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县学堂门口就热闹起来了,街上行人和马车挤来挤去。那些挑担的、摆摊的都杂七杂八地凑拢在了县学堂门口,一声比一声高的叫卖着。有卖笔墨的摊子,有吹唐人的,麦芽糖有方条的,有圆块的,插满在草把子上。一个老汉担着馄饨挑子,嘶哑着嗓子喊——吃混沌喽!老汉的混沌挑子一头挑着包馄饨的用料,一头挑着下馄饨的小铁锅和火炉,谁买,现包现下,蹲在街边吃。
学堂门前挤满了提着大袋小袋的学子和家长。后来,街上突然出现一群没缠足,拿着书袋的女学子,她们都留着随风飘逸的新发型,很快就引起了轰动。她们是新学堂里家在县城的女学生,先是三五人成群,遇到另一个三五人就聚在一起,浩浩荡荡朝学堂走来。挤在街道两边看热闹的人,一看是女学子来了,马上自动让开一条道目送她们走进学堂。
县学堂是占用了县城明朝宋公祠的整个大院。在宋公祠青石砌墙的拱形门边上挂了一块牌子:县立高等小学堂。这个小学堂从临街看不大,但显得十分雄伟古朴,气度不凡。学堂门口有学堂教员把门,考生一律凭私塾的推荐信才可入内。走进县学堂前院,迎面是卷棚顶的三层大殿,大殿正面门头上镶有精美雕花,中间刻有“培养国基”四个大字。大殿进深一间,两边耳房,外观看似三层,实为两层,第三层为装饰层。大殿里是木质楼板楼梯,顶部呈拱形突起,便于排水。俞希的第一感觉是,过去他认为豁达村东面的那个庙很大,现在才知道这个宋公祠比那庙大好几倍。
考试在县学堂前院的大殿里举行,乔所长依旧身穿黑色中山装,头戴宽边礼帽,代表县知事到这里督考。他背着手说,国之重事,首当教育。本县应辛亥革命之新思想潮流,创办新学堂。限财力,本届招生男50名,女20名。但是,大家都看到了,人多,说明什么?说明本县民众之思想开明。今乔某,幸甚,代表本县知事公署欢迎众位的到来。接着,一个身穿长袍,留着新发型的先生走上台子,自我介绍说,鄙人乃县学堂校长,姓田,可称田校长是也。要说的话刚才乔督学已经说了,我就不啰嗦了,现在宣布,考试——开始!
按现在的标准来看,当时考试内容不多,就是写一篇文章,做几道算术题。随着开考,大殿沉入一派静谧之中。大殿外的两旁,带走廊的厢房被阳光笼罩得一片光明。大殿内,偶尔,有监考先生在考生身边走过。这个时间,没有几个考生会留意身边的监考先生了,都在默默答题或写文章。考着考着,问题来了,那时,乡下私塾传授的多是孔孟之道等传统文化,一些思想新潮的私塾先生也只是讲授阅读写作等能力的培养,课程单一,每天习文写字,吟诗作词,不教算术。好在,秦先生教过俞希、乔勇和乔欣算术,他们三人一会儿就把算术考题做完了。
俞希做完算术,开始作文章。秦先生教过他们梁启超的“中国魂”一文,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梁启超思想的影响,因此,在写文章的考试中,他模仿梁启超的文笔,引用了梁启超所阐述的许多新知识和新名词写了一篇文章。俞希做完题,还没人交卷,俞希就看乔勇,乔勇也做完了,两人交换一下眼神,一起交卷。乔欣也做完了考题,本想再检查一遍,她看俞希和乔勇交卷了,不愿意落后,有些争抢的意思,也赶紧交了卷。
俞希、乔勇、乔欣三人一交卷,考场里就不安静了,焦急的考生开始左顾右盼,趁机交头接耳对答案。俞希交过卷子,坐头排一个男生偷拉他的衣襟,他不认识,扭身要走,那男生紧揪他的衣襟不松手。俞希为人内向木讷,不善言辞争锋,就是喜好读书。他停下来看那男生,不知遇到了啥事。这时,监考先生跑到后面监督考场秩序,前面反倒松了。男生指着算术答案给俞希看,俞希明白是想对答案。他探头一看那男生卷子,算术做错了,就比划着一个圆圈,告诉那男生答案结尾少一个0。那男生点点头,把0加到答案前面。俞希摆手,意思是错了,在自己屁股后面用手比划一个0。那男生也算聪明,在答案后面加一个0。俞希还是摇头,男生急了,死拽着俞希的衣襟把他往桌前拉,拉近了,把笔塞给俞希。俞希明白了,他抬头四下看看,抓过笔,迅速把算术题答案前面的0抹去,然后拇指一翘,表示做对了。那男生这才松手,连连冲他作揖感谢。
那次,许多私塾“长学”出身的考生,因对算术不懂,未能考取。
第八章·榜上有名
第二天,县学堂的录取红榜就贴在县学堂门口东面一溜墙上。那几天,县学堂门口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很有中举人的意思。放榜那天,县学堂门口集聚了许多人。录取红榜张贴在墙上,红榜上用毛笔写满了录取名单,字体清秀工整,只是墨迹未干,像是连夜誊写出来的。许多考生都在拥挤的人群里从红榜上寻找自己的名字。俞希心里怦怦直跳,双手合十虔诚地在心里拜佛拜观音拜能想到的各路神仙,他嘴里念念有词,求老天保佑,保佑我考上。他正在念念有词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一看是让他帮着答题的男生。那男生说,认识一下吧,我叫张毅生,本县南乡人。我知道你会来,特在此恭候,能不能赏光,请你吃饭?哦——你不用看了,我打听到了,你叫俞希,榜上有你的名字,在第三名,我在最后一名。俞希一看,乔勇是第一名,乔欣是第二名,他是第三名。
豁达村一下子有三人考上了县立高等小学堂,在附近乡村引起了轰动,不少人家舍近求远托豁达村的亲戚帮忙把孩娃送到豁达村私塾去念“长学”。好像俞希他们三人考上县学堂是村私塾的功劳。有些人还眉飞色舞地说,只要读豁达村私塾的“长学”,那基本上就迈进了县学堂的门,进了县学堂的门,就是国之栋梁。其实,这一切都和豁达村私塾没有关系,真真起作用的是被豁达村撵走的秦先生。
不管咋说,在当时,县立高等小学堂就是全县的最高学府。如今,俞希是县学堂的学生了,前几天没注意小学堂里面的环境,现在可以把堂里面看个够。最初几天,俞希很稀奇,在学堂里边的回廊和四方院转悠,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就像棒槌敲那么爽脆,到了这时候,他才感到自己脚踏实地置身于学堂里了。他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发现小学堂里确实够大够老了。包括大殿、授课讲堂、书楼、宿舍四个主体部分的建筑全系穿斗纯木结构砖瓦屋,内部装饰多是木雕、彩绘、壁画等。房顶多用花瓦脊、鱼兽等装饰屋脊。前院大殿三层楼高,里面光线暗淡,还从梁上冒冒失失飞出来一些蝙蝠。大殿楼层之间有木楼梯相通,每层有厢房数间。一层是学堂总办,教务室,庶务室等,二层是学堂监督和校长室。
县立高等小学堂分前、中、后三个大院,大院和大院之间除正门,还有侧门相通。每个大院东、西两侧是带遮雨回廊的厢房。前院是学堂办公区,厢房做了教师宿舍,中院正面楼阁做讲堂,两旁厢房是男生宿舍。后院比较神秘,是女生讲堂和宿舍,为了女生安全,后院门旁耳房有教工整日把门,一到夜里就上锁。男生是不能进这个院子的,只能趁从后院门前路过的时候,往里偷偷看一眼。
学堂举办了隆重的开学典礼,学生在县知事、县督学、校长、教师的带领下到县孔庙行大礼,举行隆重的开学典礼。典礼散去,在回学堂路上,俞希遇到张毅生,这是俞希在县城里认识的第一个人。俞希冲张毅生友好地点点头。张毅生是一个细高身材的人,白净面孔,头上戴着在县里罕见的鸭舌帽,眼窝微深,两目炯炯有神,他一条胳膊亲热地搂着俞希的肩头,这让乡下来的俞希很不习惯,俞希想大概城里人都是这么个热乎劲。张毅生说,我和你是同学,可是我们还像陌生人一样,从没有单独谈过话。我一直想找机会谢你,今天算有机会,跟我一起到饭馆吃个饭吧,我做东。俞希面露难色说,帮你答个题,不算啥事,还是回学堂吧。张毅生拍着俞希的肩头说,放心,不让你回请。哦——你最好把乔勇也叫上,他就走在前面。俞希了解乔勇,他从不愿意欠别人的情,请他吃馆子,难。俞希推脱说,你俩又不认识,请他干嘛?张毅生脸上两个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打转,好像在想什么“鬼点子”,他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看这个乔勇,日后能成事。俞希“咦”地一声说,你咋看出来的?张毅生卖个关子说,天机不可泄露。俞希是老实人,胆小怕事,就更不想叫乔勇了,不知道张毅生葫芦里卖的啥药。张毅生见俞希一脸为难,就退一步说,要不这样,你只管帮我说一说,说成说不成都没关系。成了,我谢你,不成,我还谢你。不管成不成,都算你帮过了。张毅生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俞希虽然一万个不乐意,可他和张毅生今后毕竟是同窗,他打心眼里不想得罪他,只好有气无力地说,我找他说说吧。
俞希的面子乔勇还是要给的,在俞希的邀请下,乔勇也不好推辞,便一同前往县城一家临街酒馆的二楼靠窗就坐。张毅生家的管家已点好饭菜,恭候一旁添茶倒酒的伺候,这让俞希和乔勇很不习惯。俞希脸皮薄,不好意思说。乔勇敢说敢为,他说管家,你也坐下同吃,要不我们很不习惯。张毅生笑笑,对管家说,就按乔同学说的做。管家这才敢坐下。
张毅生家是县城的大户,家大业大,除在乡下有大量田产外,在县城开有烧酒作坊,还在县城南关开了一个堂号叫“积源”的绸缎庄,下设不少分店。张毅生爹是县商会的会长,家里不仅雇有专门的管家和雇工,还有使唤丫鬟,生活条件优越。那天,饭菜丰盛,乔勇被推上首座,俞希和张毅生围坐两旁,管家坐乔勇对面。点菜时俞希说,吃饭贵在一份心情,菜嘛越简单越好。管家给每人面前上了一套碗筷,还摆了一个小酒盅子。张毅生低头“嘿嘿”地笑着,一扭身不知从哪拿出一瓶烧酒来,像模像样地给每个小酒盅里倒上了烧酒。菜先上了一个沙锅酥肉,接着是一道腊肉炒蒜苔。张毅生端着小酒盅说,这是我家酒作坊酿的酒,不上头。张毅生说着把酒盅举到嘴上,一仰脖子,那盅酒全进了肚里。他放下酒盅,咂咂嘴,哈了一口气说,我喝了,你俩也喝吧。管家看张毅生酒盅空了,拿起酒瓶子给他倒酒,倒完酒拿眼看乔勇,那意思是你也喝吧。乔勇表态不喝,俞希看着酒盅发愁地说张毅生,比不了你,我俩还没喝过酒呢。张毅生也不强求,他说,我从小就喝酒,跟喝水一样。
席间,乔勇一双筷子只搛菜不动酒,酒席到最后,乔勇也没动酒。饭吃得差不多了,张毅生提出要桃园三结义,好互相照应。一听张毅生提这要求,乔勇突然一拍脑门说,啊呀——差点忘了,明天开学,田校长给我布置了好多要紧的事,我得先走,抱歉抱歉。说着,乔勇起身,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望着乔勇。乔勇绕过桌子拍拍张毅生的肩膀走了,乔勇走路挺胸抬头,脸干干净净的,身上穿一套蓝布褂裤。俞希看着乔勇的背影,对张毅生解释说,他是学堂长,事要多一些。三人就此散席,一路回了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