人窜入我家,掂刀说,都不许之声,拿钱换命。将我爹和我哥用麻袋蒙头吊在房梁上,逼迫交出大洋。不说就捂着嘴巴打,我娘只好往外拿大洋。贼人说,还有。我娘说,没了,就这些。贼人说,把给你娃留的学费拿出来。我娘搞不明白,贼人咋知道这。我娘怕我爹和我哥挨打,只好拿出来。贼人瘸着腿翻墙离去时,我娘喊了一声,作孽呀,是吴小牛还是吴小马?贼人楞了一下,“噗通”一声掉下墙去,一瘸一拐朝瓦鲁河边跑去。

秦先生后来和学校庶务科协商,为了照顾像俞希这样的困难学生,请示校长,特意在校园门口腾出一间厢房,临街开设一个小卖铺,专门经营生活学习用品,货品由庶务科去省城办事顺便采买带回,货品物美价廉,由家庭困难的学生负责卖货,每天午休时间和晚饭后开门营业。庶务科付给困难学生每人每月三块银元作为薪水,这样就解决了困难学生的伙食费,学业不至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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