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是多大的智慧才能在这里居住生活繁衍直到如今?”陈晨突然好奇着问了一句。
常亮也没有吱声。不过陈晨本也并不渴望对方能说出什么答案,很多东西也没有什么答案。
“有个正行吧。”常亮白了一眼旁边已躺在石阶上的陈晨。
“这里的爱情也让人羡慕呢,大小寨子虽然描述的都很近,但是来往却并不是很密切,偶尔有阿哥钟意某一位阿姐,或者阿妹,只要轻轻的踩一下对方的脚跟,如果对方有意,便反过身来踩下对方的脚背这便成了,简单的令人向往。”侧着身子看着说话的常亮,眼神幽远的望着青翠的山间,张了下嘴,又闭住。而后说:“你可拉倒吧,那要是看不上,按照湘妹子的直率直接让对方滚蛋了。”
常亮听完也嗤笑了一下,“也确实是。”
“别不是姜大鹏在这里也被踩到脚背了吧,这里自成体系,历史悠久规矩多,会不会留下来了。”陈晨笑着说着,慢慢的起身坐了起来。
“如此倒也好了,又是找到了自己向往的地方,又是找到了能够陪伴的人,可我们这一路看来,哪里有那么幸运的啊”。
“可我也总想留住,那偶然间记起的温醇,时岁久远,已记不清。”陈晨双手相扣,“此心拖泥带水,倒成了最大的苦处。”
“是啊,我们也都在找,找什么呢?不知道,兴许找到了也就知道了。”常亮伸了伸胳膊,打了个哈欠,“待一待就在这个环境下走不动了。”说着笑了下。
两人准备起身,远远望见从山上往下走来一位女子,带着银头饰,穿着深蓝色与白色相间的百褶衣,脖子上戴着银项圈,下身是白蓝糅合的荷叶裙,颜色清雅,质感厚重。似乎与周围融为一体,背着个小背篓,若不是歌声嘹亮宛如百灵,竟能让人忽视那天然的活泼和灵动。
“两位阿哥,这是要上山咯?”少女清脆的声音让周围的草木都跟着活泼起来,耸入青云的直挺挺的松树之上,也听到了鸟儿互动的歌声。
“是啊,阿妹这是从山上下来嘛?”常亮笑呵呵的问着。
“我们的寨子比较高,天没亮就出发,都走到现在了。下山卖药材。”阿妹的声音有如百灵,听起来十分的悦耳。
“我们上山找人,那么大的地方也不知道去哪里找。”陈晨点点头,算是示意准备上山。
“找人?莫非你们认识我们这里的人吗?”
常亮望着这位阿妹,眼睛慢慢睁大,提了口气,“你见过一个背着包,穿着白鞋子的人吗?”
少女略加思索,而后激动地说:“你们是找姜老师吗?”
姜老师?那就是姜大鹏了。
常亮和陈晨眼神亮了起来,终于在一个人的口中听到了他的信息,当他们盲目的撞来撞去始终都没有目的的时候,偶然听到有人见过,油然而来的惊喜难以名状,双方对望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神的清亮。
可这位阿妹眼神却低沉了下来。
“姜老师还是很帅气的一位阿哥,刚来到寨子的时候,和所有来这里的人一样,都很惊奇。”
“能详细说说嘛?”
阿妹点了点头,“山里是没有外面的酒店和宾馆的,晚上的时候他也不走,晚上天气凉,尤其是山里面湿气重,就有阿婆想让他进屋里歇息,他同意了。后面就说总要做些什么,就和寨子里年岁比较大的阿公阿婆表示要教寨里的小孩子认认字。”阿妹把背篓放下来,从林中折一束草叶,用嘴一吸,便是天然的甘醴,天地养育下的人儿,总有着最朴素和最让人羡慕的生活方式。“寨里的人也很高兴,因为我们这里上山下山很不易,总需要知识去了解外面的,他很会教,总是积极的引导孩子们兴趣,用孩子们的渴望来引导寨里的小阿哥。也有着我们没有见过的玩法和小阿哥们欢乐在一起,他的到来,让寨子里多了许多笑声。”
阿妹望了望对面远处的山,高耸入云,因为薄雾的氤氲,看不到顶峰。“他说这里那么怡人,来了就不愿走了。我们曾问过他,以前是不是就是老师,他说不是的。他还告诉我们,我们过的日子,是外面诸般向往却不能抵达的日子,可能我们不是很能理解,不过我们也并不羡慕外面。他还说,想来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那他现在在哪?寨子里嘛?”
“我们的寨子比较高,这也就是能遇到姜老师的原因吧,上山的人总是要往很高的地方走的。后来时间稍微长了,其实也没有很久,偶尔让小阿哥们休息,下山和我们一起贩卖药材,给小阿哥置办学习用具。姜老师说,当看到他们拿到书本的欢喜,一切都值了。”
……
小阿妹沉默了下来,陈晨和常亮也没再问。三个人面对着坐落的群山,阳光从烟雾中透下斑驳的缝隙,远远的望去,好像梦中出现的神祇。似乎清楚的闻到了花香,山谷有了光,将一切映照完好的展现在眼前,朦胧的仙境慢慢的揭开面纱。
“看到那片山了嘛?”小阿妹没有看二人,只是望着那里。
声音没了那丝清脆和灵动,也没有缓缓道来的悦耳。
“山里常年是雾的,也就夏日的时候,会有那么些晴天,不过无论云雾还是晴朗,对于我们始终生存的地方,它都很美。”二人跟着点了点头。“晴天的时候能够更清楚的看到远山的轮廓,就在那里”,阿妹用手指了指远处的山,“那里有一座石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建造的,也不知道怎么建造上去的。”
“那里有座石房子?山顶上?”常亮问道。有些惊讶,和难以置信。高山巍峨,张家界的山是石群,彼此不相连,独自成林木,单独的多了就成了群落,二人不是不相信有人可以在上面建立房子,是不敢想象如何建造的。
阿妹点了点头。
“我的天呐。”
在两人的咋舌里,小阿妹继续说着:“我们这里的人都习惯了阴雨,即使没有雨,坐在山里面,阶梯上,石头上,长桥扶手上,坐上一天也会感觉湿漉漉的,所以下不下雨其实区别不大。地面也是潮湿的,姜老师说来了就要去看看,愿意停下来教书,是因为已经到站了,如果没有意外,便会一直留在这,希望能给这些孩子一些帮助。说是择日不如撞日,那天小雨的时候就出发了。”
小阿妹眼圈红了起来,还没等二人反应过来,已经背起了背篓,对二人鞠了一躬,“既然你们来找姜老师,就当我传达了对姜老师的敬意。”
陈晨忙问,“姜大鹏呢?”
“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小阿妹没有回身,下山去了。两人对望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陈晨此刻心中感慨万千,他甚至无法从震惊中缓过来,事情到了这里,就结束了,谁也不能有任何的办法,事实便是事实,一语不言,却又千钧之力。
他不知道作为一个年轻人该有怎样的生活方式是对的,也不知道姜大鹏如此算不算追寻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但是他很震撼,因为最深沉的热爱,也无非就是跋山涉水千里迢迢的追寻,无论对人或者对事。
甚至他有一个荒诞的想法,李白望见不过三尺多高的庐山瀑布就说飞流直下三千尺,那么面前直插云霄的利剑般的剥开云雾不知所止的山算什么。接着就是沉重的话题,当陈晨转过身望向常亮的时候,都看到了彼此的不平静。顺着下山的路看去,突然感觉到了无比的绵长,也听不到空旷的山谷传来嘹亮的歌唱。再望向群山坐落,林木悚然,苍翠欲滴,草木葳蕤的神仙境地,竟索然无味起来。姜父姜母怎么交待,如果说就这样把事实陈述下去,对于完成一件事来说,肯定是交差了,并且攻坚克难的辗转多地终有所寻求,可以说出色的完成了任务。可事实并非如此啊,陈晨低下头,攥紧拳头,反复踮着脚跟——抬起、落下;抬起、落下……提了一口气,慢慢的舒缓出去,语速轻快却沉重带有怀疑的说道:
“刚才我们碰到了一个从山顶下来的阿妹”
“嗯……”
……
山谷里照射进来的阳光又被薄雾慢慢的弥补,就像我们常以为的无法缝合的伤痛,不知什么时候起又和以往一样,照常的招摇过市,毫不在意。
“还是要往上走的,见不到姜大鹏的人,那就要见到他的平生。”
陈晨接着肯定的说道:“走。”
说着便抬起脚拾阶而上……
到了寨子里已经是下午时分,穿破遮挡的云雾,走到了一路以来艳羡的仙境中来,山顶还是山顶,寨子还是寨子,林木还是林木。几乎是重复的风景,位置的不同,却给了人无限的遐想。
二人刚来就表明来的原因,倒不是因为一路找姜大鹏都是这样的做法,而是担心这里民俗不一样,别犯了别人的忌讳,增添了许多难以解释的麻烦。听闻二人来找姜大鹏,都是沉默了。毕竟寨子也就那么大,尽管有一些人住的稍微偏远,但是大杂居、小聚居的历史风俗从来都没有改变。说到底,人还是不能独立开来,再孤独的人也都不会是个体。
一个穿着蓝色深布长衣,头顶带着圆型看似用布围了好几圈的叫不上名字的帽子,胸前黑蓝相间的长条左右分开,抽着旱烟佝偻着脊背,想来也是往复下山,上山,或是年岁久远岁月的痕迹。面目皮肤刻满了皱纹,但是眼睛尤为的清亮。这种清亮的眼睛只在小孩子身上见过,这应该就是大山给予最为原始的著民得天独厚的岁月宝藏吧。
阿公带着二人去了教书的学堂,带有民族色彩的一间屋子,难以描述清楚看到的感觉,二人也没有问。屋子人字屋檐,顶上像亭子般支出约半米长,接下来才是木头建筑的四面墙,门槛很高,需要把腿高高抬起才能进入。里面有十二张桌子,是老时代色彩的长条桌几,上课的时候应该就是席地而坐。
教室里空无一人,阿公告诉二人,自从姜老师走之后,学堂就没人再来了,没了教师,我们也只能教打猎,采摘蘑菇,制作药材。但是这个时代,已经不是很需要这些了。老人因为长期抽烟,话语中有些沙哑,教室在寨子像是祭祀的地方开辟的一间屋子,一路走来本就深沉。此时一听他的声音,像是从远古传来的莫名的巫族的语言,语调带有让人回响起来的韵味。
顺着原路出来,在站到寨子中间吸着外面的空气,刚才去的地方恍惚间竟不属于这个世界。一个扎着羊角辫,被周围人推出来,怯怯的走过来的十来岁的男孩,面目黝黑,身子干练,和阿公的装束类似,问道:“姜老师还会回来嘛?是不是我们谁不听话啊。”满目希冀的眼神,陈晨不忍去看。
“老师布置的作业,我都写完了啊,为什么看不到姜老师了。”说着抿着嘴哭了出来,牙齿紧紧的咬住下嘴唇。常亮拍了拍孩子的后背,陈晨仰起头,眼眶也红了起来。
一路上山来,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就是要上山,终于看到这里,姜大鹏被人记挂着,倒是给了一种难说清楚的安心,值了。
姜大鹏的屋子空着,有人带着二人到了那个房间,这是特意给他准备的,屋里依旧没人动,屋内也看不到灰尘,想来一直有人打扫。
领他们过来的阿姐穿着和下山的那个阿妹差不多的装束。眉目清秀,眼神殷红的像是会说话,慢慢的拿起床头一个背包。一看就是姜大鹏的物品。
“他刚来的时候就是背着这个包,也只有这一个包。”阿姐声音也是清脆,空灵如许。
陈晨坐在床上打来,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衣裳,一个照相机,还有一本《徐霞客游记》。陈晨掏出书和照相机,把背包拉链拉好,就此翻开了扉页。
上面写着,从来无论你去了哪里,也都是如此这般惊鸿之影。飞鸿雪泥的世界里,要尝试去找找自己。人间万事,并没有如你般执著,慷慨绝非过错,当然,浮躁也不是生活。
“唉……”
两人抽了大半宿的烟,并没有说什么话。常亮竟也一根接着一根,同样缄默无言。次日,陈晨背着背包出来,吃了一些食物。阿姐在一旁说着哪些是陈晨特别喜欢的。如果没有去看一眼,想来姜大鹏也很如意吧。或者说,如果他最开始就没有出来看一眼,也不会有这般让人称奇的行程吧。
“书和相机就放在这里了。等一些时候你们要是还有人下山,游人肯定会越来越多,这个地方,来的人也绝不会少。那个时候,就把照片洗出来,也给我们一份。地址就写在了书的后面。背包我带走,也是给他家里人一个念想……”
走的时候,寨子里好些人都出来了。陈晨和常亮眼眶泛红,转过身下山的时候听到叫不上名字,也听不明白的山歌,久久回旋,嘹亮在薄雾笼罩,天色空明的深山之上……
“到底这一程,就是为了见了见这难能可贵的山水。”陈晨哂笑着说道。
常亮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也就沉默着没有说话。无力的事情很多,很多。无力到挣扎不动,等啊盼啊,一直到尘埃落幕,起起伏伏最终的定论,竟是提不起丝毫力气的平淡。
到了山脚下,再回过身。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
沿着路途从湘西到沅陵,到辰溪,到怀化,再到芷江,在芷江机场返程。
湘西就像是笼着纱的神秘,蜿蜒盘旋在世人少知的地界。妖娆,妩媚、纯粹、灵动,不为人展开,不阻挡人探寻。见或不见,它都在那里。千年来未曾更改。
“你说如何是好?”从首都机场出来,借了个打火机,望着湛蓝的天空,艳阳高照。冷风袭来,北方的寒冷刚烈扑面。钢铁水泥城市看不到太多的人情风貌,枯乍的树木在冷风中呜咽,挺过一个又一个寒冬。
“如果是旁外人,我会感慨姜大鹏为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但我实在想象不到他的父母会怎么样。老年丧子,唉……”常亮低着头吐出一口烟,眼眶逡黑。一路奔忙,二人也没有停下来仔细休息。
一下子又沉默了下来,这类事向来没有可以借助的经验。甚至这也不是经验所能解决的事,并不是躲避事实,或者没有勇气面对,只是因为无法想象假设自己是姜大鹏,其余人得到了这个答案,怎么跟自己的父母诉说。
走吧,总得要给一个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