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丽纹是这个学校里和高剑最谈得来的人。她是和冯英同一批分到这个学校里来的一名音乐老师。她没有冯英那种活泼开朗、敢笑敢骂的性格和天塌下来也不在乎的乐观,也没有冯英那种灿烂若桃花的明艳美。她是一个敏感而多情、文静而含蓄、机智而随和、知命而达观的奇女子。她的五官不及冯英摆得好看,然而却显得端庄秀气,再配上她姣好的身材和知识女性所特有的那种矜持,能让人深深地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贵族气和内敛的气质美。在高剑眼里,她是个气质最佳,女人味最浓的真正的女人。
丽纹原本有个好丈夫,如今却是个寡妇。她的先夫名叫许志林,是青龙镇土地管理所的负责人。许志林长得英俊挺拔,却不幸患了“肝腹水”,于去年溘然长逝了。许志林死后,丽纹便带着她那年刚3岁的小女儿搬出了政府大院,住进了学校的教师宿舍楼。其家正好在高剑的楼下,高剑住二楼,她住底楼。搬到学校里来后,丽纹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闲暇时,便躲在家里教女儿及对门赵老师的孙女儿学弹钢琴或画画。
丽纹在嫁许志林之前,便和高剑走得很近。她原是黑龙人,高剑当年在黑龙中学教书时曾经教过她两年,后来高剑调回青龙中学,和她成了“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而丽纹仍然以师事之。相处一久,本来做学生时就对高剑很有好感的丽纹,渐渐地被高剑出众的才华和与众不同的性格深深地吸引住了,于是,她对高剑的感情更深了。人前人后,她总是以高剑的学生自居,偶尔也写些诗啦文啦什么的来请高剑批评。渐渐地,她享有了看高剑日记的“特殊待遇”。从高剑的日记中,她进一步读懂了高剑脸上的抑郁和烦闷:“《无题》:光艳绝球寰,美女世间殊。可怜无人识,长在深山中。”“《伤虎》:天高地阔你称王,如今身陷铁笼中。长啸徒惹游人笑,咆哮奋威不生风!枉有一身真本事,壮志凌云一场空。囚你十年二十年,纵然不死亦龙钟!”……当她得知高剑因不满家庭生活的枯燥乏味而内心苦闷时,她更是以超越学生对老师的情感去关心、爱护着高剑,和高剑成了心意相通,彼此相惜的莫逆之交。去年,丈夫死后,她便搬到了高剑的楼下来住。然而,志勤是个醋坛子,加上“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句俗谚,虽然有师生之名,高剑也极少到丽纹家去走动。而丽纹也深知志勤的为人,所以除了过年以及老师的生日等重要日子外,也极少到高剑家串门。因而才有志勤吃冯英的冤枉醋而全不知高剑心系丽纹之事。
事实上,高剑也搅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对丽纹特别关心,甚至牵挂。是师生之情?抑或是因为彼此脾性相投特别谈得来吧?总之,这缠夹不清的感情说也说不清,道也道不明。不知不觉中,高剑已经把丽纹当作自己的红颜知己了。他与丽纹有着太多情人式的默契,包括背着志勤以及其他人与丽纹悄悄摆龙门阵。尽管彼此的言语都没有出格,然而彼此似乎又都知道他们的这种幽会有悖世俗道德人情。然而,他们又都期待这种幽会,却又谁也不去捅破这层薄纸。他们彼此都很珍惜这种感觉,这份感情。许志林死后,曾有许多人为丽纹的再婚之事出过力,然而均以丽纹的无心合作而作了罢。也不知是丽纹真的太挑剔了,还是丽纹的潜意识里在期待着什么。总之,丽纹的再婚之事就这样耽搁了下来,她就这样和高剑维持着这种不清不楚却又清清白白的师生关系。
晚饭后,高剑熬到志勤出去打牌之后,也偷偷地溜出了家门。当他轻轻地敲开丽纹的家门时,丽纹早已吃了晚饭洗完澡,正坐在沙发上削梨子等他。高剑见丽纹披着刚洗过的散发,脸上化了淡淡的妆,又闻到满屋子淡淡的茉莉花香,知道这一切都是她专门为自己做的,顿时生出一种感激和怜爱之情来。
“请坐!”丽纹见高剑打量自己,虽然心里羞涩,却显得落落大方。
“谢谢!”高剑坐下后,才发现丽纹早已将满屋的窗帘拉拢,心里对丽纹的细心和周到很是满意。高剑又注意到丽纹的女儿菲菲不在,便随口问道:“菲菲呢?”他平时最怕的就是菲菲一见到他就问这问那,没完没了。
“她到赵婆婆家里玩去了。”
被称为赵婆婆的人,其实就是住在冯英楼下,和丽纹对门的退休老师赵丽英。赵老师待人很热心,而且有一个孙女儿和菲菲一般大,今年刚好也是四岁,所以丽纹有事时常常将菲菲托付给她照看。
“赵老师这人真好!”高剑由衷感慨道。
“是啊!若不是她帮忙,菲菲的事还真有点麻烦呢!”丽纹的话也发自内心。
说着,丽纹剖开了一个已经削好的大雪梨,无声地向高剑递了一半过去。高剑也不说什么,只是看了丽纹一眼,便接过梨甜滋滋地吃起来。丽纹知道高剑最喜欢吃梨,因而每次都拿梨子来招待高剑,而且必与他分吃,久而久之则成了习惯,两个人之间便有了吃梨的默契。
丽纹的客厅布置显得简洁大方:进门后,便有一套黑色的六人座真皮沙发,沙发前面放了一张茶几,茶几上放了一个水果盘,水果盘对面是台34英寸的长虹牌彩电,电视机放在一个乌黑雅致的电视柜上,电视柜的两边摆放着一组高档的音箱。电视柜的上方,正中挂了个大座钟。沙发右边,有一个博古架,把本来是相通的饭厅和客厅隔离开来。博古架上放了一些玉石、瓷马以及白绒线狗、棕色布袋熊之类的玩意儿。沙发靠的那面墙正中,张贴了一幅由高剑手书,丽纹自己裱糊的大条幅。条幅上赫然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大道自然。
丽纹吃着梨,见高剑在浏览他早已非常熟悉的客厅,便也不说话,只是拿眼来睃高剑,一泓秋水在那黑亮亮的眼睛里不自觉地涌动着。高剑发觉丽纹在偷看自己,脸便“唰”地红了,又不敢拿眼来和丽纹对视,便有些不自在起来。丽纹察觉了,心里恨高剑老实,口中却漫不经心地问道:“国庆节安排了什么好节目?”
“还不是被志勤呼来撵去的!哪会有什么好节目?”高剑显得有些无可奈何。
丽纹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终于什么也没有说。于是,两个人又沉默了下来。
“丽纹,你为什么要去补贴国庆专栏?”良久,高剑终于想起了这次来找丽纹的“目的”,便打破静谧,随口问道。
“你说我不去补贴又会怎么样呢?”丽纹不答反问,声音显得轻轻柔柔。
“可——”高剑要说什么,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你认为流氓和死人会按照你的意思去处理那三个学生吗?”
“不会!”高剑想了想,说。
“那么为什么要留着那个破洞呢?是要让全校的学生都晓得这件事情而跟着他们学吗?”顿了顿,丽纹又接着说道,“所以我想尽量减小这件事情的消极影响。你说我做得对不对?”当她看到高剑难过的表情时,便又继续劝道,“我觉得,你对有些事情有点过分认真了。既然明知是自己管不了或不宜去管的事情,你又何必要耿耿于怀呢?既然仇笔屡告而不倒,上头又没有人肯青睐于你,你又何必要浪费自己的表情呢?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劝你还是等到你达时再去兼济天下吧!”
这些话要是换得是别人来说,高剑准觉得受到了讽刺和侮辱,然而,它一经丽纹不温不火地说出来,高剑便只有摇头叹气而已。他无可奈何地说道:“丽纹,也许你是对的。”
“当然!”丽纹故作轻松,同时,又用手指着“大道自然”这一条幅,说,“那可是你亲手写的!”
高剑便苦笑了笑。
丽纹却灿烂地笑了,她提议道:“我们去弹琴吧!”
高剑点了点头。
于是,他们一起朝丽纹的书房兼琴室走去。
丽纹的琴房实际上是由主寝室后面的阳台隔做的。所以要进琴房,必须要先经过丽纹的卧室。丽纹卧室门的右边是卫生间,左边则通往阳台。卧室里,进门对面的正中安放着一张宽大的席梦思床。床的对面,是一套漂亮的高组合柜。床的左边,安放着一个形如德国动画片里“巴巴爸爸”身子的角柜。角柜里摆放着一些装饰品。床的右边,放着一张梳妆台。梳妆台上,安装了一个只有5瓦的粉红色灯泡。梳妆台上方的墙上,贴了高剑的另一幅手书。手书上面的小字是高剑按照丽纹的要求,用行书体写的,其内容是:“凡事盼望,凡事等待,凡事包容,凡事忍耐。”
进入书房,临窗摆了一架许志林前年才为丽纹买的钢琴。钢琴的琴盖上,贴有丽纹自己最近才手书的一副对联。其上联是:“狐鬼共琴语,寻知音难觅;”下联是:“物我两相忘,通仙径好找。”
高剑熟悉地打开琴盖,弹起了古老的歌曲《送别》,丽纹则和着琴声小声地唱了起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小菲菲打门的声音。丽纹惊醒过来,连忙站起身来去为菲菲开门。高剑却在琴室里坐着未动——他不想和送菲菲回来的赵老师打照面。等赵老师走后,高剑便也起身告辞。丽纹看了看时间,也不再留他。
高剑回到家里,儿子还在做作业,志勤尚未回来。高剑走到自己的书房里,翻开日记本,写下了一首打油诗:“柔情似水软无骨,勾魂摄魄两秋泓。恨我早生十载兮,有情无缘枉相逢!”良久,终是心意难平,便又在后面另写了一首道:“爱情虽有鸿沟,与子相携旅途。纵难相依相偎,愿能生死相扶!”又闷坐了一会儿,心知再难做进去别的事,便干脆洗了个澡,早早地上床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