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诗足没有抓了单达的现行,觉得有点遗憾。更让他觉得心里别扭的是,民警钱卫线往号外走时扭头盯他的眼神,是嫌自己谎报军情,还是嫌自己多管闲事,或者两者都有?犯人们搞名堂也是团团伙伙,不会让所有中队犯人都知道,尤其是这种严重违纪行为。伊诗足早已听犯人们说过中队里有人用MP4看黄色录像,但是知道的并不清楚。虽然他已经被判了刑,但是他还是对监狱民警有感情,不愿意让其他民警也像自己这样,一失足成千古恨,因为管理犯人的疏忽而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他思虑再三,决定告诉指导员。
指导员杨维文有个习惯,就是八点钟一上班便要进中队的楼道里巡查一遍监舍,既检查内务卫生,也了解一下犯人们的情况。今天也不列外,正检查到一半,迎面碰上伊诗足。以往犯人们坐了夜班,到白天吃过早饭就会睡觉,伊诗足今天没有睡,专门等杨维文。伊诗足跟杨维文说有事想谈话,于是杨维文叫着他进了罪犯阅览室。
杨维文一坐下,便盯着伊诗足问,说吧,最近有什么心事。
伊诗足给杨维文点了一支烟,然后把昨天晚上的情况说了一遍,并且把最近听到中队犯人风言风语说看MP4视频的事汇报给杨维文。伊诗足说怀疑单达是在看黄色视频,只不过自己没有抓了现行。
杨维文猛抽了一口,脸色铁青,他也早已听犯人们说过中队有MP4,只不过他想暗中调查,到时候抓个现行。住过监狱或现在服刑的罪犯,无论他原来是否懂得法律,经过公安审讯、检察院提起公诉、法院判决这些过程,都对法律有了或多或少的了解,如果没有抓住现行,根本就不会承认。尤其是这种严重违纪,如果没有抓住现行,犯人绝不会承认。杨维文又抽了一口,狠狠地掐灭了烟,告诉伊诗足让坐班犯拉铃,集合中队所有犯人到电视房集合。
杨维文回到谈话室和队长张强商量了一下,两人各带几名民警,分成两组查监。
犯人早已集合完毕,都到了电视房看电视。杨维文和张强把中队所有的监舍,包括公共活动场所:烟馆、厕所、水房、阅览室等等,翻了个底朝天,最后还把看电视的所有犯人的身体也检查了一遍,一无所获!
没有任何收获,也不能随便收场,告诉犯人们都回到各自组里,杨维文只好再次检查一遍内务卫生。检查到坐班组的时候,杨维文这才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刚才只顾着集中思想查MP4,犯人们又是全体到了电视房,也没有点名,自然没有发现少人。现在到一个一个组里看,发现值星员牛杰不在,正要问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中队铁门开了,民警钱卫线带着牛杰回来了,说是去了一趟医院,罪犯牛杰身体有点不舒服。
杨维文听到过犯人们反映说牛杰有MP4,今天查监,怎么牛杰早不去晚不去,偏偏这时候出中队铁门去医院,怪不得查了半天没有找到,这下肯定是转移出中队了!杨维文气不打一处来,盯着牛杰想发作但又没有证据,只好找了个理由:“你看看你们组的卫生,是全中队最差的!你身为坐班组值星员,是怎么当这个组长的?!这个月考核先扣你二分!”
杨维文锐利的眼光并没有让牛杰感到不自在,他只是规规矩矩站在那里,听着杨维文发完牢骚,然后唯唯诺诺地说:“我这就带领大家打扫卫生,不干净的地方,我亲自打扫,杨导您放心,我一定打扫干净。”牛杰心里当然明白杨维文为什么冲着自己发火,他想,你没有任何证据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今天晚上恰好是杨维文值班。在封号以前,他进去巡查过几次,发现今天的犯人们比以往更安静,以前犯人们有时还悄悄说句小声话,今天都鸦雀无声,只有电视房里传出来的电视声。晚点名封号以后,杨维文照例又巡查了一遍监舍后回到谈话室去了。
晚上,中队铁门的坐班犯正好是伊诗足和牛杰。中队坐班犯在铁门旁边摆着一张桌子,桌子旁边是两条塑料凳子。坐班犯晚上坐班的时候,喜欢带一本书坐在桌子边看书,打发时光,为的是防止瞌睡。等到晚上封号以后,两个人又在楼道里转悠了一遍,来到铁门旁。牛杰回到坐班组里拿出来一本书,啪的一声扔在桌子上,扔的不轻也不重。牛杰瞅着伊诗足,慢慢悠悠地问道:“看不,挺好看的一本书。”
伊诗足斜眼看了一下,书名叫《囚徒》。看看书名,瞅瞅牛杰的眼神,伊诗足看出,牛杰的眼睛分明在说:你不也是一名囚徒么,你还以为你还是以前风光依旧的警察呢!伊诗足马上明白了,牛杰对他给指导员杨维文举报MP4的事有了意见,是在文雅地辱骂自己。
两人虽然都是罪犯,但毕竟不是一路人,同在一个组里,交往并不深。刚进监狱,伊诗足对牛杰这类型犯人本能地反感、排斥。牛杰却不一样,客观地说,对伊诗足还是不错的,也比较客气。主要原因是牛杰明白,虽然伊诗足成了罪犯,但他毕业于警校,有很多同学都在公检法工作,说不定哪天自己会有求于他,或者自己的小弟犯事了,有求于他的同学或以前的同事,故而一直对伊诗足很客气。
伊诗足一想到自己现在也是罪犯,悲哀油然而生,想想牛杰一向对自己挺客气,不由得底气自然不足,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对牛杰说:“你看吧。”
半夜的时候,单达从号里出来去厕所解大手。牛杰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差点卖了自己不说,弄得自己迫不得已把东西转移出了中队,断了一条财路。更可恶的是,指导员把自己臭骂一顿还扣了二分。单达一进厕所,牛杰就把书搁到了一边,在厕所门口走来走去。等到单达从厕所一出来,牛杰飞起一脚狠狠踢到了单达屁股上,踢得单达呲牙咧嘴。牛杰顺势上去又是一拳,砸在单达头上:“你龇牙咧嘴干什么,想到指导员那儿去告状?!”接着在屁股上又是一脚:“去呀,去找指导员告状去呀,指导员就在谈话室睡觉呢!”声音低沉而清晰。
伊诗足看不惯犯人欺压犯人,心中的火腾得就起来了,正欲准备站起来,斜眼看到了牛杰放在桌子上的书:“囚徒”,顿时泄了气,现在的自己不过也是一名囚徒。伊诗足心里明白,牛杰踢的是单达的屁股,实际打的是自己的脸,在给自己难看。
牛杰对准单达的屁股又是狠狠一脚,单达扑通一下就跪倒了,连求饶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单达对牛杰的心黑手狠早已知晓,这次敢出声,下次打得会更狠。单达站起来,一瘸一拐往号里走,心里想着烟没有少出,视频没有看好,还挨了一顿狠揍,越想越憋屈,越想越憋屈,回到号里趁着坐夜班的没有注意,拿出原来准备越狱时可能会用到的锯条朝胳膊上划了下去……
清晨的起床铃格外响亮,犯人们听到起床铃声,开始叠被子、洗簌。六劳改卢二楞看到单达还在蒙头大睡,朝着屁股就是一巴掌,叫单达快起床。看看单达纹丝不动,上去猛然掀开了被子:单达昏迷不醒,满被子的鲜血。卢二楞嗷了一声,站在那里愣住了。
还是张永吉反应快,他奔过去摸了摸单达的鼻子,飞出号子跑向谈话室,报告了值班的杨维文。
刚刚睡醒的杨维文连裤子都没有系好,听了张永吉汇报,一边系裤子一边疾步走进楼道奔向号里的单达,用手摸了摸单达的脉搏,立即叫了四个犯人用担架把单达抬着送往监内医院。
接诊的是侯医生,量血压、测脉搏,检查了一遍单达的伤势,给他包扎了一下伤口,又打了几针。
侯医生对杨维文说,只是割破了几条小血管,由于高度恐惧造成了昏厥,没有什么大碍,回中队休息几天就没事了。杨维文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落到肚子里。
回到中队的杨维文感到一阵阵脊背发凉,如果今天单达自杀成功了,那他就是伊诗足第二,脱下警服换成囚服!他马上想到了这件事肯定与牛杰有关,打开昨夜的监控回放,看到了牛杰殴打单达的情形。杨维文顿时火冒三丈,拿起电话给监狱防暴队打去,时间不到两分钟,监狱防暴队六名民警全副武装来到中队。杨维文一声令下,防暴队员咔嚓、卡嚓给牛杰、单达带上手铐,然后扣上黑头套,押向禁闭室。
关了禁闭的第三天,禁闭室打来电话,接电话的是杨维文。电话里说单达在禁闭室绝食,要求中队派人过去谈话。杨维文放下电话就要去禁闭室,民警甘耽宕听了以后也要跟着去。虽然事情不是发生在甘耽宕值班期间,但是单达是甘耽宕承包管理的罪犯,他觉得自己没有及时了解罪犯思想动态,对犯人的情况了解不够,也有责任,应该去,就跟着杨维文一起去了禁闭室。
看到杨维文和甘耽宕过来,禁闭室关着的单达慢慢站了起来,两天不吃饭使他感到浑身发软,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扬导好,甘队长好。”
杨维文开门见山:“你说,在中队好还是关禁闭好?”
“当然是在中队好。”单达有气无力地说道。
在严管队改造,负责看单达的罪犯搬来两把椅子,杨维文和甘耽宕坐在了单达的旁边。
杨维文对单达说:“既然知道在中队好,为什么还要绝食,难道想一直呆在禁闭室?遇事解决事,不能干什么都走极端!”
单达无语。
杨维文接着说:“有事找中队、找民警,监狱决不允许犯人欺负犯人,更不允许牢头狱霸,当然,同样不允许自伤自残!牛杰也已经被关了禁闭,同样会受到惩罚。自己伤害自己,难受的不还是你自己。”
杨维文又安慰了几句:“关禁闭先批了十五天,如果表现好,中队就把你早点接回去,回中队改造。表现不好,那就一直关禁闭!现在距离过年时间不长了,难道你不想回中队过年?我听其他犯人们说,你扭秧歌扭得不错么,身体灵活、动作也做得好,如果回到中队好好扭秧歌,在元宵节表演时咱们的节目能获奖的话,中队一定予以奖励。”
杨维文说完,甘耽宕又开始了:“你说你这么年轻,不吃饭把身体搞坏了怎么能够好好改造呢?只有好好改造才能早回家,虽然徒刑有点长,但是好好改造还是可以减不少徒刑的,早回家完全有希望。”
听了杨维文和甘耽宕的苦口婆心,单达还是有点感动的,顺嘴说道:“扬导,甘队长,你们俩放心吧,我今天中午就吃饭,争取早日回中队改造。”
杨维文和甘耽宕说这就对了,如果你在禁闭室表现好,中队就早点把你接回去改造。两人又教育了一番单达便离开了禁闭室。
俩人的谈话点醒了单达。他想,自己苦苦寻找想到的越狱办法,如果待在禁闭室是无论如何也实现不了的。只有回到中队扭秧歌,才能有机会出二门岗,出了二门岗才有机会跑到垃圾场,把自己装在黑色大垃圾袋里被汽车拉出监狱。不吃饭把身体搞坏了,就算逃出监狱也跑不了多远,还是要被抓回来。在中队挨打受气还被关禁闭,实在是无法忍受,十八年的刑期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越狱!越狱!越狱!这两个字在单达的脑海中不停地闪现。思来想去,逃出监狱的想法越发坚定了,单达决定不再绝食。
中午开饭的时间到了。前两天有人给单达送饭,单达没有吃。今天想吃饭了,没有人给送了。经常过来监视单达的两个在严管队改造的犯人,今天似乎是故意的,一人端着一碗肉菜,坐在禁闭室门口细嚼慢咽吃起来。肉香味飘飘摇摇钻到单达的鼻孔里,单达越发觉得饿得难受,肚子咕咕叫,口水止不住地流,可这时候偏偏没有人理他了。
单达找看管禁闭室的李警谈话:“李警官,我错了,我不绝食了,我要吃饭。”
李警官慢慢吞吞地说:“知道错了?先写个检查,写完检查就开饭。”
没有用了几分钟,单达很快就写完了检查交给了李警。
李警拿着检查看了看,微微一笑:“这就对了么,认识到错误就行了。和谁过不去也不能和自己过不去,不吃饭就是和自己过不去,既然认识到错误了就吃饭吧。”
看禁闭室的李警让其他犯人给单达盛了满满一碗肉菜,单达狼吞虎咽,没有吃了几口碗就被吃空了,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碗肉菜是怎么吞到肚子里的。单达牢牢记住了这顿饭,这是他记事以来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回过头来再说杨维文。从禁闭室出来刚回到中队,钱卫线就告诉他狱政科长李林找他,让他回个电话。
电话里狱政科长李林对杨维文说:“杨导,你们中队那个牛杰刚住禁闭室就犯病了,已经住了医院了。年轻人么,犯了错误应该惩罚,但有病要先看病,人道主义精神我们还是应该有的,出院后先回中队休养休养,以后严加管教就行了。估计下午就可以出院,先把他领回中队吧。”
第一天关了禁闭,第二天就住了医院的牛杰,第三天下午就被领回了中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