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十个大洋

在班里，乔勇和俞希学习最好，同学们戏称他俩是“九中二杰”。俞希是一门心思都在学习上，要说遵守校规，俞希是最好的一个，他夜晚从不离开宿舍，都在读书。同宿舍的张毅生虽说是勉强考进省立第九中学，但他的国文好，包括难学的英语也算拔尖，唯独数学差，差到不想学，连sin60°是啥都搞不清楚，更别说立体几何了。俞希教他，sin60°就是在直角三角形中，60°角所对的正弦值，是直角边与斜边的比，等于根号3比2。张毅生愣愣地看着俞希，先是挠头，接着用双手用力往下揉自己的脸，把脸都拉长了，张毅生把手一松，脸又弹了回去。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烦数学，考试时你还要帮我。

张毅生家境好，出手阔绰，经常巴结俞希和乔勇。直到俞希去学校小卖铺挣钱的一天傍晚，张毅生才知道俞希家出事了，他怪俞希没把他当朋友看。他气呼呼地到小卖铺，对俞希说，给我拿十包蜡烛。俞希说，宿舍里有煤油灯，你要蜡烛干啥？张毅生把脖子扭了扭说，你管呢。俞希想也许他有别的用处，就去货架上取下用粗红纸包裹的蜡烛，放在木柜台上堆了一堆。张毅生从兜里掏出十个大洋，“哗啦”一下拍在柜台上说，全给你。俞希皱了一下眉头说，一个大洋都使不完，你拿这么多，还买别的东西？张毅生瞪眼，看着俞希说，我愿意出这么多！俞希笑说，毅生啊，咱都是读书人，《增广贤文》里咋说的？子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张毅生气得直咧嘴，反问俞希，君子只要正道得到的财物，不要不义之财，难道我这是不义之财？俞希赶紧赔不是说，打个比喻，比喻，别往心里去。张毅生见俞希坚持不受，就把一个银元留在柜台上，抓起九个银元对俞希说，你要不要？你不要，就是不把我当朋友看。说着，张毅生一挥手，“呼啦”一下把九个银元扔进了小卖铺旁边的麦地里，抱着十包蜡烛走了。走到校门口，把十包蜡烛气呼呼地塞到门房怀里说，都给你了！门房吓了一跳，接着蜡烛没抱好，掉地上两包，弯腰去拾，怀里又掉下来两包。门房说，哎哎——你啥时候来取呀！张毅生还没走远，头也不回说，不是说了嘛，都给你啦！门房大喜，赶紧腰一弯说，少爷——谢啦！

俞希把找给张毅生买蜡烛的零钱拿在手里掂了掂，苦笑一下，揣进自己兜里，打算回宿舍给张毅生。接着，他从小卖铺柜台里绕出来，一头扎进麦田里，拨开枝繁叶茂的麦子，寻找张毅生扔掉的银元，好容易找齐了，回到宿舍递给张毅生说，兄弟，你的好意我领了。张毅生正躺在床上生闷气，“呼”一下坐起来说，你叫我什么？俞希说，兄弟呀。张毅生转怒为喜，“嘿嘿”笑起来说，你终于认我这个兄弟了？张毅生看俞希手里拿着银元，就赶紧接过来说，你要认我是兄弟，我就收下，不难为你。说着，张毅生又摇头感叹说，我就知道你会捡回来，你要不捡，你就不是俞希喽！

接着，张毅生就把俞希真当成兄弟看，说起了他的烦心事。他说，既然咱俩是兄弟，我就不瞒你，啥都给你说，我喜欢乔欣，她的模样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一天不见她我就跟丢了魂似的，我还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着迷的感觉。俞希正拿起一本书看，翻到上次看的地方说，我早看出来了。说实话，乔欣的确是太出众了，她圆脸，大眼，留着一种发脚略带卷曲的齐耳短发。夏天穿白色校服，衣身齐腹，略有翘腰，衣袖过肘，两胳膊滚圆，身材稍稍偏胖，黑色中裙，露出丰满的小腿。那时，虽说还是媒妁之言，但九中是新学，反对封建思想文化的束缚，倡导“德先生和赛先生”的民主和科学。九中是男女在一个校园里，但男女分开上课，接触不多。虽说没闹出公开恋爱绯闻，但暗恋和单相思的不少。

那时候，学生都穿校服，张毅生就是想打扮给乔欣看，也没办法打扮。每天早上晨读，张毅生就到女生院子门口旁的树林里背书，他一边假装看书一边瞄着女生院子门口。他兜里装个小镜子，有时对小镜子挤脸上的粉刺。有次，乔欣从女生院子出来，张毅生“呼”地一下从树林里蹿出去，拿本书装模作样在路边读，乔欣连看也没看就从他身边走过去了，让他痛苦了好久。俞希知道张毅生的苦衷，但他爱莫能助。

那晚，乔勇很晚才回宿舍，胳膊窝里夹着好几本杂志。那段时间，乔勇夜晚好去秦先生宿舍（秦先生家眷在外乡）。秦先生眼界宽阔，订阅有许多书刊，乔勇就喜欢去秦先生那里看书。趁乔勇洗脸的时候，张毅生拿起乔勇放在床上的杂志念道，《新青年》杂志。俞希半躺在床上，转过身说，这杂志我听秦先生说过，上面发表过北大教授李大钊的《庶民的胜利》等文章，是传播新思想的。张毅生泄气地放下说，我就不喜欢这思想那思想。乔勇洗完脸，倒水回屋，关上门说，你呀——我早看出来了，就是对女人感兴趣。张毅生为自己辩护说，食色性也，人之常情。

乔勇抱起一摞杂志放桌上，挑出一本坐在桌前的长条凳上看。俞希好奇凑过来看，乔勇挪挪身子让俞希坐下，张毅生看乔勇和俞希看书，也凑过来看。乔勇说，你不是不看吗？张毅生说，你俩看，我要不看，就显得我孤陋寡闻了。忽然，张毅生像想起了什么事，他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眼前晃着说，秦先生会不会是共产党？俞希抬头说，别胡说，共产党都是些大文化人，你看李大钊，哪个不是大学教授？张毅生说，那你的意思是秦先生不是大文化人，不够做共产党的资格？俞希一脸无奈地说，我没那意思，就是个比喻。好了，不抬杠，咱看杂志，看杂志上咋说。

乔勇翻着杂志，三人头挤在一起看，乔勇说，这本是《新青年》创刊号，发表了创刊词《敬告青年》，对青年提出六点要求：

自由的而非奴隶的，

进步的而非保守的，

进取的而非退隐的，

世界的而非锁国的，

实利的而非虚文的，

科学的而非想象的。

乔勇说，秦先生给我解读，这六点的要义，就是民主与科学的思想。乔勇又翻了几本杂志，不少是李大钊的文章：《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再论问题与主义》等大量宣传俄国十月革命和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著名文章和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