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读私塾的学生年龄也大小不一,小的几岁,大的十七八岁,能把私塾囫囵读下来已算是秀才。至于去县城读“官学堂”,入学要考试不说,学费还昂贵,一年要十几个大洋,一般庄户人家即使出得起也舍不得出。于是,豁达村去县上应试的只有俞希、乔勇、乔欣三人。
乔老爷子为送俞希、乔勇、乔欣去县城应试,吩咐家人套了一辆崭新的胶皮轱辘大车,在车板上摊了一层麦秸,又抱了一床被子铺上,还裁下窄窄的几条红绸捆扎在车架上,图个吉利。送行的人把三个孩娃一直送到大庙前的那条官道上。胶车起行,俞希娘又拉扯着俞希絮絮叨叨的嘱咐,眼泪不停地从她眼里流出来。俞希娘从棉衣里掏出一个小粗布荷包,塞到俞希手里说,拿着,别吱声。俞希一捏里面“哗哗”响,就知道这是他娘背着他爹偷偷给他的银元。俞希家的境况和乔勇家差不多,都有几亩水稻田和旱地,日子过得虽紧巴,但也略有盈余。俞希对他娘说,不要送了,再送的远了,你又回不了家了。众人这才挥手告别,马车缓缓而动,走出一段距离,回头再看,送行的家人还站在路边观望。
此时,正是开春时节,车把式是乔老爷家的长工乔扁豆。乔扁豆坐在车头吆喝牲口,缰绳挂在胳臂上,另一只胳膊把鞭子在空中一甩,啪的一声响,他在牲口上面的空间突然炸了一鞭子,驾辕的枣红马顿时奔跑起来,胶车箭一样向前冲去。乔扁豆穿着黑布棉袄,拦腰扎着四指宽的牛皮腰带,肩膀上斜挂着粗布子弹袋和鼓囊囊的粮袋。乔勇怀抱一杆缠着黑粗布的汉阳造步枪坐在乔欣身旁。乔欣不停地拉扯乔勇说,让我拿会枪。乔勇紧紧怀抱步枪,用胳膊肘推开乔欣伸过来的手说,去,女娃家不兴这。乔欣最小,这时才七八岁,正是顽皮的时候。乔欣长着一张圆圆的脸,比起一般的小姑娘略显胖些,头发乌黑,梳成两条小辫子,垂挂在耳旁。她看要不过步枪就向乔扁豆求援,三伯,让我拿会枪嘛。乔扁豆哈哈大笑说,你这女娃,去县里读书已是传遍四里八乡的稀罕事,再拿枪,成穆桂英喽。乔扁豆大喊一声,嘚儿——驾!嘴巴里冒出一股热气,马鞭子犹如一条蛇样快要垂到马背上,疾风过来时,鞭鞘儿就会飘过去,一下一下试探着枣红马的耳朵和脊背,胶皮轱辘大车就向北疾驶而去,沿途尘土飞扬,犹如冒起一股股黄烟。
这时,在晨光熹微中,一层层雾气从瓦鲁河缓缓升起,远远望去,被笼罩在雾气中的河水波光闪烁若隐若现。从豁达村出发,过了瓦鲁河上那座由乔老爷子捐建的木桥,一路向北,就是六十里外的县城。每年阴历三月,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竞相盛开,蓝天碧水下金黄色的花朵覆盖着每一条山沟、每一个山峦,看上去是那样的大气磅礴,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油菜花那特有的淡淡清香。
再走,就是丘陵漫坡地带,官道贴着漫坡地起伏延伸,像是波动在衣服上的一条纹。瓦鲁河畔的漫坡地上是一望无际的连成片的田野,田野里麦子已经冒芽,空气中飘散着麦苗的泥土清香。乔勇和俞希是头一次去县城,一路走去,真是纵横开阔,地头又远,地势又高。他俩都被眼前广袤无垠的大地吸引住了,原来世界这么大。在远离瓦鲁河的地方慢慢出现了被干旱困扰的贫瘠之地,满目荒凉,风从地上掠过,扬起了碎砂砾和草杆儿,在如此蛮荒之地上竟然坐落着稀疏的村庄。村庄全是茅屋泥房,所谓的窗户,全没有窗户纸,甚至没有窗框,也就是个泥窟窿,就像是原始社会的部落。逼仄的泥屋看上去日子很差,俞希不禁被农人生存的顽强性震慑了。坐在一路向北的胶皮轱辘大车上,浑然不觉中,渐渐地就看到了县城有垛谍的城墙和矗向天空的正方形城门楼,高高的城墙把住在里面的人围了起来。再往前走,就迎面望见城墙边缘慢慢冒出来的黑色屋脊。
快到中午的时候,县城的城墙就远远地耸立在眼前。在豁达村人眼里,县城是一座很大的城市,四周围着青灰色的砖墙,城墙上有一些锯齿样的城垛子。城门是三重檐歇山顶的门楼,门楼正中是门洞,里面有一群群灰色的驴驮着粮食和柴草走进走出。县城像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干,四周是厚实的城墙,墙外有壕沟似的护城河。县城里有东西南北四座城门,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四条大街,四条街的交又点叫大十街。这四条大街都铺着长条青石板,街边以卵石砌之。街道两旁有众多的商铺、戏院、酒肆和茶楼,还有跨街牌坊。好些的商铺多是青砖黑瓦的临街房,也有一些茅草压顶的店铺夹杂其中,店铺外面,一拃多宽的棕色木门板靠墙整齐码放,晚上一块块安装成一面墙,白天一块块摘下来,门面全部敞开,既有利于展示商品,又方便顾客进出。店铺后面是一片挨着一片的深深老宅,连着老宅的还有大深的街巷。这些街巷也是纵横交错,像网一样密布整个县城。
乔欣父亲在县城的宅院就在东大街的“衙门口”,是县衙所在地。当时,国民革命已将县衙改称为县知事公署,县知事为一县最高行政长官(后称县长)。乔欣父亲是县知事公署劝学所的所长,管着全县教育。那天,在县知事公署门楼口,有县民团士兵站岗,一听是县衙劝学所乔所长的亲眷,立刻放行。进了县衙大院,乔勇和俞希好稀奇,左看右看就问乔扁豆,叔,这是县衙吗?乔扁豆做出见过世面的样子撇撇嘴说,这算啥?我和我家乔所长去过督察专员公署,管着好几个县呢。俞希羡慕地说,叔走南闯北,见过世面。过了前院,穿过一个拱形半圆门便到了县衙后院。胶车到了后院马车棚下,乔扁豆一声“吁”,枣红马立刻刹住了脚。俞希跳下车,大概腿脚坐麻木了,差点跌倒,他顺手扶了一下车帮才站稳。
这时,俞希就见一个身穿黑色中山装,头戴宽边礼帽,衣服上兜外面搭挂着一条发亮的怀表链子的人朝他们走来。俞希觉得眼熟,还没分辨清楚,乔欣就伸开双手,一溜烟跑过去,边跑边喊,爸——。乔所长伸出双手,一把接着乔欣,亲昵地抚摸着她的头说,我娃要上新学堂了,不回你爷那喽。接着,乔所长又摸摸乔勇和俞希的头说,都考得上,都考得上,将来都是国之栋梁,栋梁!
乔所长的宅院和县衙一墙之隔,有一小门相通。乔所长掏出一串钥匙,打开小门,乔欣母亲还有家里佣人已在院子那边候着。乔欣母亲和豁达村妇女不一样,是新女性,她的短发上札了一圈淡紫色的丝带,身上一件白底紫色碎花棉旗袍,一双半新的黑皮鞋,这让俞希开了眼界,原来妇女还可以这样打扮。
乔所长的宅院和乡下宅院也大不一样,不是三进三出的院落格局,是一个整体呈四方形的四合院,青砖围墙的院子中间是一座回字形的两层楼房,当中一个天井。楼顶是人字形硬山顶,在人字形楼顶中间是凸出的天井口,天井口向四周屋檐斜铺着小青瓦。天井上下贯通,每层楼的天井四周都有护栏,护栏四周是一圈房间。院子大门两旁有门墩石,上面卧立着石雕小兽。乔所长宅院大门临着县街,过了县街,斜对面就是县立高等小学堂。乔欣母亲早已为乔勇和俞希布置好了房间。他俩同屋,在一楼,乔欣和她父母住二楼,整个院子里还空闲着不少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