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晨迷蒙中,一直守着内心的一丝清明,似乎又浮现出了陈建国的样子,但也觉得安心,别让爱你的人失望,一直都是如此。直到约莫清晨六点钟的样子,天蒙蒙亮,奶奶徐氏已经准备起床,她看着陈晨,陈晨听到动静也回头,没有说话。在清凉的天色里,陈晨终于感到了寒冷。
奶奶徐氏一个人到了厨房,坐了很久,以前的时候家里就两个人,一个人烧火一个人做饭,这世间该是多么难得的陪伴,在亘古的岁月里似乎抑制住了悲伤。
慢慢的似乎人都醒来,那么多人,做饭也没用到徐氏,只是徐氏在告诉这一众妇人,东西都在哪里。白天的时候陈父需要对一些事情再做安排,比如中午来的人,开始记孝帐,找接待红白之事做饭的人。这些都有着固有的体系。陈金国年纪也大,他的儿子中午才能回来,据说是在浙江混的风生水起,陈晨也只是对这个叔叔有些印象。那么直系里面女孩子守着灵堂不合适,自然还是陈晨。在喝了一些面水之后,陈晨感觉身子暖了一些。
院子里已经开始张罗搭设篷布,这个冬日怕再下些雪或者雨。总不能让大家在雨中吃饭吧。陈晨守着的时候,突然觉得以前一直没见面的,如今躺在那里一言不发的人是如此亲切。木材约莫晌午到的,一个手扶拖拉机拉着,榆木做得,也算结实,陈晨还是第一次开眼界,这车应当是他们专用拉木材用的,设计的刚刚好,用了些机械的原理,装卸都方便,随车带了些长短不一的圆木,因为木材比较沉,圆形的也不容易磕碰,并且比较省力。
也有人在说着此类的话题,似乎还带着些笑。
木材被十个人一同发力,才抬进了屋内,中午来的人也渐渐多了,几乎是陈建国生前友好,还有算是邻近的以及一些亲戚,陈晨也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人。还有一些父亲的朋友。听闻陈父在初中年少之时喝血酒拜把子总共有七个兄弟,天南海北,因为生活散落各地,但仍旧亲切。可能是那会人都还没那么现实的原因吧。
为了招待别人,做的东西自然也丰富,就好像是这辈子最后请人吃的一顿饭,自然表示出自己的诚意。不过请客的主人也都不在了,不知道是否有什么影响。
陈母给陈晨盛了一碗饭,自然全是青菜,过后陈父过来换了陈晨。陈晨突然想到家中的狗还没有吃饭,这样的情况,一定不会有人记得。因为家中在这个时候不能有这些动物在,就拴在了外面一个稻草堆旁的歪脖子树下。似乎有一些话,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提及,反倒是对听不懂的人说的比较多。不,或者也可以不是人。
陈晨端过去的剩饭比较多,小狗吃的肚子圆鼓鼓的,回来的时候,隔壁的人说你别把狗撑坏了,陈晨笑着没说话。
下午人们也都还在这里,时间空旷下来了,自然做什么的也就都有了。找些娱乐项目,冬日的时光总是让人感觉到漫长,于是就有了打牌的。忙碌的人依旧忙碌,地上的东西天夜里不能清扫,所以显得狼藉。但自然不会因此,就有人会特别的在意。在嘈杂里,内房中却显得分外安静,于是陈晨便在西屋睡了一觉。陈金国的儿子也到了,跪在木材磕了个头,晚上陈晨和陈父一人半宿。
到了第三天早晨,还在寒冷的清早,人便都已经醒来,因为路还非常泥泞,木材又比较沉,所以只抬到了门口,租了一辆灵车,放到了灵车上,陈晨一身孝服,先生本人没有来,来的是他的儿子,说是都一样,然后这个时候方告诉众人,陈建国背的是陈父,也就是说,入土的时候,陈父本人不能看到木材。至于原因,先生没说。众人将先前垫在陈建国身下的稻草,放到了门前的路上,陈晨站在那里,手捧着一个装水的碗,小先生手里拿着一把钝刀,左手将碗拿过去,喝一口水,吐到刀上,说几句话,说的很快,尽管陈晨离得很近,也没有听清楚说的是什么。反复三次后,将空碗放在陈晨头顶,拿着那把钝刀,劈过来,碗碎成两瓣,掉落在泥泞的地上,随后一把火,点燃了干草。
在这阴翳的遥远的村庄里,隆冬的麦子还依然青绿,久远残败的房子,苍青的看不到一丝阳光的天空,枯乍高耸的树木在来往摇摆的风里发出干硬的声响,不知名的鸟儿在这时也没了声音。随着一把火燃起,哭声也开始了,不知是这个氛围的压抑,还是因为这一次是最后的送行,不免有些悲切。陈晨望着这团火,没有和妇人们一起哭,人生多么像这把火啊,烧了就真的没了,什么都没了,过不了几天,灰烬都会掩埋在泥土里,时间再久远一点,没人再能证明你的存在,就好像我们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陈晨走在最前面,步子很慢,甚至后来开灵车的人说都催促他,他捧着令牌,到之前选好的地方。那还是昨天下午陈晨睡了没多久之后,被喊醒过去在陈家的坟院里,跪着拿孝布,接住先生选好地方定下的土,由于总是有雨雪,所以昨天没挖,等人都到了,一切就都开始了。陈晨还是在昨天第一次见到了曾经的那个同门的叔叔,时间或许冲不走所有的芥蒂,但至少会淡化一些。他们弟兄三个,老大和老二没来,老三过来也动了土。不过也还是起了争执,因为本来当时他们家老人在安葬的时候位置选的就不对,没有按照兄弟的顺序摆放。而今的位置自然还有些争议,不过后来说开了,也就好了。
当小先生从陈晨手中接过了灵牌,放到木材前方的时候,塑料做的令牌上下掉进了土里,小先生用铁锹铲上来,安装再次放好,没说话。
一切也都结束了,风轻云淡,所有的过程哪怕再艰辛或者再不舍,都会在你还没准备好,或者还没准备接受的时候翻开了另一页。中午吃过饭之后,众人也就纷纷告辞,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短暂的相聚,长久的分别,而对于陈晨来说,有些人也就这么一面。
本以为事情也就这样告一段落,可似乎所有的事情在归于平淡之时总会有些波折。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阴薄的空气似乎总是那么冷淡,一片冷肃之中,一个偏远山村的深灰色带着年代印记的朴素的一户房子里,除了正常的对话,很少听到些许欢乐,可能是陈建国已经长久安眠,但是分离的情愫在这一家人的心里淡化还需要时间。陈建国下葬之时,徐氏并没有去,陈晨也没有去问。陈父坐在炉火旁边不时的填着柴火。
陈母和徐氏也都在厨房里,炉子里突然有了像炸雷子似的声音,一连想了四下。晚上陈父睡觉的时候梦到了陈建国,在梦里出不来,还是陈母看着陈父难受才使劲将他晃醒,一夜无话。五天后,走了的人有回魂的一天,那天屋里不能有人,人也便都出去了,过后陈父和陈晨将陈建国生前用过的东西全部都整理出来,顺着泥泞的小路一直向东走,在一片田野里,有一条小沟,村里人称之为陈园,算是这个村子边界的位置,陈父,陈晨以及闫冰三个人,将整理过后的衣服全都扔进河里。到了烧七的那一天,来了两个和陈建国关系较为亲近的人,算是结束的最后一程,其中有个人对安葬的事宜多少懂一些,便道那天入土日子不是最好的日子,他私下里问过先生,小先生说是正值交乱,都无所谓,可是黄历上压根交乱的日子还没有到。陈父一下想到灶台里似爆竹的声音,还有那晚的托梦。乡下的人对这些都比较信,后来陈父打听到一个能掐会算的人,因为陈建国病重的时候,是村里的人找的先生,这些事自然不能张扬,于是陈父和陈母找到那个人,并约定在某一天来屋里看看。
话语声中,新年便到了。这是陈晨在遥远的村庄里过的第一个新年。连月不开的淫雨霏霏在这个时候依旧没有一个笑脸,陈晨家中贴的对联是黄底灰字的,守孝一般是三年,对联三年也都是如此,老话讲:有钱没钱,剃个光头过年。年里的喜庆仍旧有,只是在一些地方不太明显罢了。村里的老人说姚父和陈晨三个月不能理发,也是孝制。
无论什么时候,或者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能更改日子本来的面貌,尽管每个人的心情不同,但在时间面前,一切都显得平淡无奇。陈父和陈晨去了集里买了些东西,置办的东西不少,但却很杂,话语也比较平淡,陈父也问及了陈晨什么时候回到扬州。陈晨则回答没几天了。
年夜饭也吃的轻悄悄的,在静谧辽阔的村落里,黑夜总是来得很早,风从远方吹来,在这里也没有什么阻挡。顺着高耸的树木极目望去,似乎能忘到天的尽头。三十下午,陈晨这一门由长辈带领着,进行了祭祀,长长的队伍,除了妇女没来,加上孩子约莫二十来人。准备好的酒和火纸,以及刀头和鞭炮。蹦跳的孩子们也没有什么悲伤的情怀,鞭炮响完之后,便开始找寻没有响的炮,收集好,等回去在某个墙头,或者砖缝里继续他们的玩乐,年长的人对着坟头说一些话。陈晨对着大爷爷的坟头看了很久,想来许是作为一个读书人,对一个老前辈的尊重和可惜,而后又摇摇头,自嘲了一下:自己也算个读书人?
北京海淀区医院,下午的时候薛莹靠着窗户看着外面的世界,尽管这个节气里,北京仍旧蔓延着一种压抑且沉重的气息,但似乎外边要比医院里面自由。正值妙龄的姑娘就这样静静的望着窗外,清亮的眸子里有着与世无争的宁静,或许太宁静。
嗒嗒嗒,敲门声响起,而后吱呀一声,薛莹慢慢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人,接着又一个,又一个。小女孩的眼泪就这样无声的顺着脸庞滑落,一个穿白大褂的少年拉下口罩,裂开嘴,漏出了不洁白的牙齿嘿嘿一笑,本来就不是很大的眼睛,似乎眯成了一条缝。他身后两个人,一个苍老的脸庞上,浑浊的眼睛一直盯着薛莹,而另一个妇人则捂着嘴,任由泪眼模糊。那带着皱纹的脸庞,还有那怎么藏也藏不住的些许的白发。薛莹不可置信的喊了声:爸,妈。
原来上次吴明民从这里离开之后,犹豫了很久,终于在年根的时候找到了薛父和薛母,二老自然是不能接受,于是吴明民就说三十下午带着二老去趟医院,看一下薛莹。不过还是规劝了二老先别将知道薛莹的病情的事告诉对方,也别去质问。这个懂事的孩子,懂事的让人心疼,三十上午还说着病人虽然逐渐减少了,但是医院人手不够,自己仍需要值班。
薛莹也慢慢平静了情绪,走到了他们的面前,对着父母说道:“你们怎么……”而后看着吴明民,后者挠了挠头,薛莹嗔目而望,拿手掐了他一下。许是最难得的时候,便是深陷泥沼,仍有人默默的为之记得吧。
“我现在还好,只是还回不去。”薛莹看着父亲道。
薛母在旁边也只是哭,泪眼婆娑的看着女儿,“咱家就你这么一孩子,用心照料,找了个工作,原以为就这样安生。能够静静的看着你成长……”说着薛莹赶紧小心的拿袖口在薛母脸上蘸着,可泪水也没见停,白色的大褂浸湿了一小片。
薛父盯着薛莹,似乎要看出来个究竟来,半晌眼神灼灼的看着她,“我去找你们领导。”
“别别别,别去添乱了,就是找了也没用的,为了你们,我也不可能回去。大家都挺不容易的,赶上了,就认了吧。再说也不是没有希望。”顿了顿,又道:“您看,我这不也挺好的么。”并且对着薛父轻轻的笑了起来。缓缓的声调又从薛莹口中二来:“我已经很幸运了,那些人得了病却没了希望,也没见有人来看他们,和他们相比,我还有你们挂念着,吴明民同学每回过来都会带上水果,我在这里还有水果吃。”微笑着忘了一眼吴明民,对方也在微笑的看着她。“现在相关的药也正在研发,病情也得到了很好的控制,说不定过一阵子我就回去看您二老了。”
“是啊,伯父,您看,她状态还不错,你要是还不放心,隔三差五的我代替您俩多来陪陪她。”吴明民和薛莹站在一起,不大的眼睛里散发着真诚的光亮,他没将头转过去,因为他感觉到了热切和温柔的眼神。
最终,薛父还是叹了口气,“小吴啊,好。莹莹有你们这些朋友啊,不错。”
约莫傍晚的时候,吴明民带着二老才离开,走得时候,两人也不知是表面装出来的坦荡,怕薛莹伤心,带着病分心,还是真的如释重负。对明天充满希望。过了半晌,吴明民又回来了,跟变魔术似的,手里拎了份饺子。轻轻的微笑着递到薛莹手中,吐了一个字:“喏。”便转身走了。
薛莹看着他的背影,慢慢的变得狭长,在北京的冬天里,萧瑟的街道上,似乎很饱满,竟不觉得街道空荡。过了很长,直到街上空无一人,薛莹才打开了温热的饺子,慢慢的蘸着醋,怕吃完了似的,小心翼翼。
却说风声朴素,裹挟而来,宁静的小屋里,在灰瓦白墙的衬托中更为清净,雨水长时间的印记,让堂屋里更为阴暗。安谧的时间或许有些长久,似乎从遥远而来的风也越过了这里,桌几都刻意的不去说话。
“你还年轻,你爷爷虽然过世,但是你印象可能不深。他身上有病,这个冬天又格外寒冷,走了也未必就不是件好事,没受病痛的煎熬。但是,陈晨。你这辈子可不能和你爷爷一样。我这也不是数落,只是有些事,需要慢慢的说。”堂屋东南墙角的炉火发出噼啪的响声,似乎从亘古的远方传来些许生气,陈晨看着母亲,陈母也看着陈晨,徐氏坐北朝南,陈父坐在徐氏的左侧,桌子东西纹理横放,旁人都没说话。
“那时候我嫁过来还没多久,三年吧,有了你,那会钱还非常值钱。你爷爷和奶奶都在武汉,为了谋生,生活也简单。突然有一天,警察找到我和你父亲。”陈母看着放下碗的陈晨,继续说道。
徐氏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筷子放在腿上,眼神浑浊的盯着门口,屋檐的雪水还没化干净,顺着房檐一滴滴的不时的落下,溅起微不足道的涟漪,而后沉寂。陈父放下了筷子,叹了口气。
“说是咱们家多取了三千块钱,那会三千块钱可是个不小的数目,万元户的时代,离你也有些距离了。我和你母亲都不相信,以为对方弄错了。”陈父接着陈母的话道。
“后来呢?”陈晨道。
“过年的时候家里人都回来了,又说了这件事,才知道确实是银行弄错了,你爷爷也确实多取了三千块钱,但是那时候都是存折,存折上的记录也没有取三千块钱的痕迹。银行也没有办法查,但是事情却是发生的,我和你母亲都不知道。”陈父缓慢的说着,就像是打开了尘封的记事本,泛着灰尘还没打开,扑鼻而来的便是厚重的味道。
闫冰坐在陈晨旁边,静静的听着,长头发披散在后背上,小手因为冬日沾了水通红。
“当年从村子走出去的,你爷爷并不是第一个。外面的人出去好不容易攒了些钱,许是放在手里自己担心,因为早年就和你爷爷相熟,便存放在他那里。也是碰巧,一个偏远的亲戚需要借钱,你爷爷当时手里没有钱,就把别人存在他手里的两万块钱借了出去。后来别人问他要,他支支吾吾说借出去了,到底还是弄得两方都不好看。那个亲戚现在也没还,并且不怎么走动了。”陈母又道。
“这些都是人情,不过也就延长上两代,与你已是关系不大了。”陈父点了点右脚,而后平静的看着陈晨,轻轻的道。只是这缓慢的语气里,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陈晨怔怔的看着有着明显裂缝的墙壁,而后抬起头看着角落没能清扫到的织成网线的灰烬,顺着昏黄的白炽灯,似乎看到了那个拉着木驾车,在寒冬凛冽的时候,一个披着军大衣的满脸白胡子的老年人人,来回走动,不时张望着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