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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枢尧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4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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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书生》连载

第一章 归乡(1)

多年以前,他出生在那条狭长的属淮水支流的瓦鲁河北岸,是瓦鲁河滋养了他和他出生的那个延绵了百年血脉的山村——豁达村。他安静的走来,世界安静地接纳了他。多年以后,已是省保三旅旅长的他,疲惫地来到豁达村对面的瓦鲁河南岸。瓦鲁河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了,河上陈旧的木桥已坍塌,渡口也不复存在。他想起来,小时候村里私塾先生管瓦鲁河叫家河,浪涛汹涌,碧波荡漾,浩浩荡荡地奔流不息,滋润着两岸庄稼,繁衍出生生不息的村庄。这时,豁达村刚从晨曦中苏醒过来,从村里传来一声声的报晓鸡鸣。他隔河久久地望着自己的家园,那是一处宁静的村庄,掩映在绿树环绕之中。古老瓦屋上那乌黑的瓦顶被雨水淋润后泛出灰色的鳞光,像一条硕大的鱼的脊梁。屋脊上的烟囱袅袅飘起了稀疏的柴烟,给人一种悠闲的祥和之感。久别重逢,激动使他的脸抽搐起来,不由地想起了读私塾时学的歌谣《四季颂淮北》:

一年四季多奇妙,

冬天过了春天到,

春天过了夏天到,

树上知了叫——

此时,正是杨柳开花的春分时节,刚交农历三月,气温回升,天气转暖。他站在河边军服外虽套着蓝布长袍还是浑身瑟瑟发抖,不知是寒冷还是激动。河面静得像镜子一样,仔细观察会发现,河岸两边水面略高,中间低。他知道这是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使河床中心水面下沉,沉到它舒服的位置为止。只是一阵微风拂过,水面荡起一层层涟漪,河心水面下沉的景象就消失了。他不禁怅然起来,默默地看着脚下的瓦鲁河,他蹲下身弯腰掬起一捧河水,入口清冽甘甜。

他想不到,半年前他才从这里离开,现在又回来了。当时,国民党军负隅顽抗为加强华中地区的防御力量,以数个兵团加上鄂豫两省的保安旅合编组成江防军事集团,布防于湖口至宜昌间近千公里的长江地段上。此前,他的省保安第七团在本县驻防,省保安司令部一道急电,命在附近数县补充兵源,将省保七团扩编成省保三旅。他知道这个省保三旅是个唬人的空壳子,缺编,乌合之众根本就没有战斗力。接着,他又接到省保安司令部急电,命令所有军官不许携带家眷,限期向长江南岸开拔。

他的省保三旅兵源来自附近数县,谁都不愿离开妻儿父母远走它乡。他记得部队开拔前,出现了逃兵现象,一晚上就跑掉百十号人,一些人还带走了武器。那天,他的副官带来一个省保三旅的排长,副官进屋说,刚从进驻咱旅的督查队(省保安司令部下派的督查队)截下一个逃跑的排长,人在门外候着呢。副官又近一步说,督查队要杀一儆百,非要枪毙他……。这让他有点恼火,他披着铜扣子闪闪发亮的陆军少将黄呢军服,拧着眉头打断副官的话说,我的部队都是七里八乡的本地人,不能任由督查队枪毙人,他们一拍屁股走了,咱咋交代?副官也是本地人,点头称是,随即把那个逃跑的排长叫进屋。他一看是豁达村的身子奇廋,脸上有很多粉刺,眼睛很大,脖子很长的俞二头。去年,俞二头为躲壮丁跑到他这,他看同乡的份上,给他个看守粮仓的排长当,差事闲散,有的是时间回村料理家务。俞二头穿蓝布短衫裤,赤脚穿着草鞋,腰上系着一双草鞋,他进门慌忙双膝一并跪倒在地上说,旅长,救我!我是逃了,可我是回来给你送信才被抓的。副官赶紧解释说,督查队押他去枪毙,碰巧让我撞着,他脑瓜子灵光,假装一个踉跄扒在我耳边说,我身上藏有旅长的私信。我一听就对督查队的头说,这人,旅长要审,这样才把他截下来。俞二头被督查队吓着了,他趴在地上还浑身哆嗦,喘着粗气,待慢慢缓过神来,他擦一把脑门上的冷汗,去裤腰里哆哆嗦嗦摸信,边摸信边站起来说,旅长,给你。俞二头把信保管得很仔细,信封整齐地折叠了几下,连信封边都压得服服帖帖。他看了俞二头一眼,才慢慢地接过信,信口还封着,知道没被人发现。这时他不方便看信,就对俞二头说,你回家吧,我家里有啥事你多帮衬些。说着,他拉开抽屉,摸出一把银元塞给俞二头说,算个本钱,回去找个事做。俞二头捧了银元,给他深鞠一躬,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就在俞二头转身的瞬间,他看到了俞二头在流泪。

送走俞二头,副官知趣地退着身子把门“咯咯吱吱”缓缓地关上,他这才撕开信匆匆看,一看吓出一头汗来,这信要落到督查队手里,他就麻烦了。他打开门,探头看看,确定门外除了卫兵没有外人,就对卫兵说,没我命令,谁也不许进来。说完,他关上门又仔细看起信来,信是他们村族长的手笔:

吾贤侄亲启:

上月捎去家信壹封,不知收到否。你母亲及你膝下孩儿皆平顺勿劳挂念。今此信不为别事,只闻贤侄旅要开拔前线,家人焦虑。你从军半生,早年随25路军打倭寇,抗战胜利,为顾家,屈就省保安团,从未与共产党交战。你此去,必与共产党开战,一旦交恶,家人如何安身?是近,众人皆知国民政府命不保夕,盼你弃职归家,采菊南山,安居余生。

看完信,他蹙着眉头,心里一阵发紧,赶紧把信在油灯上烧掉。现在督查队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几次催他下令开拔,他都以兵源不足,尚需补充为借口拖延。后来,实在无法拖延,省保三旅才过了长江。

自他带省保三旅驻防长江北岸后,夜里总在做梦,梦见家,梦见父母,梦见妻儿,梦见那些已经不在人世的亲人。从梦中醒来,他对自己的前途把握不准——难道,就这样随部队远走他乡,再不回来了?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这个问题。此时,这些亲人和亲人的坟茔都在河对面。他想他的全部生活都已成为过去,而过去的一切又都像是一场场梦。在那一场场梦里,他时常念叨,这次开拔到江南是生死未卜,要是能再回一次家,看看孩子母亲,就可以死而无憾啦。这会儿,他实现了梦想,就站在瓦鲁河畔。不过很快他就不禁哑然失笑,他做梦都没想到他会当逃兵,一个旅长居然临阵逃脱了。

接下来,他做着和俄国顿河边的哥萨克叛军师长葛利高里几乎同样的事情(他当然不知道葛利高里,因为《静静的顿河》那时候还没写出来。多年后,《静静的顿河》拍成电影,片里插曲唱道:大雪又布满了回家的路,战士站在河边眺望故乡,那开满野花的山岗弥漫着忧伤,还有他心爱的姑娘,在这遥远的战场风把他的愿望,带回到母亲的身旁)。此时,这段歌词好像正应了他的心境,就在河面上吹来一阵寒冷的风的时候,他从肩上摘下军用背包,从背包里掏出子弹夹,一团擦枪布,接着,他解下束在腰里的牛皮武装带,撕去蓝布长袍里黄呢军服领子上的领花和一颗星的少将肩章,把这些东西用擦枪布包裹起来,打一个死结,提在手里。在一河湾处,碧绿透亮的河水荡漾着,河水打着漩儿涌上河滩,淹没了他的鞋面,水花蹦跳着往他黄呢军裤上爬。他把手伸到衣兜里,掏出一把锃亮的勃朗宁手枪,把手枪扳机框套在食指上,旋转了一下枪,随手把枪扔进了水里,接着把包裹也扔进水里,喃喃自语道,都见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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