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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裳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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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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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裳茶》连载

第一十一章 占领胶澳德军庆祝,军舰鸣放礼炮

炮声从前海沿儿方向传来。


立刻有人向院外逃去。紧接着,又是几声炮响。有胆小的,爹呀娘地叫着抱头蹲了下去。这一停就挡住了后面的人,后面的人又怕又骂。混乱之中,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开炮,炮弹落到哪儿,谁也不知道。本是一群讨债的人,眨眼之间,这群人似乎只急于逃命。

“等一等!”丁永一当机立断,叫住众人。

他疾步来到在院子当中,撩起袍角,当着大家的面,向着丁氏祠堂的方向,双膝跪倒。

“丁家第六世大裳茶丁永一,谨拜列祖列宗。丁家先祖于明永乐二年来到崂山金家岭,定居城北十里即墨营,驻防倭寇,有警则战,无警则耕……”

当众祭祖,丁家前所未有。丁家人见状,马上都依次跪在了丁永一的身后。

德军的炮声连续不断,回荡在青岛村的上空。

丁家刚刚出生的孩子的哭声,与丁永一悲怆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丁永一谨以丁家先祖为先师,继往开来,严谨治家,砥砺制茶,上不负先祖,下惠及乡里。如今胶澳突变,外敌入侵,青岛村吉凶难料;宫银已失,丁家人生死堪忧。陈欠之债一拖再拖,累及诸位茶亲,丁永一愧不可当……”

丁永一言简意赅,表达对诸位茶农商户多年陈欠的歉意。他当众言明,京城来的银子虽已被老衙门的人强行索去,但人不死帐不销,一年之内定当偿清,否则“破家还债”。

事已至此,再逼丁家也是无用。老查叔等茶农叹息着,感叹世道无常,匆匆离去。带头闹事的几个人,哪里还顾得争讲帐期的长短,都顶着连续不断的炮声逃一般地走了。

讨债的人迅速散去,丁家院顿时显得空荡荡的。

言学梅抱着孩子,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快点收拾东西!讨债的都走了,赶快逃啊!”

“往哪儿逃?”丁永一闻言大怒,厉声道:“丁之所至,信诺必达!”

丁永一停顿了一下,尽量平复内心的悲愤和怒意。他的视线越过屋顶院墙,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过了一儿,他缓缓转过身,对两个儿子道:“今天,家人都在。丁家之难,你们都亲眼所见。日后,谁解丁家之危难,拯丁家于生死,谁就是丁家下一任大裳茶。”丁永一背对着言学梅,继续道:“丁廷竦已被逐出家门。丁廷竦一家三口,已与丁家全无关系。廷执、廷武,送客。”

说完,丁永一独自走向后院祠堂。

▲ 祠堂

言学梅一楞,她本就是想速回京城,一刻也不想耽搁。可万万没想到,她人还没走,反倒被先下了逐客令。

“没吃没喝的,银子也没了,还用得着赶么?”言学梅又气又怒,毫不示弱地大声嚷道:“早就是想要走了的,留也是留不住的!德国人打进来了,官军都撤了,不走留下等死么?再也怎么说,我也是五品朝廷命官的夫人……”

丁周氏上前挽留。言学梅早就收拾好了东西,不管不顾地抱着孩子直奔外面的马车。丁周氏无法,只得回院直奔祠堂,希望能让丁永一改了主意。

“他爹,你这是何苦?外面兵连祸结,回京路途遥远,这万一要是出点什么事儿……”

“我何尝不知,但这却是一条活路啊。”丁永一颓然道:“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丁周氏这才明白,丁永一是在准备后事。

丁家被旧债拖着,又被胡家盯着。进退维谷,走投无路。现将言学梅这娘俩赶出家门,等于父子决裂,等于丁廷竦不再是丁家人。无论朝廷降罪,或是破家还债,也是由丁家承担。老大丁廷竦一家不再是丁家人,或许就不会被连累。

丁永一显得很平静,“老大那把银锁,给国钦带上!”

丁周氏惨然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章禹利随他爹出了丁家的门,没回家,直奔了行街。

他双手揣在兜儿里。左兜儿里藏了几枚挑红的红枣,右兜儿里手指拨弄着几枚铜板。刚才丁周氏打发他置办采买,他看在亲姐的份上本不想克扣,怎奈两手空空,左思右想还是留下了几枚铜板。口袋里铜子叮叮当当一响,章禹利的心立刻就痒痒起来。

往日行街上人来人往,街边随便转转就能找到掷升官图、打满地锦的。再不济,也能玩猜戏、斗蟋蟀赌上几手。可是今天,口上的赌徒像被冷风刮走了一样,连街上的行人都寥寥无几。章禹利转了一圈儿,也没找到玩儿两把的地儿。

他懊丧地骂了几句德国兵。路上的人听了,也跟着附和了几句。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从未听过的洋乐。

几个大胆的村民,循着声音向老衙门方向走去。章禹利好热闹,也凑上去想要看看光景,就跟在别人的后面。他有意落在最后,做好了随时逃走的准备。


所有炮台、兵营、军火库都被德军控制,总兵章高元下令撤离,这让棣德利喜出望外。这个意外的胜利,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想。带着巨大的喜悦,棣德利将德军官兵集中在东大营,发表了演讲,宣称德国的统治与文化将在这里开始。在对德国皇帝的祝福声中,德国军乐队开始奏乐,庆祝德意志帝国的第一块东亚殖民地诞生。

章高元的总兵旗已经老衙门前的竿头落下,旗杆上升起德国旗帜。刚才连续不断的炮声,是胶州湾海面上巡洋舰鸣放的礼炮。

衙门街上,章禹利躲在众人的身后,远远地看列队的洋兵,看着洋乐队演奏,他听不懂洋人说话,也不知道洋人们在干什么。不见洋兵开枪,章禹利的胆子就大了起来。望见不远处的街口,帖了一张告示。告示前面聚着一群人,低声议论着。章禹利四下里看了看,也凑了过去。

管驾东方海面德国兵船水师提督棣出示晓谕事。照为本大臣钦遵本国大皇帝谕旨,领兵上岸,将胶州湾一地并海岸左近群岛等处呈行驻守。钦遵照办。所应驻守界址开列于左:


计开西边直线,自海岸起由东山至离胶州湾水涨时,水面18里之处,从此往北大坡屯儿税卡纬线,后至胶州河、大沽河二河汇流之处,往东至海岸及崂山湾中央之处。东边一线自北边至崂山湾中央之处,往南至加帝庙岛岸以及炸连处。南边一线自炸连岛(朝连岛)至笛罗山岛(陀螺山,今灵山岛)之南首,从此至海岸西边二处相连之处。以上等处该归德国驻守。兹因山东省有德国教士被杀之事,向应中国昭雪,按本国所欲昭雪,当将该地为质,合行出示晓谕,为此仰青岛口等处地方各色商民人等知悉。尔等仍照常安分营生,不得轻听匪徒煽惑谣言。查德国与中国睦谊素敦,前日中失和之时,德国曾极力救援,以示邻好之心。现兵上岸,并非与中国为仇,尔等不必猜疑。且德国官员自应保护良民,俾得承平无事。所有滋事匪徒,必照中国律例从严惩办。倘有凶徒敢将该处德人谋害者,即归德国军法严切审办。是以本大臣再三劝勉尔等须知,凡乐德国保护,不得抗拒。倘不自谅力,故意抗违,致不但无益,从此招祸。但德国驻守之处,凡中国一切官员,仍以循分供职,认真办理。向后如有禀报之事及不便自定之案,该员等应呈德国巡抚、驻军门门总兵蔡核阅办理。至买地卖地等事,非德国巡抚允准不行。此务各宜禀遵,切切。特示。


大德国一千八百九十七年十一月十四日

大清光绪二十三年十月二十日



▲ 衙门街

章禹利边嚼着枣,边读着告示。读毕,“噗”地一声把核喷在了告示上。

“吓老子一跳……”章禹利骂了几句,看了看身边小声议论的人群,自作聪明地大声道:“尔等不必猜疑。德国大皇帝说了,让咱们照常安分营生。与不与中国为仇,管它水面八里还是十八里,都和咱们都没关系。反正这天下是朝廷的……”

话未说完,冷不防身后飞来一脚。章禹利被踹得直冲出去,趴在了地上。他呻吟着,艰难地翻了个身,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丁廷武也来了。

丁廷武冷着脸,上去撕下告示。

丁章两家门斜对着,几个孩子从小打打闹闹。自从章禹莲嫁给丁家之后,两姓亲如一家。结结实实地挨上一脚,章禹利本以为丁廷武会扶他起来。没想到,丁廷武沉着脸,冷冰冰地根本没理他,把告示往怀里一揣,跳上马背走了。

在前往总兵衙门送退兵通牒的同时,德军就在青岛口占领区张贴布告。同样的布告,早已被胡家派出去的密探送到了胡天德的手上。

胡家院里停着一队马车,值钱的家当已经装载完毕。

刚才,几个派出去故意闹事的几个人出了丁家,仓惶奔向胡家。胡天德吃准了他们的急切,让胡管家三言两语地打发了。那些人当初听信胡天德所言,觉得有利可图就吃下了借据。他们本想图些快当的浮利,可是丁家一年后才能还银清欠,想明白是被胡天德套了进来,已经晚了。德国军队占领胶澳,炮声不断,几个胆颤心惊,都急着离开。事情如此,也只能自认倒霉,他们边骂边各自散了。

人走之后,胡天德才从屋里出来。他手里拿着告示,脑子里盘算着,慢慢将它卷了起来,交给胡管家。

胡管家将鸟笼交到胡天德手里,“老爷,告示上说,德国与中国睦谊素敦,咱们可以照常安分营生。咱还走吗?”

胡天德反问道:“德国人还说,是借地操练,结果呢?出去避几日,若是平安再回来。”

胡天德沉着脸,托着鸟笼,一声长长的叹息。

筹谋了好些个日子,十拿九稳的事,胡天德实在是不甘心。丁家的家底基本上已经被掏空了,京城送来的银子也丢了。这时的丁家在胡天德眼中,就像一个饥寒交迫的人,已经断了水和粮。只需再轻轻一推,就会倒下。债主们登门逼债,就是这轻轻一推。按理说,一个极度饥饿,虚弱濒死之人,无需去推,倒下去是迟早的事。可是,胡天德等不及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胡记商号的银流也捉襟见肘,否则刚才几个人手上的丁家借据,胡天德是一定要握到自己手上的。

胡天德心里清楚,丁家的商户与茶亲大都相互往来多年,乡里乡亲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情分在。在青岛口,不会有人愿意过于难为丁家,更不会有人带头闹事,把话说死,把事做绝。他特意从胶州请来生人,吃下借,去丁家带头逼债。人算不如天算,德军突如其来,占领胶澳。逼债的人没心思闹下去,丁永一却抢得先机,许下了一年之期。一年之期过后,无法偿清,才会破家还债。

丁家的家底已经被掏空了,胡天德也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胡记商号,能撑过一年吗?

“一年!”胡天德喃喃地,似在自问。

胡天德心有不甘,脚步僵硬,却只能上了马车。



后院幽静。

冬月天短,眼看着天黑了下来。

带着寒意的风从北方刮过来,自上而下,穿过山间直扑海面。


冷风吹进丁家院,直直扑向丁永一。他在丁家祠堂门外已经跪了很久。得进屋了,得加点衣服,他想。这个时候,丁永一决不能让自己病倒。

回到书房,丁永一心事重重,慢慢研墨,提起笔想了想,又换了纸和墨。写了两个字后,放下毛笔,思虑万千,呆呆地坐在桌前。

三天以前,同样安静的黄昏,他也在祠堂前跪了很久,直到满天墨色不见星辰才进屋。那时,他的心中充满期待。那时的一切,他都觉得那么神秘。现在想起,犹如隔世。命运的无力感,让他无法摆脱。

▲ 总兵衙门 壁画

此事若在以前,或许还有转机。总兵衙门有个司门,叫任老四,安徽人,为人急公好义,商民们都十分敬佩。每当青岛口商民与总兵衙门的人发生纠葛,便会找此人调解。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不久前任老四被总兵衙门驱逐。与丁永一熟识的衙门刘师爷,也回乡了。现在就算找到能与总兵衙门说得上话的人,绿营官兵退走,银子怕是也要不回来了。

一年之后,丁家会怎样,丁永一不敢想。

不知过了多久,丁周氏脸上带着喜色,怀里抱了孙儿来到书房。她的身后跟着丁廷执。

丁廷执点了灯,在丁永一面前跪下,恭谨地道:“请爹为孩儿取个名字。”

丁周氏将孩子送到丁永一的面前。孩子微闭着眼,似睡非睡,倒是不哭不闹。丁永一抱着初生的孙儿,心中又悲又喜。

丁永一叹息道:“丁家树之将倾,大清亦危在旦夕。此子此时出生,不知……”

“当然是福!丁家虽颓境如此,但有人就有奔头!”丁周氏抢过话头,她尽量让自己显出高兴的样子,又道:“一日之间抱了两个大孙子,咱丁家也算人丁兴旺,后继有人了。”

说着,她把孩子送到丁永一的怀里。包小儿的被子里掖着银锁,丁永一将银锁轻轻地拉了出来。同样的银锁丁家有三枚,兄弟各一,一模一样。

银锁横四寸,琢得精巧绝伦,一面镌有“长命百岁”,四周缕着双鱼戏水,另一面錾刻着传统图案“福莲”,莲瓣如生、祥云似流。绝妙之处却在挂锁的银索环,各为一节,节节可转,长可至脐,银锁双耳处掩机钮,轻按可长可短。银锁周岁戴于小儿脖颈上,这样方便小儿长大后,经身体至脚取下。

丁永一摩挲着银锁,仔细端详着小儿的眉眼,过了许久,才轻声道:“丁酉、辛亥、丙子……鸟鱼之毓山泽,得气者蕃滋,失时者零落。取个‘毓’字。丁家字辈,永、廷、国、恩、春,就叫国毓吧!”

“禀道毓德,讲艺立言!谢爹赐名。”

丁廷执起身,看见丁永一桌子上的镇纸压着一张宣纸,上面有刚写的两个字。

“鸿渐”

丁家父子经常练字,一般用的都是普通纸墨。可是眼前的那纸那墨,显然都不是寻常之物。宣纸光洁如玉、纹理纯净。墨色如漆,浓而不浑。二字一笔落成,白纸黑字,骨气兼蓄、飞目生辉。

“怎不见廷武?”丁永一问。

“我取了银锁追出去,老大媳妇那车已经走了,就打发廷武送去。恰好章老先生给国钦配好了药,也一并送了去。”提到小儿子,丁周氏也有些担心。“这都上了灯火,也应该回来了。”

丁永一眼神蓦然间变得锐利:“廷武什么时候出的门?”

“爹去祠堂,三弟就牵马出门了。”丁廷执小心翼翼地答道。

若按马车的速度和骑马来回的脚程来算,丁廷武早就应该到家了。丁永一突然想起总兵衙门前遇到的两个后生。他立刻起身,三步并做二步,急忙跑出书房。

推开祠堂的门,丁永一大惊失色。出征前祭祀用的金鬯不见了,丁家先祖用过的那把环首刀也不见了。

“坏了!”

丁永一突然感到巨大的恐惧从心底升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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