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章 探亲

那段时间，韩旅在县城里又称王又称霸，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城里恐慌的绅士、富户，纷纷携带家眷逃到乡下。豁达村还算安静，俞希爹经过一年劳作，家境慢慢好转起来。这一年，俞希爹和俞希哥在家种植了只有有钱人家才能吸上的大烟，种一亩大烟的收入是种粮食的十倍，但税很重。混成第三旅为了增加收入，只要交税就允许种大烟。当时鸦片在县里是2角钱一泡，一天吸3次就6角钱，相当于一个人一周的生活费。另外，俞希爹还种植烟叶，把收割的烟叶卖到加工烟叶的烟行，收入也比种粮食高，如此一年下来，家里有了银洋。

这时，家里首先想到的就是给俞希送钱，鸡还没叫头遍，俞希爹就在腰上围一条长布袋，里面塞满加工好的烟丝，用来送礼。那时，豁达村的气候特别适宜种烟叶，加工好的烟叶在县城很有名声，被誉为豁达烟丝叫卖。俞希爹外面穿上破褂子，背起粪筐，掂着粪叉子假扮拾粪人上路了，沿途所过的村庄不见一星灯火，偶尔有几声狗的叫声，使静寂的四野显得格外空旷。走到县城，城门刚刚打开。俞希爹走到城门口，张开双臂等待士兵检查，一个小头目掀开竹帘从哨房里出来，屁股后吊着盒子枪，刚吸完大烟，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一闻到臭味，立刻掩着鼻子呵斥，快滚！俞希爹吓得鞋底抹油比兔子逃得还快，还没跑几步，小喽啰端枪喝到，回来，把粪筐拿走！俞希爹“哎哎”应着，拿起粪筐转个弯，绕过一排房屋，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进了城，俞希爹扔了粪叉子、粪筐，又蹲到县城一处水塘边，把头脸洗干净，呲着鼻子，抬起胳膊闻闻自己身上没啥臭味了，才一路打听摸到了省立第九中学门口，向门房通报说，我来看娃，我娃是俞希。门房很热情，让他稍等，不一会儿俞希就出来把他爹迎进校园。俞希爹在校园里左看右看，感叹说，我娃出息了。到了宿舍，俞希才知道，他爹身上带钱，不敢走大路，拣了条小路，徒步六十里，鞋帮都走裂开了，裂口处露出满是脏土和皱皮的脚趾头。俞希爹背过身去，从裤裆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里面每一枚银元都用烂棉花包裹，相互之间磕碰不出响声。俞希爹说，先给你十块大洋，等攒下了还给你捎来。俞希眼里发热，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他收好银元说，爹，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不让咱家再受欺负。我发誓一定要教训一下那个吴小马。俞希爹摆摆手说，不要提那个畜生。

乔勇和张毅生一听俞希爹来了，赶来问候。俞希端来一盆热水，让他爹洗头洗脸。俞希爹洗脸的动作很特别，他把整个脸埋进水里，像嬉水的鸭子一样左右摆动脖子，这样的洗脸动作俞希很熟悉，他爹在瓦鲁河里就是这样洗脸的，洗习惯了。接着洗脚，俞希爹脚底板长出厚厚的痂，他不好意思地说，脚太脏，找个水塘洗一下就好。乔勇在一旁说，叔，看你说的，把我们当外人了不是。俞希爹说，你爹让我给你捎话，家里都好，勿要挂念。俞希爹看看俞希再看看乔勇，都穿着校服，他对儿子和乔勇的变化感到吃惊，个子高了，一副稳重的出息模样。

俞希拿出他从家里带来的浆洗干净的衣裤让他爹换上，他爹一边用胳膊伸着半截袖，一边“嘿嘿”地笑着说，我娃衣服我穿上正好。张毅生在一旁，搓着手说，头一次见老爷子，要讲孝敬，我请老爷子去饭馆吃饭。俞希爹受恐若惊，大张着嘴巴，赶紧穿好衣裤说，啊哦——这个，街面上太乱，到处都是兵，你们就呆在学校里不要出去。张毅生一个急转身就跑出去了，不一会儿拐回来说，我在食堂订了一桌酒席，秦先生也来。俞希爹红着脸，为难地说，哎呀——整反了，咋能吃晚辈的饭。张毅生说，叔，要不是革命，我和俞希早拜兄弟了，要拜了兄弟，你也是我爹。天呢——这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俞希爹听俞希说过他小学堂时的好友张毅生，家是县里大户，爹是县商会会长，比乔老爷子还富有。俞希爹感激地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同时也为俞希感到骄傲，县商会会长的公子能把他儿当兄弟看，这是多大的面子呀，过去连想也不敢想。

在学校食堂，乔欣穿着校服来了，秦先生作陪，这秦先生俞希爹认识，他年轻时做过豁达村私塾的先生。俞希爹把烟丝拿出来，双手捧着递给秦先生说，乡下没啥礼品，就送些上好的烟丝。秦先生说，豁达村烟丝我尝过，有种甜丝丝的感觉。我在豁达村时，记得这上好烟丝是待客的，家境好的抽水烟袋，是铜质的，每天都擦得锃亮；家境差一些的抽旱烟，用一根粗细适中的竹竿制成，中间打通，一头挖一个洞用来装烟丝，另一头当烟嘴。秦先生伸开双手比划着说，那旱烟杆大约有一尺来长。俞希爹说，先生记忆真好，现在还是这样。

说着，乔欣给俞希爹夹菜说，叔，咱村还好吧。俞希爹说，咱村有红枪会，土匪都绕道走，眼下还算太平，你爷爷奶奶也回村住了。张毅生插话说，乔欣要回村，坐我爹商会的马车，一路畅通。乔欣说，不稀罕，我自己会回去，不用你操心。张毅生碰了钉子，掩饰说，哦——我忘了，你爹是教育局长，应该有小汽车坐了。乔欣说，今天是给俞希爸接风，别扯远啦。俞希爹看出来，这个张毅生处处讨好乔欣，对人家有意思，可乔欣好像很反感。

吃完饭，秦先生说，这顿饭谁也别争，算我给俞希爸接风。你们要请，等以后吧。张毅生想说点啥，他吐出一口气，把话咽回去了，他不敢在秦先生面前逞强露富，大家都知道教员月薪高。由孙中山先生建立的民国是一个多姿多彩的时代，而北洋政府、蒋介石在位只是某一个时期而已，并不能代表整个民国。当时形势是这样，尽管军阀混战，大伙儿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但社会各方对教育非常重视。在那些军阀当中，无论是箩大的字不认得几个的大老粗，还是有一些文化底蕴的军阀，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对教育非常重视。比如，绿林草莽出身的张作霖，就创办了东北大学。为啥呢？重视人才嘛。省立第九中学教员的工资、办公费、设备费等一切经费都由省督军拨款，有一定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