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大势已去的国民党军沿长江布防,已整编为218军独立旅的原省保三旅,前沿指挥部就设在林木繁茂的低地,四周垒着潮湿的沙袋,沙袋上用杂木搭成的掩蔽部深入地下两米,上面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夯土。在旅指挥部四周站着担任警戒的旅直属营士兵,这些士兵打着布绑腿,头戴钢盔,斜挎美式汤姆枪。在旅前沿指挥部里,地面潮湿冰冷,他对着用弹药箱临时搭起的桌子上的军用地图看,末了,叹口气,把红蓝铅笔扔到了地图上。他拿起望远镜从长条形的瞭望孔向外张望,距离旅前沿指挥部两里远的江边是战壕,战壕前面是一层一层的铁丝网。毫无战斗力的保三旅被推到了一线防御,这让他心里很不满意。
在军指挥部开会的时候,他就大发牢骚,就目前而言,整个战事国民党军是大纵深防御,把我的部队摆在最前沿,防御正面过宽。在座都知道我的部队是个啥,前身是保安团,在国军的战斗序列中属三流部队,维持治安尚可,真刀真槍打仗可不行。参会各师的师长和参谋长在下面小声议论,大家都知道他的情况,在这些杂牌部队里,也就他敢发牢骚,他是老资格的黄埔生,早年在中央军八十七师就任营长,那可是中央军中的德械主力精锐师。杂牌军出身的军长闭上眼睛,靠在圈椅上,轻吁一口气说,这次防御作战计划,是上面制定的。作战任务已划分明确,部队调动也已到位,不能更改了。杂牌军出身的军长不温不火的一席话噎得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牢骚发了,防御阵地没有调换。回到旅指挥部,他格外心灰意冷,在心里破口大骂,王八蛋,真是王八蛋。一旦开打,他的部队势必土崩瓦解,他的结局不是战死就是被俘。他仰天长叹,悔恨不及,早年他也有跟随共产党军队的机会,可惜眼界小,恋家,不愿走太远,犹犹豫豫,机会就溜掉了。唉——眼下,他的同村也是黄埔同窗的乔勇,就在解放军里。
接连思考几天后,他做出重大决定。人到绝路时,恐惧到极点时,什么事都能做出,什么都不管不顾,此时什么都没有亲情和自己的性命重要,他决定趁解放军还没调兵赶来之前逃掉。他果断收拾了一下东西,塞进军用背包里,对副旅长说,我去军部一趟。副旅长是从别的部队整编过来的,彼此还不熟悉。副旅长说,让警卫随你吧。他转个身,一手提着军用背包,一手举着马鞭说,不用。他弯腰走出旅指挥部,在通向地面的壕沟里站了一会儿,他放下军用背包,腾出手来抖落领子上的水珠,湿淋淋的手指在衣扣上滑着,匆匆地系好衣扣,他把军用背包挂在马鞍上,一跃上马,先朝军部方向奔跑,中途他借助一片浓密的树林,调转马头,趴下身子朝江边方向疾驰而去。
他快马加鞭逃离了旅部,在长江南岸防区内没有哪个哨兵能把他当逃兵对待,更没有哪个哨兵敢拦他。他熟悉沿江布防,在长江南岸的偏僻田野里,他看到一个农人,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在这片区域里还会有人?难道是梦?他揉了揉眼睛,农人由虚化渐渐变得真实,没错,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农人,就站在空旷的土地上,那土地就像是他熟悉的豁达村田野。那个衣衫褴褛的农人有点像他的父亲,他感到和蔼可亲,他用军马换了农人身上一件肩膀上破出白线的蓝布长袍和灰色毡帽。他把蓝布长袍穿在黄呢军服外面,戴毡帽的时候他去江边对着水面照了一下自己,水里出现了一个农人的模样。然后,去你妈的,他手一挥,黄呢军帽落到了江水里,一叶小舟似乎是从天而降,顺水漂到了他面前,他跳上小舟。一瞬间,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他趁机划着小舟顺江而下,向江北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