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到了西山头,它仿佛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就抓紧时间拼命地吐着红,把身边的几朵云污染得血红血红的,就像猪血一滩滩凝固在一块块被撕扯得参差不齐而又脏兮兮、皱巴巴的深蓝色布上,让人看了一阵阵地恶心。
在这片肮脏龌龊、支离破碎的深蓝色布下,青龙中学的一群教师正在总务室门口咒爹骂娘,发泄着自己被强行扣除教育基金后的不满。
高剑领了工资出来,烦躁地望了望这群人,却懒得搭理他们,闷闷不乐地朝家里走去。他知道今天又免不了要遭受游志勤的一场唠叨了。
已经5点过了。高剑知道儿子再过个把小时就会回家。他得赶快回去,好赶在儿子回家之前先让老婆过足“唠叨瘾”。
高剑磨磨蹭蹭地进了家门,看见老婆正在厨房里忙碌,也不搭理,却懒洋洋地仰面躺在沙发上,闭了眼,一言不发。
正在炒菜的游志勤听到开门声,知道高剑回来了。然而却许久不见高剑有动静,便将刚炒好的白菜铲进菜盘里,关了火阀,出来看动静。见高剑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志勤也不生气,却笑眯眯地扑上去抱了高剑吻。高剑很勉强地应付了一下,便推开志勤,从兜里掏出钱来,将领到的工资如数交到了志勤的手里。志勤接过钱来,又吻了高剑一下,便习惯性地数起钱来。数完后又不相信似的再数了一遍,才奇怪地问道:“怎么少了120元?”
“遭扣了120元的教育基金。”高剑显得有些烦躁。
“怎么又在扣钱?”志勤一下子火了。
“学校要扣,我有什么办法?”高剑也火了,嗓门提高了不少。
志勤的眼眶里立刻就涌出泪来,她边抹眼泪边数落起高剑来:“你说说看,你哪个月领过全工资?上个月才扣了76元的什么保险——月月都在扣养老保险,却还要今天扣这个险,明天又扣那个险!一会儿又要扣什么报刊费,一会儿又要扣什么教育基金……这日子还让不让人活嘛……”
高剑心里也窝了一肚子的火,他也知道学校里乱扣教师的工资违反政策,学校里当官的不经过老师的同意乱投保险是想吃回扣,但是他更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他什么也懒得说。他只盼望志勤能尽快唠叨够——他是躲不过这场劫难的。于是,和往常一样,他不再听志勤说些什么,而是用双手撑了头,表面装作在听志勤数落,心里却去想其它的事情,以此来对抗志勤那没完没了的唠叨之声。于是,他的女学生邓丽纹那年轻漂亮、风情万种、楚楚动人的倩影便跑到了高剑的眼前来,羞涩地望着高剑,目光中充满了理解,充满了同情,充满了安慰……
待到志勤把供老养小等一大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起连带着又逐一数落了一遍之后,已经是六点整了。志勤一听到钟声,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终于叹了口气,结束了诉苦,向厨房走去。不一会儿,儿子高勤思放学回家了,见妈妈已经把饭菜准备好,便协助妈妈将饭菜端上桌,招呼躺在沙发上的爸爸一起吃饭。
高剑今年三十八岁。中等个儿,因肚子已微微发福,显得有点矮胖。他蓄着江总书记一般的大背头,头发梳理得一尘不染、纹丝不乱。大而略显扁平的鼻子,鼻梁上面架着一副茶色的细边框近视眼镜。白白胖胖的脸上,长满了经过修理的络腮胡;厚而多情的嘴唇上面,更有两撇微微卷曲上翘,又长又浓,像是将军用粗重的毛笔写成的八字胡须。看上去一脸庄肃却祥和,温文而尔雅,一点也没有粗犷的感觉,倒像是个底蕴深厚的学者、文质彬彬的艺术家。诚如他的学生邓丽纹所说的那样——“高老师有一副如古代忠臣一般的正人君子相”。他于1982年毕业于德州师专中文系,原在黑龙镇初中教书,于1992年调回母校青龙镇初中任教。其妻游志勤虽已35岁,然看上去却给人以不足30岁的感觉,显得年轻、漂亮、整洁。志勤原是青龙供销社的售货员,已于去年三月份青龙供销社破产的同时失业回家。这学期,蒙仇校长恩典,做了青龙初中的一名临时炊事员,月工资300元。其子高勤思现年13岁,正在青龙初中念初三。
高剑共有四姊妹,大哥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已经五十多岁,现在二妹夫汪木匠的建筑队里打工,家庭经济状况一般。大姐嫁给了黑龙街上的陈铁匠,家中颇为殷实。二姐嫁的是本村的汪木匠。汪木匠现在是青龙建筑队的队长,家里也颇有些钱。高剑是老幺,是四姊妹中书读得最多而手头却最为拮据的一个。高剑的父母都已经是73岁高龄的老人了,在老家和大哥一起过。两老的身体都很差,常常生病吃药,以致高剑每月几乎都要分摊五六十元的医药费。
今年5月份,受基金会倒闭风波的波及,青龙中学也搞起了房改。高剑为了买到现在住的三室两厅,不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而且还向在黑龙街上做生意的大姐借了6000块钱。他虽然是个中学一级教师,每月工资599元,可是由于几乎每月都有乱七八糟的钱要扣,所以高剑每月实际只能领到五百六七十元,加之所在学校福利差,每月只能发10元钱的出勤奖,而高剑每月又要向父母上交100元的生活费及分摊到的五六十元钱的医药费,志勤每月又要强存下250元作为勤思将来读大学的学费,所以,现在虽然居住环境是较为舒适了,可一家人的日子却过得紧巴巴的,必须精打细算。再加上大姐那6000元钱的债务沉沉地压在志勤心上,也就难怪志勤近一年多来是越来越唠叨了。
志勤因为今天心情不好,所以吃了晚饭便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高剑知趣地去洗了碗筷。这时,对门的冯英老师敲门来了。
“喂!‘上班’了——你们两口子哪个上?”
冯英老师是个绝色美人,她活泼开朗而爱嚷嚷。今年28岁,比高剑整整小了10岁,和丈夫吴俊成都在本校教书,因和高剑同单元同楼层而对门,所以爱到高剑家耍。然而因为冯英年轻漂亮,平时说话又疯疯癫癫,口没遮拦,不看人脸色,老爱当着志勤的面夸赞高剑,所以惹得志勤没少厌她,更害得高剑经常无辜受刑——常常是高剑得了冯英几句夸赞,回家就会被志勤在身上种下几个青疙瘩。久而久之,高剑害怕起这个女人来,当着志勤的面,几乎不敢和冯英搭话。
“那么有劲!你的工资没有遭扣吗?”听到冯英敲门,志勤忙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边开门边笑嘻嘻地调侃道。
“怕什么?堤内损失堤外补——我正要找你乖乖地给我补上呢!”
“赢钱凭点子!有本事你来拿好了!”志勤也不甘示弱,和冯英斗起嘴来,紧接着又问道,“还有一个送财童子是谁?”
“游志勤,快过来!我今天专门找你挑战来了!”听到志勤的咋乎,一个沙哑的如鸭公声音似的男人的声音从冯英家里传了出来。
顺着声音,志勤看到冯英的丈夫吴俊成正和青龙初中的校长仇笔坐在吴家客厅里的沙发上抽烟,心里便老大的不舒服,然而嘴上却还是戏谑道:“哟!原来是仇校长!你不怕洪老师又来揪你的耳朵?”
被称为洪老师的人,当然是仇校长那50多岁的又老又丑又泼的老婆——在青龙中心校教书的洪玉彬老师了。
“少说废话!快过来送钱!”仇校长虽然50多岁,长得也不怎么雅观,然而生性风流好赌,平素间最喜欢和学校里一些年轻漂亮的女老师或女家属玩牌,虽然声音有点像鸭公,却好说些流里流气的荤话,讨一些嘴上的便宜。因而背地里大家都叫他“流氓”。又因他姓仇名笔,便有好事者将其“仇”字取了谐音,将“笔”字上面的竹头搬去,呼之曰“㞗毛”。仇笔和洪玉彬当然也知道这些典故。为此,洪玉彬曾软硬兼施地规劝过仇笔好几十次。可是仇笔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贼性,仍要去坐“流氓”的实。终于有一次,洪玉彬怒气冲冲地直闯吴家,母老虎淫威大发,一把拧住正在和志勤与冯英玩二七十(川西一带玩的一种纸牌,玩法与麻将相似,但要比麻将复杂得多)的仇笔的耳朵,将其揪回了家。此后,仇笔的言行才有所收敛。然而狗毕竟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仇笔仍然不放过一切可以偷食的机会去偷食。他常把冯英和志勤比作开在青龙中学校园里的两朵奇葩,所以他最乐意的就是和她们两个人玩牌。然而冯英毕竟太年轻,又是他的垂直部下,所以他又更愿意和志勤打诨。
话说仇校长当下被志勤揭了短处,一时尴尬,又无可奈何,只得作势恨声说道:“今晚我一定要赢你一百!”
“我们最多只打一元,我看你怎么赢得了我一百!”这时,志勤已经到了吴家客厅,仍然笑嘻嘻地和仇笔斗着嘴。
“今天晚上破个例,至少来个三串一!”仇笔的话说得很坚决。
“我们可没有仇校长的钱多!你又要扣我们的教育基金,又要赢我们的钱,你还让不让我们活嘛?”冯英正要附和,志勤忙悄悄地捏了她一把,抢先说道。
鸭公声音说:“你让高剑多写几篇文章,不就有钱了吗?随便凑个三千字,就不了值一百块钱!”
“如果钱真的有那么好挣的话,他不如干脆去当专业作家算了!还教什么书嘛?”提到高剑挣稿费,志勤的心里是又满足又来气。高剑是个不善言谈的人,但肚子里却有些墨水。他发表过一些教育论文,也发表了一些诗歌、散文、小说等,十多年来,累计发表的文字已逾六十万,是四川省作家协会的会员。然而因为他不善人际交往,更不会投机钻营,所以他至今也只不过是个名气大而身份微的乡镇中学教师而已。既然前途早已限量,年已38的高剑早没了争雄之心。近年来,更是江郎才尽,极少有作品被采用。他便借口要辅导儿子读书而干脆“封笔”不再写作了。有时志勤把他逼急了,他也会顶撞志勤——“你有能耐你来写嘛!”所以,志勤一方面因“作家夫人”的头衔而虚荣心得以满足,一方面又为高剑的窝囊受气和才气消失而心焦来气。
牌当然还是由冯英陪着志勤和仇笔按每10和1元的老规矩打的,高大威猛的体育老师吴俊成照例在旁边掺开水,靠漂亮老婆冯英的膀子。仇笔反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也并不十分计较赌注的大小。一圈牌下来,志勤赢了36元,而冯英和仇笔则分别输了5元和31元。仇笔当然不服,缠着又打了一圈,结果又输了22元,于是掏出50元钱放在桌子上,嘴上又占了志勤几句便宜之后走了。
两圈牌下来,志勤一共赢了64元,虽然少进了3元,却十分高兴,笑着说哪天要请冯英吃烧烤。冯英虽然输了11元钱,却也很高兴,好像只有仇笔才是敌人似的,她埋怨志勤道:“要是打三串一,你不是就赢两百多块了啊?”志勤却想得开,自以为得计地说道:“嗨!今天能进到㞗毛的现钱,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要是㞗毛真输上一百两百,他会拿吗?”冯英道:“你说的也是!㞗毛前前后后已经差了我五百五十多块了,还不知猴年马月能拿到呢!”志勤道:“你别做梦了!你以为你还能拿到那笔钱?他也差了我好几百呢,我都不想了!所以,对付这种人,最好是别沾惹!实在躲不脱,也只能和他小敲小打,免得输了要出,赢了又进不到钱!”于是,两个女人又在那里叽叽咕咕地把仇笔以往的种种劣迹口诛了一番,突然发觉已是深夜十二点过了,便掩口大笑,终于恋恋不舍地分了手,各自回家睡觉去了。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中秋节。这天晚上,志勤和高剑商量起过中秋节的事情来。
“我看今年的中秋节就别回你的老家了,就借口说勤思要补课。”志勤颇觉难以开口,显得扭扭捏捏地说道。
高剑知道这是因为被扣了一百二十元的教育基金,志勤因要弥补而节省开支的缘故。心里不悦,可又不愿和志勤争吵,半晌方说道:“中秋那天正好逢着星期天,只怕我们不回去,大姐二姐他们会以为我们出了什么事,要撵到我们这儿来呢!招待一顿夜饭,恐怕开支会更大些。还不如拿了学校里发的月饼,随便买点水果什么的,一大家人回去吃一天,便宜又占了,面子又有了。”
志勤想了想,也觉得对,反正月饼自家人吃了亦觉可惜,要是其他几姊妹真的一起撵到家里来的话,那开销可就大了!便说道:“那好吧!”然而终究是心里不情愿,便又说了句不知已经说过多少遍了的老话——“就你们家事多!”
听了志勤的话,高剑心里很是不快,然而他忍了忍,终于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志勤的父母原来都是青龙供销社的职工,83年志勤顶替了提前病休的母亲当了售货员,待到85年志勤和高剑结婚后,他们两老便双双搬去与在峨眉车辆厂工作的儿子一块儿生活去了。因为远在两三百里的外县,所以除了过年或暑假,他们一般是不去“朝拜”志勤父母的。
没想到,中秋那天,志勤和高剑几姊妹及姐夫、侄儿甥女焖金花,居然赢了两百多块!虽然高剑倒霉鬼输出去了二十几元,然而品迭起来志勤还是尽落了185元,心里就甭提有多高兴了。回家后,她把赢的钱又数了一遍,便拿着钱一边在高剑的头上敲,一边幽默高剑道:“倒霉鬼,你看看老娘!这个月的生活费不用愁了!”
高剑看到志勤那副俗不可耐的小人得志相,颇为恶心,便鄙夷地说道:“要输了的时候不发火那才是真正的英雄!”
“就是!”这时,13岁的儿子也来帮高剑的腔。
志勤便把手指头敲在勤思的头上斥责儿子道:“有你多嘴的吗?”
勤思却不怕妈妈,竟然说道:“我看不惯你那得意忘形的样子!”
“老娘今天高兴,不跟你们两爷子计较。唉!今天弄得浑身都是汗,我要去洗澡了。”志勤的脸上仍然挂着笑,但是有些僵硬。她边说边进浴室洗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