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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枢尧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4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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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书生》连载

第一十一章 流水席

这时候,到祠堂领大洋吃大菜的消息像风一样在村子里传开,身强体壮的早已闻风而动,脚步声杂杂沓沓。一些卧床不起的只能眼睁睁干着急,年老体弱和体能不济的人磕磕碰碰的爬起来,随手抓起夹袄裹在身上,一步一歇慢慢朝祠堂走去。豁达村几乎所有人都聚在祠堂门口,黑压压一大片。连平日里寡言少语,不喜欢凑热闹的俞希的爹俞半仙也来了。当时,他正在地里干活,看村里人都往祠堂跑,就扔掉挑子跑,跑了一段又折回去拿了挑子往祠堂跑。他穿一身黑色的棉袄棉裤,扎裤腿的布条子都跑开了,越发显得匆忙。他来到人群中间,把挑子往地上一放,疑惑地摸着嘴巴向旁人打听领大洋的消息是否属实。汇聚到祠堂门前的人热情涌动,有几个平日善于爬高上低的娃子,比赛着上了树干,树叶被晃得哗哗直响。娃子双腿夹紧树干,稳住身体朝人群里观望,腾出手指指点点,比划盛大洋的簸箕有多大。有人站在祠堂旁被磨损的溜光的碌碡上仰脸问,簸箕到底有多大?娃子比划了几下都不满意,就张开双臂比划一个大点的,一不留神,“啪”的一声从树上栽下来了。

祠堂前的空地上,俞凤昌早命人在祠堂前用青砖垒盘起半人高的烧柴大锅台,邻村的一个有名的炒菜手被请过来掌厨,村里的婆娘女子都成了做饭的帮手。风箱呱嗒呱嗒响着,炉火熊熊,几米高的竹篾笼屉扣在大铁锅上,蒸汽缭绕升腾,香味飘满整个村子。烧柴大锅台旁的大盆里堆满碗瓢。用木板临时搭起了简易“饭台”,“饭台”四周围着窄窄的长长的条凳,一个条凳挤一下可坐4人。“饭台”上摆满斗碗,斗碗就是比海碗还大的碗,大大的碗口,窄窄的碗脚,上面印着花儿、大公鸡等图案。请来的炒菜手最拿手的厨艺是做蒸笼菜。竹篾笼屉有几米高摞在大铁锅上,需要搬个梯子才能掀笼。蒸菜丰富,每层一道菜,鸡鸭鱼肉均有。流水席上还有一锅鸡蛋汤,狗尾巴说这叫“滚蛋汤”,只要喝了这碗汤,就可以走了,把吃饭位置留给后来的人。

豁达村的人们都过来吃流水席,一桌又一桌的大菜,一桌又一桌的人,一桌又一桌的吆五呵六的酒令声,一桌又一桌的喧闹,使人们沉浸在不用花钱即可放纵饕餮的快乐里。大家吃得一个个脸色发光,热汗淋漓,吸溜咂嘴与赞誉之声响成一片,猜拳行令之声响成一片,酒气肉香在满村子弥漫。那几日,村里喝醉了许多人。狗尾巴是一手拿筷子,一手拿酒杯,一口菜,一口酒,不一会儿就把一瓶酒喝光了。他借了酒劲到大庙前的官道上去斗胆,身子发热把棉衣脱了,张牙舞爪地挥舞瘦弱的手臂朝官道上喊话,土匪,老子红枪在手,怕你个鸟!

这几天,族长俞凤昌很满意,他开导一些入了红枪会想反悔的村民说,入了红枪会能避枪炮,不怕刀剁、斧砍,能抵御兵匪,抗捐抗税,保卫村庄,保护身家。在咱村入红枪会,还能吃大菜领大洋,很多人争着入会,一些没入会的人还猴急白脸地跟我争辩。这会儿,族长俞凤昌坐在祠堂门里,能看见外面的饭场。他泡壶茶,静静坐在祠堂门里闭目养神。要说这俞凤昌呢,原是村里大户,后来没落了。他能被推举为祠堂主事缘于他念过私塾,办事公道,有些威望。更主要的是他有闲暇时间,愿意为大家做事。祠堂有一些产业,收入由俞凤昌掌管,用于祭祖办会、祠堂修缮和救济等。

豁达村这祠堂有些年头了,是祖上修建的,祠堂为三进建筑构成,采用轴线对称布局,由正房、东西厢房组成。正房坐北朝南,面阔三间,上有两层重檐楼。祠堂正房内有大厅,大厅两侧是屏风式的雕花细格门窗。大厅内置四根朱红色通天圆柱,地面方砖铺成,一平如砥。大厅门楣上悬挂着“德垂后裔”匾额,大厅的后部正中设有神龛,供着高大的先祖画像。祠堂正厅圆柱上装有雕花铁圈,铁圈伸出一爪,托着大号煤油灯,煤油灯闪着昏暗的亮光,显得肃穆、寂静。这里是禁地,平时不许村人擅自入内,否则要受重罚。

炒菜手从笤帚把上掐两根秫秸苗,剔牙。站在祠堂门外抱拳打拱对族长俞凤昌说,当家的,听说你最喜欢吃辣子鸡,我给你您……做一个?俞凤昌翕动鼻翼,睁开眼摆摆手说,不啦。族长俞凤昌这点好,不贪。炒菜手本想显示一下手艺,好让族长以后办饭场还想着他。炒菜手心有不甘地说,这辣子鸡啊——做辣子鸡得用鸡腿肉,剔除骨头后改刀将肉切成小块,放入佛水中去除血水,准备干辣椒、葱花、花椒,大料,肉桂,豆蔻、丁香、盐、料酒、冰糖等佐料……还要添生姜和蒜瓣,生姜要切成丝,蒜瓣得拍碎,透出蒜香。将焯水过的鸡块用米酒拌匀,腌渍一盏茶时间,下锅时一定要掌握好火候,最后添淀粉水,用大火收汁起锅。

俞凤昌听着,咽了一下口水,但他还是不为所动,干脆闭上了眼睛。正巧这时,俞希爹俞半仙扶着墙从祠堂门口经过,被炒菜手一把拽了过来问,半神仙,菜咋样?俞希爹吃撑了,瞪着双眼,打着饱嗝,顾不上说话。他平常里都是吃糠咽菜,不见一点荤腥,这次遇见大菜,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端着斗碗,碗里盛得快溢出来了,他还去 “饭台”上用筷子叨油炸花生米,一次叨一个,手一哆嗦又掉了,急人。干脆下手抓油炸花生米往嘴里塞,将那焦脆的油炸花生米“嘎嘣嘎嘣”嚼得粉碎,接着喝口酒,再咬一口大白馒头,顾不上嚼,只在嘴里打一个滚,一伸脖子,“咕冬”一声就咽下去了。他能感到吃食和酒从咽喉直抵胃部,那个满足感迅速扩散到全身,再慢慢聚到头上。不一会儿,他脑袋上热气上腾,就像刚揭盖的蒸笼似的。俞希爹围着“饭台”吃了一圈,等他想走的时候,发现自己像个孕妇一样大腹便便走不动了。他就蹲在那里,每次想站起来,肚皮就像鼓一样绷紧了,吓得他赶紧收起肚子蹲下。祠堂门口吃饭的人陆续都走了,他还靠墙蹲着。有人问他,咋还不走?他说站不起来了。人家就知道他是吃饱了撑的,就把他从墙边拨转身,弯下腰,两胳膊从他后背俩腋下穿过,一下就把他提了起来,他这才一步一挪慢慢朝家走。走到祠堂门口,见炒菜手问他,他就感到酒忽然上了头,迷迷糊糊说,好嘛——入红会,吃大菜。族长俞凤昌一下睁开双眼,“啪啪”拍打着躺椅溜光的扶手说俞希爹,我坐这干啥?就是看谁贪嘴。你一个时辰前吃过,又来吃,不怕撑着?俞希爹嘿嘿笑说,我空了空肚子,歇过劲又来了……流水席嘛。族长俞凤昌叹口气,摇头嘀咕道,你过去可是一个很要脸面的人呢。

俞希爹喝得酩酊大醉,脑袋不停地旋转着,就像有许多鸟儿在他脑子里飞旋一样。他凭着仅余的一点点意识,东倒西歪往家里走,一路上打一个酒隔站半天,跌倒了再爬起来,想着往西边走,却不由自主侧向了西南,短短的几百米距离,磨蹭了足足一个时辰。肚里的酒后劲越来越大,人的神智就越来越模糊,都回到家门口了,嘴里还叽哩咕噜着,手却举不起来,就用头去撞门。俞希娘把俞希爹搀扶着进屋说,啧啧啧——流水席也不能这样吃,撑出毛病咋整呦?俞希爹半躺在炕头,抚摸着肚子说,不吃可惜喽,我这肚子呀是牛肚子,能装!

祠堂吃大菜的事最终还是让乔玄隐老娘知道了。那天,乔扁豆从马号里牵出枣红马拴在院子里的石雕拴马桩上,把犁铧套绳收拾齐备,大声询问种子的事。乔玄隐老娘拄着一根磨得紫黑光溜的拐杖走出屋子问乔扁豆,他侄,先别说种子的事,你把玄隐给我叫来,我有话问他!乔扁豆见老太太的脸色非常难看,吱吱呜呜说,婶,我没见他。乔玄隐老娘用拐杖捣着地说,别瞒我,去找!

大菜连吃数日,乔玄隐娘受不了了,躲着小脚骂乔玄隐,败家子,要把家吃穷呦。这还不算,乔玄隐购回一批步枪,夜里用马车运回家。马车上一个漆着桐油的大木箱,里面放着十杆汉阳造老步枪。乔玄隐娘足穿黑帮白底的像粽子一样的小脚鞋,颠着脚到马车旁,手执一把扫炕笤帚敲敲掀开盖的大木箱,“啧啧”地砸吧着嘴问,儿啊,多少大洋一杆?乔玄隐伸出三个手指说,这么多。乔玄隐娘瘪瘪嘴说,三个大洋?狗尾巴和乔扁豆正卸车,狗尾巴嘴上不把门,嘴一咧说,他婶,3个大洋只能看看,每杆要30块现大洋!乔玄隐娘一听,喉咙里“咯”地响了一声,翻着白眼,口吐白沫,一头栽到地上晕过去了。家里人慌忙七手八脚把乔玄隐娘抬到屋里炕上,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乔老爷子这个时候正戴着黑缎子小圆帽,身穿蓝缎皮坎肩套着棉袍子,坐在客厅的雕花椅子上吸烟,他干瘦的手指在烟壶里捻着金黄绵柔的烟丝,他一看乔玄隐娘被人抬进里屋,马上放下烟杆说,快请俞先生!狗尾巴一听,一拍脑门说,呀——忘了。说着,一个急转身跑了,院里地上传来一阵“咚咚”做响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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