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豁达村三学子在县立高等小学堂读书的时候,全村首富乔老爷子家的大公子乔玄隐从武汉回来探家,他头发向后梳着,发油涂的又黑又亮。这个乔玄隐自幼聪灵过人,从小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十四岁中秀才,后因清末废除科举,进政法学堂念了几年新学,在武汉做储蓄银行生意,赚的盆满钵满。
这乔老爷子年已七十多岁,膝下有两儿两女。乔老爷子是豁达村方圆百里内的首富,家财殷实,宅院宽畅,儿女都在外头做事,没留一个在家里守着庄稼的,土地都租给佃农耕种,家里一应事宜都交由本家侄子乔玄喜管理。乔老爷子家的大宅院在方圆百里也是屈指一数,人称乔家花园。乔家花园位置是阴阳先生根据八卦和风水之说用罗盘定下来的,位于村内龟背形地貌的中心地带。这是豁达村乃至整个瓦鲁河沿岸最漂亮的一座大宅院。乔家大宅院为砖石结构硬山式建筑,有院院相通的前、中、后三个大院,后院是个有假山亭阁的大花园。他家大宅院仅外围院墙的墙基就有一米宽,墙体下半部分用青石砌筑作防潮处理,中间及上半部分用青石条垒砌内外墙面,中间填土夯实。四面墙的交界处用大青石垒成瞭望塔楼,观察墙体外面动静。整个大宅院只有一个面向村街的石砌门楼,门楼方方正正,门楼的门楣上有一石匾,上刻“乔家后楼”四个正楷粗体大字。
一连几天,乔玄隐接待了一波波来访者,多为慕名而来的远近名流。一天,乔玄隐在家接待了族长俞凤昌和乡医俞先生,并把他俩让进了书房。整个书房靠墙摆着书架,书架涂成朱红色,从上到下,油光锃亮。书架上搁满一摞摞书,散发着一股清幽的书纸的油墨气息。书房门上挂着厚厚的灰色洋布门帘,书房中间置一张宽大的书案,书案上极显眼的是一只精雕细刻的玉石笔筒,一只玉石笔架和一双玉石镇纸。三人围着宽大书案坐,乔玄隐居中俞凤昌和乡医俞先生分坐两旁。三人毕竟都是读书人,乔玄隐开门见山阐释自己对眼下时局的独到见解。他说,咱们这里还算安静,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在清帝退位第二天就被迫辞职,把临时大总统交到了袁世凯手里。俞凤昌和乡医俞先生都一愣说,听私塾秦先生说临时大总统是孙文,可换人了?
乔玄隐端起青花茶碗,摘下碗盖,轻轻地荡去碗面上的茶叶,吹一口气,啜一小口,吧嗒吧嗒嘴说,两位请喝茶,咱们清清醒醒说一会话。接着,乔玄隐又啜一小口茶说,袁世凯当了临时大总统,又自称皇帝,改年号为建元洪宪,遭到各方反对,目前国内正爆发着护国运动。说着,乔玄隐放下茶碗,伸手到怀里摸出来一把左轮手枪,轻轻放在桌子上,铁器碰响木器发出了响声。乔玄隐指指手枪说,世面乱,没这东西,不敢回家。
族长俞凤昌看着手枪,想了想,想出点苗头说,有人给我说大庙集市上有人冒充官家收杂捐,不交就硬抢,说是要发匪乱了,我还不信。乡医俞先生用手指弹着书案说,我也听说了,眼下一时还乱不起来,不过咱要早作打算。乔玄隐说,是这,我回来的路上有些村成立了红枪会……。族长俞凤昌插嘴说,红枪会是啥?乔玄隐说,红枪会就是“保家自卫”打土匪。俞凤昌想了想说,你的意思,咱村也搞?乔玄隐说,当然要搞,要不我给你俩说这干啥?乡医俞先生担心地说,搞红枪会可不是一句话的事,人呢,枪呢……从何而来?族长俞凤昌叉开巴掌放在桌子上说,对呀,怕没人响应,都推委说自己要做庄稼,怕没时间搞红枪会。乔玄隐笑一下,心有陈竹地说,放心,你们只管收拢人。枪我给,大洋我出。
豁达村搞红枪会的告示在村祠堂外的墙壁上贴了好几天,不见有人报名。这事果然让族长俞凤昌说中了,谁家也不愿意放下手里的农活出来瞎折腾。乔玄隐沉不住气了,不是没人来吗?他要在祠堂门前摆场子吃大菜。俞凤昌赶紧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说,不是我薄气,祠堂里积攒的那点款,可吃不起大菜呦。乔玄隐拍着胸脯说,放心,所需款项我出。乔玄隐这么一说,族长俞凤昌放心了,让狗尾巴去村里敲锣吆喝。搞红枪会狗尾巴最积极,反身钻进祠堂里,取下了悬挂在堂柱上的大铜锣。
第二天一大早,村街上的锣声频繁敲响,狗尾巴提着亮闪闪晃人眼的大铜锣,从豁达村自东向西敲过去。狗尾巴嗓门大,他伸长脖子,脖子上青筋爆鼓,扯着嗓门吆喝:
红枪会,
吃大菜,
拿刀拿斧拿洋枪,
点卯入会发大洋,
花钱好似江流水。
此时正是秋未冬初,冬耕过后的农闲时节,大地简洁而素雅,天空开阔而深远。清晨的冷气使人的头脑格外清醒。狗尾巴沿街敲锣吆喝,慢慢有人三三两两聚了出来,在街两旁的房檐子下面站着,疑惑地摸摸嘴巴“哧哧”怪笑着看热闹。也有闲不住手的农人赶一头牛,套着笼头,拖着两根粗绳索,拉着一柄铧犁,一手扶着犁梢,一手持着一根长可及牛的皮鞭子,在耕牛不听话的时候,皮鞭便会在半空中“啪啪啪”地响着。也有农人拿着锄头,有的扛着铁锹,还有的挑了红柳编的箩筐从地里回来,聚在街边一起抽旱烟,议论种子的事。女人们拿把发亮的篦子站在家门口篦头发,篦一下,扯一把篦子上的脱发,攒成一堆,聊的是家里的油盐酱醋。突然,有人不满地邪喝狗尾巴,敲!敲!敲个不停,敲得脑仁子生疼,敲得娃们尽哭。也有人嘻皮笑脸问狗尾巴,日他得儿,吃大菜,唬人的吧!村街旁邻着椽檩笆子的菜地里的人,听说吃大菜,就撂下锄头,扯着嗓门喊,喂——狗尾巴!去哪吃大菜呀?因为喊声响亮,喊声被传到了空旷的四面八方。远处正在开垦劣地的农人听见了,也要打听吃大菜的事情,不犁地了,无人吆喝的牛就拖着空犁在地埂上撞出“哗喇哗喇”的声响。狗尾巴一改过去的驴脾气,“咣当”一声敲着颤抖抖的大锣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到祠堂门口看看,支起的大锅已经冒大气啦!
狗尾巴绕村一圈,回到祠堂放下大锣的时候,已有半信半疑的农人们丢下活计,扛着铁齿大耙子,或腋下挟着一把镢头和一把竹条扫帚聚拢到祠堂门口。农人不识字,嗡嗡地瞎胡议论,狗尾巴听不清楚,只听得一句粗话,管他娘的先吃了再说,到嘴的大菜不吃白不吃!这时,乔玄隐和族长俞凤昌及乡医俞先生从祠堂里出来,狗尾巴抢先一步,跳到祠堂门口,突然一敲大锣吆喝起来,众人回避!肃静!红枪会头领大人驾到——
族长俞凤昌穿着长袍马褂,大家前些日子没注意,发现顽固的族长也剪了辫子。在这之前,农人都把辫子齐茬儿铰了,留辫子反倒碍手碍脚不方便。俞凤昌拱拳作揖先说,大家注意,有些事情我得先给村里的老老少少交待一下。咋说呢?告示上是说本村成立红枪会的事,简单说,就是打土匪!众人一听打土匪,吓得后退着惊叫起来,有人紧张地在人群里议论说,土匪可惹不得啊。再说,俺家穷,土匪没东西抢,现场骤然形成灾祸临头的悲怆气氛。
族长俞凤昌又连续重复了两遍入红枪会的条件,凡入会者,年龄须满18岁,身体健康,摁手印画押自愿加入,按月可领补贴粮饷。等了半天,不见有人报名,乔玄隐沉不住气了,他扫了一眼围站在四周的一层层男女,清了清嗓子,苦口婆心地说了一通自认为很中肯的大道理,他说,民国初年到现在,尽管大清朝被推翻,但新的制度还没建立,最基层的政权建立到县,乡以下是空白。眼下,军阀混战,土匪泛滥,为自保才在祠堂的组织下成立本村红枪会,这是为大家好!众人交头接耳议论,仍然没有人站出来报名。族长俞凤昌目光在会场上扫来扫去,竟有点失望。他指着祠堂前的炉灶说,大家注意了没有?炉灶已经垒好了,只要报名入会就可以连吃三天大菜,另外老乔家的乔玄隐也有允诺,凡报名入会者当场发大洋三块!族长俞凤昌说着,让狗尾巴把大洋搬出来给大家瞧。狗尾巴一把摘掉头上的破帽子,掖在腰里,从祠堂里端出一个簸箕,簸箕里码放着用红纸包裹成一筒一筒的大洋。族长俞凤昌当众拿起一筒大洋,两手用力一掰,大洋从他手里落下来,落到簸箕里,磕碰的响声就像流水一样哗哗地响个不停。现场顿时混乱,嘈杂起来,站在后面的人急得踮脚尖朝前看,挤不进人群,在后面抓耳挠腮地打转转。狗尾巴趁乱用大铜锣遮掩,伸手在簸箕里胡乱抓了一把大洋揣进自己兜里。
下面不用动员了,众人拼了命地往前挤,把手往簸箕里伸,伸出来的手像树林一样多,人人都喊,算我一个。日你娘——快给我大洋!狗尾巴用敲锣的木槌敲打枪大洋的手说,先去俞先生那里造册登记摁手印,再来领大洋。于是,众人轰然一下把俞先生围了个水泄不通。
俞先生捉着毛笔,拔下笔帽,每登记一人都要提醒,想好了,这可不是闹着玩。众人想着大洋,忙不迭点头,你快给我写上吧,好去领大洋!俞先生叹口气,摇着头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