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现青岛百年城史
展现山东悠久的历史文化
展现中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大裳茶》故事简介: 这是一个关于老青岛、老东镇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中国的故事。讲述了从清末到抗战胜利前,一户青岛村居民在德国入侵后被迫迁居台东镇创业的艰难历程。以主人公丁国毓坎坷的一生为线索,从德国占领胶州湾开始、经日德之战、五四运动、青岛回归、抗战爆发,到日本投降结束,全景式地展现了青岛的城市发展轨迹。国毓破茧化蝶的成长,娣娘缓缓流淌的爱情,贯穿始终,一刚一柔,一明一暗,将半个世纪的青岛风云尽揽其中。
接上……
027 从老青岛年俗,看中国人的信仰
正月十五那天,阳春三月般温暖。
微风吹拂,阳光妩媚。院子里的树上飞来成群的鸟,喜鹊、麻雀在上面飞来跃去。枝条在不经意间,泛起隐隐的青色,上面鼓着几乎随时会绽开的叶蕾。
青岛有个习俗,正月到庙里或道观祈福,带着心愿把红色的布条系在那里的树枝上,以求来年万事如意。小国毓把红色的布条和心爱的小物件拴在一起,出门时拿在手上扔着玩儿,没想到抛得高了,挂在自家院子里的树上。
红色的祈福随风而荡,成了树枝与鸟儿间的点缀。那只带白毛的黑鸦常常飞来,胆子变得越来越大。它从树上落下来,不断地试探着,上前挑逗那只慵懒的猫。
灯笼,是中国人过年的重要组成部分。十五元宵节,青岛家家户户都要自己扎灯。前一年夏天,一个多月的海熬子天又湿又潮,小国毓身上起了许多又痛又痒的红疹子。丁永一心里记着,年前做扎灯准备之时,提前放了竹夫人的料。
胶东人扎灯,一般都是用苇蔑。在秋天割下芦苇,去除叶鞘,再把芦苇用特殊的破篾工具分成几股,苇篾材料就准备好了。丁家扎灯,用的是竹蔑。破竹篾、浸泡、扎灯、龙骨成形收口,到最后糊纸美化,道道工序一丝不苟。丁永一每年完成这项指尖编织作业,双手都会皴裂出深深的口子。
竹蔑浸泡在水里已经半个月,绕于手指之上,又柔又韧。丁永一取了十四根,竹篾两两一对,交织编错。
小国毓看着好玩儿,也抽了竹蔑,跟着爷爷学扎灯。丁永一帮孙子起了小小的灯笼口,告诉他“压一挑一”的口诀,手把手地将长长的竹蔑,编成了几个菱形的小格子。
“腰身都编好之后,灯笼的雏形就出来了,就可以交给奶奶糊纸了。”
丁永一教完,坐在小国毓的对面,看着孙子边琢磨着边尝试着摆弄竹蔑。他的指间,不断上挑下压,不时地把竹篾拨到适当的位置,让格子保持同样的大小。丁永一飞快地做好灯笼皮,放到二人中间,给孙子做参照。
制作扎灯,是个精细复杂的手艺活,制作竹夫人更是如此。
在扎灯的那些竹蔑之中,丁永一再次优选出十二根。他把锋利的蔑刀立起来,用刃将蔑条压住,之后匀速抽拉。利刃像刨子一样,在蔑条刮下了薄薄的一层。薄薄的竹层几乎是透明的,在刮下来的同时,飞快地卷曲了起来。这是一道非常重要的工序,需要极大的耐心和高超的技巧。如果竹蔑处理不工,哪怕留有一根毛刺,孩子娇弱的皮肤都会被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檩子。所有优选出的竹蔑用蔑刀刮完之后,丁永一又用准备好的粗布,将蔑条用布攥在手里,反复抽动。直到那些编织竹夫人的用料,都被磨得极为光滑。
丁永一手上紧张地忙碌着,眼里却一直看着小国毓。他想着自己小时候,与爷爷在一起的日子,心中百感交集。丁永一的爷爷丁宏涣,是丁家掌事第四代大裳茶。爷爷经常抱着丁永一,给他讲丁氏家族的往事。
几百年前,丁家先祖原本在云南世代种茶。永乐二年,大明王朝在沿海“择要设戌”。丁家先祖来到崂山金家岭,定居城北十里即墨营,平时种田,战时为兵。千里迢迢迁到此地戌边之后,丁家人在太清宫附近发现茶树,相传为南宋末年宫廷妃子谢丽、谢安所植。后来在崂山高峻之处,发现更为原始的茶树,据说安期公曾烹于秦始皇时的崂山茶,便是此茶。这些茶树得崂山其高纬度和山泉、海雾、土壤等得天独厚的优势,叶片厚,滋味浓,香气高。可惜山民不知采摘、烘焙之法。
永乐十八年,胶州人王氏为避兵祸来到崂山,有女玉兰嫁与丁家。从此,丁氏采摘茶叶,王氏烤茶饷客。两家共建家塾,并在崂山巨峰以西立茶涧庙,庙内供奉茶神。
习俗与手艺,代代传承。十五扎灯,是丁家孩子学茶之前的入门功课之一。丁家制茶所用工具,均为竹器。从用功用料到空隙疏密,制作工艺比扎灯要复杂严格千百倍。爷爷丁宏涣用竹篾编好摇青桶,刷上桐油,可以滴水不漏。丁永一的竹编手艺,就是爷爷手把手教出来的。跟着爷爷学茶之时,丁宏涣是老裳茶。他已将大裳茶之位传给了下一任丁家掌事,丁永一的爹爹丁赢。
同样是正月十五,同样是扎灯,同样是祖孙,同样是“压一挑一”的口诀……不同的是,当年的丁永一已经变成了爷爷,当年的孙儿换成了眼前的小国毓。
恍然之间,半生已过。时间,过得真快。
看着孙子小国毓,心里想着离世的爷爷与爹,丁永一不知道自己是激动还是难过。他的眼前变得朦胧起来,悄悄地扭过头去,用衣袖拭去马上要流出的泪水。
三十过年那天,按习俗把老祖请回家,丁永一在祠堂里磕头。在他的身后,小儿子丁廷武和孙子丁国毓小声说话,丁永一听得一清二楚。廷武告诉小国毓,点晨炮、守香、铺压岁草,当时他的心里就一阵阵翻腾。那些郑重的交待,一桩一件,仪式与责任,丁永一都承于先辈。爷爷和父亲教给了他,他交给儿子,儿子又交给了孙子。
中国人就是这样,一辈子又一辈子,长幼相继,代代相承。
从青岛村迁居至台东镇,丁家的住址变了,丁家祠堂里跪拜先祖的人换了,但家风无改,习俗依旧。当年,青岛村被德国殖民者强行拆除。丁永一把老宅屋顶、院墙上的瓦,一片一片地取下,全部运到台东镇。那些瓦,是丁氏先祖建房烧制的,每一片上面都有字。它们就铺在现在的屋顶和院墙上。
前面院子里的水缸,也有一百多年了。缸的半截,埋在土里,里面的水永远是满的。丁永一小的时候,也很淘气,经常往里扔抓来的鱼。夏天特别热时会跳进去,脑袋扣着葫芦瓢躲在里面。爷爷丁宏涣从来不责骂,笑着坐在一边,手里把玩着一枚小葫芦。
手中的这把蔑刀,书房里的桌椅,都是爷爷和爹曾经用过的。
丁永一永远记得爷爷丁宏涣慈祥的笑容。当年陪得自己长大的爷爷与爹,都不在了,活生生的两个人,变成了祠堂里家堂轴子上的两个名字。丁永一知道,迟早有一天,他的名字也会写在家堂轴子上。
这种想法,让丁永一心里一直就有的压力,变成更加真切而沉重。
“爷爷……”
正想着,小国毓过来拉了拉丁永一的袖子。
丁永一的头转过来,眼中带着透过世事的沧桑,有一种跨越时空的错觉。他看着孙子小国毓,他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丁永一突然觉得,自己成了爷爷丁宏涣。
见爷爷不说话,小国毓又拉了拉他的袖子。丁永一这才回过神儿来。
竹扎灯,看着简单,动手则难。丁国毓一步一步地照着编,扎完之后,看着却像一个大大的蝈蝈笼子。小国毓不会收口,手里攥着一束竹蔑,就像举着福建人常吃的旺梨。
丁永一笑了,小国毓也笑了。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头。丁永一把孙子抱起来,习惯性地让他骑在自己的一条腿上。他接过竹编之后,拆开一部分,拧了花编,成了一个可以提在手里玩儿的蝈蝈笼子。
小国毓提着新编的蝈蝈笼子,开心地跑了。丁永一看着孙子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小国毓刚才躲开了自己抚摸他脸庞的手,就像自己当年躲开爷爷丁宏涣的手一样。当年,丁永一第一次学竹编,也不成功。爷爷丁宏涣用那双粗糙的、皴裂纵横的手,给丁永一编的是一只土蚱。
竹夫人又叫青奴。青岛夏季炎炎,青岛人喜欢打蒲扇、睡竹席。这里气温虽然不如济南府内地那么高,但湿度极大,一到最热的那一个多月,身上永远都是黏黏的,让人感到很不舒服。有了竹夫人这种暑时清凉之物,孩子可以拥抱、搁脚,竹编网眼和中空,可以阻隔有汗的皮肤接触。这样,在高温湿热的环境下,能有效防止孩子臂弯等皮肤皱襞处,生出热疹水疱。
丁永一用手拍了拍。它外表光润,软硬适中,等完全晾干后会更加柔韧。收口之前,丁永一又编了两个小球放进去。
编完竹夫人,正好前院喊吃饭。路过厨房,在外面洗手时,他听到里面丁周氏正在说话。
丁周氏的声音之中,带着一点儿教训的口吻道:“每一个人的手,都是肉长的!女人的手,怎么能怕烫?便是烫,也要忍着,也要稳稳地端着。”
她是在对念弟说话。
元宵节,北方吃元宵,南方吃汤圆,这是两种做法和口感完全不同的食物。北方元宵一般只用素的甜馅料,分成小块,蘸水后在糯米粉中反复滚圆至大小合适,它的表面是干的。南方汤圆馅料有荤有素,先把糯米粉和成面团,像包饺子一样将馅包入再揉圆。汤圆的口感比元宵细腻爽滑。
丁家从来都是两种都做,大人吃元宵,孩子吃汤圆。而且,孩子吃的是七色汤圆。章禹莲早早地就准备了紫薯、南瓜、菠菜、胡萝卜等七色之物。丁周氏把制茶用的摇青篮吊在厨房里,铺上纸后,摇好了大人吃的元宵。章禹莲把七色面蔬分别加入糯米粉,揉成圆的汤圆。念弟早早地就来了,她帮着将揉好的汤圆,分颜色成排地摆在摇青篮上。
元宵与汤圆煮好之后,一碗碗地盛好,等待上桌。
念弟帮着去端,却被烫到手,差点儿打了碗。
丁周氏一边说,一边麻利地继续一碗碗盛出,将它们摆在锅台上。“老二媳妇,你来!”
章禹莲知道婆婆的用意,就没去取方托。她没说话,只是对念弟鼓励地笑了一下。章禹莲留下了最先盛出的那一碗,一手一只,端着两只滚烫的碗走出厨房。
念弟看了丁周氏一眼,放开了刚刚被烫红的、还在痛的指尖。她学着二娘的样子,也想一手一只地端。
“你端一只。”丁周氏拦住了念弟。她说:“端刚出锅的盘碗,不能捧着。指尖托住碗足,拇指扣住碗沿儿。稳步,看路。忍住烫,便不烫了!”
念弟点点头,按着教的,双手端着碗去了。
丁周氏不放心,跟到厨房门口。她看到丁永一,忍不住称赞道:“这孩子,真的是好!小手细皮嫩肉的……”说完,她叹了口气,似乎是在责怪自己。
小念弟第一次踏进丁家的门,是国毓与招弟出生的那一天。招弟的娘没有奶水,眼看孩子要饿死,丁周氏抱着招弟回到丁家,她也跟着来了。这几年来,她两家来回跑,几乎变成了丁家的半个孩子。国毓和招弟读书写字,她一起学;丁周氏上街买菜,带着她一起去;章禹莲下厨,也教她一起做。有时阴天下雨,或是晚了,便住在丁家,和妹妹招弟睡在一起。
章禹莲练琴,见她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就试着教了。她从最基本的勾剔抹挑教起,到绰注吟猱,再到双手配合拂滚变化和勾托速度练习。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全都是最基本的指法。指法练习,是古琴入门必经之径,也是最枯燥的阶段。许多人学琴,都是败于这个阶段,要么放弃了,要么跳过练习开始学曲。没想到,念弟日复一日,反复在单调的拨弦中,苦练基本指法。章禹莲在学琴休息之时,也教她读书写字,给她讲各琴派的不同技法和风格。
念弟左手的拇指侧面,出现了深深的琴吻。章禹莲按《与古斋琴谱》上的坚甲之方,又添了呵胶中的几味,到章老先生那里取了白芨等药材,加水熬浓成粘稠状。待凉凝之后,给念弟涂在指甲上时,却发现她在看那方子。章禹莲有心试她,几日之后说方子丢了,念弟居然提笔一字不差地默了出来。通过这件小事,章禹莲觉得她不仅性格温和有耐力,而且是个有心的孩子。自那以后,章禹莲教得也格外上心。
念弟笑吟吟地话不多,手脚麻利,眼里还活儿。无论世情礼节,还是厨房琐事,告诉一遍就会记在心上。她言行有度,行事有深浅。丁周氏怎能不喜欢?
可是,丁周氏越是心里喜欢,她对念弟就越是严厉。
姐妹俩,不过相差三岁而已,念弟也还是个孩子。丁周氏有时也会这样告诉自己。可是,她却完全不能把姐妹俩同等对待。无论在市场上怎么辨别鱼虾的的新鲜程度,还是厨房里包饺子、调馅料的手法,丁周氏都悉心教导。若有念弟哪里做得不满意,虽然从不责骂,但她的眼神会立刻变得严厉起来。丁周氏心里认定,若是好孩子不好好调教,定是自己的罪过了。
也许是在丁家久了,也许是跟着章禹莲学琴的原因,念弟似乎时刻学习。这种学习并非刻意,而是一种潜移默化的熏染。尤其章禹莲,对她的影响最大。念弟年纪虽小,一颦一笑,步态举止,甚至言语之间,居然与二娘都有几分相似。
丁永一在餐桌前坐下。丁周氏端着沉重的方托进来,放在桌上后,她没像以前那样去先端碗。而是拉过念弟的手,看了一眼,揉了揉又握了一下。念弟轻轻地笑,和奶奶一起,将元宵与汤圆碗从方托上端下来,摆在每个人的面前。
细微的动作看在丁永一的眼里。念弟与丁周氏都没有说话,相互之间却有一种无需语言的默契与稔知。
招弟恹恹地趴在桌子上。她当啷着小脸,不高兴的样子已经好几天了。
章禹莲把勺子送到她的手里,“招弟快吃,吃完了和姐姐一起回家。端碗七色汤圆过去,给你娘尝尝。”
(▲ 汤圆)
招弟手里接了勺子,却把脸转到另一边。她赌气道:“我不回去!我爹不给我改了姓名,我再也不回去!”
丁永一恪守着过年的老规矩。正月里,孩子犯了错,大多不会被大人责骂。那天国毓和招弟出门,找胡水那群调皮孩子打架。丁永一知道后,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诫几句,没有给两个孩子任何惩罚。
招弟却委屈极了。她大哭着跑回苟家,找她爹改名换姓。
苟文先知道自己的姓氏读起来不雅,他小时候与女儿一样,也因为苟姓受了许多屈。苟姓始祖为春秋时齐国宗室陈完,其谥号为“敬”,后人以其谥号为姓氏。五代十国之时,敬姓人为避后晋高祖石敬瑭名讳,将“敬”字去掉一半,改为苟氏。从此之后,苟氏一族,常被一些外姓人拿苟姓人开玩笑,弄得苟家人尴尬异常。小孩子被叫“小狗”,老年人被叫“老狗”。苟记馅饼粥,常被人戏称“狗记”馅饼粥。有些食客爱开玩笑,故意不避讳姓氏地喊“苟掌柜”,苟文先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苟文先唉声叹气地告诉女儿,祖宗姓氏改不了。气得招弟回到丁家大哭一场,小小年纪说出狠话,一天不改一天不回苟家。
丁周氏温言哄道:“爱叫啥叫啥呗!离那些顽皮孩子远着点儿,遇上了咱也当没听见,不理就是!”
招弟听了又哭了,大声嚷道:“不行不行!被人笑是小狗,下海游泳被叫是‘狗刨’。我姐叫念弟,国毓是她弟,连国毓都成小狗了。”
小国毓却笑:“我倒不怕!叫我小狗,我也不会长出小尾巴来!”
“我也不怕,遇上一次打他们一次!”招弟狠狠地抹着泪,道:“姐胆子小,被人追着骂!连着你也一起骂了!”她又哭着求道:“我爹不肯改,奶奶帮我改了吧!我是你孙媳妇儿,连你孙儿都一起连着被人骂……娘、爷爷,你们就给我改了吧!我是咱丁家人,丁家改了也算……”
小招弟抱着丁周氏的脖子,哭得伤心极了。丁家一桌子人,却个个犯难。
小国毓啪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调皮地学着丁永一的声音和语气道:“大过年的,哭什么哭!小孩子家家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小招弟见了,也觉得有趣,哭中带笑地道:“改了我便不哭!”
“改个名字有什么大不了的!等着!”