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应当是着起的柴火烧着了早已结束生命的钻在木头深处不及年岁到来腐化的虫子,噼啪噼啪的跳着火星子。就像是谁在亘古的地方沉睡,被遥远的唤醒一般。在呼啸的风里,无言的寂静里,声音显得突兀。久久回响和盘旋在陈晨的脑海里。
“还有一些事情,你没回来过,也不怎么清楚。其实你小时候是在这里待过的,不过那会很小了。”沉默了一下,奶奶徐氏接着道:“那会你还小,村里的孩子上学,需要扛着旗,由大年级的孩子领着,排成一路,你还不到上学的年纪。就跟在别人后面,家里人也不知道。大队离咱们这里三里路。”
闫冰,将未烧透的柴火打掉表层的灰烬,又往火盆里紧了紧,火烧的更旺了。
“后面的孩子还比较小,也没发现你,等都到了,咱们村的大孩子才看到你,但是要上课,也没把你送回来,就带着一块去了课堂上。家里的人回头找你,发现你不在了,就开始找,喊你的名字。那时你几岁?大概五岁的样子吧。”
陈晨咧了咧嘴,似乎没想到自己小的时候这么皮实。
“家里的人急坏了,你爸和你妈开始争吵,埋怨对方没带好孩子。怕是被路过这个村子的人带跑了,周围都是田野,邻庄也不近,要是被带走了,都没有地方找。你爸就往邻庄跑,去问人,都没找到。你爸回来的时候,低着头,你妈看到了就开始哭。”
陈晨离火盆比较近,伸在火盆上的手被烫了一下,赶紧拿开了,也没说话,在裤腿上搓了搓。闫冰看到了,拉了拉他的袖子,用眼神询问了一下,后者摇了摇头表示没事。奶奶徐氏盯着火盆的火,似乎是很久很久的事,陷了进去。
“还是旁边的你大伯,说着有可能和孩子一块上学偷偷跟过去了,村子就那么大,有什么事很快就都知道了,所以也都围了过来。众人心才稍微放了放,你妈对你爸说‘洗个衣服,让你看个孩子你都看不住,要是孩子一会回不来,咱们俩就离。’然后就坐在门槛上,自顾的说着自己的不易。这是更远一点的事了。”说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火燃的越来越旺,在这个四处跑风的过堂之下,也谈不上多么暖和。奶奶满头的银丝,那在岁月里的皱纹,眼角耷拉下来的眼皮。让陈晨知道,他们过来的都不容易,亦或者是生活都不容易。
卧在过堂角落,用稻草围着的窝里,狗蜷在那里,眨巴了下眼睛,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似乎铆足了力气汪了两声。奶奶看着它,脸上的慈祥就像我第一次进门看着我的那个样子。
“该做饭了。”说罢便准备起身。
“那后来呢?”闫冰问道,似乎比我自己还要关心我的故事。生命的记忆里你是不是也存在那么个人,无论寒风冷雨,她都视若寻常的挂念。
奶奶徐氏顿了顿,“后来啊,自然是陈晨他妈在路口等了一上午,陈晨回来之后,被他爸打了一顿。”然后指了指院子西南角的梨树,“诺,看到没,当时也找不到工具,就用那上面的树枝。陈晨哇哇的哭。”
闫冰噗嗤乐了,看着正在挠鼻子的陈晨,说道:“现在也不怎么听话。”
故事也总是被一个人用力的提及,被另一个人轻松的一笑而过。
吃饭的时间,天已经慢慢黑了下来,陈建国也已经回来了,脸上有着些许笑容,似乎是因为在枯燥平淡的生活里,有着星点自己乐意去做的事,并且完成之后的沉默不语的微笑。
“还知道回来啊,都天黑了。”奶奶说,而后又说:“赶紧吃饭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因为乡下的生活都比较简单,人睡的早,起来的自然也就早。本来定好了要去赶集,天色不好,依旧是那么的冷。因此也就没去,陈建国裹着一个军大衣,已经坐在了柴火旁边,烤着手,旁边放着一个水杯子。
陈晨问起,奶奶说是昨天非要去打牌,身子有点凉着了。陈晨清完了院子里的雪,便也坐在旁边。下午的时候,陈建国在床上躺着,邻家的又过来喊,奶奶说别喊了,昨天下雪过去,今天都有点发烧,在床上躺着呢。
依旧是这个时间段,时间走得很慢,似乎在这里明天也会和今天一样。依旧是陈晨、闫冰,还有奶奶徐氏。
“还有一件事,比较复杂。但却有必要跟你说。”沉默了许久,陈晨看了一眼奶奶,又低下了头。看着面前的火。
“咱们家有你爸一个,你姑一个。你姑现如今在南方,外面打工。你爷爷弟兄三个,老大上了高中,后来不愿意待在家乡,就去了山西大同,挖煤矿。”说着看了眼陈晨,又对闫冰笑了一下。继续道:“可能对于你来说陌生,我慢慢和你说,这个和你父亲以及母亲有着很大的关系。你那个大爷爷你没有见过,就连你父亲也没有见过几面。因为挖矿的窑塌了,你大爷爷也被砸死了。那边打过来的电话,你爷爷还有你三爷坐火车在那边将你大爷爷的尸体火化了带回来的。”
“可惜了,那会的高中生多厉害啊。”陈晨道。
“是厉害啊,可是没那个命。”奶奶接道。
“按一门的算,你爷爷上面的一辈吧,太遥远,现在就是你的一个叔家,那会村子里的年轻人基本都出去了,但是你父亲还在。你那个叔的父亲因为长了肿瘤过世,刚好他们的人不在,但是咱们这里的人都讲究死者为大,因为属于一门的也就是同宗,尽管对你来说隔着稍微远了些,但是对你爷爷来说,还算近。”这时烤火的木头从盆里滚了出来,奶奶徐氏将它放了回去,闫冰坐在旁边拿着一个小木头打着表层的灰烬。
“于是你爷爷就向村子东头一家人商量待客人,因为事情出的比较急,那会人也少,还下着雨,只能在家里搭棚子。这样的事谁家里没个亲戚,所谓红白喜事来的人也不少。咱们家在东边离那边比较远。所以就找了挨着你叔家的一户,借用下院子。事情本来就这样定了,也没什么问题。结果这件事情过去大概没几个月吧。借地方的那一户长者也过世了。于是这一家就不愿意了,说是当时帮咱们接待白事染上的。也巧,同样也是恶性肿瘤,查的时候才知道。”
“怎么会这样?”陈晨不可思议的问徐氏。
徐氏叹了口气:“哎。所以那一家就埋怨你父亲,你父亲解释说帮你叔家办的这个事,都是一个村子的,死者为大,怎么可能不管。你叔家则表示事是这个事,但是是你父亲办的。他们也觉得不合适,毕竟红白说是喜事,但是前者还好,后者,也只能勉强这样说。”
“怎么会这样?”这回是闫冰问的。
“所以你叔家没管,说是和那一家本来也是邻居,如今又发生的这样的事,没有办法。但是事情总是要解决。你父亲还亲自上门磕过头。但是那一家也不认。你母亲也是个直性子。和别人理论,自然也是不管用。对方还恶言相向。”
徐氏又叹了一口气,道:“你妈的弟弟听说了这个事,也就是你的小舅,本来在县城教书,也过来了。还动起了手。你舅打了对方一巴掌。那一家的能量也比较大,在教育局有工作吧,然后自然你小舅的工作也因此丢了。”
徐氏向火盆里又填了些柴火。停了一会,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的吐出:“你姥爷也同样走得早,但你姥姥对这件事也没有说太多,不过家里的人因此对你爸也有着埋怨。说是没保护好你母亲。”
在这些言语里,陈晨感受到了父亲的沉重,一直也没回来过。也知道了初次在扬州见到闫冰的时候,闫冰所说的话。尽管这件事情是父亲去处理的,但是当时确实爷爷先决定之后的,后来出事了,因为父亲在,自然也就要去解决。
“那我那个什么叔家就再没出过面了?”陈晨追问道。
“没有,都是聪明人吧。也一直没有回来,但和咱们家也不是很好。”
陈晨点了点头,没说话。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了这个时候天空中又布满了阴翳的灰色,空气又冒着白气,似乎抽光了天地中所有的热,包括人的体温。于是便又下起雪来。
“你们先坐着,我去看看你爷爷。”奶奶徐氏便站了起来,不高的身子,一头白发,在冬日寻常乡下人家紧裹的棉服包围下,就像是承受着光阴从困苦中走过来的郁结里,忘记了外面的世界,只是简单的生活,在平淡的日子里感到快乐。或者之于她本身而言,也已经分不清生活的快乐和苦涩。
“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闫冰用手覆盖着陈晨的手,双眼透明般的看着他,陈晨也望着对方,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可能因为走得太久了,就忘了为什么出发。”闫冰又道。“无论如何,希望你以后的生活不要太过于沉重。也不一定要安稳,哪怕是在忙碌着,只要你能时刻找到自己,都是幸福的。”
“这也正常啊”陈晨抽出手,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
“去。”闫冰啐了他一口。
“放心吧,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就是冗长的时光里,哪怕失意,哪怕躲避,也要活得纯粹。”陈晨道。
闫冰点了点头。看着他,陈晨咧嘴一笑,闫冰看他的样子,也笑了。
“不对啊,感觉你爷爷发烧更厉害了。”奶奶徐氏走过来对着陈晨说。
“咱们家有没有体温计,量一下。”陈晨道。
“没有”
“那怎么办,现在送到大队里输液?”陈晨道。
“还在下雪,路还这个样子,都是雪,就是你拉着爷爷过去,一路上再冻着怎么办。”闫冰道。
徐氏抬头看了看天色,也已经晚了。便道:“没事,晚上给他盖厚点,让他多喝点水,捂捂出出汗,明天早晨的时候如果还发烧的话就过去。”
接着又道:“没事,家里的人都这样,都是这样过来的,说不定明天就好了。好了,我去做饭。先吃饭吧。”
许是生活本就是如此,在这些平淡的日子里,波澜不惊。在都以为并且忽视的时候,该来到的悄然降临。
对于这些经历过所谓59年的人来说,似乎一切都显得苦涩了些,苦涩到不知道甜的滋味,他们没有也不用去感叹理想,未来。总之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就叫做过日子。徐氏也经常在吃饭的时候看陈晨胃口不好的时候说着你是没过过59年不知道粮食的重要。
天气一直没有好转,第二天雪陈晨起来的时候院子已经堆了没过脚的雪,陈建国已经坐在过堂里烤火,绿色的军大衣裹在身上,头上戴着黑色的马虎冒,偶尔咳嗽。
清完了门前和院里的雪,陈晨又上了房顶,在陈建国担心的眼神下,爬上房顶将房顶的雪也清理干净,防止雪水顺在平方的屋檐滴落。
“我去大队里买点药吧。”陈晨对厨房里的奶奶徐氏说。
“好,吃完饭去。”徐氏说。
“没事,我好多了,外面那么冷,过来烤会火吧。”陈建国道。
“你说话都虚弱成这样了,烤着火吧。”
吃过饭后,陈晨裹严实去了大队,踏着厚重的雪,一脚深,一脚浅的在潮湿落后的乡下小路上走着。大队看起来就像旧时代的产物,老旧的课堂,听说也没有多少人,还算是邻近乡里学生最多的学堂,青色的砖瓦,人字形的房檐,一片雪白,墙壁上还写着久远的标语。到底也不是长时间在家乡里待着,毕竟附近的人也都基本认识,陈晨便如同一个陌生人,乡下的房门无论多冷也都是开着的,现在陈晨都不知道为什么。陈晨一个新到来的人,自然吸引了不少得目光。
他被很多人问及是谁家的,怎么以前没有见过。陈晨解释后,对方才恍然大悟,那个赌博幺啊。看来算是都知道陈建国同志的爱好。
去到大队医社里,免不了又被询问,陈建国支气管炎的病医社里也知道,因为他也在这里拿过药,听说因为打牌回来之后发烧了,乡村医生还在那里笑。陈晨问道咳嗽能不能减轻,对方便拿了些中药。
晌午的时候陈晨才回去,在东头的人家借了药罐子,中药的气味也就弥漫而来。
陈建国强制压下自己的不舒服喝了半碗,吐了两口吐沫,坐在树根做成的凳子上面呼呼的喘着气,奶奶徐氏递上来半温的开水。喝完了药,中午陈建国也没有吃饭。
下午陈建国看着好了许多,脸上有了些许红润,说话也稍微有了些力气。约莫三点钟的样子,奶奶徐氏怕他身子虚,难免饿,便做了些面水,陈建国喝了些,晚上再熬制药的时候,陈建国就喝了两口,也没有吃饭。天气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显得分外的寒冷,零星的雪又开始飘了起来。陈建国裹着羊皮军大衣躺在床上。气氛有些沉默,奶奶徐氏也一直没有说话。闫冰和陈晨还在火旁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闫冰还安慰了陈晨几句。
睡觉之前,陈晨又看了一眼陈建国,眯着眼睛,头朝北方,桌子和床挨着,略微高出些许,枕头也垫在了桌子上,陈建国也只脱去了外套,盖着厚重的被子,军大衣还严丝合缝的扣在上面。
陈晨迷糊着也没有睡实,陈建国因为支气管炎的毛病,不停的咳嗽,下午的时候咳嗽就跟着身体颤抖,按理说睡着了应该不会,可是他却一直在咳。约莫两点钟的时候,奶奶徐氏还是放心不下,还是去到了陈建国睡的屋子里。由于这几天陈建国不舒服,奶奶徐氏怕和他一起睡被子不严实跑风,便和闫冰睡在一起。
陈晨睡着之后是被奶奶徐氏喊醒的,迷糊的起来之后,堂屋里已经站着和陈晨一门的大伯陈明海和陈明钟,陈晨拍了拍闫冰,便向陈建国的屋里走去,走得很着急,握住了陈建国的手还有些温度,这时候陈明钟和陈明海和奶奶说了句我去准备东西便转身出去了。
陈晨问道:“怎么了?”
“我两点多过来,坐在床尾,靠在后墙上,最开始你爷爷还打呼噜,我隔一会便推一下他,听到你爷爷没再咳嗽的时候,我看了下表是五点零六,推他他也没反应了,然后我就出去扣你明海大伯的门,他去找了你另一个二大伯明钟,你赶紧给你爸打电话,就说你爷爷,病重了。要记住五点零六这个时间。”奶奶徐氏说完就站在门口,闫冰跟在旁边。
陈晨跑出门去了旁边有电话的那家人门前,敲着门,喊着用下电话。屋里的人也明显察觉到不对劲。应了一下,就听到穿衣服和说话的声音。陈晨感觉开门的时间是那么漫长,但还是调整呼吸,开门之后,陈晨说了句电话在哪,我爷爷不咳嗽了。冬日的清晨,天还未亮,如此寒冷的时候,陈晨只是看到开门的老人披了件厚的大衣,穿着秋裤出来了。老人又慌忙把陈晨领进屋里,指了指电话。
陈晨拨打了北京丰台家中的电话,响了三声之后,陈父的声音传了过来。
“喂,您是哪位?”
陈晨听到他父亲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爸,我爷爷病重了,你快些回来。”
“什么时候的事?”
“五点零六。”
陈晨挂了电话,低着头道了声谢,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