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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过后，南方的天气难得一日晴，常常乌云蔽日，淫雨霏霏。这个时候，只要你来到墨江河畔，一定能看到河面雾气迷漫，神秘莫测的景象。
奶奶说，今年没有“春”，如有姑娘家出嫁，衣服袋子里一定要放个鸡蛋。她没说这是什么意思，我想是不是说，这样的春天就应该是个“烂春”天气，人世间的一切就一定要被雨水包围着浸润着呢？
“你知道你们班那个叫黄梅的女同学，明天要去市里上学吗？”晚上吃饭的时候，爸爸问我。
我十分惊讶，回答道：“我不知道，爸爸是说明天吗？为什么那么快？”
“是的，我也是听村长说的，说明天村里有船要到市里面去采购生产资料，顺便捎上她去上学。”爸爸说道：“哦，对了，也捎带上三老爹去市里面上班了。”
“真的？三老爹也去市里面啦？”我忽然感到自己的心像是掉进了冰水里。一个是自己喜欢的女孩，一个是自己知心的偶像，他们竟然都要离开我，到远方的城市去了。
“这女娃子有出息，她可是我们村出的第一个女秀才。”奶奶听了之后，夸赞道。
“奶奶，你又忘了，现在不兴说那个‘秀才’了。”我有点不高兴地说道，不过我喜欢她这样称赞黄梅。
“你不是跟她很要好吗？那可得努力读书哟！不要让她看不起你啊！”奶奶当然知道我的心事，可是她并不说透，怕我难为情。
哎！黄梅明天就去学校，三老爹也要去上班，他们到城市里一去，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得上面了。我放下碗筷，觉得有些怅然，刚送到嘴里的肉，似乎也觉得淡然无味，没以前的那么香甜了。明天要不要送送他们呢？去吧！一个人？两手空空？
儿子吃饭发呆的样子，做娘的哪会有看不到的道理。她看我心神不宁，便在一旁说话了：“小龙，想什么哪？是舍不得你的同学吗？天高任鸟飞，她能去市里读书，那是好事啊！”接着她转过头对爸爸说道，“你爸爸不是有一支钢笔舍不得用吗？要不就叫小龙送给她作个纪念吧！”
“这，这可是那个时候你娘送给我的礼物啊！我一直都不舍得用呢！”爸爸说道。那个时候？不就是爸爸结婚的那个时候吗？这我听奶奶说过，是当时外公专门托亲戚从省城买回来的，是一支英雄依金钢笔。
“你们也知道，黄梅家生活也不容易，她到外面读书都是大家凑的钱，反正那支钢笔你也没用，就让小龙送给黄梅吧！”娘对爸爸说道。
“你说的是，黄梅是读大书的人。”奶奶也赞同娘的意见。爸爸读过简师班，但参军后回到农村工作，算不上什么知识分子，这支笔现在还真的派不上大用场。
第二天，还是那种让人心烦的雨雾天气，黄梅一大早就出发了。她还是穿着那件红色灯芯绒上衣，背着书包，撑着家里唯一的一把黑布雨伞，出了家门，默默地往河边码头走去。头上那两条油亮乌黑的小辫子随着她的脚步一甩一甩的，好像很不情愿离开这熟悉的家乡。她爸爸跟在后面，穿着蓑衣，挽着裤腿，两手提着用黄旧尼龙纸包好的被褥和草席，他本就是个老实人，平时说话就少，这个时候更是一声不吭。她娘走在最后，头戴竹笠，手上提着一只半旧铁桶，里面装着洗刷生活用品，嘴上一直在絮絮叨叨着，像那淅淅沥沥的小雨没完没了下个不停。
“娘，我都知道了，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黄梅虽然觉得娘很烦人，一些话重重复复从昨晚说到现在，也不知说多少遍了，但她理解娘的心情，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出远门。在父母眼里你永远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来送黄梅了。我吩咐胡东和王力去帮三老爹收拾东西，这样子，我的心会好受些。
远远的，细雨朦胧中，黄梅娇弱的身影进入了我的视线。他们过来了，得去帮帮忙。我一头钻进了雨帘中，向他们跑去。
“肖龙，你来了。”黄梅很惊诧，但脸上分明可看出她内心的喜悦。她当然想不到，在她就要离开家乡到外面读书的时候，我会专程来送她。
“我昨晚知道消息后，一个晚上都没睡好，我决定来送送你。”我一边回答一边从她的爸爸手中接过了被褥和草席，她爸爸便又分担了她娘手中的行李。黄梅的爸爸和娘其实也知道我和黄梅关系很好，他们没有说谢谢的话，也许他们觉得这样说了会更加生份吧！不过这个时候，我想得最多的是，爸爸给我的那支钢笔什么时候以什么说辞送给她呢？我突然觉得这真的有些难为情。
说真的，一个男孩子送一支钢笔给女孩子，这表示什么？是纪念品？还是定情之物？我真怕黄梅误会，但我又真心希望她误会。
“你没带雨具？”黄梅找了一个话题开头。
“这毛毛雨，不大，不要紧。”我应道。
“我要到暑假的时候才会回家。”黄梅幽幽地说道。
“嗯，我知道，那么远，回来一次不容易。”我提着行李跟她并排地走着。她爸爸和娘跟在不远的后面，似乎故意留下一个空间让我们说话。
“你勤奋读书，也可以考上重点中学，我相信你。”黄梅说道。
“嗯，当然。”我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木讷，昨晚想好的许多话现在都忘记说了。
或许黄梅也觉得这个时候话是多余的，于是也沉默了下来。黄梅她娘本来唠叨满腹的，不知何故，也不再说话了。于是剩下的冷风冷雨，就更增加了送别时的凄凉。
当我们来到河边时，远远地看到码头那站着几个人。黄梅说道：“三老爹他们来了。”
他们比我们要早，除了胡东和王力帮助三老爹收拾东西外，村长也来送他了。
“村长好，三老爹好。”我先叫了起来，接着大家走到一起也互相寒暄起来。
“龙哥，船来了。”胡东指着远处说道。
只见一艘木船冲破笼罩在河面上的雨雾，从上游顺流而下划过水波滑了过来。船头站着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五旬老汉，身强体壮的，靠近仔细一看，原来是戴英的爸爸。
“黄梅，我家戴英本来说要来送送你的，不料今早受了风寒感冒了，所以就没来了。”他把船稳稳地靠到码头，然后跳了下来将船的缆绳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这是她亲手织的一个荷包，叫我送给你的。”他从上衣口袋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荷包递给了黄梅。这荷包很精致，是用五颜六色的毛线织成的，包口还专门用时髦的“扒扣”锁住。
我头脑突然灵光一闪，现在不是最好送礼的时候吗？我看黄梅将戴英的礼物收下了，便也从口袋里将爸爸给我的那支钢笔拿了出来，急中生智地对黄梅说道：“这是我们‘英雄铁三角’一起买的一支钢笔，现在送给你，你那边用得着。”
胡东和王力真是捡了一个大便宜，这不明明是我爸爸给我的笔吗？我到现在也想不清楚，本来我是要对黄梅说这支笔是我送给她作纪念的，结果说出来的话却成了另外一个意思了。
“这支钢笔那么贵重，你们哪有钱买啊？”黄梅看了看这支黑亮秀气的依金钢笔执意不愿收。
“不，不，这不是……”胡东和王力正要解释，我向他们使了一个眼色，制止他们继续说下去。
我接着他俩的话说道：“不，这不是我们向家里要的钱买的，是我们三个人平时拾废铁积攒的钱买的，你就收下吧！”
黄梅听到我们费力地解释，很犹豫地将钢笔收了下来。她说道：“那好吧！真的谢谢你们‘英雄铁三角’啦！”她特意对“英雄”两个字加重了语气。
我如释重负地向她颔首一笑，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到了原处。胡东和王力也跟着嘻嘻地笑了起来，不过那表情却显得十分古怪。
“肖龙，你们‘英雄铁三角’又送我什么礼物呢？”三老爹在一旁笑着说。
“这，这……”我一时成哑巴了。
“呵呵，我是跟你们开玩笑的，只要你们能记着我这个老头，就是给我最好的礼物。”三老爹说完爽朗地大笑起来。
“会的，当然会的，你才是我们心中的大英雄呢！”我们三个人同时说道。
大家听了之后都笑了起来。
那边村长要送三老爹上船了。我们趁黄梅跟父母道别之际，也将她简陋的行李搬进了船舱。
“赶时间啰！路远着呢！她爸她娘，黄梅暑假就会回来的，你们也不用太担心了。”戴英的父亲解开缆绳，上船拿起竹篙笑着说道。
黄梅松开了她娘的手，一步三回头地也上了木船。这个时候雨慢慢地停了下来，但是雾气仍然锁住了河面，一二百米外很难见到人。船在水面甩开了一条长长的尾巴，像龙一样一头钻进了水雾当中。黄梅站在船尾，一直在看着我们。
“爸爸、娘，我会写信回家的。”黄梅两手作喇叭状放到嘴边，向岸边大声地喊道，“龙哥，我也会记着你们‘英雄铁三角’的，会记着老师和同学们的。”
“我们也会记住你的，还有三老爹。”我和胡东、王力也大声地回应道。
我们的声音似乎有着强烈的穿透力，在墨江河两岸回荡着，河面似乎也被激起了阵阵涟漪。几只水鸟受惊似地从老榕树上窜了出来，飞快地掠过了河面，然后鸣啾一声钻进了雨雾之中不见了。木船渐行渐远，黄梅的灯芯绒衣服也在雨雾中，由红色变成了淡红色，接着又似染成了暗灰色，最后与木船形成了一个隐隐约约的黑点，瞬间就脱离了我们的视线不见了。
在瑟瑟的寒风中，我、胡东和王力像木头一样直立着，而黄梅她娘已是泪流满面，啜泣不已，她爸爸则赶紧掉转头擦干就要从眼里滚出来的泪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没到伤心处啊！
“黄梅这孩子又能干，又真懂事，这是你们培养得好呀！”
“不不不，是村长你们的关心，还有学校的培养。”黄梅爸爸赶紧说道。这次能去市里读书，村里确实也帮了大忙，出了证明，还出了钱。
“村里出了‘女秀才’，这是我们全村的光荣啊！”村长笑道。说完他就先回去了。
这边，黄梅她娘还在看着远方，其实那水天一色的地方，除了几只水鸟在飞翔之外，灰白一片，什么也没有了。我终于明白，亲人之间的分别原来是如此的艰难，而这种分别在我们短促而漫长的一生中又何止一次折磨着我们的心灵呢？
没过几天，我们学校也开学了。班主任何春林在第一次班会课上对大家说“读书可以改变命运”。他说这个学期是我们小学学习生涯中最后一个学期，却是我们人生当中为命运而拼搏的开始，考上了县城重点中学，那就为以后改变命运奠定了坚实基础。
他拿黄梅作为例子，说黄梅因为自己的刻苦努力，被县里推荐到市艺术学校读书了，所以跳出了“农门”。然后他又以自己作比方，说自己也是个农家娃子，由于勤奋读书，初中毕业后就考上了省师范学校，吃上了“皇粮”，捧上了人人羡慕的“铁饭碗”，希望同学们也要努力学习，通过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节班会课果然有用，我发现同学们一夜之间都像变了个人似的，上学早了，上课认真了，作业端正了，捣蛋事少了。不过有几个家伙并没有坚持多久，懒散的老毛病又犯了。何春林说，赖成这个同学身上长有一条“懒筋”，不挑掉这条“懒筋”，他就没办法改掉懒惰的坏习气。而邓荣呢，是个作风很轻浮的人，他不愿吃苦不想认真对待任何一件事，包括读书学习。他的潜台词其实就是说，这两个同学要不改正坏毛病，以后很难有什么出息。
我细心观察了一下赖成和邓荣两个人平时的表现，觉得何春林跟我们村头那个叫“刘半仙”的一样，很有本事，相面相得十分准。当然，我不好意思叫何春林也帮我相一下面，因为我自认为这学期比以前要勤奋很多，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有点心虚，好像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努力一样。还好，胡东和王力也跟我一样，慢慢地改掉了贪玩的坏习惯，没有辱没这“英雄铁三角”的称号，学习成绩也有了很大的进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