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开门!”章禹莲定了定神,又向丁廷执嘱咐道,“如此敲门,必有紧急!先问问是谁!”
“许是宫银到了呢!”
丁廷执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把那包碧玉长生酥藏了起来。
他推开房门回到院中,正遇上丁周氏也从后院小跑着来到前庭。又是一阵咚咚咚连续的、震耳欲聋的敲门声。
齐鲁大地,孔孟之乡礼仪之邦,敲门是讲究规矩的。一般敲门,用右手食指或者中指弯曲后敲门,多个手指或者手掌用力拍打皆是无礼。敲两下,表示自己与对方比较熟悉,相当于说“你好”、“我进来了”的意思。敲三下,相当于“有人吗”、“我可以进来吗”。敲门的间隔也不能过慢或太快,太快会让人感觉心烦惊扰,太慢会给人感觉散漫。如果敲四下以上,则是很是无礼的行为。
清晨之际如此敲门,如同报丧一般。
章禹莲心中有些慌乱,也跟了出来。丁家人面面相觑,短暂地愣了一小会儿。这工夫,丁永一稳步从后院走过来了,面不改色地扫了几人一眼。
他沉声道:“老二,去开门!”
丁廷执应了一声,挺了挺畏缩的身子,绕过影壁,手搭在门栓上问是谁。回应他的是一阵更无礼的、猛烈的、带着怒气的砸门声。
不得已,丁廷执拉开了门栓。门只嵌了一条缝,就被人一脚踢开。丁廷执诶呦一声险些撞倒,只见一个抱着孩子的陌生女人闯了进来。那女子身着一袭镶金丝的大红旗袍,风尘仆仆却不俺俊俏,面带忧色一言不发,抱着孩子绕过照壁径直往里闯。
丁廷执站稳身子,赶快追了上去。
他双手伸开,将女子拦了下来。
丁廷执正要开口问话,那女子阴沉着脸终于开腔了。
“去叫郎中!”
“郎中章老先生住对面……”他虽然一介书生,面对一个妇道人家,但升腾起罕见的怒气。“推开门就往里闯,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那女子双眉倒竖,瞪着双眼理直气壮地大声道:“我是你们家老大媳妇!”
“什么?”丁廷执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是你们家老大媳妇!”那女子像昭告天下一般,又大声喊了一次。
丁周氏站在二儿子身后,离那女子最近,张着嘴正要说什么,一听这话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也愣在原地。
丁家老大,名丁廷竦。十多年前外出办茶,途中擅自做主去了京城,让人捎信回来说要在京城开最大的茶庄。儿子有志向,父母也不好拦着,丁永一也就由他去了。几年过去了,丁廷竦一直呆在京城没有回家。当爹的觉得奇怪,托人打听才知道,儿子在京城开了茶庄,生意小有所成后不思进取,整日流连于酒肆戏园。后来,取了个当红的戏子,丁廷竦因此一直不敢回家。
丁永一得知之后,一怒之下当众宣布不再认这个儿子,同时断了与老大的所有往来。
丁周氏回头看了丁永一一眼,转身再看看这个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大儿媳妇,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我叫言学梅!”
临行前,丁廷竦已经把家里的情况交待清楚。言学梅通过年纪穿戴,猜到眼前的这老太太便是丁廷竦的娘,她换上一副笑脸热热乎乎地上前道:“娘!这是您大孙子!”
丁周氏听了这话,立刻眉开眼笑,“哟!是俺大孙子回家了!”
“原来是大嫂!”
丁廷执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向言学梅身后望了望,只见门外只有一驾马车,车夫持鞭而立,冻得嘶嘶喝喝地对手呵着气。
“怎不见大哥廷竦?”
一提丁廷竦,言学梅顿时没好气地道:“没回来!”
“来,俺抱抱!”见到长孙,丁周氏高兴得什么不高兴都忘了,“叫啥名?”
“国钦!丁国钦!”言学梅一晃身没撒手,只是掀起小被的一角让丁周氏看了眼,心情焦躁地道:“烧着呢!路上也不知吃错了东西还是受了风寒。”
“进屋!快进屋!”没让抱大孙子,丁周氏心里有点儿不痛快,可这时已经顾不得许多了,“老二,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去快请章老先生!”
老二丁廷执没敢迈步,回身看了他爹一眼。
言学梅顺着丁廷执的视线,看到了一直站在正房门前的大裳茶丁永一。
丁永一身材高大的人,穿着一件藏青色大氅,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提着刚刚从炒茶炉上摘下来的挂灯,四平八稳地站在廊下。他头发乌黑,并不像所有大清朝人一样额头刮得铮明瓦亮,而是在头顶上高高梳着整齐的发髻。他五官锐利,浓黑的眉毛,没留胡子,神情不怒自威。
丁永一的眼神悠远深邃,深到时刻提防着周围任何人去读懂他。
丁廷竦是丁家的长子,丁永一对这个儿子是又爱又气又恨。纵观整个中国历史,嫡长子继承家业是天经地义的事。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自西周天子的王位由其嫡长子继承后,嫡长子继承制就成了宗法制度最基本的一项原则。嫡长子继承家里的一切,解决权位和财产的继承与分配,可以确保一个家族世世代代大宗的地位。
长子承家,是丁永一根深蒂固的思想,但他怒其不争,遂断了家里与大儿子的所有联系。只有丁周氏明白,当年只是言语之间不认这个儿子,却并没有开祠堂,这是他迫儿子早日回家的没有办法的办法。丁永一表面上对长子怒于形色,却从来没有放弃让丁廷竦回来掌家的想法。
儿子远在千里之外,但丁廷竦的一举一动都在丁永一的掌握之中。丁廷竦凭家传茶学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为了扩大茶庄生意,花了大钱想要在内务府捐官尚茶正。尚茶正额设二人,正四品,是内务府所属茶房主官,在御茶膳房管理事务大臣统领下,专司茶房事务。银子花了,丁廷竦却应了个五品的尚茶副一职,佐助尚茶正管理茶房事务。
丁永一明白丁廷竦的心思。捐官,一是贪图朝廷之利,二为正丁家大裳茶之名。丁家掌事得御赐“胶澳大裳茶”称号,名虽好听,但与商铺的大掌柜或药店的大查柜并无区别。丁廷竦认为三百六十行生意,再没有强如做官的了。只有丁家“大裳茶”与朝廷“尚茶正”之职合二为一,才能名符其实并名利双收。
丁氏族人每一个都知道,当年丁家掌事丁崇德辞官并非告老还乡。
清军入关后,为了巩固对全中国的统治,满清统治者颁布了“剃发令”和“易服令”,强令汉族、蒙古族及其它南方等民族,改剃满族发型,改著满族服饰。由于受到儒家和孝道的影响,男子成年不剃发,结发于顶加冠。服饰自黄帝、尧、舜垂衣裳而治天下,定型于周朝,通过汉朝依据四书五经形成完备的冠服体系,汉衣冠千百年来承袭不变,并以华夏礼仪文化为中心,影响着整个汉文化圈和周边国家。
为保护世代相承的发式和衣冠,各族人民进行了此起彼伏的斗争,清朝统治者对此进行了暴力镇压,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华夏大地血流成河。
剃发易服令到了山东,清军限十日内无论官民尽行剃头,削发垂辫,不从者斩。孔子后人上书,多尔衮回应“剃发严旨,违者无赦。”坚持不愿改换衣冠的民众和士子要么被杀,要么逃到海外,大部分生者都剃发结辫,改穿满族衣冠。
丁氏族人躲进崂山道观,在崂山开辟茶园,对外人称身着之衣为茶服,因此丁氏全族三百年来结发和汉服之风从未移易。
丁廷竦身为丁家嫡长子,娶戏子为妻,剃发易服结交权党,依靠权谋、谄媚术登社稷之厅堂为大清之官。
丁永一闻讯之后大怒,气得一掌拍在桌子上,瓷杯碎片深深地扎进手里。当时流血甚多,但也没当回事。伤口愈合之后,丁永一发现自己不能弹琴了。其中一块碎片嵌入拇指外侧,每当左手按弦演奏走手音时,微一用力便如锥心刺骨一般痛不可当。
看着眼前的母子,丁永一的手指摩挲着大拇指外侧,心中五味杂陈。他暗暗叹了口气。
生气归生气,儿子有错,幼子无辜。
人千里迢迢地来了,怀里的孩子病着,怎么也不能把这娘俩拒之门外。另外,儿子在内务府当差专司茶房事务,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媳子和孩子回来了,怕是十有八九与今年的贡银有关。
丁永一心里琢磨着。他一言未发,向二儿子扬了一下头,示意快去快回,自己先行进了客厅。
丁周氏多了个心思,没将言学梅母子请进客厅,为避开丁永一,直接把这娘俩让进了自己屋。
倒茶的工夫,丁廷执就回来了。
胶澳乡间名医章老先生是丁廷执的岳父,就住在对门,早起出门采药不在家。内弟章禹利睡眼惺忪地跟着来了,手里提着一瓶药酒。
二人步履匆匆,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个人。另外一个人远远地蹲在墙角,小心地探出半个脑袋。
章禹利边进大门,边打着哈欠,嘴里报怨着:“可要死命了,这大清早的……”
一见丁永一也在屋里,章禹利立刻不敢随便说话了,一边一撇泥鳅须的嘴抿得紧紧的。章禹利里头光着膀子,外面罩着长裳棉袄,似乎灌了寒气,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赶紧送上药酒,低头系好了扣子,规规矩矩地站到一边。
章禹莲接过药酒,对丁周氏轻声道:“娘,让我来吧!”
她出生医家,使药酒甚是熟练。倒了些用手心搓热,小心地为丁国钦轮番擦脚心、手心、后背。
言学梅抱着儿子,感激地看了章禹莲一眼,心中暗叹丁家好福气,居然娶了个如此美貌端庄的媳妇。
有客来,章禹莲从厨房出来后换了身衣裳。青色直领对襟的褙子,腰间用勒帛虚虚地系着,几乎看不出即将临盆的身子。头上坠马髻一般的梳法将发简单拢结,挽结成大椎,在椎中部结丝绳,状如马肚,堕于头侧或脑后,淋漓地散下几缕长发。发髻两边各一枝角质凤首长簪,凤凰口中衔着长长一串银质响铃,略微发出细碎清灵的声音。褙子工笔画着荷花的纹样,红荷绿叶天青,淡雅清丽中散发着贵不可言气息。
言学梅呆呆地盯地看着,章禹莲见生不避地冲她笑了一下。
言学梅醒过神来,心中暗生妒意,千里迢迢地一路风尘让你们看了笑话,若我梳洗打扮一番也未必比你差了姿色。
药酒又搓了一会儿,直到小国钦有了退烧的迹象。
天色大亮了起来,丁国钦沉沉睡去。丁周氏把孙子放在床上,众人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房间里只剩下母子二人。言学梅活动着酸痛的胳膊,踩着床下地平站起身来直了直腰,摸着床柱四下打量着。
北方天气寒冷,这张八步床左右和后方安上了较矮的床围子,犹如房中又套了一座保暖的小房屋。床以上好的鸡翅木所制,上部四圈各镶三块楣板,浮雕着海棠花围,垂花牙子也锼着空灵有致的海棠花。床前有独立的活动空间,平台四角立柱,镶以木制围栏,使床前形成一个回廊,人跨步入回廊犹如跨入室内,两侧安放着颜色鲜亮的小桌和小凳。
言学梅看着这座富丽堂皇的木制房中房,抚摸着细腻的木纹,闻着淡淡的木制气味芬芳。这张京城里也不多见八步床,让言学梅立刻改变了对丁家的印象。丁廷竦也和她说起丁家,言谈之中的点滴流露出丁家殷实的家境,言学梅觉得那里面自是夹着些许自抬身份的夸张成分。山高皇帝远的小渔村,一个卖茶叶的小商小贩,赚了些银子之后,儿子到京城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总是要吹嘘一番的。没想到这穷乡陋里,居然还藏着如此富庶的大户人家。
她心中暗喜,觉得自己嫁对人了。
正房东套间仰棚用花纸贴饰,装饰有蝙蝠、团花等剪纸,与厨房墙壁上是一小方洞,洞内放着油灯。这样一盏灯可照明东正、厨房两间屋子,可以节省灯油。也有人把它戏称为婆婆眼,说从方洞中可看到灶间媳妇的行动,供婆婆监视用。
言学梅上前吹熄了油灯,顺便向厨房瞄了一眼,看到婆婆和章禹莲二人忙碌着。
儿子用了药酒睡了,她也松懈下来,感觉又饿又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