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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枢尧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4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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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书生》连载

第三章 豁达村

他记得,很久以前,瓦鲁河是淮河上的一条支流。淮河流经县城西北时,一分为二,两条河夹着县城翻滚奔腾蜿蜒东去。淮河故道在南,瓦鲁河位北,两水各推出一片河滩,豁达村就在瓦鲁河南岸。瓦鲁河究竟有多长,村里没人能说清楚。在豁达村人眼里,豁达村就是整个世界的中心,村里所有活着的和死去的人都是亲属。豁达村人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好几百年,他们一代代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他们珍惜这片土地,土地每年给他们粮食,给他们所必须的一切。至于县城,在出门以脚力为主的豁达村人看来,那只是一个很遥远的集市而已。只有贩卖东西的时候,他们才挑着粮食、猪肉或蔬菜去县城。

豁达村分东、西两个村子,有两百多户人家,东头是俞姓村,西头是乔姓村。俞姓人户数多,做了豁达村祠堂的族长。两村地头搭地头,房舍连房舍,被一条东西贯通的村街相连。豁达村说是两姓村,但有着几百年的联姻,你家的姑娘嫁他家,他家的儿子赘你家,还有兄妹换婚,或兄弟俩找姐妹俩,从老姑奶说起,就这么亲戚来亲戚去的,联姻久了,个中关系纠缠不清,无论谁见了谁,见了两姓中的任何一个人,仔细论起来,都要连上亲戚关系。所以,豁达村虽然是个两姓村,人口众多,但关系十分融洽。更重要的是,这豁达村可是个好地方,紧靠瓦鲁河,土地深厚肥沃,即使在干旱的季节,这儿的水也从来不间断,是本县的重要粮仓,要不俩姓村也不会挤在一起,谁也不肯挪走。

前些年,他家在豁达村既不算富裕,也不算贫穷。他爹和他爹的几个兄弟分家后,他家就打算建新宅,他娘说,咱家盖房子,地基选在哪块才算好呢?他爹是个在土地上不知疲倦地辛勤劳作的老农,吸着旱烟想了想说,村里房屋挤做一团,挤不进去了,只能在村子外围找地方。村南村北是农田,只有村东村西有地方。他爹眼珠转了几转,接着说,我转着看过,最好把宅院建在村东头一个凸出的犄角地方,不和别家连在一起,要分开一点距离,减少邻居之间的拉拉扯扯,避免出现纠纷。

他家新宅院临村街而建,泥墙圈院,院子用土坯垒成,土坯是用从他家田里挖的泥做的,大院子里又分隔出三个小院子,每个小院子里都盖几间房子,房子木头大梁就架在土坯墙顶上,房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稻草。他家是三进院落,分前、中、后三个小院子,院院相通,门门相连。土坯垒的临街门,门洞能过车马,前院为卸车大院,驴马圈,中院居住,后院储藏粮草。宅院后面是打谷场,打谷场四周是果园、菜田,再往外连着他家的一块稻田。稻田那有一条被牛车碾压得车辙深陷的长满青草的坡道一直通到瓦鲁河边。瓦鲁河水清澈,河底的石头光滑、洁白,可在河边汲水,可在河边捶洗衣物。有时,偶尔抬头会发现,被微风吹皱的青光粼粼的河水在河面上形成了一条灰色的曲岸。

他家宅院建成后的第二年,从这一年夏天开始,他家日子过得有些起色。他爹俞半仙很勤奋,有头脑,善经营。他娘赵氏会理家,不浪费一粒粮、一根草和一寸布。他娘自己织布、裁衣,连布角也舍不得扔掉,他家衣服的布都是他娘织的。他娘还是一位慈祥的母亲,为人善良,常年上身穿着斜襟布褂子,下穿黑布裤子,脚脖子上扎着小布带,足穿黑帮白底的像粽子一样的小脚鞋。因为脚小,行走不便,在家操持家务。他娘和他爹感情好,夫唱妇随,家庭和睦。

新宅院建起的第二年,他家开垦的菜园子迎来了收获,一小块韭菜越割越旺,叶子变得宽厚肥亮。菠菜和油菜,叶子凝绿,如一片晃动的墨绿液体。紫色的茄子秧上,大的刚摘,小的就又长大了。西红柿苗也开出细碎的小黄花,结一嘟噜一嘟噜的西红柿,顺着架子缠丝吐叶,还有鲜嫩的豆角一直吃到秋天,还能收下一大堆。在地边角,还种植有西葫芦、冬葫芦和窝瓜。为了侍弄这些葫芦,他母亲颠着小脚每天早晨在太阳出来前,都要绕着菜园走一圈,把雄性的花摘了,扣在雌性的花蕾上,让它们互咬着传粉。对于剩出的花蕊,则掐在手里,回家做面条时,漫撒到锅里,那种色香味令人满嘴生津。

他很小的时候,他爹就让他观摩犁地。他知道,他爹跟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一提到土地,他爹就浑身来劲。他爹把庄稼看得比银子还重要,每年种下粮食都要在田里估摸收成。当时,他家有兄妹三人,他最小,他哥是老大,中间是个女孩。他爹常说,二月二龙抬头,天子耕地臣赶牛。他摇摇晃晃站在田埂上看着他爹把长袍下摆掖在腰里,把赶牛的鞭子也别在腰里。他爹双手提起亮闪闪的犁铧,用力插到松软的土里,然后他爹一手扶犁,一手扬鞭,开始赶牛犁地了。他看见田地被他爹犁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他爹一边犁地一边开导他说,只要学会犁地,就不怕没饭吃。

他爹闲不住手,农忙时下田务耕,农闲时做小买卖。种地肯动脑筋,根据集市需求,自己琢磨着该种啥不种啥。比如,别人图省事单种粮食,他爹就种烟草、花生、油菜等,比种粮食收入要高几倍。农闲时他爹挑担做小买卖,兜售家里蔬菜、烟叶等。由于他爹的勤劳和善于经营,他家很快就小富起来。他爹累断了腰,流尽了汗,好容易收获一些粮食去粮商那里出售,粮商欺负他爹不识字,每当在买卖粮食的店里开票据的时候,他爹就必须谦恭地对高傲的粮商说,先生,请念给我好吗?我不识字。粮商举起胳膊,撸了撸长长的袖子,用另一只手捻了捻毛笔尖上的毛,蘸着墨汁写票据,写到最后一个字,停了一会儿,蔑视地抬起眉毛,开他爹的玩笑,你不是半神仙嘛,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四周发出一阵哄笑声,他爹不得不谦卑地答道,烦您替我签名,我摁手印。

现在,他爹感到不识字非常不方便,也觉得这是件不光彩的事。他爹被粮商捉弄后脑袋直发晕,就像掉进漩涡里一样。过去,他爹总认为不需要识字,不论什么事早晚都会知道,如果是好事,早些知道最好,若是坏事呢,他宁愿晚点知道,晚一天是一天,晚一时是一时。可现在他爹不这样认为了,他要让他的儿子去读书,增长见识,不被人欺负。在回家的路上,他爹不停地自言自语说,哼,他们像鹅一样“咯咯”地笑我,笑我是个不识字的半神仙。接着,他爹就在心里盘算,我不能让小儿子再下地了,他应该去读私塾。以后我到粮市上去,让他跟着我,他会替我念账签名,再也不会有人嘲笑我这个不识字的乡下人了。

他爹觉得这个想法不错,于是当天就把他叫到跟前来。他是他爹最小的儿子,刚满六岁。他长得像他母亲,宽脸庞,但眼睛像他父亲的一样机灵。当他站在他爹面前,以为又要让他去犁地时,他爹说,从今天起你不要再下地了,因为我需要个识字的人。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眼睛也亮了起来。他说,爹,我不想去地里看你犁地,我愿意和乔勇一样去读书。接着,他爹不用家里的粗劣土布,而是到县城买洋布给他做大衫,还到县城一条街上,书贩们把书都摊在沿街的床板上。他爹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除了有大,有小外,每本书看上去都差不多。一个书贩见他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就问他要买什么书?他爹说要买纸、笔和砚台。书贩说,街东头的店铺里就有。

他爹道谢,大步流星地离开书贩,穿过熙熙镶攘的市场,来到那个书贩说的店铺前。他爹经常进县城贩卖粮食、蔬菜,对县城非常了解,不像有些乡下人那样到县城里就东张西望,路都走的跌趺撞撞,也不像多数乡下人那样进县城的店铺就感到胆怯或着羞涩。他爹穿一身干干净净的蓝色土布褂裤,脚上没袜子,穿了一双崭新的草鞋,那是他爹在前一天夜里用稻草编的。进店后,虽然他爹对文具之类的东西一点不懂,但他爹不愿意说不懂,他爹对店家拿给他看的东西挑挑拣拣。

买齐一切读书的东西后,他爹便把他送到村里的私塾去读书。私塾先生是个瘦小干瘪的老人,是个常年戴瓜皮帽的晚清老秀才,下巴上留着花白胡子。一副像猫头鹰眼睛那么大的金丝边眼镜架在鼻子上,私塾先生以前曾多次参加科举考试而没有中榜。他爹见了私塾先生,神态卑躬屈膝,还有些敬畏。他爹在私塾老先生面前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然后说,先生,为了让我这孩子的脑瓜子开窍,不读书是不行的。所以,万望你收下,这是我的一份薄礼。私塾先生穿了一件很长的灰布长衫,外面罩着一件黑布马甲,宽大的衣袖遮没了双手,私塾先生打开身边桌子的抽屉,拿出一本书说,拿着吧,你孩子现在就可以读书了。他接过书本,站在那里,望着凳子上坐着的其他孩子,那些孩子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爹千谢万谢,一边鞠躬一边出了屋子。他爹走后,私塾先生才想起一件事来,私塾先生拿起一把大扇子,用大扇子指着他问,你官名叫啥?他听见先生问他,吓得不能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害怕地摇摇头。乡下孩子普遍都没有官名,即使长大以后也是胡乱起一个充数。于是,私塾先生就捻着胡须摇头晃脑地说,你爹希望你读书,那就取个“希”字吧。你姓俞,就名希,可好?他说,好,先生,我以后就叫俞希。

私塾就在他家东面一里路远的村祠堂旁,坐在私塾里,打私塾窗户那儿望得见一座终日被飘忽的蜃气笼罩着的大庙的塔尖,还有那个双曲拱穹顶,大庙里的撞钟在它下面发出宏大声响。一座阒无声息的大庙,有时能听见风送来的悬挂在大庙屋檐下清脆的铃声。大庙位于通往县城的官道西侧,官道是南来北往官客商贾和村夫山民必经之地。官道上人来人往,行人到大庙前空地,多要停留打尖、歇脚、吃饭。加之,不远处是瓦鲁河,水运方便,大庙院门前便日渐自然形成了一个繁华集市。

大庙本是佛家圣地,忌讳喧闹,但大庙前的集市给大庙带来了极盛的香火,来往行人为祈求平安,要进大庙给庙内供奉的佛祖释迦牟尼,还有佛像两旁伫立的十八罗汉进香。这庙大,是个三进院落,前院殿堂楼阁雄伟壮观,殿堂两侧依次用规格条石和青砖彻墙,墙内两边建有带回廊的偏殿和厢房,回廊均安置古朴雕花石栏。大庙后院还有一座七层六角的顶式灵塔,塔身镶嵌的彩色琉璃瓦,在太阳下熠熠发光,很神秘的样子。每年开春,十里八乡的乡民要在大庙外连开三天庙会,伴有舞狮子、花鼓灯锣鼓、划旱船、唱戏等活动,热闹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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