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小顺得知这一切噩耗的时候,简直就像做梦。他原本是不相信人间惨淡的说法的,只要用心经营,总会一天比一天好。即使连月阴雨,也总有晴天的到来。可如今木然,继而仓皇的买票往回赶。
他现在在一家烤肉店里当学徒,说起这里西北,除了旷远的风景,和载歌载舞好似永无节制的欢乐,剩下的便是与美食有关的话题了。西北的人向来豪爽,应当是和生长在宽广无垠的土地上有关,也或者人反哺了土地,从而相辅相成。
因为时差,以及工作形式的原因,王小顺每回下午六点,西北艳阳高照炙烤大地的时候才去烤肉店,穿羊肉串、置办火具等一切活计。王小顺最初说自己是从北京过来的,这边的人都觉得诧异。他们第一句话就是你有没有见过天安门。这对于在皇城根底下长大的孩子来说好似稀松平常的一件事,但是因为距离的遥远划开了一道横亘天际的线,那些对于西北的人民都是需要仰望的东西。
王小顺带有北京人总是能说两句的骨子里的性质,被这里本就热情的人热情以待。他勤劳的学着烤肉的手艺,馕坑肉,架子肉,如何把握火候,远远的看去肉的表面有着金黄的色彩,油润饱满,好像要滴出来一样,但是却完好的呈现在眼前。原来任何事物,都有着本身难以描述的魅力。
可是他仍旧不明白,即使连月的阴雨里等来了阳光,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还谈了个对象。没错,是的,王小顺找了个女朋友,也是北京的,名字叫江晓雨。她是当地的支教老师,大学刚毕业便踏上了远方的征程。原本目的地也不明确,或许是留恋这里的天色风光、或许是一腔热血、再或许是喜欢这里辽阔无边,星河浩瀚。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就这样留下了。一个姑娘远离家乡,自然也总被家里反对,但年轻的思想总是万古长青的,这便是一切坚持下来的理由。后来家里人也就没多说了,只是反复的催着找个对象,到了成家的年龄。
就是在江晓雨来这里吃饭的时候,听到了北京的口音难得的问了一下,留下了联系方式。一来二去的慢慢熟了,王小顺想给自己一次机会,一次真真切切能够碰触爱情这一花朵的机会。他不愿意总是面对来自旷野的风无尽的真实的孤独,也不愿意再掉过头在过往的挣扎里反复。这可能是大多数人总想时刻跳出当下生活的原因,王小顺也一样。
尽管疆域辽阔,但是人居住的环境也无非就那么些。南北的地域虽然差别迥异,但是中国所有的人生活的方式大抵相同,毕竟我们呼吸的是同样的空气。从小城的杨树林落满金黄落叶的小路上,到灯火阑珊充斥着热情的歌舞场;从突兀的山石流出冰凉彻骨的湍湍奔涌,到接近凌晨才等来的漫天日落。感谢神奇的地方,让两个人相识,这是王小顺最朴实的想法。
在奔驰的列车上,再次望着大漠,荒原,王小顺依旧是沉默,无论什么时候大自然给人的浩瀚都是那么真切,无论对于年长或者年幼,或许表述的方式不同,但共同的感受却一致,这算不算大自然给予的共情,不过并不在王小顺思考范围之内。
他此刻一个手撑在窗户上,一只手握着江晓雨。就像这荒原里的列车,行驶而过,便成了漫天遍野唯一的声音。江晓雨右手环住王小顺的胳膊,左手和他相握,传递着温热的力量。她也是听到王小顺说起来,才知道有远行的人将生命付诸给了自己一腔热忱的姜大鹏,还有在耀眼的时刻苍白绽放的薛莹。那是看到的怎样的眼神,木然,是的,木然。当陈晨告诉王小顺这些的时候,她正和王小顺在一起,呆滞的王小顺就那样站在那里,似乎都感受不到支撑他站立起来的那股精神,她赶紧上前扶住,轻声叫着对方的名字,过了半晌,王小顺才缓缓的转过头。那个动作,该怎么称呼,平移,对就是平移过来的,眼睛神没有眨一下。
她不知道王小顺怎么突如其来的那么彷徨,只是陪着对方去火车站买票,也没有收拾东西,先请假,接着就在下午八点,太阳依旧热烈的时候一起出发。
遥远的车程,也并没有休息好。到地方已经是薛莹安葬后的第二天。江晓雨看到了一堆,是的一堆好似没有灵魂的人。给她的第一感觉是害怕,接着是感觉可笑,就像是上帝开了个笑话,头顶的艳阳高照竟没有温暖到他们。
吴明民静静的看着刚落地赶来的二人,面目上有了难得的恬静。
还是陈晨望着他们,挤出来笑:“有人过的如意就行,还是薛莹说的对,光到底是存在的。”说着从内心发出的欣慰的笑展现在脸上,一闪而过。常亮好像也被感染了,难得的笑了一下。
既然回来了,那也去看看他们,尽管也不能再微笑致意。
晚上几人弄了几个小菜,也拿出了酒,干红的眼睛上留下哭过的痕迹,江晓雨也不例外。好似古人说的很明白,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就在这个小院里,酩酊成了最好的交待。
如果人生真的能够选择不省人事,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去选呢?许是会的吧,但一定都是伤心至极的人。
第二日,常亮就告别了,再见了一下好友,也是物是人非了,常亮回到家里仔细又仔细的看了看自己的父母,直到常母忍无可忍的叱了一声,常亮才拿着母亲准备的夏日衣物出发。
江晓雨也在慌乱和始料不及中见到了王小顺的父母,踏进王家的大门,一直到厅堂,目不斜视,紧紧的掺着王小顺,直到见到王小顺的父母才放开,穿着一身素裙,长发整齐的披在后肩,王父王母也露出了笑脸,王小顺的母亲走上前握住姑娘的手,熟稔的拉起家常,王父也望着王小顺,双手从后背蹭了下衣服,拍了拍王小顺,不如往日年轻的面目上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面目也可以看到沟壑的轻微的痕迹,王小顺也笑了。
陈晨这几日往复于姜家和薛家,工作也没有很忙,千条万绪自有它本身的规律在运行,他只要将自己快一些融入,其余的并没有什么亟待解决的问题。当然了,如果说起来的话,也是有的。
那个魂牵梦萦,不知道该如何联系的姑娘,总是扎着马尾辫,俏丽挺拔的身影,格子衫,青布牛仔裤。她的影子落地在院子的青石砖上,院子的树下,或者是车水马龙的街头,快到家的小巷,她无处不在,却始终不在。
再等一等吧,该出现的人总会出现的。
吴明民从薛莹病中开始到现在已经待在家里很长时间了。公司也和他联系,此前他一直在编写基层医疗的软件,主体部分已经完成,配套的插入流程,软件编辑是别人在做,当时也想着弄完好和薛莹臭屁,以后不懂得操作的问他,如今也没了机会。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先把这些都弄完吧。不知道青天白日是在哪,但他总觉得公司待不长了,并不是不如意,可能也感觉人生总该有着说不上来却必然出现的变化了。
回乡的人,终于再走不了远方,也停滞下来了。江晓雨开始联系西部的学校办理手续,后续会把教师证明,服务年限等证明以邮寄的形式送到她的手里。因为王小顺说,咱们自己在家门口开一个烤肉店吧,离得也远也不会抢本家的生意,再者也是把好吃的东西流入进来,也是我们对那里的热爱。
于是,一切就水到渠成。但是办理的时候,出现了一些问题,因为王小顺并不是少数民族,如果要开这样的餐厅,要么就得有清真的师傅,要么就不能以清真为名。当然,这些也算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受众大部分都是汉族。烤肉店也并不会出现不清真的食物,但是王小顺也不准备挂清真的牌子,他只是想把西域的特色传导出来,仅此而已。
事情就这样一步一步慢慢的敲定而来,回过头来总能看到悲伤,艰辛,但总是要走的。没有谁能够停下来,当你决定了接受,你就已经告别了刚才。
好了,就让时光对这些人柔和一点吧,让平静回归本身的平静,波折归于风浪,假使有一天再处于风浪的中心,想来,我们的心也已经被时光柔和了吧。
约莫秋天的时候,王小顺的父母和江晓雨的父母征得两人的同意后,终于确定了日子,挨在年尾的日子比较好,而且冬天的时候刚好有时间准备。王小顺的烤肉店还算如意,因为毕竟只学了烤肉的手艺,对于如何打馕,如何将这一方面的特色发挥出来,他也在思考。只是西域的口味传到了京城人们口中的味蕾上,得到了认可,这就已经让王小顺满意了。江晓雨的证明材料也在七月份的时候都到了手中,慢慢的处理公职证明,待遇,这些终于和过日子有关的话题扯上了关系。
吴明民已经报名征兵,过过不一样的生活,让生活也真的像生活一点吧。这也是他最本初的想法,临别前他又去了趟太子峪,待了整整一天,八点多就到了,一直到傍晚日暮西沉才回来。可能这一天里,他也哭了,也笑了。也终于把所有想说的话说了个明白,把所有的想念都在清风里,在孤寂里,在昭昭的天底下,晒了个透彻。回来了,也往薛父薛母那里跑,因为吴明民的关系,吴家父母,和薛家父母关系也异常的好,尤其是薛家这边,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切也都看在的眼底,想在了心里。
临行的时候,穿着军装,依旧是笑起来的一双小眼睛。顺着眼睛的缝里,陈晨看到了他抖落尘埃的坦荡,对阳光的向往。
有时候我们并不是怕解决一件事多难,真的,无从解决的才最为棘手,就像说不出来的苦才是真正的苦。
…………
两天后,王阳青和杨洋再次登门。陈晨开完门后领两人来到屋中分别落座,还是和上次一样的位置。拿出瓷缸子倒好了水,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这两天我们俩联系了周围和闫冰有关的人,当然了,也听了很多长长短短的故事。不易,不易啊”王阳青喝了口水,似乎端着的杯子有了年代的气息,让他的神色也有些不同,还咂了一口,和品茶似的,接着叹了口气问道:“你在吴明民当兵之后和常亮还有什么联络吗?”
“基本很少联络了。”陈晨原本左右来回搓换的手停了下来,“知道我们的友谊还在那,但终究是打上了结。”
陈晨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该如何去说,看着房梁上角落有着的很少清理沾染下的灰尘,幽幽的说着,“最开始我回到北京的时候一直都没去看闫冰的母亲,倒不是自己不愿去,只是闫冰的告别让我不知道该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再去见她。后来拜访了一下她之后,转过年来,她们家就没人在北京了。而在当时发生那么多事之后,我和常亮也都很低沉,起初还偶尔打个电话,后来他也问闫冰的消息。”
“我答不上来,慢慢的时间久了,也就有了隔阂。”低沉的声音好像从很久远的地方传来,越说越低沉,究竟几乎听不到声音。缓缓的揭开一段往事,倥偬的时光可还有人在乎吗?
“隔阂你觉得是什么?”杨洋看着陈晨问道。声音如昏睡中听到的洪钟声,一点点的传来,将陈晨惊醒。
“闫冰是和我告别后离开的,他应当以为是我没留住他,因此有的隔阂吧。”陈晨顺着长长叹出的气说完这句话。
“也就是常亮对闫冰也有好感,对吧?”
“是的。”
“这附近几个大院谁不知道这个姑娘呀。”陈晨又陷入了回响,那个俏丽的身影恍惚一现,带着轻笑的脸庞,宛如一朵明亮的山茶花。“如果我如今和闫冰在一起,这份隔阂就不会存在,但是闫冰消失了,是和我告别后消失的。”陈晨顿了一下,又是长长的低沉声音。
“所以他尽管不想这么认为,但依旧觉得是因为你闫冰才走的。”王阳青把自己的帽子扣在桌子上,又喝了一口水。陈晨迟缓地点了点头。
“你自从上次回北京又出去过吗?”两人几乎交换着问,王阳青走到窗户前,小心的开了扇窗户,吹去浮尘,点着了烟。
“没有怎么出去,除了每年在过年的时候和父母待几天。看看他们一切都好,就又回来了。”
“平常也没有什么交际?”王阳青转过身来,从工作本上撕下来一张纸,弹了下烟灰。
陈晨摇了摇头,“起初的时候,王小顺他们在忙,除了他们结婚的时候见过,有孩子的时候我去过。接着也都在各忙各的,工作上每天也是单行线。后来我也不跟热门报道了,忙的无非是整理材料和审核,如今我都能看到后面的生活。常亮在毕业之后也再没见着,可能过年的时候他也回来过,但我们都小心且无意或有意的避开了,没见过面。王小顺自然也不会多去组局,也就如此了。姜母姜父那里我去的勤一些,毕竟慢慢的年纪也大了。吴明民现在每年回来的时候倒是能见到一面,仅此而已。”
“稍微说下吴明民的情况吧,这应当是我跟过的最无力,且胸中难平的案子了,还不能说是案子,至于为什么,我一会再和你说。你就当讲了个故事,我们也就差吴明民这一段了。”说着王阳青叹着气坐回来又喝了口水,杨洋在本子上记着简单的类似语录的东西。陈晨抬眼望去,模糊的看到本子上连接了好几条线,似乎就是他们这几个人的名字,以及碎小的,无法看清的字。
“故事嘛……”陈晨反倒沉默了下来,“也许就是吧,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段这样那样的故事,久了也就无法说明白是什么了。”
“其实吴明民我知道的也不多,还是他每回回来和我说的,部队里面什么情况他也不会详细的说,毕竟也有规定。”
陈晨给两人添上了水,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握着杯子,慢慢了说了起来。
“他本来就是学编程的,碰巧有这方面的天赋,他告诉我说是一次领导视察,什么系统运行不顺畅,他说下面的官兵会用的熟练,但是毕竟维修有专业的人,只是一个小问题,但在当时的情况就很紧张。于是很显然的,吴明民脱颖而出了。大领导身边的人多问了两句,发现他写过软件,说是正好要迎接新形势下的信息化时代,就如此把他调走了。当时他还是个二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