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会问,徐小红唱的歌为什么那么动听,跟广播里面那些人唱的差不了多少?住在她家附近的胡东曾对我说过,她家有一个黑色的像砖头一样大的方盒子,好像听大人说是什么“收音机”来着,每天都能听到有动听的歌声传出来。全村那个时候,只有她家才有。徐小红平时会跟着那个方盒子学唱歌。黄梅空闲时间就会到徐小红家玩,两个人常常一起跟着盒子里面的人学唱各种各样的歌。
我当然很高兴,因为让徐小红和黄梅代表我们班参加学校的文艺汇演这个提议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认同。除此之外,我还有个别人不知道的自私的想法,前段时间不是让徐小红吃了“牛屎炸弹”吗?后来她似乎变了一个人,每天来到学校都是沉默寡言的,跟《红楼梦》中那个林妹妹一样病恹恹的好长一段时间。我心里觉得很难受,要知道,在以前,只要有她在,课室里就会热闹非常,她会像喜鹊一样飞来飞去,给大家带来欢乐。为了让她能从愁云惨雾中跑出来,我一直都在想办法,这不,这次推选节目就是一个好机会。我发现,自从参加了这个节目之后,她又慢慢地跟以前一样开朗起来,活蹦乱跳了。
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如果做了亏心事儿,心中就会一直惴惴不安,好像总有一只虫子在咬噬身体一样,最后,你又不得不找机会来弥补自己的过错,以免不得安生。
也不知什么原因,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的早,气候骤冷,加上一连几天的苦雨连绵,让人变得兴致索然,总想像乌龟一样缩在房子里一动也不动,哪里都不想去。有一个早晨,天还没亮透呢,我就被冻醒了,听屋面青瓦上传来“嗒嗒嗒”的声音,估计又是下冰雹了。我房间的窗户虽然有两扇木板门关住,但是外面那冷飕飕的风还是狡猾地寻着缝隙钻了进来,好像它也很怕冷似的,拼命地钻进我的被窝里来取暖。因为觉得外面太冷了,我干脆就赖在床上不愿起来,似睡似醒之间,继续做着我的白日梦。
这时候忽然听到胡东和王力在我房间外面猛叫:“龙哥,龙哥,快点起来,有大事发生了。”
“大事,又有什么大事?天塌下来了?你们可别要吵着我睡大觉,我的梦还没做完呢!”我真的很生气,这两个家伙有时会跟女人一样,一点都不成熟,常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当作天大的事情,瞎咋呼,让你哭笑不得。
记得有一次,胡东家的大黄狗生了几只狗宝宝,就执意把我拉去观看,甚至还要我为它们起上名字。当然,那几只狗宝宝嫩嘟嘟的样子爬来爬去,眼皮都还没睁开,真的很可爱,可这样的狗屁事情算什么大事呢?还有王力,他家的屋檐下有燕子筑了一个窝,不知何时还孵了三只小燕子,有一只小燕子不知什么原因掉到地上摔死了,他硬是拉我和胡东到他家去,一起把那只死去的小燕子隆重地安葬了。这可爱的小燕子可能翅膀还没有长好就想飞,结果摔死了,真的很可怜,我们还伤心了很久很久,可这也算不上天大的事儿啊!
我感到他们有时候表现得极端愚蠢无聊,简直令人烦闷得要死,要知道,我老大这个人以后是要干大事的,千万不要被现在一些小事情捆绑住了手脚。你看,天都还灰蒙蒙的,就来烦我,哎,什么事情值得大惊小怪的?我翻了个身,将被子一拉,把头盖得严严实实的,看你们怎样,反正我不想听。但是这两个家伙竟然用手来拍窗户了,还把其中一扇窗户门给推了开来,一束光线从窗户外面射了进来,本就单薄的棉被还是挡不住光线的入侵,眼睛晃得有些不舒服。他们这又吵又闹的,看来是没法再睡下去了。
我穿上娘特意做的一件小棉袄。它是用烂棉被的棉芯重新撕好,在城里扯了几尺黑布手工做成的,我觉得穿着很暖和。棉裤是没有的,就只有一条长裤,用一条布带子小心系好裤头。这活结不好系,如果一不小心系成了死结会很麻烦,有几次因为内急拉肚子,只好又扯断这布带子。鞋子是解放鞋,原本是军绿色的,洗成了黄白色了,趾头处还破了个小洞。一双祙子昨晚洗了,准备明天上学时穿,现在只好光着脚穿上鞋子。这么冷的天气,爸爸和娘一早就出门去了,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些什么,锅里热着几个红薯。我吃了一个,又拿了一个然后就出了家门。哥哥不在家,早就和他那几个猪朋狗友出去玩了。
雪花还在飘落,胡东和王力就在门口待着,我看到胡东这只“瘦猴子”不知穿了几件衣服,一层一层的,脖子缩进了衣服里,看上去就像一只笨猴。而王力这“鼻涕虫”在这大雪天的,更加管不住自己的鼻子,两条鼻涕像虫子一样,吸进去又跑出来,跑出来又吸进去,最后没办法只好又用衣袖擦掉。
“龙哥,真的出大事了,骗你的是王力家的小黄狗。”看到我开门出来,胡东脖子伸长了一点,抢着说道。他说的也没错,只有王力家养了只小黄狗。
天上一片灰蒙蒙的,寒风凄厉地刮着,像一把刀,似乎要把世间所有东西都切成碎片,而房子上、地面上早已盖满了厚厚的一层雪花,它们要把这个世界装扮成白色。我往手上呵了口暖气,然后搓着手跺着脚生气地对他们说道:“你们这一大早就瞎嚷嚷的,是不是不让我睡觉,想要冻死你们的老大才好?”
“真的,是出了大事了,我们的好朋友郝秋走了。”王力忽然伤心地说道。
“走了就走了吧!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你们头脑是不是有毛病?”我用力戳了一下王力的头,忽然又觉得他的话似乎有点不对劲,“他去哪里啦?”
“死了,他死了。”胡东和王力都垂下了头,说话时的声音低得如蚊呐。
“什么?你们说什么?”我大声问道。这两家伙,刚才还大声嚷嚷,现在却似挨了一记闷棍似的。
“死了,他死了。”他们突然提高声音冲我吼道。这可是他们第一次以这样的凶的态度对待自己的“老大”。说完后,他们就蹲在地上,不再言语。王力拾起一块石头用力地捶打着地面上的一堆积雪,积雪经不住捶打,陷了下去成了一个泥坑,里面的泥浆一下子喷了出来,将周围的白雪染黑了。胡东蹲在另一边,用手拔出了一根在积雪中露出身子的枯草,然后放到嘴巴里面乱嚼一气!
“死了?谁死了?郝秋?”这怎么可能呢?那可是老人家才会发生的事情,我们可还是小孩子啊!我们的路不是还很长吗?胡东和王力是不是因为这下雪天,头脑被冻糊涂了?
不过看他们那伤心落魄的模样,我不由得不相信这事实。我这才想起,是有好长一阵子没见过郝秋了,真的想不到会是这个样子。我心里忽然觉得十分悲痛,沉静了好一会儿,才问他们:“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我听爸爸说的,他被请去处理丧事。”胡东抬起头说道。村里凡是有红白喜事,成年男人都会聚在一起帮忙。
“难道爸爸和娘也去帮忙了?”我忽然想起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有人来敲门叫唤,然后听到他们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要不,我们也看看去。”我忽然感到头有点大,心中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慌。这是死人的事,可是这郝秋又是我们平时要好的朋友。
“我不敢去。”王力摇着头说道,“我妈说,别人家做白事的时候千万不要去,以免和邪气相冲。”
“去了他家也没用,我远远地看到他们已经用一个大箩筐扛往东山那个方向去了。”胡东也说道。东山是我们村的“子孙山”(先人过世后都安葬在这山上,是祖先坟墓所在地),一般清明节的时候人们才会去那里祭奠先人。
“箩筐?人死了不是用棺材吗?”我象是坠入五里雾中,真有点莫名其妙,怀疑是胡东看错了。
“是箩筐,用被子包着人放在里面,你想想,小孩子怎么会有棺材?”胡东肯定地说道。我知道村子大厅的楼上放着许多用席子遮掩住的棺材,可那都是为老人“百年”之后准备的。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想再说什么话了。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自己的肚子突然很不舒服,似乎有许多虫子在里面乱抓乱窜,然后翻肠倒肚的就想呕吐,而且接着就干呕起来,可是到了最后,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龙哥,你没事吧?”胡东和王力用手捶着我的背,对我关心地问道。
好一会儿,我才缓过气来,肚子才稍微安静了一些。“没事,没事,可能是昨晚受了一点凉吧!”我推开他们的手回答道。
看来郝秋要永远睡在东山那里了,连环画里虽然有什么“东山再起”的说法,但是我们的好朋友郝秋还能起得来吗?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我们与郝秋一起度过的那一个一个美好日子,我们一起下河抓鱼、一起爬树捕蝉、一起河滩玩泥巴、一起在操场上“跳大海”……,可是这些都只能成为伤心的回忆了。
我们从雪地上站起来,闷闷不乐地来到了村头晒谷场旁边那间堆满了禾杆的大仓库。我们爬到禾杆堆上面窝着,与外面风雪严寒相比,这里好比天堂一样,感觉又软又暖和,可我们的心里却是冰冷冰冷的,大家看着那黑黑的瓦面,都不想说什么话。
“我听爸爸说,郝秋是病死的,说是肺炎,他家里没太重视,以为就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只是自己熬了一点草头药来吃,结果耽误了治疗的最佳时间。”胡东首先打破了平静。
这大人是怎么回事?小孩子有病不送去看医生?难道他不是你们的亲生骨肉?真的是垃圾堆里捡到的?我真的搞不懂你们这些人。
哎,不去想了。以前我们一起玩的时候,郝秋老是咳嗽,我们还以为那是正常的事,要知道,我们哪个小孩没有咳嗽的时候呢?回家后大人熬点姜汁葱汤之类的喝点,过几天就没事了。
“可是,郝秋有点不同,那次我们一起去拾稻穗的时候,你们记得吗?他咳出血来了。”王力说道。
记得,当然记得,那是村里组织秋收的时候,为了帮家里挣点工分,我们带着郝秋一起跟着大人到田里去拾稻穗,干一天活,村里就记二分的工分,我们都很高兴。王力说那时候就见到郝秋咳嗽时咳出血来了,我当时没有注意,不过他不停地咳嗽倒是真的,严重时想停都停不住一样。
“我还看到他用衣袖来擦,擦完后,嘴角都还留下有血丝。”胡东好像要证明这件事一样。
“我当时还问过他,有没有吃药,他说吃过,是他奶奶在野外找到的一些草药熬的汁,喝了很多天了。”王力的眼睛并没看我们,只是望着那黑灰色的屋瓦,他继续说道,“郝秋说,白天倒不要紧,最怕的是到了晚上,因为咳嗽,基本上睡不着,有时候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还会做噩梦,见到恶魔来找自己,这时候就会惊醒过来。”
“看来,他的病就是家里不重视,捱出来的。”我生气地说道。
“最啊,竟然捱了那么长的时间。”胡东和王力也十分生气。
自从郝秋辍学后,一起玩的时间也就少了,路上见过几次,也仅仅是问候一下就走了。现在回想起来,哎,我不由叹了口气,责怪起自己,为什么以前就不能邀他出来多玩几次呢?真的,一个人常常有了那些痛苦的失去经历之后,才会懂得要珍惜当下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